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故宫修古画
2019-12-01尚晓娟
尚晓娟
2015年,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推出石渠宝笈特展,国宝级文物《清明上河图》《五牛图》《游春图》《洛神图卷》等集中亮相,观众日夜排队的盛况上了新闻联播。整个展期之中,“此处距您进殿参观还需六个小时”的牌子下,人流如织,每天院门一开,观众赛跑狂奔到武英殿,成为故宫的新景观。
从各地赶来的人们无一不是为了看看国宝,然而,也有几个人夹杂其中,就是为了看一看这些看国宝的人——你在看国宝,而我在看你。他们就是故宫里的文物修复师。此次展出的300件国宝,正是在他们和他们的师父妙手回春之下,才能神采焕发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2016年最火的一部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记录了这些修复师的工作。他们隶属于故宫博物院科技部,这个部门成立于1950年,一开始只是简单地修复,后来发展成越来越大的规模,根据需要,部门下设钟表室、铜器室、木器室、漆器室、裱画室、摹画室。
我们知道,书画作品在故宫收藏中是极为特殊的,《清明上河图》、《五牛图》、《游春图》可以说是国宝中的国宝,在此片中,最后作为压轴讲述的也是书画修复。从片中我们能看到,关于铜器、木器、漆器、钟表,都只设一个修复部门,为什么书画设置了两个部门,裱画室和摹画室?其中有什么缘由呢?
纪录片里没有讲到的,我们一一揭晓。
从《清明上河图》说起
很多人都知道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是故宫第一文物,却不知道近代大师冯忠莲的摹本《清明上河图》是故宫书画“第二文物”。
纸寿千年,卷寿八百。如今,就连宋朝的一个纸片都很值钱了,那么只此一件的宋画就更不用说了,如何才能最大限度的使国宝保真呢?再临摹一张复制品。
“摹一张新画,等于延续八百年”。以發展的眼光来看,今天的摹本放到800年、1000年之后,也是一定意义上的文物了。虽然现在有了照相机,有了数码喷绘,但就像故宫摹画室郭文林所讲的,“电脑喷绘喷是的是油墨,喷不出青山绿水,它的质感和厚度,你弄不出来。还有金属的颜色,勾金描银,你也弄不出来”。
这就是手工摹本的重要性。那么,是不是任何一个画家都能临摹呢?答案是否定的。画家画一幅画,强调的是创造性思维,而临摹一幅古画,需要“个性都收回来,完全按古画走”,即便古人那一笔是败笔,你也要跟着败下去。
这就是这个行业的特殊之处。
古书画复制品,有个名字叫“下真迹一等”,比真迹差一些。故宫文物有两个系列,故宫原存的,叫故字号;新收进来的,叫新字号。还有专门一个复字号,就是复制品。
除了《清明上河图》,《游春图》、《听琴图》、《韩熙载夜宴图》也都有现代摹本的。
对古画进行临摹,做得最好的是宋朝。宋徽宗本身就是一个临摹大家,很多珍本只有一件,没有印刷品,就临摹。宋徽宗亲自临摹送给大臣,这叫官摹。现在留下来很多名画如《韩熙载夜宴图》、《清明上河图》都是宋摹本,包括现在《兰亭序》八个版本,都是当年的临摹品,原件据说被唐太宗带到墓里去了。
我们特邀的采访对象就是故宫科技部摹画室的画家,也是故宫传统摹画第三代传人巨建伟。他的师父是郭文林,郭文林的师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冯忠莲。
1962年,荣宝斋的陈林斋和冯忠莲奉命来故宫临摹《清明上河图》。按照规定,故宫的文物不能出宫,两人只能隔着玻璃用放大镜看,再根据照相机拍的黑白照片构图,对照原件和照片,一点一点进行临摹。这样临了四年多,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临摹工作不得不中断。直到1976年,才再次启动《清明上河图》的临摹。此时的冯忠莲已年近花甲,而中断10年,以前临摹的部分绢素、色彩都发生了变化,冯先生凭着她高超的技艺和丰富的经验,硬是使摹本前后一致,丝毫看不出间断已久的痕迹。
1980年,《清明上河图》临摹终于完成。从1962年到1980年,前后跨越了18年,成为近代故宫摹画史上的一个传奇。
裱画与摹画通力合作
事实上,故宫这一套书画修复技艺,是早在宋代就已成熟的技艺。
如果没有一代代修复师的精工巧手,那么,1000多年的《游春图》、800多年的《清明上河图》根本流传不到现在。
然而“不遇良工,宁存故物”,如果遇不到好的修复师,宁可不修,可想一个好的修复师是多么难得。1953年,大鉴定家张珩、徐邦达、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王冶秋到上海,约请有“装裱界梅兰芳”之称的杨文斌、古书画修复大师张耀先、张兴顺、孙承枝等几个前来故宫,这些人组成故宫书画修复技艺的第一代巨匠。
解放后,故宫博物院开始着手抢修最珍贵的文物。
1973年,院里启动《清明上河图》的修复工作,主修杨文斌。上一次修复《清明上河图》,还是在明代。如今画作已是布满灰尘,伤痕累累。这时的杨文斌已经60多岁,患有哮喘,手颤。徒弟回忆当时杨师傅的样子:“连着好几天都吃不下饭,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从1973年开始,杨文斌一直修复这幅名画,其间累倒一段时间,直到1974年,才把《清明上河图》修复完成。
这些人最大的贡献不光是修复了这些国宝,更重要的是带出了十几名徒弟,从那时候起,博物院开始有了书画修复技艺传承的脉络。
如今,这些大师的徒弟也带出来自己的徒弟,书画修复的技艺已经传到了第三代。
古书画的修复步骤很多,最核心的有四个:洗、揭、补、全。
洗。字画如没有特别糟,可以直接上排笔清洗,用干净毛巾吸走脏水,反复操作。
揭。这一步至关重要,先揭褙纸,褙纸后面是命纸,命纸紧挨画芯,关乎书画性命。揭命纸时,稍有不慎,就会揭掉画芯,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
补。揭下命纸后,拿一张新的命纸托住画芯,画芯缺失处要补,断裂处贴折条。纸本和绢本的补法不同。纸本为隐补,绢本是先补后托。
全。包括全色和接笔。全色就是要跟原来的颜色找齐,不露痕迹。接笔是把画意缺失的部分接续下来。接笔必须摹画室来做,这个需要有摹古画的基础,因为这两个部门需要通力合作。
修复的本质是传承
巨建伟毕业于清华美术学院,2011年来到故宫,由郭文林老师带着临摹古画。
他来到故宫头一年,都在练习一个事儿,就是勾线。临摹古画要求高精度高准度,美术院校的标准画中国画没问题,但拿到这边来却是不够的。
巨建偉第一次为古画接笔,是在来故宫三年之后。他说:“临摹是用自己的能力、方法去达到那个标准,而接笔是直接跟标准碰撞,直接进入角色。”接过的古画中,最喜欢的是《崇庆皇太后八旬万寿图》。里面有两个皇子,面部只剩下一半,比如有的就剩下一只眼,那边就得画出来。要通过现有的一些信息,把另外损失的信息补上去,因为留下的信息量不多,而且面部接笔比花草更难。
因为是学创作出身,接笔中,它缺的是什么,原作者是在什么状态下、什么审美思路去创作,这方面就会敏感一些。
除了为古画接笔,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临摹。
2015年,他接到一幅《罗汉图》的临摹工作,之后马上就做文物修复成果展,做了一年左右,真正在摹有七八个月。他告诉记者,从来故宫至今五六年了,也只临过几件,节奏是非常慢的。
照相一分钟可以照60张,喷绘可以喷无数张,但是临摹一年也许就是一张,但是这就是传承。
一幅古画修复完了,也接完笔了,最后还有一步,盖章。如果摹画已是冷门,那么摹印章该是冷门中的冷门了,整个故宫只有一个摹章的人。
沈伟,1983年从鼓楼文物职业班毕业之后,来到故宫。他的师父是刘玉,而师父的师父是北方篆刻泰斗金禹民。摹章是一个师父带一个徒弟,到沈伟这一代是三代单传。
摹章虽然工作量不大,但非常关键,用沈伟的话说“人家两年、三年画出来的画,我们盖章就十分钟,不能出错”。印章是红的,擦不掉,一辈子不能出错。故宫里的书画,基本上就是皇帝用章,老先生都刻过。前辈复制过了,我们就可以用现成的,没有的印章,才重新刻。
沈伟摹过的章,最让他难忘的就是泰山刻石拓碑。它特殊在于,章有时候盖一半,画芯盖一半,裱的地方盖一半,那是比较难的。
从1983年到现在,30多年了,沈伟临了几百方印章。摹章的技艺还要传下去,沈伟如今50多岁了,是时候要培养一个徒弟了。他说,摹章除了刻章,有很多秘密的技巧,可能就跟窗户纸一样,你也说不明白,全在手上了,你会了,这层窗户纸才算捅破了。
古书画修复是一门特殊的技艺,这门技艺即便在中国,也只有少数的修复师掌握。从古中国书画艺术最为鼎盛的北宋时期至今,1000多年过去了,如果没有一代一代修复师的妙手回春,我们现代人是无缘见到这些名画的真容的。正像《达芬奇密码》,中国古书画的密码就藏在这些人手中,古书画修复传承的是技艺,也是文化,更是中国人血液里的文明基因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