树杈间的黑洞
2019-12-02杨莎妮
金凯臻把方向盘上的音量键按小了两档,广播里聒噪的女声顿时弱了下来,“看到了没有?”金凯臻指着远方山顶上的一栋建筑说,“那里,就快到了,看见没?”
副驾驶上的沈蓉把正在涂抹的口红旋进口红匣,盖上口红盖,又将作为镜子的粉盒合上,慢悠悠地抬起头问,“哪里?”这时车子已经重新拐进山路,那栋建筑被大雪覆盖的山峰和枯败的枝杈遮挡。
“我看见了。”
“我也看见了。”坐在后排的双胞胎姐弟雷逸安和雷逸雅同时点了点头,“虽然全都是雪,但应该是看见了。”
“没错,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
雪越下越大,雪花纷纷飘落在前挡风玻璃上,“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金凯臻说着把雨刮器拧快了一挡。
“再怎么说,这也是南方的雪,和我们北方的没法比,”沈蓉瞧瞧窗外说,“雪人也堆不起来。”
“什么南方嘛,不过长江以南几公里而已。”雷逸雅从后座瞪了沈蓉一眼,却只看见沈蓉泛着微光的柔顺长发。
“你们肯赏光来玩,真是太好了。”金凯臻岔开话题,“我也好久没来这儿了。我爸身体好的时候还会偶尔陪他过来看看,有大半年没来了。”
“供暖没问题吧?”沈蓉问,“这个天要是没有暖气会死人的。”
“有独立的发电系统,放心。”金凯臻笑嘻嘻地看了一眼沈蓉说。
“喂,你干什么呀。”雷逸雅突然叫了起来,“逸安你开窗干嘛,冷死了。”
雷逸安把剛刚按下的窗户升起来说,“奇怪,我刚才看见玻璃上有两个亮点,绿莹莹的,我以为是玻璃上什么东西的反光,可是又不像。把窗户打开,还是在,突然又没了。你们有没有看见?”
“不知道你说什么。”雷逸雅摇摇头。
“鬼火吗?”金凯臻稍稍回过头,“是不是附近有墓地?”
“你不要吓人好不好。”沈蓉捶了金凯臻一拳。
“鬼火就是‘磷火,人的骨头里含有磷元素,可以自燃的。”金凯臻说,“就算真的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不像啊。”雷逸安皱着眉头说,“何况还在下雪,什么火都燃不起来。”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长江以南几公里,在一月中旬已经见不到一丝一毫的绿色。夏日里遮天蔽日的梧桐树此时只剩下角度乖张的枝杈在阴冷的黄昏中暗暗张扬。雪花堆积成一层白色的边框,把山峰、岩石勾勒得瘦骨嶙峋。大片的雪花旋转着从上而下,轻盈且迅猛地扑向汽车。粘在车窗玻璃上的雪花遇热之后,从清晰的六角形图案逐渐变幻成水滴,远远看去,车里人的脸颊上像是挂着长长的泪痕。
从此处到金凯臻家别墅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因为盘山路,车子又开了二十多分钟。
“我好像也看见了。”雷逸雅说。
“什么?”金凯臻问。
“绿色的光点,绿莹莹的,像鬼火。”
辛晓彤再次来到后院检查了发电设备,虽然她不懂发电机的工作原理,但只要指示灯闪着绿色的光,便说明一切正常。大雪完整地覆盖住后院的花圃和杂物间,并且薄而均匀地铺展向所有路面。屋子里食物充足,即使不出门,也还能应付相当长时间。如果春天的话,院子里还有韭菜和小青菜,比放在储藏室里沉甸甸的大白菜爽口太多。辛晓彤拍了拍白色绒衣上散落的雪片钻进屋子。
黄昏时分,屋内已经一片幽暗。进屋后,辛晓彤换上室内软底拖鞋,轻飘飘地钻进书房,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米黄色的灯光贴着桌面圈出一个不规则的圆。近三米层高的书房,南北两面环绕着从上而下的巨型书架,除几格放着几件摆件外,其余的书架排列着满满当当的书籍。立于其下 ,像是随时会被倾倒坍塌而下的书籍压垮。
寂静充盈至耳膜发胀,书籍既吸收了所有的外部杂音,又制造出类似白噪音的混杂,持续的声响使得书架看起来带有视觉欺骗的弧度。辛晓彤走到书桌前坐下,刚拿起看了一半的《眼泪与圣徒》,书桌上的电话猛然响了起来。墨绿色的机身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颤抖了一阵。辛晓彤平缓一下呼吸,拿起话筒。
“是我。”金凯臻说,“明天我带几个朋友去那儿,你那儿都还好吧?”
“嗯,除了没人给我捏脚,其余堪称完美。”
“捏脚?你是说需要佣人吗?你开玩笑吧。”
“当然是开玩笑,”辛晓彤笑了笑,“咖啡快用完了,不麻烦的话买些过来。”
“好嘞,明天见。”
挂上电话,辛晓彤想,假设一个人从来不和其他人发生关系,凭空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凭空消失,他的一生没有人知道,但会有一个人设想他的一生是怎样,而这个设想是在合理的范围,并且与实际没有太大误差。那么这个人能算是真实的存在吗?辛晓彤捂住自己的脸,希望没有人能够看到我,我的精神世界足够我漫步、欢腾、思考和假设,即使面对死亡,那也许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或者说是轻快的转场,去面对另一个场景。只要那里的供暖没有问题就行,这种天气要是没有暖气真的会冻死人的。
车子距离别墅越来越近,被白雪覆盖的大屋子完整地呈现在前挡风玻璃上。一栋中式的庭院。不是那种亭台楼阁的造作古风,而更多偏向于散落于乡村,经过几代起起落落的徽派建筑,它融合了实用与传统审美,以木质为主,色调幽暗潮湿。金凯臻停好车,领着沈蓉和雷逸雅、雷逸安姐弟在屋前的院子里转了一圈。潮湿的积雪已经开始薄薄地结冰,几个人走起来都带着小心。
“这个是灶房,我爸非要建一个老式的灶台,烧柴火的。”金凯臻指着西面的一间屋子说,“情怀吧,人老了都好个怀旧,华而不实。大屋里有厨房,还是电磁炉方便,这个几乎没用过。”
“好想试试呀。”沈蓉拉了拉金凯臻的胳膊。
“有机会,有机会就试试,先进屋吧,外边太冷了。”金凯臻打开后备厢,“来,我们把行李和吃的搬进去。”
“好大的房子啊。”雷逸安一进屋就叫了起来,“外面看起来是一栋大房子,里面看起来是一栋巨大的房子。”
“哪有哪有,面积也不过700平米左右,不过客房倒有七间,一会儿自己挑。你们坐,我去煮咖啡。”
“还是我来吧,”雷逸雅夺过金凯臻手里的购物袋,“你开了那么久的车也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是啊,你休息一下嘛。”沈蓉对着金凯臻微笑,说着把自己手中的购物袋也交给雷逸雅,“你一看就是贤妻良母的类型。”
雷逸雅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没有说话,径直走进厨房。厨房里没有暖气,电磁炉的功率也不大。雷逸雅将手轻捂在咖啡壶上取暖,被壶口喷出的蒸汽烫了一下,猛地抽回手,手心上已经烙下一个红印。早知道这样,真不该来这里。
四个人坐在木质雕花的环形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闲聊。
雷逸安问,“这屋里的木头味道真好闻,是很名贵的木材吧?”
“家具多是红木做的,这组雕花沙发是黄花梨。你说的香味儿,可能是建筑房子用的樟木吧,老爷子是挺讲究这些的。”金凯臻漫不经心地答道。
“最贵的木材是不是金丝楠木?听说几百年都不会腐烂呢。”沈蓉问。
没等金凯臻回答,雷逸雅站了起来,“我看时间也不早了,我去做晚饭吧。”
“不用不用,”金凯臻跟着站了起来,“我来做吧,我不是跟你们客气,我真的挺喜欢做饭的,想露一手。哈哈,其实买的大部分都是半成品,做起来也简单。你们就参观一下房子,也可以到附近转转,虽然是阴天,但视野还是比城里好太多。”
“我给你打下手吧。”沈蓉也站了起来。
“也好也好。”金凯臻说着和沈蓉一起进了厨房。
雷逸雅站在层高极高的屋子中央,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拍扁成了一块平面的泥团,越发觉得自己又矮又圆。看着沈蓉的背影,极其羡慕她那种北方女孩儿高大挺拔的身材。永远轻抬的下颚,像女王一样自信。时不时用手撩拨一下柔顺的长发,瞬间周围便弥漫开了洗发水的香味。
雷逸雅拉起正研究着扶手雕花的雷逸安说,“走,我们去外面逛逛。”
雪花依旧在飘舞,从前院出来后,姐弟俩站在已经变得纯白的公路上俯瞰山下。
“哎,你看,”雷逸安指着不远处,“我们刚刚是从那里上来的哎。”
“噢。”雷逸雅敷衍着应了一声。
“姐,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你不废话嘛,你看看,”雷逸雅指指身后的别墅,“他们俩要秀恩爱就两人单独来好了,拖上我们是什么意思嘛?”
“還不就是女孩子不好意思单独和一个男人过夜呗。”
“嘁,她还女孩子?”雷逸雅咬着牙齿说。
雷逸安扭过头,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姐,你不会是喜欢那个富二代吧?”
雷逸雅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远处的盘山路。
“那就更明白啦,把我们叫上,一来不会让那个沈蓉尴尬,二来也明确告诉你别胡思乱想了。”雷逸安捶了一下姐姐的胳膊,“姐,我说话可是很直接哦,我们家和这种家庭又不门当户对,你又不是什么天香国色,就别被霸道总裁爱上灰姑娘那种电视剧给忽悠了,现实点儿吧。再说,富二代没什么好东西,我看那个金凯臻也是够油滑的,你不觉得?”
“你根本就不了解他。”雷逸雅对弟弟翻了个白眼,“你有没有看过鲁迅的《出关》?”
“没。”
“我不是借给过你吗?”
“没看。”
雷逸雅又翻了一个白眼,“我觉得金凯臻就像《出关》里的老子,家中富有又愤世嫉俗,有自己的坚守和底线,有自己的看法和理想,和贫富无关。”
“文艺女青年真是可怕。”雷逸安嘀咕着晃了晃脑袋,把前额头发上的雪片甩开,“你就别再找代入感了,反正就住个两三天,后天就回去了。你看,这儿的视野和景色多美,有钱人才能看到的风景。”
整座大山没有人烟,独立于高速公路的西南方向,难以想象为建造这样一栋房子需要动用多少人力,甚至这条公路是否也是房子的附属配置亦未可知。不停落下的雪花在白色之上又覆盖了一层白色,画面有了厚度和温润,枝杈枝蔓几乎完全被雪包裹,不再显示嶙峋的枯瘦,而是呈现焕然一新的呆萌无知。公路上的白和崖边上的白融为一体,视线产生整体为平面的错觉,似是陷阱,又纯洁得无辜。
入夜之后,雪停了。雪花落下的簌簌声渐渐消失后,耳朵里补偿似的发出吱吱的声响。屋子里的木香在潮湿的环境下更加浓郁,带着迷醉的气息使整间屋子在黑暗中融化。沈蓉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怎么也不能适应这个陌生的新环境。平时可不是这样,即使去外地,住廉价的小旅馆,只要躺下,不出两分钟便能沉沉睡去。而此时,环境是失眠的一个原因,更多的,像是不再需要睡眠般的清醒。午夜两点的清醒真是让人烦躁。沈蓉索性从床上爬起,披上厚实的睡袍。
沈蓉踮着脚尖来到金凯臻的房间门口,轻轻敲了三下门。金凯臻打开房门,借着屋里暗黄色的夜灯,看见沈蓉一脸惊恐地站在门口。
“我……我好像看见了……什么……什么奇怪的东西。”沈蓉眼睛圆瞪,暗褐色的眼珠快速转动了几下。
“看见什么了?”金凯臻一边问一边把沈蓉拉进房间。
“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头发这么长。”沈蓉在自己肩头处比划了一下,“不是双胞胎姐姐,肯定不是,比姐姐高,也瘦很多。我看见她轻飘飘地进了书房。”
金凯臻笑了起来,拂了拂沈蓉的后背,“没事儿,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叫辛晓彤,就住在这儿。是我爸的故交,不过年龄和我差不多大。”
“噢——原来你爸……”沈蓉歪着嘴角笑起来。
“别瞎说,我爸让她在这儿做些研究工作,顺便照看一下房子,没你想的那样。”
“哼。”沈蓉撅起厚嘟嘟的嘴唇,“有啥样也不觉得怎样啊,有钱人做事情为所欲为不也很正常嘛。”
金凯臻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问道,“你怎么还没睡,都两点多钟了?”
“睡不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点儿都不困。”
“你别说,我也觉得没有睡意。”
“那我们说说话吧。”沈蓉甜甜地笑着。
“好,你说,我认认真真地听。”
“哎呀,哪有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看见你的车啊、房子啊,真心觉得有钱真好,你命也好。我就不行啦,我家里可穷了,連上大学的钱都是爸妈找人东拼西凑的。后来我做了好多工作,就是想拼命赚钱,反正是穷怕了。你爸真是太厉害了,太会赚钱了。你爸说过,要让钱滚钱、钱生钱,所以我都不怎么存钱的。你爸有没有教过你怎么投资?你拿着你爸的钱再去投资,那一定能赚更多的钱。而且你爸人脉也很广吧,你不知道做事的时候遇到各种人的各种阻碍,有多糟心。我记得你爸还说过……”
金凯臻渐渐感到有些倦意,沈蓉美艳的样子在他眼里渐渐模糊起来,像个虚幻的投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寂静充盈至耳膜发胀,书籍既吸收了所有的外部杂音,又制造出类似白噪音的混杂。辛晓彤走到书桌前坐下,刚拿起看了一半的《眼泪与圣徒》,书桌上的电话猛然响了起来。墨绿色的机身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颤抖了一阵。辛晓彤平缓一下呼吸,拿起话筒。
“是我。”金凯臻说,“你那里一切都好吧?”
“好得不像样。”
“供暖没问题吧?”
“温暖如春,嗯……如秋吧,今年冬天冷得出奇。”
电话里,两人沉默了一小会儿。
“是不是他……”辛晓彤问。
“嗯,医生说爸爸他大概快不行了,一来是生理机能自然衰老,二来,他的意识时常不清醒。医生说是阿尔茨海默症,常见的老年病。但奇怪的是,我觉得爸爸的认知并没有退化,反而像是出现了一种他自己独特的全新认知。但就是因为如此,他似乎越发排斥他现在的自己,说明白点儿,我觉得爸爸他好像更希望通过死亡,去接近那个他新认识的世界。”
“嗯?比如说?”
“比如说,他有时候会和我讲一种白色的未知动物,或者描述从高空俯瞰别墅的全貌等等。不管是什么,总之他对那样的生活和场景充满向往,而对于我啦、亲朋啦,以及自己的财产啦,都毫不留恋。就是这样的感觉,挺让人担心的。”
“他现在还在医院里?”辛晓彤问。
“是啊,最近我都在马赛,打电话给你就是想让你什么时候去看看他,即使用最昂贵的药物也最多只能做到维持。”
“嗯,我知道了。”
挂上电话,辛晓彤想,假设一个人从来不和其他人发生关系,凭空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凭空消失,他的一生没有人知道,但会有一个人设想他的一生是怎样,而这个设想是在合理的范围,并且与实际没有太大误差。那么这个人能算是真实的存在吗?金尚南和她说过,“我的一生和不计其数的人发生过各种关系,有的人从关系中获益,有的人从关系中受害。我会拼命设想他们的一生,以此找到他们的优势和弱点,为了从关系中获利。我常常忘记他们的一生对我的种种启示和告诫。我像是在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中,牵扯住每一根细小的丝。这种被牵扯和被捆绑,使得我越来越沉重,离天空越来越远。”
辛晓彤缓缓地趴到打开的书页上,散开的头发周围围绕着记事本、散落的稿纸和几只马克笔。鬓角的细碎绒毛在灯光下柔软卷曲,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她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浓黑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蕾丝般的剪影。刚才的对话过了许久才被书房内的寂静消解吞噬,随着声音的隐没,辛晓彤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辛晓彤看见金尚南躺在静逸的病房中,心电图仪的嘀嘀声和金尚南沉重的呼吸声交错起伏。她看向窗外,雪已经停了,月光从窗口照进病房,原本纯白的病房呈现出幽幽的暗蓝色,这使得恒温的病房看起来像是零度以下的冰川。辛晓彤靠近病床,看见老人紧锁着眉头,紧闭的眼睛四周,布满了不甘的皱纹。曾经那个严厉指责手下、严厉训斥儿子、严厉诅咒自己的老人,此刻在这具即将停工的身体里无处安放。她把右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感受到他柔软松弛的皮肤像是温顺的四蹄动物,披着一身洁白的绒毛,惊慌地望着四周。
从前院出来后,姐弟俩站在已经变得纯白的公路上俯瞰山下。不停落下的雪花在白色之上又覆盖了一层白色,画面有了厚度和温润,枝杈枝蔓几乎完全被雪包裹,不再显示嶙峋的枯瘦,而是呈现焕然一新的呆萌无知。
“姐,你要是不开心,我们就不待在这儿好了。”雷逸安说。
“那怎么可能,都说好了住两个晚上,怎么和金凯臻说?你来装病?要是因为我们的原因回去了,扫了他的兴,他一定会更不喜欢我。”
“姐,你就别再做梦了,别再幻想他会喜欢你了。不管怎样,我站你这边,你要是不愿意待这儿,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独立的发电系统,”雷逸安说,“他不是说这里是用独立的发电系统发电的吗?没猜错的话,这种较大型的设备应该就在后院。只要把发电系统破坏了,供暖、饮食都成问题,自然就会回去了。”
“这……不太好吧……”
姐弟俩悄无声息地溜到后院,后院没有过多的中式元素,更像是一处被雪覆盖的农家菜地。一畦畦的菜地四方、平整,像是经常有人打理。
“你看,就是那个。”雷逸安说。
雷逸雅顺着弟弟手指的方向,看见院子西边的围墙处一只高大宽阔的机器在兀自嗡嗡地震动。由于机器散发着热量,机器上,以及机器周围,没有一丝一毫的积雪。明黄斑驳的机身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像是被某个巨型外星人随手丢在这里的太空垃圾。
“开关在哪儿啊?”雷逸安绕着机器自言自语地说,“不行,如果只是关了开关的话,他们还是能够很快找到断电的原因,再打开就是。”
雷逸雅远远地站立着,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不安地说,“这样不好吧。”
“能怎么不好,”雷逸安在机器上敲敲这儿敲敲那儿,“等一会发现断电了,又没有办法维修,只好开车回城里呗。也就夜里两点多钟到家,还能有什么。”
“也不知道爸妈是怎么教育你的,你哪来这么大胆子的……”雷逸雅不停地嘀嘀咕咕,似乎说得越多,承担的责任就越小。
“我得找个工具。”雷逸安在院子里到处乱转,很快从杂物间里找到一把锄头,“这个不错。”他向雷逸雅举了举手中的锄头,径直走到一根从机器上延伸下来,手臂粗細的电线前,“只要把通往屋子的这根线弄断了,问题就算是解决了。”
嘭的一身,雷逸安一锄头下去,电线裂开了一个微小的口。
“轻一点儿,轻一点儿,别给他们听见了。”雷逸雅急得跺了两下脚。
哒、哒、哒……
“搞定!”雷逸安得意地宣布道。
屋子里的木香在潮湿的环境下更加浓郁,带着迷醉的气息使整间屋子在黑暗中融化。金凯臻没有一点儿睡意,他从卧室里出来,走在走廊的木质地板上。轻微的咯吱声在这间中式风的别墅间迂回碰撞,古老木质的味道渗透进每个幽暗的角落。这时,他看见辛晓彤穿着白色的衣服,及肩的头发上有一圈幽蓝的光泽,消瘦、高挑,轻飘飘地进了书房。金凯臻加紧几步,跟随着辛晓彤进了书房。
“怎么还不睡,已经两点多了。”辛晓彤略微回过头对金凯臻说,并没有停下走向书桌的脚步。
“睡不着。”金凯臻一屁股在书桌对面的皮质贵妃椅上坐下,靠着椅背,把腿跷上去。
辛晓彤坐下后,把《眼泪与圣徒》翻开到上次阅读的位置,左手压着书脊问,“又有什么要抱怨的?”
“你瞧你说的,我有什么好抱怨的。”金凯臻调整了一下身体的角度,面对着天花板说,“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总之,完全没有任何可抱怨的内容。”
“那不是挺好。”
“可是,我想抱怨啊。”
“好,我听着。”辛晓彤把书反扣在桌上,托着腮看着金凯臻。
“有钱人都是混蛋。”金凯臻拍了一下屁股下面的坐垫,嘭的一声皮质的回弹,在书房里发出回音。“我不过就是金尚南的儿子,在学校也好,在公司也好,想到这就让人反胃。你根本不知道有钱人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可是有很多东西要想的,一直要想。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是好像什么都不会。我会什么呢?我一定是会财大气粗地对人指手画脚。现在是把我放在基层,等到他死了,我接管了公司,我一定也是那副颐指气使的恶心表情。我现在的温顺圆滑都是装出来的,能量守恒原理,他在制衡着我的暴戾。我知道我会在他死了以后爆发出来的。即使我会变得像他一样没有人性,即使我到了这么危险的边缘,他也从没正眼瞧过我。他一直在他复杂的人际关系里斡旋,在他天马行空的计划里为所欲为,在他眼里我连一坨屎都不如。我能抱怨什么?吃穿用度,什么都不愁,但我想的任何事都是空想。我能抱怨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金凯臻停止了暴躁的怒吼,寂静降临,充盈至耳膜发胀,书籍既吸收了所有的外部杂音,又制造出类似白噪音的混杂,持续的声响使得书架看起来带有视觉欺骗的弧度。
辛晓彤笑了笑,她想起金尚南的话,“对这个儿子我很放心,因为他会思考很多东西,很多很多。平静、油滑、暴躁、易怒,无论什么都没关系。他能把事情做好,好到比看起来好很多。”
“这地方真他妈安静,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金凯臻恢复了油滑的语调,转过头看着辛晓彤,“你说你吧,成天闷在这个鬼地方不见人,那肯定不行,你再不和人说说话,怕是怎么和人相处都不会了。”
“我知道了,”辛晓彤垂下眼睑想了一会儿,“我会尽力的。”
“这书房真不错,老爷子品味是没的说。”金凯臻环顾四周“我就从来不看书,书里的话,死人太多,都是吹牛。”
“要说吹牛的话,我记得你上次带朋友来的时候,说那套雕花沙发是鸡翅木的,这次说的是黄花梨。”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随口说。”
辛晓彤趴在打开的书页上,散开的头发周围,围绕着记事本、散落的稿纸和几只马克笔。鬓角的细碎绒毛跟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浓黑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蕾丝般的剪影,呼吸缓慢而沉重。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书房内一片模糊幽暗,她看向窗外,雪已经停了,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给每一本书都镀上了幽幽的暗蓝色,书房看起来像是零度以下的冰川,也许真是零度以下的冰川。辛晓彤坐直身体,发觉四肢有些不听使唤,可能是趴着睡着导致的血液不循环。她伸手想去拧亮已经关掉的台灯,这才发觉,双手已经麻木僵硬到疼痛。她用手指去触碰开关,没想到金属的旋钮竟有些微的温度。拧了一下,台灯没有亮起,又拧了一下,灯管还是没有点亮。直到拧完一整圈,屋内还是一片昏暗。
停电了。辛晓彤这才意识到,住这里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遇到了停电。
辛晓彤从椅子上站起来,跺了跺脚,疼痛像冰块裂开一般,从脚底划遍全身。那只大型的进口发电机从来没有出现过故障,偏偏在最冷的时候坏掉,使得这里成为零度以下的冰川。
走出书房,走廊两侧的夜灯同样没有光亮,幽深肃静好像没有尽头。辛晓彤蹚着细碎的步伐,向大厅的方向小步小步地挪动。在黑暗中,想象力像爆裂的宇宙,势不可挡地喷涌。辛晓彤觉得自己踩在薄薄的冰面之上,再向前一小步就会有一个冰窟窿在那里咧开嘲笑的嘴角。墙壁冰冷潮湿,是冰山的触感。一座冰山,只有体积的十分之一在水面之上,另外的十分之九在水面之下。行走在结着薄冰的水面,脚下是巨大到让人没有概念的冰山,没有人烟。辛晓彤扶着或许是冰山的墙壁,冷空气在壁上凝结成的小水珠,在指尖滑溜溜的黏腻。在黑暗中,在幻想中,水珠闪烁着褐红色,散发出似有似无的腥味。一座体积无限大的红色冰川之上,行走着一个白色的小点,这样的画面在辛晓彤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雷逸雅和雷逸安姐弟俩神色慌张地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餐厅里灯火明亮,奶油色的光线给原木餐桌镀上了诱人的香气,连桌上摆放的餐具也看起来松软可口。沈蓉和一个瘦高的女人正忙着把牛排放在每个人的位置上,金凯臻端着一锅浓汤从厨房里走出来。
“哈,你们回来得太及时了,正要开饭呢。”金凯臻把汤放在桌子中央,“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辛晓彤,隐匿的学者,一直住在这里做研究工作,年纪和我一样大,学问高出天际。”
“是啊,姐姐刚才告诉我恐惧的四个阶段,听起来好有道理噢。”沈蓉甩了一下长发,对着姐弟俩神秘地说,“她和凯臻的爸爸是忘年交,想不到吧,这么年轻能得到金尚南的赏识和资助。姐姐,你好厉害呀。”说着,把头向辛晓彤的肩膀靠了靠。
辛晓彤本能地挪了一下身体,低着头笑了笑,想到金凯臻说,你再不和人说说话,怕是怎么和人相处都不会了。便抬起头不置可否地说了句,“哪里哪里。”
“这是雷逸雅和雷逸安,刚才和你说了,姐弟俩,同父同母,性格完全不同。”金凯臻向辛晓彤介绍道。
雷逸雅和雷逸安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像是与他们的所做所见脱离了时空。不,也许是我们的所做所见脱离了时空。这里是应有之物,包括眼前这个眼睛大得像电视机屏幕的瘦削女人。我们出去之后,金凯臻和沈蓉开始做饭,之后把这个长期住在这里的辛晓彤从房间里叫出来,准备一起吃饭。我们没有参与在这些事情当中,于是便没有对他们产生影响。不管我们做了什么、看见了什么,这里和那里没有了衔接,时间在流淌,呈现线性的图像,而我们的那根線,拐向了另一个维度,无从找寻。
“快坐下呀。”金凯臻招呼着大家,“法式火焰薄饼马上就好,还有几分钟就开饭。”
雷逸雅和雷逸安僵硬地坐到座位上,依旧没有办法快速融入到眼前的场景里。那幅画面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金凯臻和沈蓉在厨房里忙碌。眼前的饭菜十分美味,雷逸安没有料到这个看起来油滑无能的富二代,厨艺相当不错。尽管是简单的菜式,不论沙拉的刀工、牛排火候的把握,还是浓汤的稀稠,都掌控得恰到好处。沈蓉的美貌和微笑为饭局增添了艳丽。辛晓彤也是餐桌上的亮点,她头脑清晰,对每一件事情都有自己的观点,又能深入展开到意想不到的地步,句句明了,富有趣味。还有那两瓶顶级红酒,带着浓郁的醇香和宝石的光泽,这本该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雷逸安似乎看到了金凯臻独特的处事方式和暗藏的智慧。但这一切还是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恐慌。他看向姐姐,与他一样,姐姐木讷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机械地切下牛排塞进嘴里。她显然不能忘记刚才的一幕,并对眼前的一切产生怀疑。
辛晓彤对抗着内心的恐惧,在黑暗中一点一点地穿过走廊挪到客厅。相比走廊,这里有从窗外洒进的月光,朦朦胧胧,足够认清家具的大致轮廓。在博古架最下层的柜子里,她摸到了一直存放在那里的手电筒。拧开后,散射开来的光柱在客厅内描画出惨白的锥形,锥形之外的光线瞬间隐没,黑暗变得更黑。
辛晓彤举着手电筒再次来到后院检查发电设备,虽然她不懂发电机的工作原理,但只要指示灯闪着绿色的光,便说明一切正常。凌晨两点,寒气从疼到裂开似的皮肤里钻入,把骨头冻得咯咯作响。潮湿的积雪已经开始薄薄地结冰,辛晓彤踉踉跄跄地靠近围墙西面的发电机。出乎意料的是,发电机上的绿灯一如往常地亮着。辛晓彤举着手电筒绕着发电机寻找答案,她看见一根手臂粗细的电线上出现了断裂。这是发电机通向室内供电的唯一一根线路,也可以说是这个屋子的命脉。电线上,裂口的分布极不规则,左一个右一个,但还是有致命的一只裂口把电线拦腰截断。那些裂口看起来就像是被啮齿目动物啃噬,凶残而毫无目的性。
束手无策,辛晓彤望着破损的电线,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严寒把她一向活跃的思维冻结,先进屋再说吧,这里的空气像是带刺的铁棒,渗透衣物敲打着肌肤。进屋后她才发现,室内的木料中,早已吸入了大量的寒气,嗖嗖地向外释放出冰冷的恶意,像是要霸占这巨大的空间,抵御外来生物的打扰。室内并不比屋外温暖些许。辛晓彤坐在黄花梨或者鸡翅木的雕花沙发上,身体不可抑制地瑟瑟发抖。她想打电话给金尚南,但他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想打电话给金凯臻,但他目前人在国外。辛晓彤无助地呼出一口气,一团白乎乎的气体在嘴边成形,像是一个空白的对话框,里面的内容空洞冗长。
屋外飘舞的雪片打着旋地扑向窗口,辛晓彤望着窗外,想方设法去体会它的美感,以此化解对寒冷的恐惧。她想唱歌,思索了好久,发觉自己并不会唱几首歌。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 is to ride
In a one-horse open sleigh.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
辛晓彤的脑海里翻滚着这首歌,在冻到僵硬的口腔中喃喃哼唱。那还是高中时候学校的圣诞节表演,班级合唱的节目。那时候还有一些同学,还有一些可以说话的朋友,还会唱歌。渐渐地,朋友越来越少,可以说话的人越来越少。并没有所谓的重大变故,或许只是性格的缺陷,在岁月的积攒中囤积起足以改变人生的力量。转变是从一个时间点开始,不可逆转,也无从逆转。辛晓彤始终相坚信,孤独是最适合她的生存方式,她知道有更多的人,更复杂的人际关系,更艰辛的生活,但那些都和她无关。她时常祈祷,向一位没有具体名字的神祈祷。但愿一切如常,昨天如今天,今天如明天,平淡得如没有波澜的流水,在平缓到无声的水流中直到这个场景的终结。
她睁开眼睛,窗外一片漆黑。这是天亮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即将升起的太阳把所有的光线和热量吸纳进自己的体内。辛晓彤睁着的眼睛甚至不能看见自己的身体。视觉已经失去了意义,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躯体依旧疼痛,但像是已不存在。身体会有想要拥抱的需求吗?在黑暗中,身体脱离头脑的控制,兀自渴望着温暖,渴望被抚摸,被陌生的指尖摩挲。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Oh what fun it is to ride
In a one-horse open sleigh.
……
舞台上,辛晓彤和同学们肩挨着肩地挤成三排,她的个子很高,理所当然地站在最后一排。她的身后有一面大大的展板,上面是大家一同绘制的圣诞场景。翠绿的圣诞树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装饰,彩球、迷你拐杖、小礼品盒、彩色灯泡……舒适的摇椅上铺着一块红绿相间的格子毛毯。一只橘猫蜷缩在地毯上,用尾巴把自己围成一个滚圆的球。还有,画面正中,一只熊熊燃烧的壁炉,每一簇朱红的火焰外围都包裹着一道金黄的边,明晃晃的,格外耀眼。
那团火温暖而明亮,把周围都照得明媚热闹,圣诞树像是在热气中升上了天空。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听不清说什么,但能感到他们呼出的热乎乎的气体。辛晓彤把手脚伸向壁炉,噗通一声,她一头倒在沙发的木质扶手上。壁炉不见了,黑暗寒冷更加肆无忌惮地袭来。壁炉,对,这里有间灶房,有个烧柴火的灶台,可以烧起熊熊的炉火,每一簇朱红的火焰外围都包裹着一道金黄的边,明晃晃的,耀眼温暖。
辛晓彤拖着几乎被冻裂的双脚,举着手电筒穿过书房西侧的狭窄通道,推开灶房的边门。吱呀一声,被冻结在灶房里的尘埃,在微弱的晨光中起舞,惊讶地围绕在辛晓彤周围。灶台里还有着一些被烧黑的炭灰,不知是何时遗留下来的。一大堆柴火堆放在墙角,像是即将变化成为壁炉的火焰。哪里才有火源?辛晓彤蹒跚着脚步,用手电筒一点一点地找寻,在灶台上找到了一盒火柴。她用冻到不停颤抖的手抽开火柴盒,里面躺着三根火柴,这就是她现在唯一的火源了。
辛晓彤抽出一根火柴,因为几乎没有用过火柴,她颤颤巍巍地模仿着以前看见别人划火柴的样子划了一下。火柴头从涂有磷的火柴盒侧面划过,没有一点儿反应。也许是力气太小了。辛晓彤加大力气划了一下,哒的一声,火柴断成两节,火柴头的那一截蹦出很远,消失在黑暗里。
辛晓彤又取出一根火柴,这一次她控制着手中的力度,既不过度用力,又不太过松弛,哧的一声,火柴点着了。她的皮肤从没这样贴近过火焰,原始的本能使得她异常恐慌。人类的基因里是惧怕火的,使用也只是为了利用。当有电的时候,没有人会愿意冒着被灼烧的可能靠近它。火柴的燃烧速度很快,眼看已经烧到了一半,恐慌带来的温度,在凝固的心跳间被忽略。辛晓彤慌忙把火柴丢到墙角的柴火上,希望壁炉的火焰燃烧起来,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儿眼里,神圣美丽的新年。但落在柴火上的火柴很快熄灭了。也许是柴火长期闲置受潮,弱小的火星不能将它燃烧,就连一个燃烧的黑点也没能留下。
最后一根火柴。辛晓彤在绝望中哭不出声音,她冷静地想到一个办法,先点燃一些纸,利用燃烧纸产生的热量把柴火烤干,这样应该可以。她跑进书房,在黑暗中拿起一本暗色封面的书折回灶房。最后一根火柴,哧的一声,细小的火星点燃了书的边角,燃起的书页中她看见封面上的文字,《爱伦坡短篇小说选》。书页中的火焰越来越亮,但柴火依旧没有点燃。我需要更多的书,辛晓彤想着再次回到书房。
“我就从来不看书,书里的话,死人太多,都是吹牛。”金凯臻说。辛晓彤快速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本的书,满满抱了一摞,《雷普利的游戏》《独角人》《四人夜话》《必须犯规的游戏》……是啊,书里的话,死人太多,都是吹牛。
被撕碎的书页持续燃烧,火焰越来越明亮温暖,强烈的光把灶房照得跟白天一样。辛晓彤缓缓地坐进墙角里,两腮通红,嘴角带着微笑。火焰越升越高,扭动着妖娆的舞姿蹿上房梁。
雪花依旧在飘舞,从前院出来后,姐弟俩站在已经变得纯白的公路上俯瞰山下。不停落下的雪花在白色之上又覆盖了一层白色,画面有了厚度和温润,枝杈枝蔓几乎完全被雪包裹,不再显示嶙峋的枯瘦,而是呈现焕然一新的呆萌无知。公路上的白和崖边上的白融为一体,视线产生整体为平面的错觉,似是陷阱,又纯洁得无辜。
“哎,你看,”雷逸安指着不远处,“我们刚刚是从那里上来的哎。”
“噢。”雷逸雅敷衍着应了一声。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睛,从刚才那个热乎乎的房子里出来,眼前的白茫茫像是另一个世界。
“姐,你要是不开心,我们就不待在这儿好了。”雷逸安说。
突然,雷逸安的声音像被冷空气凝固,眼神空洞地望向不远处的盘山路,发出惊恐的低吟声,“姐……”
雷逸雅顺着弟弟的目光看去,渐渐佝偻起脖子,眼睛睁大至极限。
姐弟俩凝视着眼前的画面,呼吸越来越急促。
一辆保时捷帕拉梅拉从山下向这里驶来,银白的车身,像盔甲一样闪烁着嚣张的光芒。车身线条紧凑,如紧绷的肌肉组织。那是金凯臻的车。虽然是阴天,但视野还算清晰,眯起眼睛,甚至可以看见车里的四个人,两男两女,分别是驾驶座上的金凯臻、副驾驶上的沈蓉,和后座上的雷逸雅雷逸安姐弟。大片大片的雪花旋转着从上而下,轻盈且迅猛地扑向汽车。粘在车窗玻璃上的雪花遇热之后逐渐变幻成水滴,远远看去,车里人的脸颊上像是挂着长长的泪痕。
“姐……”姐弟两人对视了一下,面部扭曲到无法开口。
突然间,一只白色的四蹄动物从陡峭的绝壁上横冲而下,绿莹莹的眼睛反射着车身轮廓灯的光亮。它向公路中央飛奔,速度如幻影般迷惑,一身洁白绒毛的身体和遍布的白雪融为一体,稍不留神,便消失在视线之外。它如鬼魅一般轻灵,又如野兽一般强健,更如魔鬼一样暴躁,它的身体撞在银色车身的左侧,似乎有咚的一声巨响在山谷中扩展,车身瞬间向右侧翻,一圈、两圈、三圈……车身消失在悬崖之后,被包裹一切的白色掩盖,连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再惊起。
“我们……”雷逸雅浑身瘫软。
“先……先回去。”雷逸安支撑住姐姐的胳膊,狼狈地向别墅走去,一步一滑。
雷逸雅和雷逸安姐弟俩神色慌张地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餐厅里灯火明亮,奶油色的光线给原木餐桌镀上了诱人的香气,连桌上摆放的餐具也看起来松软可口。沈蓉和一个瘦高的女人正忙着把牛排放在每个人的位置上,金凯臻端着一锅浓汤从厨房里走出来……
这是哪里。
辛晓彤站在金尚南的病房中,心电图仪的嘀嘀声和金尚南粗粝的呼吸声交错起伏。她看向窗外,雪已经停了,月光从窗口照进病房,原本纯白的病房呈现出幽幽的暗蓝色,看起来像是零度以下的冰川。辛晓彤靠近病床,看见老人紧锁着眉头,紧闭的眼睛四周,布满了不甘的皱纹。她把右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感受到他柔软松弛的皮肤像是温顺的四蹄动物,披着一身洁白的绒毛,惊慌地望着四周。
金尚南睁开眼睛,看见辛晓彤背对着窗户的上半身剪影,嘶哑缓慢地说,“你来啦,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空气在病房内流淌,就像遗忘了这里的两个人,静逸安详。这里有看不见的风景,有听不见的话语,以及不可确定的时空,温暖给了人们太多慰藉。“她想给自己暖和一下……”人们说。辛晓彤两腮通红,嘴角带着微笑。
“带我去别墅。”金尚南说。
“现在?”辛晓彤问。
“现在。”金尚南轻微地侧过头,眼睛看向屋角的轮椅。
辛晓彤取走金尚南手指上的心电图仪,拔下鼻子上的氧气罩,把金尚南温柔地抱起来。金尚南的体重出乎意料的轻,就像一个一碰即碎的梦。辛晓彤小心翼翼地将他放进轮椅,小心翼翼地推进停车场,又小心翼翼地安放进副驾驶座,所有的动作无声无息。
车子穿越繁华的市区,转入高速公路,车内延续着病房内的温暖和安宁。金尚南没有像以往那样,向辛晓彤提出一个又一个的尖锐问题,以此清楚了解辛晓彤的状态、感受和承受程度。每一条高速公路看起来都那么相似,除了指示牌上的文字。这里和那里,这棵隔离带植物和那棵隔离带植物,一模一样,循环往复。几个小时在沉默中运行,辛晓彤拧开了车内的广播,里面的电台正播放着深夜古典音乐。辛晓彤看了一眼金尚南,他并没有对此提出异议,不露声色地接受下来。金尚南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但双眼还努力地睁开,时不时迎面而来的车灯从他的眼睛里流淌而过,亮晶晶的神采一如往昔。
“知道我为什么会选在那里建别墅吗?”金尚南突然开口问道。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辛晓彤吓了一跳,“不知道。”辛晓彤摇摇头。
“有一次去外地,大概就在这一段的时候,我指着那边的山说,我要在那座山顶建一座房子。”金尚南的眼睛看着远远的左前方。
辛晓彤顺着他的眼神追随过去,远处一片漆黑。这是天亮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即将升起的太阳把所有的光线和热量吸纳进自己的体内。在那样的黑暗中,视觉怕是早已失去了意义。
“他们和我说,在那儿建房子成本太高,我把他们痛骂了一顿。后来工地上死了几个人,工头神色慌张地和我说,挖掘的时候有巨大的白色怪兽把工人撞下了悬崖。我把他痛骂了一顿,告诉他,没有什么工程是不死人的。”金尚南清了清喉咙,继续用沙哑的声音说,“所以,就在那里建造了别墅。没有像传闻说的那些风水八卦,建在那里便能顺风顺水,我从来就不相信那些,盖在那里,就是因为我想要,而不是我需要。”
车子从高速公路下来后,进入群山。两侧压抑而来的山峰使得呼吸莫名的局促。晨光初曦,從群山的缝隙中,有微弱的光芒映衬在煞白的积雪上,刺入车内,像根根锋利的箭。
“谢谢你这些年来的资助。”辛晓彤说。
“你是说笑吗?”金尚南问,“我们只不过是合约关系。”
“是,我们的合约。你厌倦了太多的人际关系,于是把我当作试验品,想知道一个人不和除你、金凯臻之外的人接触,也就是说,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会有怎样的后果。”
“没错,我以为你很快会毁约,一个美丽的女孩儿,不太可能忍受住极度的寂寞。但是,我不得不说,你做得很好。好到,让我羡慕,嫉妒,甚至想要像你一样的生活。”金尚南看着辛晓彤的侧颜,瘦削的脸庞上,清透的大眼睛专注地直视着前方。“你做得很好,很好,非常好。”金尚南喃喃地说。
“谢谢。”
车子在盘山路上行驶,“就要到了,你看那里。”
山顶上的积雪被初升的太阳照耀出一层橙黄色的薄纱,别墅占据着山头,一副遗世独立的姿态。也许应该说,那里有一座大约是别墅的建筑。那座别墅隐没在熊熊烈火之中,每一簇朱红的火焰外围都包裹着一道金黄的边,明晃晃的,耀眼温暖。面积巨大的积雪成为反光板,把光的能量不断地放大,它像是来自天堂的典礼,庄重辉煌,镀金的浮雕和尖锐的悬顶,带着不可一世的威严,与广播音响里传出的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共同把层层的明亮推向高处,划出熠熠光芒的清晰轮廓。
汽车重新拐进山路,那栋燃烧的建筑被大雪覆盖的山峰和枯败的枝杈遮挡。无穷无尽的树林携带着黑暗扑面而来。突然,玻璃上闪现出两个亮点,绿莹莹的,像是玻璃上什么东西的反光,车身剧烈地摇晃起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在山谷间回响,一缕太阳的光箭刺入悬崖。
[编后记] 11期“步履”栏目推荐的作者是杨莎妮,《枝杈间的黑洞》是一篇有些超现实的小说,写这条编者语的时候北京刚刚降温,窗外吹着冷风,重读这篇小说,像是在温暖的房间里看完一部令人回味的惊悚电影。既惬意,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就是这篇小说给我带来的感受。惬意的是,你知道那只雪白的怪物不会出现在真实的生活里,你也没有在雪天被困在一间陌生、断电、冰冷的别墅,和一些不能彼此诚实相对的人一起。然而,不寒而栗的是,像怪物一样能吞噬一切的“时间”,以及类似的场景却无处不在。
这篇小说探讨了很多抽象的、形而上的问题,比如时间。叙述方面,作者对时间线的处理也很有意思,小说中像是有很多扇“门”,作者每打开一扇门,就会进入一个不同的叙述时空,在这些时而交织、时而平行的时空中,她会给读者一些暗示和线索,顺着这些暗示和线索一点点走,突然就来到一道刺眼的强光下,当你对此还没回过神来时,小说已经结束了,这是我觉得最有趣的地方。
(顾拜妮)
【作者简介】杨莎妮,扬琴演奏员,南京艺术学院音乐硕士。2010年起开始小说写作,作品见于《读库》《红岩》《雨花》《青年文学》《钟山》《收获》等。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江苏省作协第九届签约作家,著有中短篇小说集《七月的凤仙花》《丢失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