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二又倔的“少年”周冬雨
2019-11-27余驰疆
余驰疆
周冬雨1992年生于河北石家庄。2010年主演张艺谋电影《山楂树之恋》,2015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2016年凭电影《七月与安生》获得多项大奖。2019年10月底,由其主演的《少年的你》上映,12天破12亿,引发社会热议。
3年前,上海,《环球人物》记者初见周冬雨,是在电影《喜欢你》的拍摄现场。中场休息,她回到酒店房间,大大咧咧地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摆着几盒清淡的小菜,周冬雨一面扒着饭,一面讲述出道以来的趣事、苦事、烦心事,毫无戒备,很是自然。聊网络热点,她一开口突然就唱起了当时的神曲,“浙江温州,浙江温州,江南皮革厂倒闭了”;聊外貌,她说自己“身材、长相不够上乘,但是性格很性感”;最后聊演戏,她想起读大学时台词老师的一句话——混蛋也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是讲人的多面性,揣摩和诠释角色都得时刻想到这一点。”
那次采访一个月后,周冬雨凭借《七月与安生》拿下第五十三届台湾金马奖,之后又有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华语电影传媒大奖等三四个最佳女主角,成为华语影坛近十年来最年轻的“影后”之一。拿金马奖时,她的感言朴素而可爱:“我家没一个人是做电影的,我觉得特别光宗耀祖,真的!”
2019年11月,北京,记者再见周冬雨,是在《少年的你》席卷各大影院之后。她依然是那副带着些学生气的模样,只是举手投足间多了份成熟——她说这是电影的后坐力,到现在走路都还有点淑女范儿。
12天12亿票房,《少年的你》不仅创造了巨大的商业成功,还引发了大众对校园霸凌等社会现象的持续关注。作为女主角,周冬雨的演技被冠以“炸裂”之名,她却说这背后,有着入不了戏的焦虑,以及“才不配位”的担忧。
“每次听别人叫你影后,有何感觉?”记者问。
“有压力也有动力吧。压力是我很害怕有一天你们不这么叫我了,后悔这么叫我了;动力就是时刻提醒自己好好工作,不要让大家失望。”
焦虑到极致的周冬雨理解了焦虑到极致的陈念
2017年夏天,导演曾国祥在准备《少年的你》的剧本,一开始就想到了周冬雨。他问了周冬雨两个问题:“我们要不要讲一个难一点的故事?你要不要演一个难一点的角色?”
“好。”
“但是我不要周冬雨,不要有任何周冬雨的影子,不要有任何周冬雨的思想。”
“好。”
对于曾国祥,周冬雨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我们工作上军事化管理,生活中是好兄弟。”周冬雨说,“我们俩是不能互相夸的,夸对方的时候,彼此都觉得胃里有点涌动,有话都放在心里。”
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七月与安生》选角时,周冬雨的开场白是:“导演很帅啊!”没等曾国祥回一句谢谢,她紧接着说:“但我指的只是在导演这个范围里。”当时,人人都觉得清纯的“山楂树女孩”该演乖巧懂事的七月,但这灵动的初遇,让曾国祥最终把周冬雨确定为叛逆跳脱的安生,也由此诞生了周冬雨里程碑式的蜕变。
电影《少年的你》剧照,周冬雨的演技在戏中备受肯定。
《少年的你》是他们的第二次合作。2018年夏天,山城重庆闷热异常,周冬雨穿着校服,一头过耳短发,素面朝天,汗涔涔地成为陈念。剧本里,这个角色一直在哭:她在楼道里奋力逃跑,只为了逃避同学欺凌;躲进垃圾桶,在恶臭里愤怒、抽泣;遇上同病相怜的少年,相约一起飞去北京,但命运并不善待已经伤痕累累的人……
高楼、小巷、立交桥,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困住了陈念,也困住了周冬雨。陈念是一个隐忍、善良又挣扎的角色,与周冬雨一向擅长的清纯或古灵精怪都截然不同。
“她把所有心事放在心里,不说出来。她的梦想是做个好人,想保护世界,但这个世界总让她受伤。我小时候没吃过什么苦,潜意识里也没有这样的性格,所以一开始对这个人物是不理解的,一点心理支撑都没有。”
几个星期里,周冬雨不断地奔跑和哭泣,体力消耗殆尽,有一种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干了的感觉,但更可怕的是始终无法进入角色。曾国祥每天跟她说:“加油冬哥!你能行!”起码十遍。剧组找来心理医生,给她做心理辅导和调节。她自己也会采访曾被霸凌的朋友和同学,不断找所谓的“支撑点”。
直到一场独角戏,陈念因为巨大压力开始拔头发,“不自觉地揪,低头一看书桌上全是头发”。焦虑到极致的周冬雨瞬间理解了焦虑到极致的陈念,“突然就觉得不擰巴了,演起来舒服点了。可惜这场展现自我压力的镜头,最后被删了。”
在《少年的你》监制许月珍看来,经过折磨后,周冬雨的表演有了更深的层次,令观众动容的嚎啕大哭可能只是外显的能力和技术,克制而收敛的落泪才是更为高级的表达。电影中,男主角小北向陈念讲述自己被家暴、被抛弃的故事,陈念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眼泪默默在淌。
“你会觉得这个小孩太惨了,她可能连怎么哭都没学会,那个眼泪就是从她心里面流出来的。”许月珍说,“周冬雨真的走进了这个人物。”
套路比不过真诚
如果非要说与陈念相似的经历,周冬雨只能想到学前班时的故事。从小,父母希望她做医生,每天给她穿白衣服。每次上学,同学就拿脏东西往她身上抹,一天下来白衣服全是污渍。“我就觉得很丢人,跟爸妈说我摔倒了,我妈说你哭了,我说没有,今天太热了。”
她不知道这种小孩子的“欺凌”对人生到底产生了多大影响,只是偶尔再碰到类似事情时,儿时的画面,以及那种无助感和好胜心,依然时隐时现。出道不到一年,她就尝过负面新闻漫天的滋味,之后又因在节目中直呼前辈姓名、不配合拍照等行为遭遇网络暴力——21万条评论,全是谩骂。
电影《山楂树之恋》剧照,周冬雨凭借“静秋”一角成名。
“因为这个我自卑过,我就刷那些恶意的评论,为什么大家不喜欢我?但是我没有犹豫过,我觉得骗人是不对的。刚出道的时候,我看电视上把娱乐圈描写得特别戏剧化,所以第一次接受采访,我就问张导,用不用准备?导演说不用,真诚最重要。从那开始,我就知道一定要真诚,套路比不过真诚。大家都很聪明,谁能比谁聪明得了多少呢?”
舆论的漩涡里,周冬雨一面学着自洽,一面用作品来证明自己。2014年,她在宁浩导演的《心花路放》里扮演一个满口脏话、满头脏发的“杀马特”女孩,由此迎来了一个重要转折。当时,周冬雨正急切地想摆脱“静秋”(《山楂树之恋》女主角)的刻板印象,便向宁浩毛遂自荐。那是她成名后第一次试戏,也是第一次脱离“温良恭俭让”的形象。她戴着假发套,涂着黑粉底,穿着“非主流”服装,顺便自己加了一场“脱戏”,令人眼前一亮,连演技拔群的黄渤都被震住了,直说:“羡慕周冬雨的自然劲儿!”
2015年和2016年,周冬雨参演7部电影、2部电视剧、1档真人秀,还不包括各种客串。动作片、悬疑片、青春片、动画片(配音),只要有能拓展的可能性,她都愿意去试。
那些叫好又叫座的个人作品,周冬雨基本不看,“我反正不喜欢自己的长相,也不想看我演过的戏,看都看烦了”。而对于那些常常被骂的戏,她倒是一集不落地追着。2016年,周冬雨第一次演电视剧,在《麻雀》里饰演一名双面间谍,被不少人质疑演技和扮相,她就每天盯着电视里的自己看,“我就要看看到底有多丑!”她说。
电影《七月与安生》剧照,周冬雨(右)饰演安生。
银幕之外,她剪短了头发,穿起个性时装,用英文接受采访。那两年,周冬雨把自己能展现的样子几乎全部摊开来放在观众眼前,最终在《七月与安生》里集中爆发。
人生有三大追求
《七月与安生》里的搭档马思纯形容周冬雨“还是个小孩”,总带着少女气。27岁的周冬雨不同意,她觉得自己早过了少女心的年纪了。
佐证有很多,比如她不追星,也不贪恋“男色”,即便和她搭戏的人是金城武;比如《七月与安生》后,她尝试了不少成熟角色,在电影《后来的我们》里,既能演学生,也能演熟女,因此再度被提名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她也不爱看偶像剧,更不会见到霸道总裁和玛丽苏的桥段就心旌荡漾;她出门不带包,只用保鲜袋,因为方便又可循环使用;她甚至会在睡前点上一炷香,凝神静气……
《环球人物》记者“逼”她讲一个最近少女心泛滥的事,她说,看《动物世界》。采访前两天,周冬雨刚从北极录真人秀回来,本来计划看一眼北极熊,结果未能如愿,只得自己回酒店找视频看,看着看着心就柔软了,压力一扫而空。
“这方法很好,我推荐给你。”她对记者说,“特治愈。”
治愈,在周冬雨的生活里占据重要位置。首先,是职业性质让她需要被治愈。“我们这个职业很疯狂,情绪波动非常大,让你哭就哭,让你笑就笑,让你杀青,一秒你就得回来。”
其次,是个人性格。“我工作时总在审视自己,每次刚进一个组,都觉得自己演戏特烂,非常质疑自己,过一段时间就觉得还行,到杀青了,又在想到底行不行?演得是不是不太好?”
最后是行业原因。“拍电影,永远不知道结局会怎样。”她曾一度觉得《七月与安生》《后来的我们》应该就只是个小众文艺片的票房,没想到都成了当年爆款。“包括这次,大家都夸我绝了、神了、稳了,我很受宠若惊,但也时刻提醒自己,一定得淡定。张导说过,没有一个演员没演过烂片。所以我这几年最重要的课,就是平衡好情绪、生活和工作。”
“怎么平衡?”记者问。
“我的人生三大追求,吃好、睡好、洗個好澡,能完成这三件事,我就平衡了,我就精神了。”非典型女明星周冬雨,连回答都是非典型的。
对于少年时代,周冬雨只记得“自己特别二,又特别倔”。 细细想来,这种精神似乎就是周冬雨闯荡演艺圈的铠甲。采访中两句话足以概括她这10年的“二倔”之路。有人说她长得不够漂亮,她大智若愚,打哈哈说:“感谢爸爸妈妈给了我这个长相,平淡无奇也有它的好处,可以衬托得别人更美丽。”有人质疑她的演技,她倔强骄傲,直接回呛:“可以说我长得丑,不能说我演技烂!”
如此看来,还是老谋子眼光毒辣,一早便看到了这个女孩的特别之处。2009年冬天,稚气懵懂的周冬雨傻傻地站在艺考生队伍里,还以为来挑女主角的张艺谋是骗子。第一次试戏,她怎么也哭不出来,就深夜一个人对着镜子说:“不争馒头争口气。”第二天,她再次走到张艺谋的镜头前,演了3分钟,现场大部分人依然觉得不行,唯有张艺谋说:“3分钟里有3秒,很灵动很特别,就是她了。”
而那3秒,就这样成了周冬雨奇妙人生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