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科技公共传播:价值、发展、研究
2019-11-29
在20世纪上半叶爆发的第二次科学革命的基础上,20世纪下半叶的科学在许多重要领域都获得了快速发展和重要突破;在20世纪上半叶孕育萌生的许多新技术快速发展和普及应用的基础上,电子、信息、能源、材料、制造、生物工程、航空航天等技术领域实现了“群体大突破”。70年代之后,科学技术领域最终迎来一场新的革命——第三次科技革命。不同于以往发生的科学革命或技术革命,第三次科技革命呈现出一系列全新特征。科学研究深入到粒子层次、量子领域、纳米尺度,扩展到星系、宇宙的广阔领域,技术操控的对象也开始转变为分子、原子、电子、量子、基因,科学和技术都在向全新的领域不断扩展。
科学与技术在这一时期也形成新的互动机制,其间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密切,甚至在某些高新技术领域已实现高度融合。这种新的机制和关系不仅促进了科学和技术的加速发展,而且为科学和技术的快速应用提供了可能,促进了创新活动的空前活跃。第三次科技革命推动了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到来,生产技术实现了向自动化和数字化的转变,高新技术产业获得迅猛发展,原来更多依靠自然资源、人力、资本等生产要素投入的传统经济开始转型为更多依靠知识资源和创新投入的新经济,基于科学技术的创新成为推动经济增长的关键动力,人类社会进入科技推动增长、创新驱动发展的时代。
伴随着创新时代的到来,科学技术在生产的各个环节、产业的各个领域得到广泛应用,对创新发展、经济增长和社会进步的重要性不断增加;科学技术也日益广泛地渗透到经济社会和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与产业、经济、社会乃至公众生活之间的关系日渐紧密。这就使得整个科学技术传播的规模不断提高、范围不断扩大,并对广大社会成员掌握科学技术的程度提出了更高要求,从而推动了科技公共传播(Public Communication ofScience and Technology,PCST)的活跃发展,使之逐渐成长为科学技术传播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客观存在的一种传播现象,科技公共传播与科学普及(Science Popularization)、科学传播(ScienceCommunication)有相同的“工作”领域,都属于面向社会公众的科学技术传播,但科技公共传播并不局限于知识的普及或发展科学的对话,它包括各种类型和形式、各种导向和目标的传播实践,拥有多方面的公共价值(这也是我们将其称为“科技公共传播”的基本原因)。
作为众多从业者工作的一个专门领域,科技公共传播实践所需的技术、方法、手段和策略已经在技术传播(Technical Communication)、专业传播(ProfessionalCommunication)等领域得到了发展和研究。在科学技术与社会关系日益紧密、科学技术广泛渗透社会生活的当代,我们需要系统考察科技公共传播的价值,深入研究相关的理论问题、实践方法和发展策略,以推进当代科技公共传播的繁荣发展,更好地满足来自科学技术、创新发展、经济社会以及公众生活等多方面的多样化需求。
1 科技公共传播在当代的多重价值
在人类文明的历史长河中,科学技术从来就是推动文明进步的关键动力。科学技术通常会通过这样一些途径推动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其一是通过知识应用或技术创新转化为先进的生产方法和产品设备,从而影响到生产和产业的进步,进而促进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其二是通过转化为教育的内容,用于提升社会成员的知识和技能,从而促进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其三则是通过在社会范围内的广泛传播和扩散,服务于提升国民的科学素质,培育科学文化和创新文化,从而推动社会文化的变革,进而影响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这后一种途径便是通过科技公共传播实现的,传播普及科学技术、提升国民科学素质、培育科学文化和创新文化,是科技公共传播的实践领域。在创新时代,我们可以从多个不同的视角来理解科技公共传播的价值和作用。例如,从创新发展和创新生态系统的视角、从科学技术与社会的关系的视角、从完善当代科学技术治理的视角等。
从创新发展和创新生态系统的角度看,创新理论的研究已经表明,运行良好的国家创新体系已成为创新发展的基本支撑,创新的活跃发展需要良好生态的实质支持。国家创新体系由大学和研究机构、企业、政府等与创新相关的各类行为主体基于知识交流和创新合作而构成,承担推动创新发展的基本职责。但国家创新体系不是一个孤立的系统,它处于更大的社会系统中,其运行状况受到许多经济、社会、文化环境因素的复杂影响。国家创新体系与其所在的社会的制度安排、市场结构、文化环境等社会、文化环境,共同构成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就连政府能否提供良好的创新政策、教育系统能否提供充足的创新人才、市场是否有活跃的风险资本、社会是否拥有激励创新的社会文化,乃至作为消费者对科学技术和创新产品的理解和态度,都会对创新的活跃程度、创新的发展水平以及创新生态系统的运行状况产生重要影响。公众的科学素质、社会的创新文化都是构成创新生态系统的重要因素。
卡拉亚尼斯(Elias G. Carayannis)和坎贝尔(David F.J. Campbell)的“模式3和四螺旋模型:走向21世纪的创新生态系统”一文,就在扩展著名的“三螺旋模型”创新模型的基础上,提出了“四螺旋”模型。四螺旋模型在大学、工业、政府之间的互动框架(即“三螺旋”)之上增加了“第四个螺旋”:基于媒体和文化的公众。这第四个螺旋与媒体、文化、价值观、生活方式这些因素相关。两位学者强调,独特的“创新文化”是推进先进的知识经济的关键,知识和创新的可持续支撑和加强需要“创新文化”给予实质性的支持,通过媒体传递和解释的公共话语承认创新和知识的优先权对一个社会来说是至关重要的[1]。
发展广泛而活跃的科技公共传播,有助于提升公众科学素质、培育创新友好的社会文化,进而促进创新活动的活跃、创新的良好发展。习近平总书记在2016年的“科技三会”上就明确指出,科技创新、科学普及是实现创新发展的两翼,要把科学普及放在与科技创新同等重要的位置;没有全民科学素质的普遍提高,就难以建立起宏大的高素质创新大军,难以实现科技成果快速转化。
科技公共传播不仅对创新生态系统建设、创新文化建设有重要作用,从当代科学技术与社会、科学技术与公众的关系看,活跃的科技公共传播对公众适应当代科技化的社会环境和社会生活、对促进科学技术与社会的协调发展等多个方面都有重要价值。第三次科技革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广度和力度深刻改变了人类生产和生活的方方面面,推动了经济、社会、文化的深刻变革。今天,我们生活的几乎每一个方面都充满了科学和技术[2],人们需要经常性地利用科学来帮助他们做出生活决策(例如在医疗保健、食品安全等方面),工作中需要经常性地利用技术的手段来完成各种工作的任务。显而易见,未来社会还需要更多地依靠科学技术促进经济的增长、增加社会的福祉,并找到应对各种挑战解决方案。科学技术与社会、与公众的关系在未来还会变得更加紧密,人们也会更加频繁地接触和利用科学技术,这就对公众掌握科学技术的程度提出更高的要求,也使得能给公众提供更多接触科学技术机会的科技公共传播在社会发展和公众生活中具有了特别重要的价值。
科技公共传播另一个特别的价值与科学治理有关。科学技术和基于科学技术的创新已经成为推动经济社会发展的关键动力,许多国家也都不断加大对科学技术的投入,支持科学技术的发展。但是,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及其广泛应用推动经济增长和社会进步、给人们的生活和健康带来诸多好处的同时,许多技术和产品的大规模应用也带来了环境或健康问题,许多新技术由于可能存在风险而引起人们的担忧,甚至引发激烈的社会争议;忧虑的少数人拒绝科学界广泛接受的结论(例如在儿童免疫和气候变化等等问题上)[3],甚至在转基因食品、核能利用这类与科学技术相关的议题上,激烈的争议导致公众群体出现极化现象。对某些科学领域和新兴技术的怀疑已经成为当代科学治理的一个重要问题[4]。将部分公众似乎无视科学证据的观点简单归因于他们不懂科学或公众非理性显然无助于问题的解决,需要发展更加广泛的科技公共传播,提升公众科学素质,发展科学与公众的对话。
事实上,利用科技公共传播连接科学技术与公众,服务公众参与当代科学治理,在当代已经成为科学技术与社会、科学技术与公众关系的一个内在要求。发展科学技术需要社会提供庞大的资源支撑,科学技术大规模应用也会对公众生活产生广泛影响,甚至有时会带来复杂后果。作为社会成员的公众是科学技术资源的最终提供者,也是科学技术应用后果的最终承受者,公众有权利和责任审视科学在社会中的作用[5],也应该知道科学知识是如何产生的,熟悉科学的运作方式,其局限性和后果是什么;一个机制健全的社会不能将公众排除在科学技术决策议程之外,需要给予公众以充分的知情权、话语权和参与权,积极推进科学技术领域的科学对话和公众参与;许多重大的科技政策和决策需要在国家和社会层面上进行广泛的讨论和协商[6]。在当代,需要培育具有较高科学素质的科学公民(Scientific Citizens),让这些科学公民参与科技政策和决策的讨论有利于科学技术的长远发展。
在当代,面向广大公众广泛传播科学技术知识、信息和相关内容已经与创新发展、经济社会、现代生活和科学治理等多个重大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科技公共传播不仅变得非常的必要和重要,并且拥有多方面的重要价值和作用。当代科技公共传播的作用目标实际上已经包括从公众个体的科学知识、科学意识、科学理解、科学素质到社会层面上的科学文化、公众参与、科学治理、创新发展等多个方面。在公众个体层面,活跃而充分的科技公共传播有助于公众掌握必要的科学知识、了解基本的科学方法、提升自己的科学意识,增长运用科学知识和方法处理各种生活实际问题的技能;有助于帮助公众增加对科学及其作用的理解、形成基于证据的科学思维方式、提升个人的科学素质、增长科学公民能力、能在某些科技议题形成独立的意见,从而更高质量地参与科学对话和政策协商。T.W.伯恩斯(T.W.Burns)等学者就将科学传播定义为“使用适当的方法、媒介、活动和对话来引发个人对科学的这样一种或多种反应:意识(Awareness)、愉悦(Enjoyment)、兴趣(Interest)、意见(Opinion)、理解(Understanding)”[7]。
在科技公共传播产生作用的过程中,存在一个从公众个人到群体、再到社会的“链式过程”:科技公共传播最先影响到的参与科技公共传播活动的公众个人,而当更多的公众个体受到影响之后,他们的知识水平和科学素质便可能得到某种程度的提升;一旦公众群体的知识水平和科学素质得到整体提升,科技公共传播便可以影响到社会和文化;公众群体较高的科学素质可以给高质量的公众参与提供重要基础,良好的科学文化和创新文化可以给创新发展提供重要的软动力。
在当代,科学技术的广泛传播和公众科学素质的不断提升是公众个人适应现代生活的重要基础,也是在社会层面上形成科学文化和创新文化、发展科学对话和科技民主决策、促进科学治理和创新发展的重要基础。科学传播学者杜兰特(John Durant)就指出,科学影响每个人的生活,人们需要了解它,许多公共政策决策都涉及科学,而这些决策只有在公众知情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真正的民主[8]。
正是因为科技公共传播拥有多种重要价值,公众理解科学和科技公共传播问题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就成为社会各界关注的重要话题,许多国家的政府部门、政策机构以及大学和研究机构都大力支持科学传播能力建设,积极发展各种形式的科技公共传播实践,以期向各类公众群体传播普及更多科学技术知识,增进公众对科学技术及其作用的理解,促进公众科学素质的不断提升;欧洲一些国家的政府部门和政策机构也探索了国家级和地方级的协商以及焦点小组、公民陪审团、共识会议、网络对话等公民参与科学对话和科技决策的实践形式。当然,提升公众对科学的理解和科学素质、发展科学和创新文化、促进公众参与科学对话,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建立有利于科学技术与社会良性互动的机制,完善当代的科学治理机制,以便更好地激励、促进、引导、规范科学技术的发展、创新和应用,让科学技术更好地与社会协调发展,让科技创新更好地服务社会和人的发展。
2 科技公共传播在当代的活跃发展
作为面向社会和公众传播科学和技术的一类传播实践,科技公共传播拥有悠久的历史。如果从最广义的角度理解科技公共传播,我们可以说它与人类的科学技术相伴而生,并在传承人类的科学技术、推动科学技术发展、促进人类文明进步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如果将人类科学的源头追溯到古希腊时代,我们也可以看到古希腊时代的“科学家”们就热心于向社会传播他们的科学。但严格说来,近代科学和技术产生之前的这段历史只是科技公共传播的“前史”,因为当时的科学并未从人类知识中独立出来,“科学家”也还没有成为独立的社会群体,科学家与公众还没有形成直接的对应关系。
在第一次科学革命时期,近代科学得以形成,科学逐渐走向独立,科学家也慢慢成长为职业化群体,科学家与公众的关系得以形成,当时的科学家们通过演讲科学、发表论文、出版著作,向社会、向公众传播新科学、新知识,不仅促进了社会对新科学的接受,也为科学的昌盛奠定了重要基础。英国皇家学会成立后就一直热心于组织面向公众传播科学的活动。活跃的科技公共传播始于19世纪中叶前后,19世纪的科学和技术快速发展,大量新理论和新发明的出现激发了公众对科学技术的极大热情,促进了科技公共传播的活跃发展。例如在19世纪上半叶的美国,许多科学家、工程师、发明家都热心于通过撰写文章、发表演说、演示表演,用通俗易懂的方式向社会大众宣传科学的新发现和技术的新发明。意指以通俗形式讲述科学技术内容的“科普”(popularize)一词就出现于1836年的美国[9]。从这一时期开始,记者们也开始在报纸上大量报道科学家们的新发现和工程师们的新发明,自然博物馆、工业技术博物馆也得到较快发展。
伴随着第三次科技革命的爆发和深化,科学技术不仅快速发展,而且得到广泛应用,从而使来自公众、社会、国家层面的科学技术及其传播需求不仅变得普遍化,而且呈现出多样化的特征,旺盛增长的科学技术及其传播需求促进了科技公共传播的繁荣发展。记者们报导了从天文学到动物学的一系列重要话题,博物馆人员开发了一系列展览展示项目,电视和广播制作了各种科普节目,互联网上出现了大量科学网站[10],政府部门和科学团体也探索了共识会议、互联网对话等科学对话形式。在当代,科技公共传播已经变得异常活跃并且丰富多彩,发生在从科学博物馆、科学报道、科学节、科学展览、电视纪录片、公开演讲和辩论、社区科普、在线或者社交媒体中的科学,到政府部门组织的诸如转基因作物或纳米技术的咨询活动或共识会议的各种场合。科技公共传播也演变为由来自于许多不同领域、不同机构的人们共同工作的一个专门化的实践领域。科学家群体、科研机构、高等学校、媒体组织、政府部门、科普设施、社会组织、公司企业等多元主体积极参与各种形式的科技公共传播实践,不同的公众群体也基于不同的需要积极参与到各种科技公共传播活动中来。
在社会需求普遍化和多样化的推动下,当代科技公共传播已经发展成为一个高度异质、多元化的生态系统[11],发生在不同的情境之中,面向不同的受众(例如普通公众、学龄期儿童或政策制定者等),传播不同的内容[12],有来自不同职业或兴趣的各类参与者,也有各种类型的传播形式和活动形式,不同的传播实践可能有相同或不同的目的。英国科技办公室和威康信托基金会(Wellcome Trust)所做的科学传播活动调查就表明,在英国,包括科学家、政府、工业界和媒体以及多样化的科学传播团体积极参与各种科学传播活动,不同的活动通常面向不同的目标受众,有不同的活动目标[13]。我们在《科技传播与普及概论》一书中也区分了基于科技教育、科普设施、传播媒体、科普活动的科学传播[14]。“Research International”在为威康信托基金会准备的英国“科学传播活动地图”中概括了3个科学传播模型:缺失模型、咨询模型和参与模式[15]。莱文斯坦(Bruce V. Lewenstein)2005年分析了科技公共传播的4种模型:赤字模型、与境模型、外行知识模型和公众参与模型[16]。特伦奇(Brian Trench)在2008年确定了3种科学传播模型:缺失模型、对话模型和参与模型。在缺失模型中,科学由专家传播给被认为缺乏科学意识和理解的受众;在对话模型中,科学家及其代表和其他团体之间交流科学(包括有时候就科学的具体应用进行讨论);在参与模型中,有利害关系的不同群体之间共同参与对相关议题的审议和讨论[17]。
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从缺失到对话”成为许多学者反复讲述科技公共传播(科学传播)发展的一个经典故事,它是一个凯旋的故事、一个开明进步的发展[18]:以前的科学传播是根据“缺失模式”开展的,它是一种从知识丰富的专家到缺乏(缺失)知识的公众之间的单向传播;现在是“对话模式”,能让公众利用他们自己的信息和经验参与双向交流[19]。但实际上,“从缺失到对话”只是个假定性的转变,并不全面[20]。用这个叙事描述科学传播的历史是高度片面的,它倾向于用二分法划分科学传播领域——将其分为两个极端的对立面,即缺失传播和对话交流——而不是将科学传播理解为拥有许多不同节点的生态系统,每个节点可能适合不同的目的[21]。实践中,科技公共传播的实践形式丰富多彩、多种多样,其中有许多实践形式并不能简单地归为缺失或对话范畴。当代科技公共传播有多重的目标和任务。伯恩斯等提出的科学传播定义就提到五个目标:对科学的意识、愉悦、兴趣、意见、理解。美国“科学传播学”委员会也强调了传播科学的五个目标:分享科学的发现和神奇、促进人们对科学的欣赏、增进人们的科学知识和理解、影响人们的意见和行为及对政策的偏好、推动不同群体参与讨论与科技相关的社会问题,而且认为这每个目标的实现都会对科学传播者和受众的知识和技能提出不同要求,并需要采取不同的方法[22]。
科技公共传播在当代已经发展到利用多样化渠道和手段、传播多样化科技内容、达成多样化目标、满足多样化需求的阶段[23],成长为一个包含有多样化对象和参与者、多样化渠道和形式、多样化内容和实践、多样化目的和目标的异常活跃的传播系统。面对来自多样化公众的多样化需求,科技公共传播需要用多样化的方法和方式传播多样化的科技内容。公众的多样需求、多元主体的参与是促进科技公共传播活跃发展的动力,丰富多彩、形式多样是当代科技公共传播活跃发展的生动体现。而且,在新的传播技术和方法的推动下,未来还会产生更多创新形式的传播实践。面对公众和社会多样化的需求,当代科技公共传播既需要普及科学和扩散知识导向的(普及导向的)、提升科学素质和增进公众对科学的理解导向的(素质导向的),也需要发展科学对话和公众参与导向的(参与导向的)传播实践,而且“一个都不能少”。目前已有的每一个科学传播模型只适合于解释和概括某些类型的传播实践,无法概括当代科技公共传播的多样化实践,特别是不能很好地解释诸如“公民科学”(citizen science)项目这类拥有多重交叉目的的传播活动。我们在《科技传播与普及概论》中就提出了一个“整合模型”,以整合并反映当代科技公共传播这种多元化参与、多样化实践、多样化任务目标的特点[24]。
3 推进科技公共传播研究的发展
科学技术在当代几乎涵盖了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25],这就使得科技公共传播已经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在个体层面上,科技公共传播有助于公众了解科学发展并获得必要的科学知识,增加对科学的理解并提升科学素质,从而更好地适应现代生活,并参与公共事务。在社会层面上,科学技术和创新已成为经济增长和繁荣的关键动力,社会需要利用科技公共传播发展科学文化和创新文化,促进社会形成崇尚科学、鼓励创新的良好风尚,激励下一代科学家和工程师在科技和创新做出更多努力。面对科学本身的不确定性、科学应用可能带来的风险以及某些科学领域和新兴技术的发展引出的复杂伦理和社会问题,社会也需要通过发展活跃的科技公共传播实践,赋予公众在科学技术议题上的知情权、话语权和参与权,促进公民积极参与科学治理,确保在最广泛的范围内实现科学技术与社会的良性互动。
然而在当代,无论是就科技公共传播实践来说,还是就科技公共传播事业的发展来说,都面临着太多复杂的挑战。在当代,科学技术深刻、广泛、直接影响着经济社会和公众生活的方方面面,异常活跃的科技公共传播也在利用多样化的渠道和实践广泛传播普及着多样化科技内容,但依然有很多的公众常常忽视基本的科学共识、科学证据乃至科学常识,对科学技术发展及其作用的认同和信任似乎也在下降。这已经成为当代科学与社会、科学与公众关系中最值得关注的“矛盾”现象之一。科学理性似乎仍然没有牢固地成为公众意识的重要组成部分,科学文化建设也仍然面临极为艰巨的任务,在许多科学技术议题上仍然存在“好话说尽都没用,坏话一句就顶用”的现象。我们需要全面深化科技公共传播的当代研究,以理论研究解析科技公共传播中的各种复杂现象,以实践研究指导科技公共传播实践,以发展研究指引科技公共传播事业的机制建设。
正如科学需要传播一样,需要有一门传播的科学,在传播实践中,依赖关于传播的直觉或日常观察的赌注太高,当直觉失败的时候,就需要进行研究[26]。我们期望关于科技公共传播的研究能给传播实践以有用的指导,帮助传播者提高传播实践的效果。近些年来,政府和社会对科学公共传播的支持在世界各地似乎都在上升,该领域的研究也在增加。美国国家科学院Arthur M.Sackler论坛就先后在2012年、2013年、2017年组织了三次“科学传播的 科 学 ”(Science of Science Communication)讨论会,广泛研讨了科学传播的各种问题,例如科学传播中的经验性社会科学研究的现状,科学相关议题传播的动力学,争议性科学内容传播的特殊挑战,科学传播实践中的各种影响因素,推进科学传播研究和实践的框架,科学传播的能力建设等[27]。第二次讨论会后还出版了共识研究报告《有效传播科学:研究议程》一书[28]。
社会传播是受复杂因素影响的复杂现象。德国传播学家马莱兹克(GerhardMaletzke)在1963年出版的《大众传播心理学》一书中就用一个“系统模型”展示了这种复杂性,他认为传播者和受众的心理因素(如自我印象、个性特征等)、他们的社会背景(所属团队、机构、群体、社会类别等)以及社会环境、媒体内容都会对传播过程产生影响,传播现象是各种复杂因素交互作用的一个“场”。科技公共传播现象也不例外,并不会因为传播的内容是科学内容就变得更为简单,它并不是科学家简单地将信息传递给另一个人, 向公众有效传播科学远比人们想象的更复杂。大多数科学传播发生于复杂的背景中,涉及不熟悉的受众、复杂的社会情形和复杂的话题[29],与心理、经济、政治、社会、文化以及媒体相关的许多因素都会影响到受众对传播的信息的理解、感知和使用[30]。科学之内和科学之外的许多因素也会极大地增加科学传播的复杂性,例如,科学内容的专业性、研究成果的不确定性、科学内部存在的科学争议以及当科学成为公共争议的一部分的时候。科学内容的专业性可能会给许多公众带来理解上的困难,研究成果存在不确定性(新发现的出现可能会改变原来的结论)或科学内部还存在争议可能会让许多公众在考虑是否接受科学结论时感到困惑。如果这些因素再与公共争议纠缠在一起、甚至科学成为公共争议的一部分时,科学传播将会面对更加复杂的局面,受到更多复杂因素的影响,这种情形我们可以经常在转基因、干细胞、疫苗、核能、气候变化等与科学相关的争议中看到。
正因为这些原因,科技公共传播研究近些年来受到 STS(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传播学、社会学、心理学、政治科学等不同学科领域的学者们的关注和重视,传播实践性中的许多问题也在技术传播、专业传播以及健康传播(Health Communication)、风险传播(Risk Communication)等领域得到了一定研究。但是,科技公共传播研究仍然是一个新兴的研究领域,发展成一门成熟的学科仍然面临艰巨任务。当下尤其需要面对3个关键性任务。
第一,探查和识别传播实践中各种复杂因素及其互动关系和作用方式。学者们已经形成的一个共识是科学传播实践受到与个人层面上的认知和心理因素、社会层面上的文化和环境因素以及与媒体相关、与内容相关的各种因素的复杂影响,公众的知识、理解、信念、观念、态度、意识、偏好、价值观、利益、信任(对科学的信任或不信任)以及社会舆情、公共争论、科学议题的政治化等因素都会影响到科学技术的传播及其结果。科技公共传播研究需要确定这些不同因素如何影响到受众对信息的处理与理解、它们是否会在某些情境下互动、并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传播实践的效果。
第二,认真对待并研究当面对不确定性、科学争议特别是科学成为公共争议一部分时,科学传播者应该如何向公众解释这种不确定性和科学争议、面对公共争议应持有什么样的态度和立场、有没有某种普遍性的最佳传播策略等问题。传播学者和STS等学科应该共同致力于对不确定性、科学争议、公共争议的类型、程度、影响因素进行系统研究,并理解公众对这类问题的感受和反应。
第三,当代媒体环境是高度复杂和不断变化的,新的传播形态也不断产生,各种信息快速传播且高度竞争。这些变化既给传播科学带来了机遇,也带来了挑战,我们需要知道如何才能在信息和媒介高度竞争的背景下让科学赢得公众注意力的争夺战、各种不同的媒体形态对公众的认识或意见是否有不同的影响等。
第一个任务的完成是促进科技公共传播研究不断深化并走向成熟的基础。如果科技公共传播研究不能在揭示科技公共传播现象中的复杂因素及其复杂关系和作用机制,那它就无法真正建立自己的理论基础、发展成成熟的学科,当然也无法给传播实践提供更好的指导。后两个任务与科技公共传播在当代面对的两大特殊问题有关。当代高度竞争的媒体环境以及许多与科学相关的激烈争议极大地增加了传播科学的复杂性,如果我们不能找到良好的应对策略,将对当代科学技术发展产生重大的影响。以外,科技公共传播在当代已经成为多元主体积极参与的活跃领域,但科学与社会关系中存在的矛盾,表明我们过往的发展策略整体上还存在内在的不足,我们也需要深化对当代科技公共传播发展机制的研究。
推进当代科技公共传播研究的深化和发展,需要推动多学科的协力攻关、“系统方法”的系统使用、理论界和从业者的良好合作。科技公共传播处于复杂的社会文化环境和背景中,受到复杂社会环境文化因素的影响,理解这种复杂性需要借助于多学科的理论和方法,任何单一学科或方法可能都无法面对这种复杂性,科技公共传播研究需要引进不同的学科资源,吸引更多邻近学科(包括STS、传播学、心理学、社会学、行为科学、政治科学、决策科学等)的学者进入这一领域[31],形成多学科协力攻关的格局,共同致力于对科技公共传播复杂现象的研究。科技公共传播事业在当代处于复杂的社会环境中,科技公共传播本身也已经成为活跃的传播系统,科技公共传播实践又受到多种复杂的因素的复杂影响,我们需要使用系统方法揭示各种复杂因素及其关系,并将多学科、多视角的研究成果整合成更清晰一致的理论框架,为科技公共传播建立自有的理论体系奠定基础。业界与理论界的良好合作是推进研究发展的重要动力。长期以来,科技公共传播从业者和研究者之间似乎很少交流[32],研究者的研究更多是为了满足学术上的目标,而从业者的实践则更多依赖过往的经验或直觉。事实上,只有当研究者和实践者实现了良好合作,科技公共传播研究才能不断总结实践经验,深化理论研究,真正实现“研究-实践-研究”的良性循环,推进研究和实践的协同进步,从而为科技公共传播建立科学有效的理论,为科技公共传播实践提供更有价值的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