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欺骗”,还是作为“启蒙”
2019-11-30姜昊良
摘 要:在阿多诺的视阈中,文化工业是一种被异化的启蒙的延伸;它首先是“启蒙”,再次才是一种对大众形成的作为结果的“欺骗”。这一进路在于,文化工业以技术工具建成自身的同一性,且这种同一性迎合了消费者趋同的喜好;更为隐秘的是,文化工业起效的关键在于用文化生活取代康德意义上的认识范畴,并进而成为了大众诉诸世界的图式媒介;由此,在文化工业的框架结构中,文化产品与大众映射式地彼此等同起来了。这时,文化工业作为“启蒙”实现了对大众的欺骗。
关键词:阿多诺;文化工业;启蒙;欺骗
《文化工业》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的一个相对独立的章节,其副标题是“作为大众欺骗的启蒙”。这里首先有个歧义:是“大众欺骗”还是“欺骗大众”?由于没有原文标题作为参照,笔者对其原意不得而知;但通过1990年版的译本,其标题是《文化工业。欺骗群众的启蒙精神》。那么,按原标题的直译意思,其中应当是具有“欺骗大众”的意味的。因此,在阿多诺看来,文化工业是欺骗大众的。事实上,不但标题是如此表明的,在文中内容也是如此阐述的。
然而,文化工业是作为一种“欺骗”吗?在笔者看来,文化工业应当首先是一种“启蒙”,这是标题直截了当表明的,应是无所异议的。但是,由于在《文化工业》一文中,阿多诺并未鲜明地指出文化工业的“启蒙”属性,并且他更偏重于论述文化工业的诸现象对大众的支配与欺骗;這就使得有些论文在表明、特别是基于《文化工业》一文来表明阿多诺的文化工业理论时,往往忽视文化工业作为一种“启蒙”的特征与属性。因此,它们总是在表面上、形式上列举文化工业的“欺骗”途径,仿佛文化产业资本家是为了欺骗而进行欺骗一样,而没能从文化工业必然性的自身逻辑出发讨论问题。但反而是后者,更值得我们思考。
事实上,在阿多诺的本意中,文化工业并非是为了欺骗大众而成为对大众的一种欺骗;而是首先作为“启蒙”而因此对大众进行了“欺骗”。因此,在分析这一“欺骗”的实现进路之前,有必要简易阐明一下何为阿多诺的“启蒙”。
在《导读阿多诺》中,作者对此问题表达的比较清晰。在通俗的理解中,“启蒙”大致是指18世纪繁荣起来的启蒙运动。这场运动强调了人类本质上的理性使命、他的内在自由、以及对某些原先被视作神秘事物的认识能力。然而,对于阿多诺来说,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对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来说,关键在于,启蒙本身反对神话。”[1]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所谓启蒙是要将人类从诠释世界的神话方式那种内在的恐惧之中解放出来。启蒙和神话是对立的,它所做的最大功绩是“祛魅”。但是,阿多诺认为,“启蒙也仍是神话,因为尽管人类或许已经从对自然的恐惧中解放出来,但他们越来越异化于自然”。换句话说,理性被附魅了——人成为了英雄、人类成为了神明,被启蒙的社会蜕变为了被崇拜的神话。文化工业便是作为这样一种“启蒙”。
一、文化工业自身的同一性构建
文化工业的启蒙属性首先在于它具有强烈的同一性色彩,而其自身的同一性建构则是双方面的。一方面,来自于技术工具的蓬勃发展。阿多诺指出,“文化工业的技术……实现了标准化和大众生产”[2]。在启蒙的社会中,人们寄希望于从技术的角度解决问题,无论是技术本身的发展问题,还是技术生产衍生出的组织和计划问题。技术越发地趋向于一种权力支配,支配社会、支配社会发展、进而支配人。在阿多诺看来,技术以“支配社会的最强大的经济权力”为基础获得了“支配社会的权力”。简单地说,技术已然与经济深刻地纠缠在一起;因此,技术工具成为了文化产业绝对的必然的发展路径,“技术合理性已经变成了支配合理性本身”。
技术理性所操作的文化工业的标准化是其同一性的现实体现。阿多诺认为,当今快速发展的科技及随之而来强劲的经济效益和集约的行政力量,使得文化产品不断从生产线上复刻般产生得以可能——亦如衣物、食物等物件的规模化生产。也因此,所谓的“文化工业”便也同样具有了批量生产、无限复制的特点;在这样的现代工业体系下,艺术品便逐渐丢失了个性与审美,文化产品只追求标准化的效率和数据化的利润。换句话说,艺术作品只能在表面上有所改观,而始终摆脱不了模式化统一化的同化怪圈。
文化工业同一性属性的另一面在于它“用统一的需求来满足统一的产品”。而这不仅是指简单的供求双方的对应关系。阿多诺在开篇就提到,“……在今天,文化给一切事物都贴上了同样的标签。电影、广播和杂志制造了一个系统。不仅各个部分之间能够取得一致,各个部分在整体上也能够取得一致。……不管是在权威国家,还是在其他地方,装潢精美的工业管理建筑和展览中心到处都是一模一样。”[2]可见,发达的技术要求标准化统一化的大生产;而这种标准化统一化也符合消费者的需求。人们的消费理念趋向于同化,没有自己独立的个性诉求。
阿多诺指出,“在文化工业中,个性就是一种幻像,这不仅是因为生产方式已经被标准化。”[2]在他看来,启蒙社会追求普遍性,启蒙社会的人不自觉地追求普遍化。被文化工业消费的大众认为流行才是个性,认为大家的才是最好的。但是,这种个性不过是“普遍性的权力为偶然发生的细节印上的标签”;因为只有这样,自认为具有个性——然而是虚假的个性——的大众才能够接受这一“普遍性的权力”。这时,在文化工业笼罩下的大众,“他们看似自由自在,实际上却是经济和社会机制的产品”。[2]
二、文化生活对人的图式化占有
上文已述,文化工业的技术同一性与大众消费需求的同一性是相互结合在一起的。文化工业生产的产品是为了标准化的消费市场而进行的规模化生产,从而这种生产也蜕变为标准化的和计划性的。然而,这种结合形成的内在机理是什么呢?阿多诺从康德理论中找到了结合点。
阿多诺指出,在康德看来,“个人完全可以在各种各样的感性经验与基本概念之间建立一定的联系”[2]。但是,在文化工业中,文化生活取代了这一联系。这种神秘的联系是一种怎样的机制呢?阿多诺解释道,在康德的理论中,心灵有一种隐秘机制,被称为“先验图式”;它能够对直接的意图做出筹划,并借此方式使其契合于所谓“纯粹理性的体系”。具体说来,在康德的先验理论中,知识是用先验的知性概念即范畴来整理、规范感性材料的结果。而范畴作为一种纯粹的形式无法与感性材料直接发生关系,二者之间必须有一个中介即图式。但是,现在这一隐秘机制被抹杀了,文化生活成为了这一图式,人们通过文化来生活。
以上是基础性的原因,而起其发生的机制则在于,“一个人只要有了闲暇时间,就不得不接受文化制造商提供给他的产品”[2];并且,“整个世界都要通过文化工业的过滤”[2]。也就是说,大众已然自觉不自觉地被文化工业团团包围起来,无所躲避。在此前提下,文化生活开始隐秘地发挥作用了。文化工业通过那些以经验数据为技术支撑的文化机制,以社会权力的方式产生强制作用。文化借此创造了人的需求。阿多诺颇具批判性地指出:“一切都来自意识:马勒伯朗士和贝克莱都认为,万事万物皆起源于上帝的意识;对大众意识来说,一切也都是从制造商们的意识中来的。”[2]对此,他还生动地列举了一些范例。比如,对于轻音乐来说,有经验的音乐家的“受过训练的耳朵”听到流行歌曲的开头,便往往能猜到接下来旋律的发展;对于一部小说也同样如此,看到开头便能是当地猜到结尾、甚至是猜到故事的发展脉络。阿多诺指出,“这些都会被计算好了的”,且“这些细节是专家们的责任”,甚至“人们在办公室里就可以很容易把他们配备好”[2]。
可以看到,文化工业依托理性启蒙所衍生的技术性崇拜,把大众的消費心理和需求意识“一网打尽”,在全部文化产品的同一性标准化的生产计划中,以图式化模式反向牵制了大众的消费与需求的全部文化生活。
三、文化产品与人的映射式关系
我们已经了解到,在文化工业的同一性结构之下,人的个性与自由完全成为了“一句空话”。在文化工业所造就的图式之网下,大众深受文化生活牵制。正如阿多诺指出的那样,“在这里,普遍性和特殊性已经假惺惺地统一起来了。在垄断下,所有大众文化都是一致的,它通过人为的方式生产出来的框架结构,也开始明显地表现出来”。上文提到,文化产品与大众之间并非简单的经济学上的供求关系,它深刻地体现为一种“框架结构”。事实上,这种框架结构是一种映射式的对应关系。阿多诺表面上是要批判的作为启蒙形态的文化工业,实质上他还要揭露这种文化工业掩映下的作为启蒙主体的大众欺骗。
这种文化工业掩映下的作为启蒙主体的大众欺骗主要体现为商业性的攫取、艺术性的抹杀、娱乐性的欺骗这递进的三个方面[3]。从商业性的攫取到艺术性的抹杀再到娱乐性的欺骗,文化工业就深层地实现了对大众的社会权力意义上的支配统治。而这种支配的落脚点则在于:大众最终被物化为了文化产品,文化产品同大众众人画上了等号。阿多诺精辟地指出,“将廉价的东西偶像化,也就是将普通人英雄化”——这种映射式的对比是阿多诺对文化工业作为一种启蒙的入骨揭露。文化工业不只是欺骗大众——因为可以对大众实行欺骗的意识形态多种多样;但文化工业正是作为一种“启蒙”来欺骗大众的,而这正在于文化产品之于人的映射关系。
启蒙意味着对自然的祛魅;但其异化的结果却将自然丧失的魅附着在了理性上[4]。理性附魅则意味着人的英雄化,意味着人类社会的神化。文化工业也是启蒙的产物。它以发达的技术理性为支撑,创造出了同一性色彩极浓的标准化工业体系;却正因为其计划性和规范性压缩了消费的风格进而抹掉了消费者的个性。文化工业成为意识形态,并反而以文化生活的图式方式统摄了被取代“认识范畴”而丧失了主体性的大众。这样,普遍性的文化产品与普遍性的文化消费者趋于一体化。也就是说,“意识形态的内容是对生活现状的复制,受众必须接受这种将自己伪装成权威的系统所制造的世界,否则就会被这个世界抛弃”。反过来说也一样,意识形态的产品是对大众的复制。在文化产业的启蒙下,每个文化产品是可复制的商品,每个人也都成为了可替代的样品。从而,作为理性崇拜的启蒙,人们愈发试图创造一个或让自己变成一个“灵敏的仪器”。阿多诺认为,这便是文化工业要确立起来的模型。
总之,正如阿多诺在文章中最后总结的那样,在文化工业之中,“人类之间最亲密的反应都已经被彻底物化了,对他们自身来说,任何特殊的观念,现在都不过是一种极端抽象的概念”。主体去个性化,主体间进而被物化。这一进路在于,技术理性使文化工业附魅,沦为启蒙的滥觞;由此,被科学主义蚕食的文化工业体系让大众成为了被这种启蒙欺骗的牺牲品。因而,关键是启蒙本身而不是欺骗本身。
参考文献
[1] 罗斯·威尔逊著,路程译.导读阿多诺.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
[2] 霍克海默,阿多诺.渠敬东,曹卫东译.启蒙辩证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3] 马宏宇,蔡弘杨.浅析阿多诺文化工业批判理论及当代价值[J].世纪桥,2018(08):58-59.
[4] 武星丽.阿多诺的文化工业批判理论[J].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2018(01):183-191.
[5] 王晓升.奥斯维辛之后作诗何以不再可能?——阿多诺对文化工业的批判及其启示[J].天津社会科学,2018(03):62-68.
作者简介:姜昊良(1995.08- ),男,辽宁鞍山人,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哲学和哲学基础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