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奇葩之役:伊特尔城堡逃生记
2019-12-02孙小平
孙小平
甘莫林、小克莱蒙梭、雷诺(由左至右)被解救后与美国士兵合影
被严重损毁的伊特尔城堡
伊特尔城堡首见于文字记载为1240年,其确切的起源已不可考,很可能公元900年左右这里已经是雷根斯堡主教区的边卡堡垒,以后又作为教会产业打包卖给了萨尔茨堡主教。与一般的城堡通常归属于王公贵族的命运相异,伊特尔城堡屡毁屡建,数次转卖易手。1526年在德国农民战争中城堡被彻底摧毁,重建之后曾被当地法院征用。法院迁走,城堡被废弃,以15古尔顿(大约相当于今天的12欧元)的价格卖给当地,城堡成了当地农民盖房建院的建材来源,窃砖盗瓦,不久就又被农民第二次变成了废墟。
19世纪后期,伊特尔城堡经历了一次中兴辉煌,起初被改建成有50间客房的高级酒店,后来由于经营不善,酒店被当红女钢琴家索菲·蒙特尔(Sophie Menter 1846-1918)买下,蒙特尔在此居住了15年,城堡成为名噪一时的艺术沙龙。无数乐坛巨匠包括蒙特尔的恩师李斯特以及柴可夫斯基等均曾在此下榻。
世人皆知后生柴可夫斯基与前辈李斯特之间虽然有师承关系,两人却一直若即若离。然而不太为人所知的是,正是在伊特尔城堡,柴可夫斯基于1892年10月2日根据蒙特尔提供的总谱完成了“匈牙利吉普赛人”钢琴协奏曲,次年2月蒙特尔担纲钢琴,老柴亲自指挥,在敖德萨成功首秀,几个月后柴可夫斯基即溘然长逝。关于这个作品的原创作者的身份一直讳莫如深,一般认为蒙特尔提供的总谱出自已经不在世的李斯特,因为匈牙利吉普赛曲式几乎是李斯特的专利,而柴可夫斯基也不可能对总谱中的李斯特元素熟视无睹,因此更有人猜测说是老柴刻意回避李斯特原创的事实,其实,英雄迟暮,其鸣也哀,其言也善,对后人来讲显而易见,老柴是在通过这首作品向李斯特表达最后的敬意,而伊特尔城堡则是这段动人因缘的发生地。
20世纪初,蒙特尔迁居慕尼黑,城堡被按照英国都铎式风格改建,成为欧洲“华丽年代”时期的建筑象征。华丽年代系指1870年第一次普法战争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间近半个世纪里,伴随着第二次工业浪潮,法国引领世界进入了一个新时代。社会进步繁荣,思想活跃开放,文学艺术绽放异彩,人们对未来普遍持乐观态度。现代生活模式初见端倪,埃菲尔铁塔、奥运会、巴黎红磨坊、毕加索、爱因斯坦、弗洛伊德和抽水马桶等等都是华丽年代的产物,恭逢盛世,交通不便的伊特尔城堡因为其私密性也成了上流社会和新贵人士喜爱的去处。
上世纪30年代纳粹德国兴,1938年奥地利被并入帝国版图,伊特尔城堡亦被纳粹政府征用。1940年城堡成为“德国与烟草危害开战联盟”的办公场所,纳粹崇尚身体健康个人卫生环境整洁,追求一致一律,厌恶抽烟,党卫军人身体力行,率先禁烟,因而设置了这个古怪的官僚机构。1942年,城堡被党卫军接管,次年根据希姆莱的命令被改建成监狱,归属慕尼黑近郊的达豪集中营管理,用来关押从欧洲主要是法国抓来的高端犯人,党卫军内部不伦不类地称之为“尊贵囚犯”(Ehrenh ftlinge),如政治领袖、军事统帅、政要亲属、体育明星等,到二战末期,城堡中还关押有14名尊贵囚犯。
戴高乐的姐姐姐夫被解救后与美军士兵合影
关押在城堡的尊贵囚犯中有法国的两位总理,爱德华·达拉第(douard Daladier1884-1970)和保罗·雷诺(Paul Reynaud1978-1966)。达拉第因为奉持绥靖政策,与英国人合伙炮制《慕尼黑协定》,纵容纳粹施虐,出卖盟友而“名垂青史”。雷诺则是达拉第的政敌,反纳粹的立场鲜明,1940年3月临危受命出任总理,领导法国抗击德国,结果因为军事方面的猪队友而一败涂地。法国投降后,雷诺因为遭遇车祸,没有来得及逃出法国,先被贝当的维希政府软禁,又被德国人拘捕,最后被转移到了伊特尔城堡关押。达拉第和雷诺是政治上的死敌,尽管在城堡都已经沦为南冠客阶下囚,处境都不甚乐观,但仍然为不同政见相互攻讦诋毁。
雷诺两位最著名的猪队友,导致法国战败的法军前后两任战时统帅甘莫林将军(MauriceGamelin 1872-1958)和魏刚将军(MaximeWeygand 1867-1965)也被德国人关在伊特尔城堡。甘莫林乃梅毒晚期病人,梅毒伤眼,根本看不懂德国人玩闪电战弄的那一套花里胡哨的招数,因此史上有法国二战乃败于梅毒之说。魏刚则为一战英雄,后任波兰毕苏斯基元帅军事顾问,1920年大败苏俄于华沙城下,一时名倾天下。二战则廉颇老矣。在英法联军败退敦刻尔克前夕,法国临阵易帅,魏刚替换甘莫林接任法军总司令。在德军的机械化锐利攻势面前,魏刚竟然还用一次大战的战法布防,构建所谓固若金汤的“魏刚防线”,结果弄得德国人在穿越防线时有点烦,烦恼的原因一是没有能力收容争先恐后缴械投降的法军俘虏,二是蜂拥而降的法国兵造成道路堵塞,弄得德國人想闪电也闪不起来,只能在坦克上装上扩音器请求法国兵进行自助投降,自律自爱,武器辎重一干物品需在道路自行整齐有序码放,保持道路畅通,一干人等则自觉回家,成了战争史上的一大笑柄。
一山不容二虎,况且都是败落平阳之虎,魏刚与甘莫林之间当然不共戴天,而达拉第和雷诺则不待见魏刚,除了指挥打烂仗,主要是因为魏刚与贝当元帅一起策划了火线停战,实际上就是向德国投降,停战后魏刚出任维希政府的第一任国防部长,地位大致相当于汪伪政府的周佛海,因此在城堡为他人不待见亦顺理成章。
另外,法国工会领袖、1951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莱昂·儒奥(L e on Jouhaux 1879-1954)与法国战前极右翼火十字党领袖弗朗索瓦·德·拉罗克(Fran ois de La Rocque1885-1946)也同被关在城堡,而工会与火十字党生来就是互相打杀的对手。
被关在城堡的还有戴高乐的姐姐、姐夫等。网球明星“巴斯克飞人”让·波罗特拉(JeanBorotra 1898-1994)也是尊贵囚犯之一。波罗特拉因为对自己网球以外的天分过于自信,贸然参政,趟浑水当了维希政府的教育和体育部长,用汉语说就是“附逆”,结果仗还没有打完,先被德国人抓了关进伊特尔城堡,仗打完了,又被法国人因为叛国罪作为法奸惩办,差点被枪毙,方知当官和打网球不是一搭子事。因为囚犯之间敌意太深,加之洋人进餐不谙竹筷,喜用刀叉等尖锐利器,城堡的党卫军看守为避免其在共同用餐时互相伤害,还专门为每个人建立了小餐厅。
尽管伊特尔城堡名义上是达豪集中营的分营,但因为设置城堡监所乃是希姆莱本人的命令,且关押的多为高端名流,因此城堡监所的生活条件与一般的集中营不可同日而语。囚犯可以带家属坐牢,如家属不愿连坐,考虑到法人天性浪漫,还可以申请让女秘书等入狱共处共宿。囚犯有一定的自由活动空间,城堡中有图书馆供囚犯使用,党卫军的医疗机构则为囚犯提供服务。囚犯每人每周可以得到两瓶红酒和零花钱。更有甚者,在城堡干体力活的南斯拉夫低端囚犯丘科维奇(Zvonimir u kovi)略通无线电知识,通过他达拉第可以使用看守的收音机定期收听英国广播公司(BBC)等敌对势力的广播,而后再在囚犯中宣扬。收听敌台,古今中外皆为大罪,身处监所却能公开或半公开为之,不可不谓之奇葩。伊特尔城堡优越的监禁条件使得高端囚犯们乐不思蜀,1944年,城堡内的一批奴工曾计划和高端囚犯们一起越狱逃亡瑞士,因为后者临阵变卦,舍不得离开城堡,导致计划流产。
战争末期,德国的供应日益吃紧,囚犯们的生活水平开始明显下降,甚至出现了电力供应中断,须用蜡烛照明的非人道状况。囚犯们在对蜡烛照明不满的同时,更为焦虑的是前途未卜,性命堪忧的当下处境。
法国战前总理达拉第(前左二)1938年签订《慕尼黑协定》时与希特勒、墨索尼里等合影。
雷诺和甘莫林在霍诺被损毁的监房合影留念。
战后继续从政的波罗特拉致力于为贝当元帅翻案
1945年4月30日,希特勒在柏林自杀,帝国崩溃在即。自知罪孽深重的一些党卫军人开始逃亡,伊特尔城堡因为地處偏远,扼进入阿尔卑斯山之要津,不少寻求天主教会庇护、向意大利逃亡的党卫军人将其作为逃亡的中继站。达豪集中营长官爱德华·维特4月30日携家人到达伊特尔城堡,在他离开达豪集中营时,亲自下令屠杀了2000多名囚徒,之前还根据希特勒的命令,在达豪集中营焚尸间处决了“元首亲犯”,曾试图在慕尼黑啤酒馆刺杀希特勒的乔治·埃尔瑟。两天后,维特在城堡中自杀。
进入因河河谷作战的美军谢尔曼M4型坦克
5月3日,美军解放了西距城堡40公里的奥地利阿尔卑斯重镇因斯布鲁克,而在城堡所处的因河河谷区域,尚有从巴登和巴伐利亚东撤于此的武装党卫军第17装甲步兵“葛茨·冯·伯利欣根”师(铁手骑士师)在成建制地抵御美军的东进。
维特之死,为城堡笼罩上了一种末日气氛,囚犯们意识到尽管战争结束指日可待,但是能否逃出生天尚需自己的努力。在美军占领因斯布鲁克当天,5月3日,南斯拉夫囚徒丘克维奇身负双重使命离开城堡,表面上是被城堡长官维默尔上尉派遣,寻找分散在城堡周围山区的德军部队对城堡施行保护。实际上丘克维奇是受囚犯们的委托,试图向美军求救。丘克维奇没有去5公里外仍被德军控制的城市沃格尔,而是西行40公里,径直奔向因斯布鲁克。傍晚时分,丘克维奇在因斯布鲁克城郊遇到美军103步兵师的前哨部队,展示了随身携带的英文求救信。美军意识到城堡情况危急,但因为自身兵力单薄,天色已晚,遂请示上级,并答应丘克维奇第二天一定会采取援救行动。次日清晨,美103步兵师派出一支队伍沿因河河谷下行驰援伊特尔城堡,但在途中被德军的炮火拦截,车队受阻,美军只能以分散方式向城堡移动。
5月4日,由于丘克维奇一去不返杳无音信,陷入慌乱的维默尔上尉决定带上老婆逃亡,之前还请尊贵囚犯给他写了一份文件,证明他一直善待囚徒,以备被美军抓到时能够免死,党卫军看守们也纷纷作鸟兽散,这样一来城堡囚犯的命运就被置于自生自灭的境地。逃跑之前,维默尔装模作样地将城堡的指挥权移交给因为受伤在城堡休养的武装党卫军上尉施拉德。一夜间莫名其妙成为城堡司令的施拉德上尉早已经厌倦了这场无义之战,由于看守们也已经跑路,施拉德当然无人可以指挥。情急之下,施拉德打开了城堡的武器库,将武器分发给囚犯以防不测,使得囚犯们事实上接管了城堡。作为一位武装党卫军官,施拉德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完成了一次自我救赎。5月4日中午,鉴于丘克维齐没有返回城堡,维默尔以及城堡看守跑路,城堡的捷克厨师克罗伯特骑自行车去沃格尔寻求援救,通过抵抗力量见到了德国国防军掷弹兵少校赛普·甘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