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致英王乔治三世敕书》的另类解读
2019-11-28张丽李坤
张丽 李坤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北京 100191)
一、问题的提出
1792年9月26日,英国勋爵马戛尔尼带着英王乔治三世致乾隆的书信和大批精心挑选的珍贵礼物,率使团从普利茅斯出发,以期在1793年阴历8月13日(阳历9月17日)乾隆83岁寿辰之前到达北京,以祝寿名义,觐见乾隆皇帝,同时递交英王乔治三世致乾隆信,提出英国的各种要求[1]。针对英王乔治三世信中要求“设立驻京使馆”和马戛尔尼后来又以英王名义提出的“减免关税、划地建站、割岛设港”等要求,乾隆先后写了两道“致英王敕书”。第一道敕书中有这样一段话:
“天朝抚有四海,惟励精图治,办理政务,奇珍异宝,并不贵重。尔国王此次赍进各物,念其诚心远献,特谕该管衙门收纳。其实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2]
第二道敕书中又有如下一段话:
“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特因天朝所产茶叶、瓷器、丝斤为西洋各国及尔国必需之物,是以加恩体恤,在澳门开设洋行,俾得日用有资,并沾余润。”[3]
这两段文字曾被很多学者引用,用以表明以下三种流行观点:一,乾隆和清社会故步自封,对欧洲商品和技术不感兴趣[4];二,乾隆傲慢无知,夜郎自大,不能平等地对待英国使团[5];三,乾隆对马戛尔尼使团发展中英贸易的合理要求的拒绝不仅造成了中国的封闭落后,对现代化反应的失败,也为后来鸦片战争埋下了祸根[6]。
然而,我们是否应该仅从两道敕书的文字表面来判断乾隆对西洋产品和中英贸易的真实态度呢?作为一个当时已经统治了中国58年的皇帝和政治家,乾隆是否会在致英王乔治三世的敕书中一切实话实说?里面有没有一个大国皇帝和政治家的外交技巧和外交托辞?
针对上述流行观点,近年来已有学者提出质疑。珍娜·维雷-科汉(Joanna Waley-Cohen)在她 1993 年的文章“China and Western Technology in the Late Eighteenth Century”(18 世纪晚期的中国和西方技术)中指出,不少18世纪的西方人都记录了乾隆和很多中国人对西方产品和技术的兴趣;关于18世纪中国漠视西方产品和技术的这一看法,是在西方完成工业革命之后才在西方产生的,又被史学家们用来阐明乾隆在致英王敕书中对西方产品的拒绝[7]。
美国汉学家何伟亚(James L.Hevia)在其1995年出版的著作“Cherishing Men from Afar:Qing Guest Ritual and the Macartney Embassy of 1793”(《怀柔远人:马戛尔尼使团使华的中英礼仪冲突》)中也并不认为乾隆在敕书中是拒绝西方的产品和技术。何伟亚指出,马戛尔尼使团对送给乾隆的礼物赋予极高的价值(夸耀),这被乾隆视为过于傲慢;于是,乾隆在致英王敕书中予以回击,但在回击中,乾隆针对的是使团有关礼物的傲慢声明,而不是英国商品。换言之,在撰写敕书的特定语境中,乾隆把使团带来的礼物与英国人在广东做贸易的商品区别开来,既未把礼物视为科学成就的表述,也未把礼物视为商品;乾隆在敕书中并没有拒绝欧洲技术和商品[8]。
对于把马戛尔尼使华事件解释为是“革新、先进的英国文明与保守、落后的中国文明的碰撞”的传统观点[9],何伟亚也提出了质疑。何伟亚认为,乾隆在对待马戛尔尼使团的态度上表现出了灵活和务实;在与使团的礼仪冲突中,清政府灵活调整“宾礼”,并没有完全固守礼仪定制;相反,倒是马戛尔尼使团一方僵硬地信奉欧洲至上的等级制度[10]。罗志田在对何伟亚著作的评论中,特别强调了何伟亚关于“礼仪”的阐述,“礼仪”更多地是一种充满权力运作的政治话语,而不一定是什么反映“文化”特征的表述[11]。无论是清帝国的“宾礼”,还是英国的“外交礼仪”,体现的都是各自关于其帝国构建的实践[12],不能简单地将其解释为不同文化或文明间的碰撞,如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资本主义与封建主义的碰撞等等;中英两国在马戛尔尼使华事件中的冲突并不是文化或文明之间的冲突,而是两个具有竞争力而又对主权意识持有水火不容的看法的扩张性“帝国构建”之间的冲突[13]。
2003年,赵刚在其《是什么遮蔽了史家的眼睛?——18世纪世界视野中的马戛尔尼使团来华事件》一文中,则对“乾隆拒绝使团合理贸易要求,为后来鸦片战争埋下了祸根”的观点进行了驳斥。
赵刚指出,用所谓自由贸易和平等相待的标准来批评乾隆对马戛尔尼使团的态度和对其扩大贸易要求的拒绝有失公允,不要说康乾时代的中国没有这种语境,西方更是没有。“相反,那是一个充斥排他性的贸易垄断和没有真正游戏规则可言的血腥竞争的时代。”[14]欧洲国家在海外扩张中表现出来的完全是排他的、垄断的、军事暴力的竞争。“康乾时代中国所处的国际环境中并没有后世所说的那种平等处理国家间关系的观念,因此也谈不上中国是否平等对待洋人。”[15]“对于18世纪的西方而言,贸易自由只不过是一种挑战他国贸易垄断的话语,以贸易独占和殖民征服为基础的重商主义才是通行的游戏规则。”[16]“在这种环境中,善意的开放并非如20世纪后半期史家所预期的那样,带来的可能不是文明和进步,而是引狼入室。印度即是一个例证。”[17]赵刚强调抛开当时的国际历史背景,“从所谓的贸易自由和相互平等交往的原则评判清朝贸易体制的得失,至少是一种时空错位的非历史主义的诠释。”[18]
另外,赵刚认为当时马戛尔尼使团所要求的也并不是20世纪诸多史学家想象的所谓的正常贸易和外交关系,而是割让土地和治外法权。使团的最终目的是要把远东的中国纳入英国的霸权体系,强加给中国一系列不平等的英国对华贸易特权。乾隆对使团殖民要求的拒绝并不是源于无知和盲目自大,而是源于他对英国欲求垄断对华贸易企图的洞察和他对英国海上军事攻击性的戒心。
2017年,英国牛津大学教授沈艾娣(Henrietta Harrison)发表在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美国历史评论》)上的文章“The Qianlong Emperor’s Letter to George III and the Early-Twentieth-Century Origins of Ideas about Traditional China’s Foreign Relations”(乾隆皇帝复乔治三世信及20世纪早期传统中国对外关系之观点的形成)[19],成为又一篇就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事件的力作。沈艾娣主要采用后现代主义的研究方法,对之前关于乾隆复信的主流观点的形成原因和形成过程进行探讨:关于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事件的流行观点是如何诞生的?为什么这种缺少足够史料支撑的观点能够成为主流,且经久不衰,而且在被一些学者质疑后,依然深有影响?民国时期的国家政治对清史档案资料的编纂和清史研究产生了什么影响?档案编纂又怎样影响了学术研究,而成为主流的学术研究又如何反过来进一步影响档案编纂?
在广泛阅读清宫史料特别是1996年出版的《英使马戛尔尼访华档案史料汇编》的基础上,沈艾娣发现民国时期出版的清史资料选集《掌故丛编》,在关于马戛尔尼使团访华和乾隆敕谕的事件上,漏编了很多有关乾隆认为马戛尔尼使团访华居心叵测,有要垄断欧洲对华贸易的企图的文字资料,以及乾隆在使团离京后,屡下谕旨,要求加强沿海防务,对英国可能会发动海上攻击充满警惕和担忧的书信文件。沈艾娣认为这种漏编是有意为之,一是受了20世纪初英国流行观点的影响,二是为了迎合民国革命的政治需要;通过漏编这些文献,从而描绘出一幅满清皇帝乾隆盲目自大,满清政府腐朽没落,满清统治导致汉民族中国落后挨打的画面,进而彰显民国革命的合理性和正义性[20]。
根据沈艾娣的研究,在1911年辛亥革命前的清史资料编纂中,礼仪和磕头从来都不是清朝廷关心的中心问题;英使团对领土的要求和清朝廷相应的军事反应,才一直是清朝有关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事件史料编纂中的一个重点;清史料文字主要围绕在乾隆对英国潜在军事威胁的警惕和对沿海防务问题的关注上。反之,恰恰是在英国这一边,礼仪和磕头问题才是关注的焦点。自1792年马戛尔尼使团访华后一直到1911年清王朝在辛亥革命中被推翻,“磕头”问题(该不该磕头,到底磕没磕头?)一直是英国国内关于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事件叙述、评论和争议中的一个焦点。
沈艾娣指出,乾隆致英王敕书虽然早就存在于英国的东印度公司档案中,但并未受到关注,而存在于清朝档案资料中的乾隆致英王敕书,也从没有受到过中国人的关注,只是到1911年中国发生辛亥革命后,乾隆敕书才开始在英国受到关注,并随之出现了从盲目自大,顽固保守的角度诠释乾隆敕书,并用乾隆敕书中的一段话来说明清王朝夜郎自大和故步自封的研究和观点,而且这种研究和观点又很快被整个西方接受[21]。沈艾娣认为,用马戛尔尼使团访华失败来合理化英国后来的对华动武是英国作者们的长期立场;为此,马戛尔尼使团的要求被特意归纳成为了是“平等外交”和“自由贸易”而不是历史事实上的“减免关税”和“占地设港”;这种修改突显了乾隆的夜郎自大,并把乾隆对英国潜在军事威胁担忧的“反应”演化成为了乾隆对英国文化冒犯的“反应”[22]。
英国人发明的这种观点很快也被民国精英们全盘接受,因为它迎合了民国革命中汉民族主义者的反满情绪和民国革命胜利后的政治需求。正是在这种观点的影响下,加上民国革命中反满排满的汉民族主义情绪的推动,以及当时为民国革命胜利鼓与呼的社会政治环境和气氛,使1928年开始出版的《掌故丛编》的编纂者们在《英使马戛尔尼来聘案》的史料编纂中不仅有意遗漏了有关乾隆和清王朝对英国军事威胁警觉担忧的档案资料,而且还特意收录了有关“磕头”礼仪之争的清史资料;中国学者用史料迎合了英国学者长期以来强调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事件失败是西方之“平等外交”与清王朝之“礼仪仪式”的文化冲突的观点[23]。
沈艾娣为此特别指出,编纂者漏编档案,但在前言中却少有交代的做法使《英使马戛尔尼来聘案》具有了史料的权威性。当时西方史学界正在强调和开始流行利用档案资料研究历史的研究方法,结果这一选择性编纂的档案资料又通过费正清的广泛引用和研究而被发扬光大,特别是1954年费正清和邓嗣禹等人一起出版的著名教科书著作,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A Documentary Survey(《中国对西方的反应:文献通考》),更加辅证、加强和升华了英国原有的长期流行观点。
在费正清“冲击—反应”模式理论框架下的分析中,马戛尔尼使团代表的是西方“平等协议”的外交政策,而清王朝则是朝贡体系的传统思维,清王朝对兴起西方力量的失败承认和其对马戛尔尼使团贸易要求的拒绝,使中国失去了一次走向现代化的机会[24]。
随着《中国对西方的反应》这本教科书在西方国家各大学的广泛采用和费正清“冲击—反应”模式理论的流行,从费正清到费正清的学生,从美国哈佛大学到西方各国大学,再从西方到中国,清王朝盲目自大,顽固保守,因不能对西方冲击正确反应而错失现代化发展良机的观点在西方和中国广泛传播,被几代学人接受传承,成为了几十年来难以撼动和经久不衰的观点。尽管学术界对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事件主流观点的批判声音早就存在,但无论是把乾隆对英国使团要求的拒绝归结于乾隆盲目自大,顽固保守的主流观点,还是试图从礼仪外交和文化冲突角度对主流观点予以质疑的“宾礼与外交”的观点(如何伟亚和佩雷菲特的研究),都完全忽视了乾隆对英国军事威胁的警觉和担忧。按照沈艾娣的观点,乾隆对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事件的最大反应是他对英国潜在军事威胁的警觉和防范,而不是像流行观点所建议的那样——乾隆愚蠢地把马戛尔尼使团访华想象为是英国国王对他的朝贡,并把“磕头”礼仪奉为王朝与使团交往中的至上准则。
前面何伟亚、赵刚和沈艾娣等学者,分别从礼仪与外交,国际贸易环境和语境,殖民要求,军事威胁,以及政治对档案选编影响等角度,质疑传统流行观点,对乾隆在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事件中的表现做了不同程度的翻案,但几位学者对乾隆敕书本身的研究并不多。这些研究主要是聚焦于访华事件而不是敕书全文,即使是对敕书的讨论也大多集中在那两段引文上,通过重释那两段引文,重释乾隆行为。然而,由于缺少对敕书全文,特别是对引文上下文的研究分析,以至于对两段引文文字后面用心用意的讨论常常显得浅尝辄止;而对两段引文是否是乾隆真实思想表达的质疑则显得不够。何伟亚和赵刚[25]从乾隆反击英使团炫耀礼物的视角,重释乾隆的“无所不有”和“不贵奇巧”,但如果我们把这两段引文同上下文联系起来来看,就发现其不光有反击英使团炫耀其礼物的用意,更有婉转拒绝使团要求,为拒绝寻找托辞的用意。
本文将从乾隆致英王敕书的具体内容入手,把撰写敕书的历史背景、语境与敕书的具体内容联系起来一同考察:一是把敕书置于访华事件和当时的具体情形之中,二是把那两段著名引文放到整个敕书的上下文中,三是试图站在乾隆作为一个帝王和政治家的立场上审视乾隆敕书中的用心和用词,通过把用心和用词联系起来,对用词后面的“用心”或“用意”进行解读。
本文认为那两段长期被学者引用,用以说明乾隆盲目自大,顽固保守,故步自封的引文,并不代表乾隆的真实想法,也不符合历史事实,其更多是一种外交辞令,且表现了乾隆的外交技巧。第一道敕书在即将结尾处出现“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一方面补充,强调和加强了乾隆前面对拒绝理由的陈述,一方面也间接和婉转地表达了乾隆对英国使团过分夸炫其礼物行为的不满。
第二道敕书在开篇几句客套寒暄之后即言:“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特因天朝所产茶叶、瓷器、丝斤为西洋各国及尔国必需之物,是以加恩体恤,在澳门开设洋行,俾得日用有资,并沾余润。”其不仅是乾隆对马戛尔尼六条要求严重不满和愤怒情绪的流露,更是要为后面全面拒绝使团要求打下了坚定和不容置疑的铺垫。
二、乾隆致英王的两道敕书
在马戛尔尼使团访华期间,乾隆先后写了两道致英王敕书。第一道敕书是针对“英王乔治三世致乾隆书信”及信中要求的回复,这道敕书早在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十九日(1793年9月23日)既已写完,但直到八月二十九日(10月3日)才在锣鼓喧天声中被送到马戛尔尼的馆舍。
在第一道敕书中,乾隆先用居高临下的口吻嘉许了英王谴使不远万里,叩祝万岁的祝寿行为,并告知英王,其使团得到了优厚的款待和赏赉,然后指出英王“派人常驻京城”照料买卖的要求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接着又从几个方面对为什么拒绝的理由一一做了解释。
在陈述拒绝理由时,乾隆先从清朝这边有关西人驻京的体制和规则说起,指出按照天朝的体制和规则,英王派人驻京的所谓目的难以达到;二是暗示英王,让英王反过来站在他的角度上考虑一下问题:“设天朝欲差人常住尔国,亦岂尔国所能遵行”[26]?“况西洋诸国甚多,非止尔一国。若惧似尔国王恳请派人留京,岂能一一听许”[27]?而且天朝“岂能因尔国王一人之请,以致更张天朝百余年法度”[28]?三,指出英国人在澳门已贸易许久,并把英国与其他欧洲国家平等并列,暗喻天朝对之一视同仁,而且对外国贸易之事一向照料周备;四,用“前次广东商人吴昭平有拖欠洋船价值银两者,俱饬令该管总督由官库内先行动支帑项代为清还,并将拖欠商人重治其罪。”[29]的事例,说明派人留京实属没有必要(“外国又何必派人留京”[30]);五,用京城“距澳门贸易处所几及万里,伊亦何能照料耶”[31]的理由,说明英王“派人驻京照料贸易”的要求实不合逻辑常理;六,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英王在信中要求“派人常驻北京”的两大理由,一是料理生意,二是沐浴教化,乾隆先已论证了照料生意理由的不成立,现在又通过说明英王信中“如今我国知道大皇帝圣功威德、公正仁爱的好处,故恳准将所差的人在北京城切近观光,沐浴教化,以便回国时奉扬德政,化道本国众人”[32]的不可行性,而论证所谓的“沐浴教化”理由也并不成立——“若云仰慕天朝,欲其观习教化,则天朝自有天朝礼法,与尔国各不相同。尔国所留之人即能习学,尔国自有风俗制度,亦断不能效法中国,即学会亦属无用”[33]。
在对种种拒绝理由一一做了陈述之后,乾隆写出了那段著名的,后被广为引用的话语:
“天朝抚有四海,惟励精图治,办理政务,奇珍异宝,并不贵重。尔国王此次赍进各物,念其诚心远献,特谕该管衙门收纳。其实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
乾隆五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10月2日),和珅会见已经从热河回到北京的马戛尔尼,向他表达了乾隆皇帝担心使团人员的健康,希望使团早日启程回国的意旨。八月二十九日(10月3日)马戛尔尼再次在紫禁城的太和殿见到和珅[34],和珅态度突转冷淡,眼见使团已没有机会通过在京城长住而慢慢向清朝廷提出各种要求,马戛尔尼当即向和珅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使团的其他各项要求,和珅要求其以文书形式提交。
那天回馆后,马戛尔尼收到了乾隆早在八月十九日(9月23日)就写好了的“乾隆皇帝致英王敕书”。当天马戛尔尼也以文书的形式把以英王名义提出来的另外六条要求交与和珅[35],和珅则立即将其转交给乾隆。马戛尔尼的六条要求使乾隆极为不快,次日(10月4日)便发出了第二道致英王敕谕,也就是乾隆致英王的第二道敕书[36]。为使马戛尔尼无法就第二道敕书,及时向清朝廷作出反应,朝廷特在10月7日使团出发前,派一位五品官员作为信使,背负乾隆致英王的第二道敕谕与使团同行,直到使团到达通州后才将第二道敕书交给马戛尔尼[37]。
第二道敕书中,乾隆的语气远不如在第一道敕书中客气,几句寒暄之后,立即转入正题,语气不容置疑。
“昨据尔使臣以尔国贸易之事,禀请大臣等转奏,皆系更张定制,不便准行。”[38]
一上来,乾隆就直接指出马戛尔尼以英王名义提出来的要求都是“更张定制”的要求,“不便准行。”然后,乾隆明确告知英王,天朝的既有定制,是“向来西洋各国及尔国夷商赴天朝贸易,悉于澳门互市,历久相沿已非一日。”[39]接着,乾隆写出了那另一段著名的,后被广为引用的话:
“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特因天朝所产茶叶、瓷器、丝斤为西洋各国及尔国必需之物,是以加恩体恤,在澳门开设洋行,俾得日用有资,并沾余润。”
其实也就是说,我天朝什么都有,根本就不需要同任何国家贸易,为后面全面而坚定的拒绝打下有力铺垫。
紧接着这段话,乾隆再次强调,马戛尔尼的要求属“定例之外”,并指出天朝对来广东贸易的外国商人一视同仁,不能单独满足英国的要求,否则其他国家纷纷效仿,都仿效英国来挑战天朝“定制”,难道天朝也都要曲从(“若俱纷纷效尤,以难行之事妄行干渎,岂能曲徇所请”[40])?
在坚决、毫不客气地上指出马戛尔尼的要求不符合中国的“定制”后,可能是为了不太得罪英王,乾隆又说英国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能是因为离中国太遥远,不了解中国的体制,他担心“使臣等回国后禀达未能明晰”[41],特将他对使团各条要求的拒绝原因,逐一予以陈述和解释。
一,对于马戛尔尼提出允许英国商人到浙江宁波、珠山及天津、广东地方收泊贸易的要求,乾隆指出向来西洋各国来华贸易,“俱在澳门设有洋行收发各货,由来已久,尔国亦已一律遵行多年”,而其他海口并未设有洋行,英使请求在其他海口另辟贸易口岸“不可行”[42]。
二,对于在北京另立一行收贮货物发卖的要求,乾隆指出,京城“体制森严,法令整肃,从无外藩人等在京城开设货行之事”,而且“尔国向在澳门交易,亦因澳门与海口较近,且系西洋各国聚会之处,往来便益。若于京城设行发货,尔国在京城西北地方,相距辽远,运送货物亦甚不便。”“尔国既有澳门洋行发卖货物,何必又欲在京城另立一行。”[43]
三,对于马戛尔尼提出在舟山划一海岛归英商使用,乾隆指出:“天朝尺土俱归版籍,疆址森然。即岛屿沙洲,亦必划界分疆,各有专属。况外夷向化天朝交易货物者亦不仅尔英吉利一国,若别国纷纷效尤,恳请赏给地方居住买卖之人,岂能各应所求。且天朝亦无此体制,此事尤不便准行。”[44]
四,对于马戛尔尼提出拨给广东省城小地方归英商使用,或准令澳门居住之人出入自便,不加禁止一节,乾隆指出:“今欲于附近省城地方另拨一处给尔国夷商居住,已非西洋夷商历来在澳门定例。况西洋各国在广东贸易多年,获利丰厚,来者日众,岂能一一拨给地方分住耶。”[45]对于允许西洋商人自由出入澳门一事,乾隆指出,“向来西洋各国夷商居住澳门贸易,画定住址地界,不得逾越尺寸”[46],“悉由地方官督率洋行商人随时稽察,若竟毫无限制,恐内地民人与尔国夷人间有争论,转非体恤之意”,因此“自应仍照定例”,“方为妥善”[47]。
五,对于马戛尔尼提出对航行在澳门和广州之间和珠江上的英国商人不必要征收任何关税或捐税,或税额不得超过1782年,乾隆指出:“夷商贸易往来纳税,皆有定则,西洋各国均属相同。此时既不能因尔国船只较多,征收稍有溢额,亦不便将尔国上税之例独为减少。惟应照例公平抽收,与别国一体办理。嗣后尔国夷商贩货赴澳门,仍当随时照料,用示体恤。”[48]
六,马戛尔尼在提出不对航行在澳门和广州之间和珠江上的英国商人征收税后,又提出对英国商品和船只也不征收任何关税或捐税,或要把皇帝签署的征税文件副本交给英方。对此,乾隆的回答是:“粤海关征收船料向有定例。今既未便于他处海口设行交易,自应仍在粤海关按例纳税,无庸另行晓谕。”[49]
七,最后,对于马戛尔尼在六点要求之外,顺便提出允许西洋传教士在中国自由传教之事,乾隆用西方有西方的天主教信奉,中国有中国自己的礼教礼法的理由,予以回绝(“至于尔国所奉之天主教,原系西洋各国向奉之教[50]。天朝自开辟以来,圣帝明王垂教创法,四方亿兆率由有素,不敢惑于异说。”[51])
在对马戛尔尼以英王名义提出的六条要求逐条予以拒绝,并解释了拒绝原因后,乾隆又颇为外交地给了英王一个不失面子的台阶,把提出这些非分要求的责任归罪到使团身上:
“以上所谕各条,*原因尔使臣之妄说,尔国王或未能深悉天朝体制,并非有意妄干。”[52]
言外之意,英王你是无辜的、无意的,都是你的使臣在胡说八道。然后,乾隆又以貌似退让的怀柔姿态说,如果英国提出的请求“于体制无妨”,则“无不曲从所请”,但“今尔使臣所恳各条”,“于天朝法制攸关”,所以不能答应,希望英王“仰体朕心”[53]。
最后,可能是为了让英王彻底打消企望清朝廷能满足其种种要求的念头,乾隆又坚定而严厉地写道:
“若经此次详谕后,尔国王或误听尔臣下人之言,任从夷商将货船驶至浙江、天津地方,欲求上岸交易,天朝法制森严,各处守土文武恪遵功令,尔国船只到彼,该处文武必不肯令其停留,定当立时驱逐出洋,未免尔国夷商徒劳往返,勿谓言之不豫也。其凛遵勿忽,特此再谕。”[54]
三、第一道敕书的前前后后和解读
正如沈艾娣所言,欧美国家中,凡是上过中国历史课的人,没有不熟悉乾隆这段话的:“天朝抚有四海,惟励精图治,办理政务,奇珍异宝,并不贵重。尔国王此次赍进各物,念其诚心远献,特谕该管衙门收纳。其实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55]
里面的“无所不有”和“从不贵奇巧”,曾被流行观点用来说明乾隆的傲慢无知和对英国先进产品和技术的拒绝。然而,如果我们把这几句话放到事件发生的历史背景中去考察,并将其与上下文联系起来审视,那么这些“用词”的背后则有巧妙的“用心”。乾隆声称:“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然从不贵奇巧”,除了是为了间接地回应使团对其礼物的极力夸耀,更重要的是把其作为一个外交托辞,回绝英王以照料买卖之由设立使馆的要求。
(一)对使团过度炫耀其礼物的回应
乾隆曾对使团对其礼物的夸炫颇为不满。马戛尔尼使团在呈现礼物时曾有意向乾隆炫耀其礼物的奢华精致。使团极尽炫耀其礼物,其中有想说动乾隆扩大与英国贸易的动机,但在中国文化中,送礼者炫夸自己的礼物则有缺少礼貌,小觑和不尊重受礼人之嫌;而对乾隆皇帝而言,使团的这种行为则意味着使团对其个人和帝国的小觑。
马戛尔尼觐见乾隆之前,致禀清政府要求准备宽大房屋安装礼品,同时提供了一份礼品清单。乾隆五十八年六月三十日(1793年8月6日),乾隆阅览了禀文译稿和礼品清单译稿,其实际上是使团介绍和炫耀礼物的禀文和礼品清单。该禀文称:
“本国远遣贡差前来叩祝万岁圣安。特选国王之贵属亲族为其贡使,办理此事,欲以至奇极巧之贡物奉上,方可仰翼万岁喜悦鉴收。又思天朝一统中外,富有四海,内地奇珍充斥库藏。若以金银珠宝等类进献,无足为异,是以红毛英吉利国王专心用工,拣选数种本国著名之器具,以表明西洋人之格物穷理,及其技艺,庶与天朝有裨使用并有利益也。”[56]
在礼品清单中介绍具体礼品时,使团也极尽炫耀,如天文地理音乐大表一架,使团称其“从古迄今所未有,巧妙独绝利益甚多”;座钟一架,使团称“以此架容易显明”;试探气候架一座,使团称其“测看气候最为灵验”;军器数件,使团称“刀、剑能劖断铜铁”[57]。
对于这份极尽炫耀英国“著名之器具”的贡件清单,和珅奉上谕字寄梁肯堂,其中写道:
“单内所载物件,俱不免张大其词,此葢由夷性见小,自为独得之秘,以夸炫其制造之精奇。现已令选做钟处好手匠役前来,俟该国匠役安装时随同学习,即可暗悉。著徵瑞于无意之中向彼閒谈,以大皇帝因尔等航海来朝,涉万里之遥,阅一年之久,情殷祝嘏,是以加恩体恤。至尔国所贡之物,天朝原亦有之。如此明白谕知,庶该使臣等不致居奇自炫。”[58]
有意思的是,最初文中是“著徵瑞即先传知该贡使等”,但后来又按照乾隆的御嘱,将此句改为“著徵瑞于无意之中向彼閒谈”,说明乾隆在对待英使上,是很讲究外交技巧和婉转做事的。
从这段话来看,乾隆此时对使团对礼物的炫耀已感不快,说使团小家子气,小觑了清朝,而且指示徵瑞用无意之中闲谈的方式,告诉英使团这些东西“天朝原亦有之”,言语里已有了要打击使团炫夸之气的意思。
事实上,这些东西也的确是“天朝原亦有之”。尽管使团来华前精心挑选礼物,希望能在乾隆面前展示和炫耀其精奇制造,让乾隆对英国刮目相看,但到马戛尔尼使团来华时,清宫已经仿制西洋品长达百年之久,取得了长足进步。此类东西的确已非英国“独得之秘”,在紫禁城、圆明园和热河行宫里,各类西洋品已是随处可见。
接下来,清廷官员就礼物安装与使团的接触,使乾隆更加笃定使团在有意炫耀其礼物。乾隆五十八年七月初一(1793年8月7日),负责接待使团的钦差大臣徵瑞奏报:
“臣徵瑞前因该使臣告知,天文地理音乐钟表极为细巧,系该国珍重之品,临行时该国王谆谕伊等好为修整,始可进呈,要求大皇帝喜欢。伊等带来工匠必须一月之久方能安装完整。”[59]
针对使团声称“需要一月之久方能安装完整”的说辞,乾隆深表怀疑:
“此必系该贡使张大其辞,以自炫其奇巧。安装尚须一月,则制造岂不更需年岁。”[60]
随后,又有关于礼物的消息传给乾隆,除天文地理音乐大表外,还有几件礼物安装亦需时日,而且,天文地理音乐大表安装后不能拆卸。对此,乾隆再次质疑道:“所有安装不能拆卸之说,朕意必无其事,自系该贡使欲见奇巧。”[61]而且,乾隆还认为徵瑞被贡使之言蒙蔽了:
“徵瑞仅在江浙天津等处为盐政关差,未任粤海监督,于西洋钟表等件所见未广,不能熟谙,遂为贡使之言所嚇。”[62]
乾隆不光质疑,而且求证,一方面要求徵瑞、金简、伊龄阿三人带领通晓天文地理之西洋人及修钟表好手,在英国工匠于圆明园安装礼品时在旁尽心学习装卸方法,以“得其窾要”,同时,也想证实自己的怀疑是否正确,另一方面乾隆还要求金简等人留心比较使团带来的西洋品和清宫已有的同类西洋品:
“再贡品内,天球地球二种,现在乾清宫、宁寿宫、奉三无私处,俱有陈设之天球地球,较该国所进,作法是否相仿,抑或有高低不同之处,并著金简等一并覆奏。将此由五百里各传谕知之。”[63]
乾隆五十八年七月二十四日(1793年8月30日),金简等人一一上奏回应:
“前据该贡使等所称,安装大表必需月余工夫,安妥后不能拆卸一节。诚如圣谕,该贡使不过欲见奇巧,并表伊国王诚敬之心,所言原不足信。今各件于六日内即已安竣。所有派出学看安装方法之西洋人及首领太监、匠役等,在旁留心观看,加意学习,现在全已领会。将来拆卸挪移安装,实属不难。是该国使臣自诩奇巧,矜大其词,实不出圣明洞鉴。”[64]
金简等人的观察证实了乾隆的怀疑!
关于产品比较,金简等人回奏称,天球一件和地球一件,“与宁寿宫、乐寿堂现安之天地球无别。”地理运转架一件,“与景福宫现安之仪器相同,而座架上装饰花纹尚不及景福宫仪器精好。”玻璃灯二件,“与长春园水法殿内现悬之鹅项玻璃灯无异。”[65]说明使团称誉为“从古迄今所未有,巧妙独绝利益甚多”的这些至奇极巧之物也的确是“天朝原亦有之”。
自此,乾隆更加坚信使团是在过分炫耀。仿佛是为了反击,马戛尔尼被领着参观了帝国已有的收藏。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十一日(1793年9月15日),使团在热河觐见乾隆皇帝后的第二天,乾隆命大臣和珅、福康安、福长安陪同英国使团参观热河皇家园林。使团游览之处皆有西洋品。马戛尔尼看到园内的西洋品后感到十分扫兴,因为这些东西让他们的礼品顿时黯然失色。陪同马戛尔尼游览的官员果然遵照乾隆之前在谕旨中的指示“于无意之中向彼閒谈,……至尔国所贡之物,天朝原亦有之。如此明白谕知,庶该使臣等不致居奇自炫。”告诉使团,比起圆明园内西洋珍宝馆收藏的东西,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暗示乾隆皇帝有途径大量获取各类西洋品,英国人并没有带来什么值得夸耀的特别礼物。
使团炫耀其礼物“至奇极巧”,显然违背了中国人送礼时需自贬礼物的规矩和礼貌,而对于乾隆这个已经统治了中国58年,且阅尽各种西洋奢华精致产品的帝王来说,这种炫耀不仅触犯了他的个人尊严,而且有小觑清王朝之嫌。从指示徵瑞以闲谈的方式,告知英使团这些东西“天朝原亦有之”,使使团收敛其夸炫行为,到命人带使团参观热河皇家园林中的各种西洋制品,再到他自己在敕书中明言“无所不有”和“从不贵奇巧”,从头至尾,一步一步,乾隆对使团炫耀礼物的不满和他自己的回应一脉相承。
事实上,乾隆非常“贵西洋奇巧”,而且数次传谕粤海关采办西洋奇巧。乾隆十四年(1749),乾隆传谕两广总督,要求广东官员进贡欧洲原产正品:
“从前进过钟表、洋漆器皿,亦非洋做,如进钟表、洋漆器皿、金银丝缎、毡毯等件,务要是洋做者方可。”[66]
乾隆十七年,乾隆又传谕两广总督:“将西洋物件内有新异者寻觅几件进内”[67]。乾隆二十三年,乾隆再次传谕粤海关:
“广做器具俱不用办,惟办钟表及西洋金珠、奇异陈设并金線缎、银線缎或新样器物,皆不必惜费。”[68]
这些谕旨表明乾隆在对西洋奇巧的追求中,不但不惜重金,求新求异,而且还要求是原产正品。
而对英国进贡的礼品,乾隆也是十分的喜欢和爱惜,根据一些礼品不同的质地和外形,命令内务府造办处精心配做了囊匣等保护装置。为了能经常欣赏这些奇珍仪器,乾隆指示把这些英国贡品安放在他常去的地方,如远瀛观、淳化轩、澹怀堂、宁寿宫、水法、静宜园、清漪园以及热河避暑山庄等处[69]。
(二)作为拒绝英王驻京使馆要求的外交托辞
“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除了是对使团炫耀礼物的回应,更是乾隆拒绝英王要求设立驻京使馆的外交托辞。
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初十(1793年9月14日),乾隆在热河行宫避暑山庄的万树园首次召见英使马戛尔尼等人。八月十三日(9月17日)乾隆寿辰日,马戛尔尼应邀参加在避暑山庄澹泊敬诚殿举行的庆寿典礼,其间再次觐见乾隆,并向乾隆呈上了英王乔治三世的信函[70]。根据斯当东的描写:
“特使通过礼部尚书的指导,双手恭捧装在镶着珠宝的金盒子里面的英王书信于头顶,至宝座之旁拾级而上,单腿下跪,简单致词,呈书信于皇帝手中。皇帝亲手接过,并不启阅,随手放在旁边。”[71]
金盒子里除了装有英王书信的英文原文,还有信的拉丁文和中文的译本[72]。不过,乾隆后来阅览的并不是使团出发前找人翻译的中文译本,而是清廷官员后来又让葡萄牙传教士索德超根据拉丁文版本翻译过来的中文译本。由索德超翻译的“英王致乾隆信”于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十九日(1793年9月23日)进呈乾隆阅览[73]。看到英王在信中提出派人常驻北京以照料买卖的要求,乾隆自此明白,使团借祝寿之名,赠送“至奇极巧”之物,实际上是为了展示英国“著名之器具”和英国作为西洋品提供者的实力,进而获取对华贸易特权,特别是获得比欧洲其他国家更多的权利。
这的确也是使团的真实想法。使团当初在准备应该带哪些种类的礼品来中国时,做过详细的市场调查[74]。使团带来的钟表、欧洲纺织品、玻璃制品等西洋品,事实上也的确在中国宫廷和上层社会非常受欢迎。在投其所好方面,使团的礼品选择无疑是成功的。然而,使团想用精心挑选的礼物打动乾隆,进而让乾隆满足其要求的企图却是失败的。
看过英王信的乾隆,已洞悉英国的企图。他认为英国人的要求与清朝定制不合,断不可行。尽管乾隆喜欢西洋产品,但也知道这些西洋礼品是英国试图获取其对华贸易特权的筹码,为了更好地拒绝英国的要求,他必须对英国引以为傲的筹码予以贬低。“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无非是说天朝什么都有,而且对你们尤为炫夸的“至奇极巧”之物不感兴趣,既然这样,天朝也没必要给你们贸易特惠权了。显然,这不过是一个可以用来作为拒绝英王要求“留人常驻北京,照料买卖”的外交托辞。
乾隆拒绝英王要派遣使臣常驻北京以照料买卖的要求,除了认为使团要求与清朝体制不合外,还认为英国人“心怀窥测”。对于后面这一点,乾隆并没有在致乔治三世的第一道敕书中予以流露,但却私下对自己的大臣作了交待。
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十九日(1793年9月23日),在阅览了英王来信的当天,乾隆便给两广总督长麟等人写了一道上谕:
“现在译出英吉利国表文内,有恳请派人留京居住一节。天朝礼法与该国风俗向不相同,留人观看,伊亦岂能效法。且向来西洋人惟有情愿来京当差者方准留京,遵用天朝服饰,安置堂内,永远不准回国。今伊等既不能如此。异言异服,逗留京城,或其心怀窥测,其事断不可行。但该国王或因不遂所欲,心怀绝望,恃其险远,藉词生事,亦未可定。虽贡使目睹天朝体制森严,断无意外之虞。设该国无知妄行,或于嶴门小有滋扰。该处贸易之西洋人等,并非所属,未必与彼一心。当先安顿在彼,使其不致为所勾结,即有诡谋,亦断不能施其伎俩,但此不过为先事防范,长麟惟当存之于心。……”[75]
在上谕中,乾隆首先解释了为何要拒绝英国派遣使臣常驻北京以照料买卖的要求。这些解释与乾隆在敕书中对英王的解释相同,可见它们是乾隆的真实想法。然而,其所不同的是,在上谕中,乾隆在解释后随即指出,英国人要逗留京城,“或其心怀窥测”,“其事断不可行”;而在致英王的敕书中,乾隆则丝毫没有流露出他认为英国“心怀叵测”的想法,详细做了解释后,写出的则是那段著名的言论:“天朝抚有四海,惟励精图治,办理政务,奇珍异宝,并不贵重。……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
显然,乾隆用“奇珍异宝,并不贵重”,“无所不有”,和“从不贵奇巧”等词句掩饰了他认为英国人“心怀窥测”的真实想法。
为何乾隆会认为英国人“心怀窥测”并加以防范?一方面源于英国人掩盖了马戛尔尼使团访华的真实企图——先以祝寿之名获得觐见乾隆皇帝的机会,再用珍奇礼物激起乾隆获得这些礼物的欲望,然后说服乾隆皇帝让英国人成为可以不断向皇帝提供这些奇巧之物的贸易者,进而答应使团的要求,赋予英国贸易特权;另一方面,当时清廷君臣怀疑英国人参与了廓尔喀人对西藏的入侵,并对英国人在印度的所为有所耳闻。
18世纪下半叶的英国,正是海外殖民扩张中所向披靡,蒸蒸日上,并已经掌控了直布罗陀,统治了印度,殖民了北美(美国此时已经独立,但加拿大依然属英殖民地)、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主宰着大西洋三角贸易,和垄断着东南亚贸易的海上第一霸权。如何打开远东中国的大门,就像当年打开印度的大门那样,已是英国王室、政府官员和商人企望已久的事情。
早在1779年,英国东印度公司总督瓦伦·海斯廷斯(Warren Hastings)就想派其私人秘书乔治·波格尔(George Bogle)在1780年乾隆70岁寿辰时与班禅六世一同进京,以祝寿之名,觐见乾隆,提出在孟加拉、不丹、中国西藏和内陆之间进行贸易的要求,意在从孟加拉以北打通一条从陆地通往北京的道路[76]。只因当时清廷对西藏有“没有皇帝批准,外国人不得进入西藏”的规定,波格尔才未能与班禅六世一同进京为乾隆祝寿。后来,班禅六世在北京圆寂,波格尔也于次年3月4日在印度的加尔加答病逝,此事才被搁置下来[77]。
1787年,英国政府和东印度公司又以英王的名义,派遣东印度公司孟加拉军队总军需官查理·卡斯卡特(Charles Cathcart)率团携英王詹姆斯二世致乾隆皇帝的书信,还有4000多英镑的礼物,乘“女贞号”使华,以期能从中国拿到一块可供英国建立商站,存贮货物的土地。卡斯卡特率人于1787年12月21日从英国南部斯皮特黑德(Spithead)出发。1788年6月10日,卡斯卡特在航经邦加海峡时病亡,“女贞号”被迫返航,此次出使半途而废[78]。
所以,马戛尔尼使团已是英国派出的第三个使团,也是以祝寿之名,派出的第二个使团。1792年9月26日,马戛尔尼使团携带着价值约为一万三千多英镑的礼品,从英国普利茅斯港出发,向中国航行。
为了配合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东印度公司早在1792年4月就专门成立了一个由三人组成的密监会,负责通知广州的清廷官员。9月21日,密监会成员乘船抵达广州,此时离使团出发还有5天。9月24日,密监会成员告诉广州十三行行商文官和潘启官,说他们有重要信件要亲自交给两广总督。当时两广总督福康安正在西藏平乱,行商便把密监会成员的要求转告给了广东巡抚郭世勋。10月10日文官和潘启官携密监会成员拜见广东巡抚郭世勋和粤海关监督盛住,密监会主席波郎(Henry Browne)亲自将东印度公司总督的信件交给郭世勋[79]。
密监会成员当时到底跟郭世勋说了什么,由于没有文字记载,无人得知。但是,我们可以推定,东印度公司专门成立密监会负责通知广州官员,目的一定是要广州官员重视马戛尔尼使团的来访,并通过官员的奏报,使朝廷也重视和期盼马戛尔尼使团的来访,从而使马戛尔尼能够有机会觐见乾隆皇帝,并向皇帝提出英国的要求。那么,如何让广州的官员把马戛尔尼使团的访华当作一件重大的事情来办呢?“为皇帝祝寿”无疑将是一个最为有力的理由。
毫无疑问,郭世勋自己是笃信使团是前来为皇帝祝寿的,因为他没有理由,像一些研究所建议的那样,向朝廷谬报“祝寿之说”[80];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招引灾祸。所以,除了东印度公司总督致两广总督信中提到英王曾因为住广州的英国商人在乾隆80大寿时未能进京贺寿而深感不快,其词语中已暗含了马戛尔尼使团此次来华有弥补前失,为乾隆皇帝祝寿的意思外,密监会成员在跟郭世勋和盛住面谈时,肯定说了什么,致使郭世勋和盛住确信马戛尔尼使团是“祝寿而来”。
当时的英国是欧洲第一大强国,全球海上第一霸权,国王、政府官员和商人都非常自傲,派遣使团为中国皇帝祝寿,无疑会有失英王和大英帝国的尊严。这一点从使团访华前英国内政大臣给马戛尔尼的训令中可见一斑,也表现在临来之前,英国国内就对使团是否会丧失尊严的很多关注上[81]。佩雷菲特在谈到18世纪英国人的狂妄自大时,曾引用了孟德斯鸠(1689—1755)在《论法的精神》中的一段话:
“海上的霸权常常给那些握有这种霸权的民族(指英国)以一种自然的骄傲,因为他们觉得他们能够到处凌辱人,他们以为他们的权力就和海洋一样地广大无边。”[82]
英国人一方面愿意让乾隆皇帝和清廷官员相信马戛尔尼使团是祝寿而来,以便因此而得到乾隆皇帝的接见和特惠,一方面又不愿意在英王致乾隆和东印度公司总督致两广总督的信中,留下英王谴使为中国皇帝祝寿的任何直接、明确的文字证据。为此,特派密监会成员以面见交谈的方式,使清廷官员坚信使团是祝寿而来。如果没有除了总督信函内容之外的信息需要传递的话,东印度公司可以让行商直接把信转交给两广总督,没有必要一定要密监会成员面见两广总督,亲自呈交信件。
因此,乾隆皇帝和清朝官员一直认为马戛尔尼是祝寿而来的贡使。直到阅览了乔治三世的信,乾隆才了解到使团的真正目的。英国人用祝寿之名掩藏其真实意图的做法,使乾隆认为英国人居心叵测,从而更增加了乾隆的防范之心。
早在使团来华之前,乾隆对英国在海上的攻击行为和其在印度的所作所为就有所了解,而之前中英之间发生的几件事也让乾隆对英国人有所警惕。1741年英国战舰百夫长号擅自开进虎门要塞,引起了清政府的警惕;1759年英国商人洪仁辉擅自航海北上天津,更是引起乾隆大怒;在帝国西北,乾隆知道英国卷入过乾隆五十七年廓尔喀入侵西藏的事件,而在西藏,那里的人们非常确定英国曾派兵帮助廓尔喀入侵西藏[83]。一些文献认为该事件与第二年马戛尔尼使团的失败有关系[84],马戛尔尼自己也如此认为[85]。
两广总督福康安可以说是当时清廷官员中对英国人了解最多的官员,也是马戛尔尼眼中对使团最为冷淡和仇视的清朝大臣[86]。一方面,担任两广总督的福康安,比和珅、松筠等清朝大臣更有机会与英国人接触;按斯当东的说法,他对红毛仇视,对他们(夷人)了如指掌[87];另一方面,福康安在西藏率军与廓尔喀作战期间,得悉英国征服印度的事态,并怀疑英国人参与了廓尔喀对西藏的入侵[88]。
对英国人充满怀疑和不满的福康安不会不将他的怀疑和不满,以及他所知道的英国在印度的所作所为奏报乾隆[89]。根据马戛尔尼日记的记载,1793年8月16日(乾隆五十八年七月十日),徵瑞、王大人和乔大人三位大臣在与他的会面中,曾当面质询他英国人参与廓尔喀入侵西藏之事,尽管马戛尔尼极力否认,徵瑞却依然十分确定[90]。这一记录说明当时很多朝臣都相信英国人参与了廓尔喀对西藏的入侵。朝臣都已经知道的事情,乾隆皇帝焉能不知?而清廷官员里除了福康安,又有谁能向清朝皇帝和大臣奏报和谈及此事?
另外的一个信息渠道可能就是传教士。据悉,法国曾密令法国传教士梁栋材利用接触乾隆和清朝大臣的机会,把英国到处占领他国领土以及其他对英国不利的情报,密告给乾隆及朝臣[91]。总而言之,接见使团前后,乾隆对英国在东方的强横和扩张是有所了解的。
继八月十九日的那一道上谕后,八月二十八日(1793年10月2日),也就是清政府准备将乾隆的第一道敕书交给马戛尔尼的前一天,乾隆给长麟等人又发了一道上谕,再次告诫长麟等人要防范英国人滋事。上谕写道:
“英咭唎在西洋诸国中较为强悍,且闻其向在海洋,有劫掠西洋各国商船之事,是以附近西洋一带夷人,畏其恣横。”[92]且“英咭唎素习桀骜,船多人众,”[93]
表明乾隆已知道英国海军强大,而且对他国具有攻击性。乾隆又言:
“朕又思英咭唎国贡使欲由广东回国之意,必以此次向天朝进贡,大皇帝十分优待,并妄称许令总理西洋各国贸易之事。”[94]
此时,马戛尔尼还没有提出减免关税,划地建站,割岛设港等六条要求,而英王信中也只是提到了派人常驻北京的要求,但乾隆已经洞察到英国欲垄断欧洲对华贸易的企图。清史资料中没有相关史料,让我们知道到底是什么信息让此时的乾隆有了“英国要垄断欧洲对华贸易”的判断。本文猜测应该是马戛尔尼在与和珅的几次见面中流露过这种信息,而和珅将其奏报了乾隆。毫无疑问,乾隆的这一判断是正确的!事实上,当时的英国已经垄断了欧洲对亚洲的贸易,在对华贸易量上,也位居欧洲之首,只是还没有把其他西方国家完全挤走,更没有象葡萄牙那样有一个可以长期居住的澳门而已。
四、第二道致英王敕书的前前后后和解读
10月3日,马戛尔尼收到了乾隆早在9月23日就已写好的致英王敕书。得知英王信中派人常驻北京的要求被乾隆皇帝拒绝,并被皇帝要求早日启程回国,当天马戛尔尼又立即以英王的名义向和珅提出了另外的六条要求。针对这六条要求,乾隆又专门写了第二道致英王乔治三世敕书。
针对马戛尔尼提出的六条要求,乾隆在第二道敕书中逐一予以回绝,并详细解释了回绝原因,其中强调最多的就是这些要求违反了帝国的“体制”“定例”。同第一道敕书一样,乾隆在第二道敕书中也丝毫没有流露出他对英国潜在军事威胁的警觉和担忧,尽管当时乾隆对英方的六条要求已经非常愤怒,只是在第一道敕书中,乾隆是在快结尾时写出“天朝抚有四海,……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这段话,用以作为补充和加强前面回绝原因的外交托辞;而在第二道敕书中,开篇寒暄之后,乾隆就写出了另一段著名的话:“天朝物产丰盈,……并沾余润。”为后面彻底的拒绝打下铺垫。
乾隆致英王第二道敕书中的这段话常常被单独拿出来用以说明乾隆的傲慢无知和闭关自守,但把敕书置于当时写作时的历史境遇中,并把这段话与上下文联系起来考察,所谓的“天朝物产丰盈,……并沾余润。”无非又是乾隆的外交托辞。“用词”之外别有“用心”,乾隆真正关心的是维护其帝国的“定制”和“安全”,而以往的很多研究则忽视了乾隆在这道敕书中对国家领土完整和关税主权的捍卫。
(一)对帝国“定制”、领土、关税和主权的维护
马戛尔尼提出的六条要求是:一,允许英国商船在珠山、宁波、天津等处登岸,经营商业;二,允许英商在北京设一洋行,买卖货物;三,在舟山附近划一未经设防之小岛归英国使用,以便英国商人居住和存放货物;四,在广州附近得一同样之权利,且听英国商人自由往来,不加禁止;五,对航行在广州和澳门之间或在珠江上航行的英国商船,给予免税,如不能尽免,依1782年之税律从宽减税;六,对英国商品或船只不征收任何关税,除非中国皇帝有所规定,这时则按照中国皇帝所定之税率切实上税,不在税率之外另行征收,且将所定税率录赐一份以便遵行[95]。
这些要求无疑挑战了大清帝国的关税主权,领土主权和朝廷“定制”,而此时的乾隆已经知道英国占领了印度。想当初,英国在印度也曾是谦卑、谨慎、友好和和平的。英王詹姆斯一世也曾在东印度公司的说服下,派遣特使常驻莫卧儿帝国首都亚格拉(Agra);常驻特使也曾向莫卧儿皇帝提出过近似的要求。
1612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在苏拉托战役中打败了葡萄牙,然后即派使觐见莫卧儿皇帝,从那里获得了可以在苏拉托建立永久商站的特许。1615年,为了保护英国东印度公司在苏拉托的商站,并继续扩大英国在印度的贸易,英国东印度公司说服英国国王詹姆斯一世派遣托马斯·罗尔(Thomas Roe)为英国特使,带着英王致莫卧儿皇帝的信和礼物去觐见莫卧儿皇帝贾汉吉尔,并提出让托马斯·罗尔作为代表英王的大使长驻莫卧儿王朝首都亚格拉[96]。
与乾隆的拒绝不同,莫卧儿皇帝贾汉吉尔答应了英王的这一要求;罗尔也由此成为了可以经常出入莫卧儿王朝宫殿的英国大使。通过接触贾汉吉尔皇帝,并与其发展良好关系,罗尔帮助英国东印度公司获得了可以在印度多处建立商站,并允许东印度公司“可以在没有任何干涉的情况下进行贸易,并持有武器,保护自己不受任何干涉”的特权[97]。到1647年,公司在印度已经建立了23个商站。到1690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已先后在苏拉托(1619)、马德拉斯(1639)、孟买(1668)和加尔加答(1690)设立了自己的贸易港口。
然而,到18世纪上半叶莫卧儿王朝开始衰落时,一向声称“只对贸易感兴趣”的英国人则开始公开图谋不轨,通过参与王公间的竞争,积极扩张,蚕食印度的土地。1757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军队在“普拉西战役”中,击败受到法国人支持的孟加拉王公西拉杰·乌德·达乌拉,占领孟加拉。1764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又在布克萨尔战役中,击败莫卧儿帝国和不愿再当英国东印度公司傀儡的孟加拉王公的联合军队,获得孟加拉的征税权。从此后,莫卧儿王朝名存实亡,英国东印度公司军队则势如破竹,在与印度各王公的战争中不断取得军事胜利,直到完全统治印度。
自读了英王信,发现英国人是以“祝寿之名”要求派人常驻京城起,乾隆就怀疑英国人“心怀叵测”。给英王写回信的乾隆未必了解英国是如何占领印度的全部过程,但他知道英国人“素习桀骜,船多人众”,经常在海上攻击他国,且占领了印度。如今马戛尔尼在收到第一道敕书后,马上又以英王名义提出减免关税,划地建站,割岛设港等六条要求,乾隆的极大不快可想而知。
马戛尔尼的六条要求跟当初英国特使托马斯·罗尔向莫卧儿皇帝贾汉吉尔提出的要求颇为相近,而且也都是以方便存贮货物之名要求占地建立商站,以自由贸易之名要求减免关税,以开放贸易之名要求割岛设港。然而,与莫卧儿皇帝贾汉吉尔贪图英国人的欧洲奇巧礼物,对英国人毫无设防之心,并因而一一满足英国人的要求不同,乾隆皇帝在读到乔治三世信后,就对使团携贵重礼物前来祝寿的目的充满了怀疑,认为英国人“心怀叵测”。后来的六条要求更是坚定了乾隆对使团的怀疑和反感,也触发他对英国潜在军事威胁的警觉和担忧。正如赵刚和沈艾娣在他们的研究中所指出的那样,当时已83岁的乾隆依然有着非常敏锐的洞察力和思维;也正如赵刚所言,如果不是拒绝,而是应允使团的要求,其结果更可能是引狼入室,印度就是例证。
马戛尔尼提出的六条要求带有明显的殖民主义色彩,不光挑战了清朝的体制定例,而且挑战了一个国家的领土主权和关税主权,而这些恰恰在以往有关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事件的主流研究中被忽略和被漠视。英国使团提出的那些非分要求被简单归纳成为了“自由贸易”和“平等外交”[98]。但是,这些自由贸易名义下的非分要求并没能逃过乾隆的眼睛。
针对英国索取岛屿之要求,乾隆在第二道敕书中严词拒绝,称:
“天朝尺土俱归版籍,疆址森然。即岛屿沙洲,亦必划界分疆,各有专属。况外夷向化天朝,交易货物者亦不仅尔英吉利一国,若别国纷纷效尤,恳请赏给地方居住买卖之人,岂能各应所求。且天朝亦无此体制,此事尤不便准行。”[99]
而针对英国减免税收之要求,乾隆在第二道敕书中又这样答道:
“夷商贸易往来纳税,皆有定则,西洋各国均属相同。此时既不能因尔国船只较多,征收稍有溢额,亦不便将尔国上税之例独为减少。惟应照例公平抽收,与别国一体办理。”[100]
其实,乾隆的答复恰恰是一个主权国家所应采取的立场,他无疑是在维护其帝国的领土完整和关税主权。就是从今天的国际规则来看,其逻辑也是如此。难道今天每一个国家的每一尺国家土地不属于其国家版籍,可以随便让与?每一个国家的关税不属于其主权,可以随便被他国取消?
(二)对英国潜在军事威胁的警觉和担忧
六条要求不仅使乾隆愤怒,而且增加了他对英国潜在军事威胁的警觉和担忧。乾隆五十八年九月一日(1793年10月5日),乾隆谕著沿海督抚严查海疆,防范英人潜行占据:
“前因英咭唎表文内恳求留人在京居住未准所请,恐其有勾结煽祸之事。且虑该使臣回至澳门,捏词煽惑别国夷商,垄断谋利。谕令粤省督抚等禁止勾串,严密稽查。昨又据该使臣等呈禀贸易,是想赏给海岛地方等处。种种越例干渎,断不可行,已发给敕谕指驳,饬令该使臣迅速回国矣。外夷贪狡好利,心怀叵测,不可不留心筹计,豫为之防。前已屡谕该督抚于使臣过境时,务宜队伍整肃,使之有所畏忌,弭患未萌。海疆一带营汛,不特整饬军容。如宁波之珠山等处海岛,及附近嶴门岛屿,皆当相度形势,先事图维,毋任英咭唎夷人潜行占据。果口岸防守严密,主客异势,亦不能施其伎俩。著传谕各该督抚饬属认真巡哨,严防海口。此外如山东庙岛,福建台湾洋面,又系自浙至粤海道,亦应一体防范,用杜狡谋。”[101]
八月二十八日(10月2日),在马戛尔尼还未提出六条要求之前,乾隆在给两广总督长麟等人的上谕中就提到,英国有企图获得对华贸易特权进而垄断欧洲对华贸易之嫌,而八月二十九日(10月3日)马戛尔尼提出的六条要求恰恰证明了乾隆的判断。六条要求把英国欲获得对华贸易垄断特权的企图表露无遗。
在九月一日(10月5日)的那道上谕中,乾隆在斥责英使的六条要求时,接连用了“垄断谋利”、“越例干渎”、“心怀叵测”和“不可不留心筹计,豫为之防”等词语,又指示“宁波之珠山等处海岛,及附近嶴门岛屿,皆当相度形势,先事图维,毋任英咭唎夷人潜行占据”,担忧英国可能会偷偷占领中国岛屿。
当时仗剑经商,抢占殖民地作为贸易基地,垄断贸易,是欧洲列强海外殖民扩张中惯用的手段,马戛尔尼在访华日记中也有对中国实施军事侵略的设想[102]。这些警惕和担忧再次显示了乾隆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也为1840年的中英鸦片战争和鸦片战争后中国倍受列强欺凌的历史所证明。
英王信中欲派人常驻北京的要求,使乾隆开始怀疑使团心怀叵测;后来的六条要求,则使乾隆意识到英国对帝国定制和安全的挑战远比先前预想的严重;英国的意图远不仅仅是派遣使臣常驻北京,其军事威胁也不仅仅限于广东。为了完全彻底地拒绝使团的要求,乾隆在第二道敕书中,开篇几句寒暄之后,就把话说的很绝。比较乾隆两道敕书中的那两段著名言论,第二道敕书中的那段言论比第一道敕书中的那段言论说得更加决绝和彻底,以致乾隆在这两段言论中都有了自相矛盾之处。
在第一道敕书中,乾隆写道:
“天朝德威远被,万国来王,种种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尔之正使等所亲见。然从不贵奇巧,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
在这段话里,乾隆强调天朝拥有来自万国的“贵重之物”,“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并不特别单独需要英国“制办物件”。乾隆在这段话中并没有否定不需要其他国家“制办物件”[103],强调的是不需要英国“制办物件”。乾隆将“梯航毕集”放在“无所不有”的前面,也表明乾隆似乎默认其他国家提供“种种贵重之物”是天朝能够“无所不有”的条件。此段话是告诉英王,中国并不特别单独需要英国“制办物件”,因为天下万国都在为天朝提供“种种贵重之物”;天朝“无所不有”,这是尔之正使亲眼所见。
而在第二道敕书中,乾隆则写道:
“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特因天朝所产茶叶、瓷器、丝斤为西洋各国及尔国必需之物,是以加恩体恤,在澳门开设洋行,俾得日用有资,并沾余润。”
第一道敕书里,乾隆仅仅表示不需要英国“制办物件”,而在第二道敕书里,乾隆则是彻底否定了中国对外贸易的需要(“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第一道敕书中,乾隆表达的是天朝“梯航毕集,无所不有”,而第二道敕书中,乾隆的表达则变成了“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言外之意,即使没有对外交往,天朝也能“无所不有”。这些略显矛盾的地方恰恰反映出,由于意识到英国对帝国定制和安全的挑战远比先前预想得严重,为了防微杜渐,乾隆认为必须要让英国人彻底死心,再不要起妄念。为此,第一道敕书中的“梯航毕集,无所不有”和“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在第二道敕书中升级成为了“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和“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
为了彻底杜绝英国人的妄念,乾隆不惜灵活调整语言,这恰恰证明乾隆所谓的“无所不有”,“并无更需尔国制办物件”,“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不过是可以根据现实情况予以调整,用来拒绝英国要求的各种外交托辞而已。它们并不是乾隆拒绝英国要求的真正原因。两道敕书中,天朝的核心利益——帝国的“定制”与“安全”——才是不容挑战和调整的。
在第二道敕书的那段著名言语中,乾隆还特意强调开放广州贸易是对西洋各国的“加恩体恤”,但却有意忽视,有西洋各国参与的广州贸易,其实也是在为帝国提供西洋产品、就业和税收。事实上,乾隆非常明白,此时的广州贸易已很难关闭。若关闭,帝国不但会损失巨大的收益,还极有可能付出巨大的代价,因为关闭广州贸易可能会引起西洋各国的强烈抵触,甚至动武。从乾隆对英国的了解和他拒绝使团要求之后所采取的应对措施上来看,乾隆非常清楚这一点。因此,乾隆所谓的“允许西洋各国到广州贸易是对他们的‘加恩体恤’”,无疑也是一种外交辞令。此时的帝国已不可能关闭贸易、禁海闭关了。
五、余 论
乾隆时期的清朝,虽然“梯航毕集,无所不有”,但绝非“不贵奇巧”;虽然“物产丰盈”,也绝不是“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虽然“天朝所产茶叶、瓷器、丝斤为西洋各国及尔国必需之物”,但也绝非仅是为了对外国商人“加恩体恤”而大量出口这些产品。乾隆拒绝使团要求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这些要求挑战了清朝的体制定例,让乾隆感到了英国对其帝国定制和安全的威胁。而那两段广为引用,用以说明乾隆傲慢无知,拒绝西方先进产品和技术,以致中国未能正确反应西方冲击的话,不过是乾隆的一种外交语言,一是为了回应使团对其礼物的过分炫耀,而更多的是作为拒绝英国各种非分要求的外交托辞。
反观,相对于对“乾隆致英王敕书”汗牛充栋的研究,对“乔治三世致乾隆皇帝信”的研究则付之阙如。乔治三世在致乾隆的书信中写道:“(英国)造了多少大船,差了多少明白的人漂洋到各处,并不是想添自己的国土,自己的国土够了,也不是为贪图买卖便宜,但为着要见识普天下各地方有多少处,各处事情物件可以彼此通融,别国的好处我们能得着,我们的好处别国也能得着,……要把四方十界的物件各国相互交易,大家都得便宜。”[104]
而事实上,此时的英国,已经仗剑经商近300年,用军事武力抢占殖民地,实行排他性垄断贸易,并已经统治了印度,殖民了北美、澳大利亚、新西兰,占据了非洲西海岸的部分地区。而且,这种海外殖民扩张的方式还在加剧进行,马戛尔尼使团返回英国后的几十年中,亚洲的斯里兰卡、缅甸、尼泊尔、马来西亚等地也都相继尽入英国囊中。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大英帝国已经统治了世界四分之一的土地和五分之一的人口。
显然,乔治三世在致乾隆信中所说的与英国实际上所做的完全不相符合。所谓的“造了多少大船,差了多少明白的人漂洋到各处,并不是想添自己的国土,……也不是为贪图买卖便宜,……”,往坏了说,是口蜜腹剑的虚伪;往好了说,也不过是英王的一种外交辞令而已。
乾隆在致英王敕书中拒绝英国各种要求之时正是中欧贸易大规模增长之际。凭借敏锐的洞察力,乾隆察觉到了英国对中国的威胁和渗透,没有答应马戛尔尼的要求,任由英国商人在其他口岸自由登岸贸易,继续维持“广州一口通商”的现状,也没有割让舟山、广州附近的任何土地和岛屿给英国,以供英国声称的以“建立商站,设立港口之用”。在流行观点中,乾隆的这些拒绝使中国失去了与西方现代化国家平等交往,实现现代化的机会,造成了清王朝的闭关锁国和衰退落后,并为后来的鸦片战争埋下了祸根。然而,回顾莫卧儿皇帝答应英国要求后,英国在印度的所作所为和印度后来的结局,不得不说,流行观点对乾隆致英王敕书的解读和对乾隆拒绝后果的评判有失公允,也缺乏历史资料的支撑。实际上,乾隆对英国要求的拒绝,在客观上暂时遏制了英国在中国的扩张,这是他值得称赞的地方。然而,除了防范,乾隆并没有采取其他积极有效的应对措施,中英贸易仍在既定的体制内运行。一方面大英帝国继续在海外扩张中不断取得胜利,日益强大,另一方面清王朝在康雍乾盛世后,社会问题和矛盾则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王朝逐渐衰落。乾隆的拒绝不过是暂缓了中英间的矛盾和冲突,乾隆并没有因为拒绝英国要求而解决英国军事威胁的问题,而只是将问题留给了继任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