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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职业经验之间的距离

2019-11-28吴言

山西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职场散文

吴言

有作家说过,最好的写作应该是业余的,写作应该避免职业化。这当然是针对于职业写作那种封闭自足的状态所说的,对于业余写作者来说,操作起来却是有困难的:不仅要面对业余写作时间上的难以保证,还需要面对如何处理自己的职业经验的问题。

几年前初次见张暄,得知他是警察之后,第一时间在心里生出羡慕,觉得他守着一座富矿,警察行业天然富含故事资源。自然也觉得他有很多警察故事可写,但张暄用他特有的晋城话否定了,说自己写得更多的是感情和婚姻。还记得当时心头掠过的一丝惋惜和遗憾。

几年后的今天,张暄终于写出了警察故事,即他的新书《独自看守》 。这几年的时间里,作为同样是身处某一行业而业余写作的人,我也理解了张暄为什么一直没有将写作焦点集中在自己行业上。本来,职业经验是我们最直接最丰厚的生活经验,但“只缘身在此山中”,因为浸淫其间,缺乏审视的距离,反而不像外部进入者一样能从整体上把握;还因为职业就是日常生活,很容易习焉不察,没有了那份艺术敏感度;更因为,毕竟是谋生的稻粱,有很多职场禁忌不好去触碰。从文学的角度说,职场体验小说也很难取得广泛的认同,主流文学中很少见到写职场,似乎人物一经进入小说,成为文学人物,过的就是业余生活;在通俗文学领域倒有作为类型文学的职场小说,但职场通常作为通俗要素,同情爱等一起构筑通俗小说,反而离真正的职场更远。所以,张暄的《独自看守》姗姗来迟,也在情理之中。

一、小说的视角

写小说视角是很重要的,几乎决定着整个小说的走向。《独自看守》中三篇小说的主题均集中在刑讯逼供上,小说都是从警察的视角写的,故事的重心在警察这边。三篇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连贯,可以独立成篇,唯一连贯的是主人公古况,也是叙事的视角。三篇小说写了他从警后不同阶段的不同心态。因为这样的重心和视角,所以小说中所写的警察故事必不可少的刑事案件,均不是叙事的焦点,没有呈现出完整的形态。

三篇小说中《独自看守》和《不了了之》涉及命案,但最终都成为悬案。我们不知道 《独自看守》中乡村新富豪赵大奎是不是被冯明辉杀的?冯明辉跳楼的动机是什么?《不了了之》中孙永安为什么要杀自己未来的丈母娘?《不了了之》和《构陷》两篇小说的犯罪嫌疑人都在刑讯时死亡,所以命案不了了之,警察为了免罪免责构陷他人。命案本身暴露着现实生活残酷的一面,普通人难得遭遇;而嫌疑人又在刑讯时不明原因死亡,也揭示着社会黑暗的一面。三篇小说中,《不了了之》是因为情杀,其中含有社会道德的沦丧;《独自看守》和《构陷》是因为仇富,包含着当下贫富阶层对立的尖锐的社会矛盾。所有这些具有戏剧张力的因素,因为是以警察的视角写的,反而成为警察职业中惯常发生的现象,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尖锐冲突,失去了本身的残酷性。这样呈现的小说,将事件温和化了,也将生活温情化了。

这是小说的视角问题,也可以看做作家如何处理自己职业经验的问题。因为不可能完全跳脱出身份去写作,所以不好把握纪实和虚构的尺度,囿于既定事实,虚构和想象均有些不忍下手。而张暄写的非警察类小说就没有这个问题,大多写得流畅自然。比如 《刺青》,年轻人恋爱心理写得很贴切,这篇小说衍生出的新作《贾小柯的两次婚姻》也是如此,张暄确实很擅长写婚姻和感情。获过廉政文学奖的《心态》写的是乡镇干部,可能得益于他愛人的工作经验,对乡镇的时情写得很到位。作家以旁观者的角度进入小说,与写自身所在行业,确实是完全不同的心态。

张暄的另一创作领域是散文,已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他的散文《母亲的市民之路》获得了孙犁散文奖。2005年还以散文形式写过 《刑警手记》 。散文和小说的要求是不同的,同样的题材,用散文呈现出来一定是温情化的,而用小说呈现出来则更接近于完成,更加完整。警察故事天然自带的戏剧性和残酷性,需要更多的心理能量和精神力量去面对。写作本是我们为疏离职场而给自己另辟的精神管道,而在此又要强化和极化这种职场经验,不知我们这样的业余写作者能否做好所需的能量储备和精神准备?张暄所写的警察故事才开了头,但他已经放言不会再写,可见其中的纠结和折磨。

二、小说的体裁

《独自看守》被定义为长篇小说,实际是由三篇可独立成篇的小说组成的。因有着同一个主人公,可看做是系列小说。张暄以写短篇小说见长,他说写这一系列的小说受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和门罗《逃离》中几篇小说的启发。但最终他将这些小说定为长篇小说,无意中印证了这样的观点:长篇小说才是重要的,是衡量作家创作的主要标杆。

莫言先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写过一篇文章,《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可视为他写作长篇的宣言。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坛的繁荣是以短篇小说为先锋的,继而发展到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并没有受到特别的重视,所以莫言率先发出这样的声音。随后他践行了自己的宣言,为最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斩获了先机。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今天的文学面貌已经大为不同,几乎是八十年代的置反——长篇为王,几乎泛滥,短篇小说已沦为配角。因为我们的文学体制,有很多适合刊发中短篇小说的文学杂志,以及以单篇参评的官方文学奖评奖机制,使得短篇小说集呈散弹模式,不能集结成束,同长篇小说相抗衡。近几年很难看到有影响的短篇小说集,热爱短篇的作家也纷纷向长篇小说投诚。还因为出版机制,作家对短篇小说也透露着一种不郑重,一篇短篇小说出现在不同的选集中,没有成型的固定的短篇小说集。今天的长篇小说出版量已经达到每年上万部,加之超长的网络文学作品,短篇小说发出的单薄声音几乎被淹没。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有必要捍卫短篇小说的尊严。

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经典的短篇小说中外都有,比如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塞林格的《九故事》,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耶茨的《十一种孤独》等。安德森的《小城畸人》也是被视为短篇小说集的。在中国,鲁迅先生的《呐喊》《彷徨》就是经典,很难想象这两部小说集中的篇目互换会造成怎样的混乱。近几年短篇小说集的状况有所改观,不仅有民间文学奖项以小说集作为奖掖对象,一些年轻作家也在尝试类似系列小说的短篇小说集。

所以我更认同《独自看守》是一部短篇小说集,而不是长篇小说。这一系列小说中,做到连续和呼应也是可能的。第一篇小说 《独自看守》开篇,警察孙山岗是以擅长刑讯逼供出场的;在第三篇《构陷》中,也提到了他因刑讯逼供被判刑入狱,但却是因为另外的案件。如果在《构陷》中不能直接安排孙山岗这样的结局,那么导致孙山岗入狱的案件也是值得进入这个系列的。这部小说集可以做更多的设计规划。

从体量来说,这部小说集字数总计六七万字,显得有些单薄。作品要么向真正的长篇小说延展,要么再补充其他系列的警察小说。因为张暄目前是业余从事写作,作为公职人员本职工作很忙,这种情况下写作长篇是有困难的,而写一系列短篇是可行的,由此集结成短篇小说集会很有特色。但写警察小说似乎耗费了张暄加倍的心力,他表示不再继续,不得不说是种遗憾。

三、小说的传承

《独自看守》中可以读出加拿大作家门罗的影子。张暄很推崇这位短篇小说家。读西方的小说,总感觉那是距离我们很遥远的生活。西方世界在二战之后没有经过大的社会动荡,生活越来越固化,社会发展已然越过了现代,反映在文学艺术领域就是后现代主义的流行。人与人之间关系疏离,从既定生活中逃离是人们微弱的反抗,门罗的小说很好地刻画了这些,很平静也很压抑。但中国社会不同,上世纪延续至今一直发生着深刻的转变。二十世纪初的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持续半个世纪的战乱,新中国成立后的各种政治运动,接着又是改革开放后的各种社会变革,人们观念和生活不断受到冲击。我们近四十年的变化对于发达国家来说可能要经历两个世纪。

所以,西方后现代主义是否适用于发展中的中国,是令人怀疑的。我发现,青年作家过多借鉴西方文学技法,写出的小说把那份生命能量给压抑了。现今读到的中短篇小说甚至不如上世纪八十年代很多作家的作品,比如莫言,那份无阻无碍的恣肆的生命力;比如严歌苓,她九十年代写的短篇,无论是知青小说还是移民小说,都相当有力度。

张暄还喜欢近来很受关注的小说家尹学芸。尹学芸这几年引发關注并获得鲁奖,同她本身丰富的基层社会阅历是分不开的。她写的好的小说都是那种反映社会深刻变化,人物命运发生大的转折的故事。她写的是县城小说,不是农村,也不是城市,这样的经验在文学领域是特别的。尹学芸长年生活在天津蓟州区,以前是蓟县,县城都是不大的,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那尹学芸怎么保持文学视角,而又避免周围人对号入座?这对张暄的职场经验小说或可借鉴。

张暄在写警察故事以前,已经写了多年的非警察小说。看他的创作年表,从1999年开始,至今正好十年。其间散文和小说并举。实际至少在山西境内,同时写散文和小说的青年作家不是很多,到一定阶段,是需要有所侧重的。散文写作确实分流了张暄不少能量。也因为不间断地写散文,张暄的文字是经过训练的,有时甚至锤炼得过分精美,比小说语言更书面化。而写警察故事时,那些更适合警察身份的俚语、俗语甚至行话、脏话,张暄也可以运用自如。这时候,属于警察的那份豁辣劲就出来了。这时候,从警校毕业的书生古况——这一系列警察故事里的主人公,就真成了老干警了。

能在繁重的警务工作之余坚持文学创作,可见张暄对文学的执着和热爱。还不要说,张暄并没有像很多男人一样,只是忙于工作。相反,为支持爱人工作,他一直自己带孩子。陪伴一个学龄孩子的工作量不亚于写作或者公职,明年孩子即将高考,张暄现在还在帮儿子校对书稿。他把他的爱心、责任心分散给了家人、社会。待一切外事落定,他的心就将全部系于文学了,这么多年的文学积累就会显示力量。张暄已有了深厚的文字功底,有了优秀小说家必备的细节刻画能力,无论写不写警察故事,张暄的文学之路都大有可期。

(作者:山西省作家协会签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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