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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札(三则)

2019-11-28钱红莉

山西文学 2019年10期

钱红莉

H君:

这里七八天,阴雨连绵。今天终于晴了,并非朗晴,是夹杂了雾蒙蒙的晴。阳光仿佛无力得很,穿不透低垂的云层。五点未到,被楼下人大声的咳嗽声惊醒,再也无法入眠。六点半起来,抽空去外面慢跑几圈。几日不见,我家屋后草丛里除了茂盛的野豌豆苗以外,竟然有了数不清的紫花地丁、白花地丁,星星点点、紫白相间,开在杂草缝间,望之,悦然。去年一棵都没有,今年突然长出来,犹如天外来客——得归于飞鸟的功劳,它们不晓得在哪里吃了籽实,恰好飞到我们小区上空排泄,因此便也留下种子。

万物神奇啊,一颗颗小小的种子自遥远的地方被飞鸟带至四海八荒,落地生根,发芽,开花,从此定居下来。这些美丽的存在,永恒的存在,恒星一样,千万年未曾改变过。

往年,一树李花落了,也就落了,今年大不同,经过李树下,不经意一望,嗬,吊挂着无数小果子,暗红色系,椭圆形,樱桃那么点大,一场一场雨过,长得太过迅速,今年终于有野李子吃了。李树的叶子异常茂密,小果子长在密叶缝中,往下垂着,宛如迷你版马奶葡萄,让人禁不住要伸手去触摸,李树太高了,我太矮了,够不着,只能站在树下看,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见风长。

春天是造物主送给人类的礼物,让你一次次猝不及防,收获新鲜与神奇。昨天,送孩子上学,七岁的他又发出了天问:为什么春天叫春天,而不是叫冬天呢?我起先没太在意,就回答他: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是远古的祖先早就给命名好了的嘛。他锲而不舍:那为什么春天叫春天,而不是叫冬天呢?

真是把人问住了。我无法给他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大人的一颗心早已蒙尘,不比孩子,他初来人世,小脑瓜里想的都是终极命题,可以上升至哲学高度的。

是啊,我们正遭遇着的春天为什么不叫“冬天”呢?夏天为什么不叫“秋天”呢?

一个拥有赤子之心的孩童所发出的疑惑,在做大人的这里,真是无解啊。可见,我们多么苍白浅薄。是俗世的污浊一点点把我们原本无尘的心灵遮蔽了,以致整天浑浑噩噩而不自知。

人的及时反省,该有多难。

阴雨前一阵子,天气无比晴朗,连续两个早晨去屋后荒坡的甬道上慢跑,所看到的景象真是无与伦比。这些天忙别的事,忘了跟你讲讲。

晨曦微露,一踏上甬道,沟渠里竟然闪烁着无数“钻石”,它们滚动在茂盛的草叶上。这个时候,朝阳刚刚升起,霎时,玫瑰色、橘黄色的光线斜射到沟渠,人有一种幻觉,仿佛整个草叶上的“钻石”在微微晃动,那真是被神所照亮的千金一刻。由于地势的关系,白雾仿佛一齐集中在沟渠里,紧邻沟渠的是荒坡,荒坡上杨柳依依,美得无言——有一种记忆被迅速唤醒过来,还是童年,牵着牛去放牧,每一个早晨都是如此美丽,只是浑然不觉——晨曦微露至旭日东升,天地间白雾袅袅,草叶上的夜露闪闪发光,原来人世就有仙境之地。不知道露珠为何要如此炫技,高难度地于草叶尖上玩雜耍,生了根一样立在草尖子上——怎么就滚不下来呢?真是天机。

春露与冬露是截然不同的,春露更白更亮,更晶莹,尤其心子里还居着一个个天使的样子——旭日乍出,这些数不尽的露珠仿佛成了一个个宝盒,倒映着宝光,甚至忘了自己的存在,一味在人世建立起七宝楼台。魏晋的诗词里已经有了“晨露晞晞”的句子,干干净净的,穿越千年而来。我们这里的晨露,也是魏晋的晨露吧,几千年未变,一夜一夜跨千山万水而来,难得的几个晴天,被早起慢跑的我发现了,一直铭记于心。

现在是晚春了,柳絮纷纷拂拂,飘得满池塘都是,金鱼好像不感兴趣,如果是松花就好了,鱼儿喜爱掠食飘到水面的松花,这个时候的鱼,叫松花鱼,新安江一代的水域就有的。我一直希望可以走一走徽杭古道,总是没有机会。月底会再去一次杭州,再去一次千岛湖。原本可以不去的,但,还是答应主办方了。非常喜欢杭州,可能与南宋的历史有关吧。我叫他们提前一天订票,这样就可以腾出半天去西湖周边看看,小孤山、满觉陇等地是我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去年秋天,没有时间,只在杭州过了一夜,深夜跟着众人在苏堤上走了一个来回,什么也看不见……

在经常慢跑的那条甬道上,从冬天就开始发现一对喜鹊夫妇,总是停驻在固定的那棵白杨树上商量着什么。每次去,它们每次都在,好像每天都在讲同一件事的样子。一开始,我没明白,待到初春,它们一点点地衔树枝搭窝,我才恍然有所悟——原来,夫妇俩一直为把窝搭在何处商量了半个冬天呢。好珍重的决定啊——两个一个劲地叫着叫着,临了,是要孕育小喜鹊呢。那只窝,它们搭得好漫长,及至春深,终于搭好,再去,就看见一只喜鹊在沟渠里觅食,再也不见另一只的身影,在这之前,飞到哪里,它俩都一起。可能另一只在扒窝了吧。如今,怕也是雏鸟出世了。这些天总是阴雨,一直没有去了。

喜鹊真是漂亮。它们身上的毛,除了洁白的那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根本不是黑色的,我仔细观察过,应该叫“紫檀色”才确切,就是那种黑得醇正,黑得绝望,然后有了涅槃新生,就成就了紫檀色系,无比高贵的颜色。它们停驻不动的时候,把翅膀收束得紧紧的,只有前胸是白色的,等到飞翔时,又是两样的了。双双俯冲滑翔时,有一种异端的美。黑白永远是经典色系,不比孔雀、鹦鹉们,乍看,怪惊艳的,但,不经看,看多了便审美疲劳了,有一种脏兮兮的不洁感。而所有黑白色系的鸟儿都耐看,除了喜鹊,还有小燕子,披一身黑,到哪里都带着一把长且细的剪刀,精灵一样掠过水面,你看着它们,感觉人世一忽儿静下来,身边的草正在生长,万物都有着它们永恒的秩序。

小区里的紫藤终于开了。天若不晴,都对不起这一架紫藤,一年只有唯一的一次花开机会。紫藤在阳光下,格外静,有一种静是瀑布的静,兜头倾泻而下,你是接不住的。这种静,只会被鸟鸣声打破秩序。除了紫藤,西洋杜鹃也要大面积开了。等杜鹃谢了,便轮到蔷薇了。蔷薇有了许多青色花骨朵,一日大似一日。

春天所有的花,仿佛都在赛跑着开,都是性子急的,一刻不能偷懒,小号、单簧管、小提琴一齐出动,一个劲地演奏……春天的交响乐轰轰隆隆的,已然进入高潮,接下来会被满架的蔷薇拉入到尾声,无声地开,无声地落,满地残红……

看着绿天绿地的,人总是惆怅落寞感伤,犹如雨天在家听帕赫贝尔的《卡农》,小提琴拉得直比割肉剔骨——好痛啊,结果是,你什么也追不上,什么也无法拥有,甚至不及一棵小草,小草在每一个醒来的凌晨,可以拥有钻石一般的露珠;你甚至不比一朵落花,落花也曾被蝴蝶蜜蜂关注过的——还是伸手留不住岁月啊。人一入中年,便江河日下了,老得厉害,你无法对抗生命的衰老倦怠,只有一颗心,鸽子一样飞去飞来的,是苍灰色的。

到了夏天,就好了。夏天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一点一点地带人升腾,自高处俯望人间的浓荫匝地,所有的日子都是明晃晃的,火热的,激情的,没有死角的,可以坐在地板上,静静读一本书,听一首交响乐——所有的阴翳不请自来。

这个时候桐花也开了,可惜无缘得见。《子夜歌》写得真是好——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H君:

天气太好了。买菜回来,尽管卫生间里堆满脏衣服,还是忍不住出去慢跑。终于知道《诗经》里那句“如匪浣衣”的分量。

李商隐为什么要说“东风无力百花残”?可能这里的“无力”并非现代汉语里所包含的意思吧,如同《黄帝内经》里的“不治”,并非“不给治”之意。许多知识,都要细心琢磨,才能吃得透。现在的风,简直是有点熏人呢——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是说和煦的天气让人倦怠消极吧。所谓消极,便是精神上的一种偷懒。

人在春天最易偷懒,因为春光太美。

沟渠里面长了许多芦苇。枯萎的,被砍去,又发出了一茬新的,一日一个样地往上蹿,是浅绿,迎着风招展,望之,有远意。还有菖蒲,肥肥翠翠的青绿,杆子自水里冒出来,远看,类似于茭白。这几天,菖蒲抽薹抽得最汹,仿佛气呼呼的,偏要一夜长成——端午不远了。

我家楼下小孩的外婆在墙根栽了几棵艾,不及三四年,已经葳蕤成一大片。每天下楼,每天有异样,砰砰砰地扣扳机一样地往上长,毛茸茸的叶子被风吹过来戳过去的,一会儿是绿面的,一会儿又是白面的,简直是魔术师当着众人的面洗牌,让你应接不暇。一阵阵的艾香气随着风送到我的鼻腔——我的电脑就在南窗的位置,稍微直起腰歪一下头,就可看见那一大蓬艾。

小区草地全被野豌豆苗占领了,这几天正值花期,紫色小花隐在茂密的藤蔓间,白天的时候,似乎没有香气,到了傍晚、清晨,芬芳扑鼻,哪怕在厨房洗碗,那香气都会袅袅地飘进来,给你闻。

慢跑回来,静静走在小区里,樟树开始发出一年里最为醉人的幽香,大风吹过,它们把叶子连同树枝绞在一起,墨团一样滚来滚去。

最激情的是紫藤,开花开到了憨态,好傻啊,也不知道歇歇,开到一嘟噜一嘟噜地,风铃一样垂挂而下,风就冒失地跑过来了,来来回回地摇啊晃啊——到最后,奇怪得很,怎么不响呢,这些紫色的小铃铛?

人隔着老远,就能闻见紫藤花那种特殊的香味儿,可以入嘴的,沁甜的香味儿。就势坐在紫藤架下的长椅上吹吹风,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唯有阳光普照,麻雀在不远的柳树上叽叽喳喳,小燕子可能还没有回来。我把手机打开,听一首约格·鲍曼拉奏的福尔克曼的《a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就是这个福尔克曼,他的作品几乎在当时被埋没了。通俗地讲,他的东西不甜,不迎合大众,像极了当年的梵高,一幅画也卖不出去,寡不敌众,唯有清寒,郁郁而终。一个大天才总不被俗世认可,能不崩溃吗?现在我们再看梵高的《星空》,何等震惊啊!一个活在低智人群中的天才,他的日子注定不好受的。“文革”时,林风眠不知烧掉多少好画,后来,他去香港,凭借记忆也没有还原出多少。

也真是怪呀——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总是在冬天的时候,想起来去听,如果现在放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怎么听,怎么不对,具体怎么个不好法,似乎也是不大能够讲得清的。比如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协,你这时候听,仿佛也不大合适,非要大雪纷飞的隆冬,手里捧一杯热茶,静静坐在暖气片边,深深被他的旋律环绕,慢慢地,于精神上,就抵达至白雪皑皑的荒原,在雪里深一步浅一步艰难跋涉……

音乐是没有边界的,它只有纵深。勃拉姆斯就不一样了,你可以在任何季节里听他。他的第二钢协,不分寒暑,我听了好几年,不必像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协那么波涛汹涌,何等静谧——静谧的,也是广大的,广大到渺无边界,可作婴儿摇篮曲,孩子在这样的旋律里是可以安心睡过去的,做着一个个天使的梦。

勃拉姆斯是个无比静气的人,贝多芬就是一头狮子。勃拉姆斯仿佛从来如此——一个心中满是悲伤的人,都是静而不发的,可以化命运的波澜壮阔于无形。勃拉姆斯这首第二钢协,常常可以令我闻到兰花的味道,那么香远益清,一点点地回旋往复,若将西方的古典音乐还原成中国画的话,勃拉姆斯这首第二钢协,就应该是一幅兰,寥寥的几片叶子,开了七八朵花儿,永远蹲在窗台上,默默幽香,无时无刻,不将你的身心充满。这幅兰也可印在陶罐上,小得盈盈一握,米白色底子,衬了几笔墨兰,适合把玩,待春末时,想起来,插几朵蔷薇,要那种浅粉色接近于苍白的蔷薇,三两朵,寥寥的,记得注点水——然而,勃拉姆斯的音韵音色就是那一掬水,留不住的,犹如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回忆与桑弧的恋情:他把头靠在她的腿上,她禁不住捧着他的脸,像掬一捧水月在手,时间都在指缝间溜走了……看张爱玲写这段注定无果的恋情,刻骨的惨伤。

孩子有一天对我说,非常喜欢班上一名女孩。我问:喜欢她什么?他说:她讲话好温柔,好文静的样子,长得白白的……我鼓励他跟那女孩搭讪。他不愿意,比较寂寥地说一句:我又不要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就行了。近日,他又回来说,下课的时候,我就默默跑到她后面站一会儿……

孩子随妈,内敛。

为什么一个小小的人儿如此地充满悲剧意识?为什么不主动去跟女孩说话呢?他難道与夏济安一样吗?作为一个妈妈,怎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

可是,又能怎样?人,生来就是受苦的。

这样蛮好。挑明了,万一别人无意于你,岂不梦灭?暗恋很好,有永远不会破灭的美感,具有不可得的永恒性。做家长的,这时候开始变得势利起来了,趁机灌输给他:那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哦,女生都喜欢成绩好的男生,对不对?要想取得好成绩,就要把别人玩的时间拿来用在学习上。

也许,为了他心爱的女孩,渐渐地,他在做我们额外强加给他的卷子时,也不感到痛苦了——变被动为主动,一举两得。

恋情,可以塑造人,让人越来越美好。

H君:

明天谷雨,春天最后一个节气了。转眼,一个季节过完了。

蔷薇开了。绢白色系的,复瓣,攀在墙头,老远可望见。近日风大,这些绢白色的花朵被吹过来吹过去的。这种绢色相当耐看,犹如薄绢,是可以在上面作画的。

昨天在网上搜了几十张溥雪斋的画。这些虽画于民国,但,放眼而去,一派云烟苍古,说是出自南宋,也不为过。天生的有古意,苍远——那山,那水仿佛历经了无数朝代的更迭,才慢慢来到眼前的,说到底,是逸出尘表的脱俗之气……真是喜欢他的画,甚至胜过喜欢他的堂哥溥心畲的。

刚才,我在厨房切菜,一抬眼,对面新闻部同事家的蔷薇也开了,玫红色系的,几十朵点缀在绿叶丛中,忽然恍然——这些花朵与季节一样,作为平凡的人,你是留不住的,我们只能眼巴巴看着她开放,枯萎,凋零,好比置身于季节之中,却挽留不了它的流逝,心随流水,只能顺着它的方向流淌向前,有时尚且不一定可一直往前,还可能向着低洼回旋,然后又折回……

近日,情绪突然陷入低落,无法掌控,最根本的,是对于自己的失望。

一本旧书再版,我拿掉自序,出版人说要有个前言什么的,我就找朋友幫助写一个代序。朋友要看整部书稿,在决定发他之前,我匆匆浏览一下,大失所望。这部书稿大多内容写于七年前,现在怎么看,怎么都不对,恨不得推倒重写,可是哪有宽裕的时间呢?

那种对于自己的失望情绪,简直是毁灭性的灾难——眼前所见,一切都不好了。

我是个惯于自省的人,如今再看那部旧书稿,三分之一内容是有生命力的,其余的,太过平实平常了。虽说,七年前书写,也是凭借生命经验,但,七年以后,我的精神有所成长,生命体验较之过去,应该有所纵深,或者,书写的边界更加宽广一些。

前阵,一位陌生的书商朋友找到我,说是要把《华丽一杯凉》《风吹浮世》再版成一本书,拿掉一些篇章。印数、版税都谈好了。但,问题出在——我在硬盘里找到这两部书稿,竟然没能读下去,读着读着,直起鸡皮疙瘩,简直到恶心的程度。想想,还是拒绝出版为好。不能坑害读者,更不能不惜名——纵然我的薄名也不值几个钱。再说,那点蝇头小利一般的版税最多也只够玩一次欧洲而已。

睡前,还是喜欢翻翻汪曾祺的东西。每一次看,犹如初看,行文平淡,却大有布局机心。昨天看见一个读者这样评价他:盐溶于水。太精当了,这四个字。汪的东西表面上平淡若水,但,并非一杯白水,是溶了盐的水。这些都是功底啊。

文字,是可以体现一个人的心性和格局以及眼界的。

前几年,我读到史航写给孙犁的一封信,差点读哭了。一名同样创作的后辈对于一位老作家的深情,足以把你打动。

孙犁的东西,我也喜欢。这个老人孩子气,特别纯粹,纯真,常常把小我情绪一并写在文里,一点不避讳,读着,特别真切——我就喜欢这种真切,甚至还有一点点脆弱,孩子一样孤独无助。他在一篇文里回忆,说是早年在广播里听什么戏,由于什么原因,只听到上半部什么的,临了,到了晚年,有一天,广播里又放这个戏,听着听着,忽然停电,曾经没听到的,晚年还是没听到……他感念人生怎么如此无奈呢,连一曲戏都不让他听全了。

多孩子气啊,特别明澈的一个老头。三言两语,就把你紧紧抓住了。几个朋友都不喜欢他的行文,他们不喜欢的那一部分,恰恰是我喜欢的,有着小我情绪的。

许多人写作,有心机,知道什么可以入文,什么不可以为外人道。我不是,心里有什么,就写什么。这是一种大老实,也是一种心证。

一次,跟同事谈谈文学。他非常诚恳地规劝,叫我以后不要在文里带上“小我情绪”。我试过,可是改不掉。只能先写出来,等拿去发表时,再删掉吧。也是这个同事,他不太喜欢孙犁,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可是,我喜欢孙犁,恰恰是因为——他的文里埋伏着许多小我情绪,让我看出了天真和纯粹。他真是文如其人,不钻营,不俯首……一次,他一个朋友要开作品研讨会,他便写信劝,与其开那什么劳什子会,不如回乡下走一趟……当然,怕得罪朋友,他这封信没寄出。

他开导朋友这几句,大有深意啊。回乡下,不就是去接地气的吗?

连日大风,开始飘杨絮了,嗓子痒得很。待在家里,又不能不开窗户。这个城市的园林设计师脑子可能坏了,大面积的行道树都是杨树,每到春末,这些飘絮来势迅猛,有人过敏,有人嗓子痒,难受死了。

低落的情绪真是戕害人的精神,无休无止的折磨……

今天,我不想写东西,在家翻翻陶潜的《杂诗》。

陶潜真是大境界啊。尤其这一句——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到如今,我才懂。

正是因为人生无常,理想总是幻灭,何必在乎遇到的人都是不是亲兄弟?

——莫非,待别人,也要像待亲人一样,不分内外?陶潜的境界真高。

先是点出生命的幻灭感,我们的一生都无依无靠,平凡如尘埃,命运如风,爱把我们吹到哪里,就吹到哪里。这些都是恒常的,无以改变的命运现实。然后,他写出: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这样的笔锋一转,该有多么好,眼界,境界,都有了。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这样的句子被后来的李白承袭下来了,他们都是一脉的,一路贯穿而来。最后四句,又是昂扬的,就是说,人在参透以后,也不能消极,还是要一如既往地努力进取。这是近儒的了。前面的是道,是老子、庄子,到了后面的,又回到儒家。

最近情绪低落,莫过置身于“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的幻灭里,那么,要怎样调整,才能回到“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的正常轨道上来呢?

陶潜的境界,究竟该有多高,愚钝的我一时依然懂不了。像他这样的一组《杂诗》,真是愁叹万端,屡复不休……写尽了世间的点点滴滴。

他在另一首诗里写:

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

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

简直太切合中年心境了——阅历的丰富,往往使人对人生的悲剧性有更深刻的认识,年龄的增长,常常使人更难以寻得生活中的欢乐和悸动……

人活到后来,一颗易感的心,披风沥雨,慢慢地,也钝了,锈了,何来寻得到欢娱?

常常坐在电脑前,当结束掉一天的工作时,内心无比空虚,黑洞一样令人手足冰冷,这个时候,就想立即去到人流稠密之地,即便一个人不认识,仿佛也不孤单了。

还是热闹嘈杂的人世好——有一口热气在,可以把人留住。

【作者简介】 钱红丽,生于20世纪70年代,安徽安庆人。出版有《低眉》《诗经别意》《华丽一杯凉》《四季书》《一辈子历历在》《独自美好》《一人食一粟米》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