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街谋杀案
2019-11-27安杰拉·克赖德·内亚里
〔美国〕安杰拉·克赖德·内亚里
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市阿尔西德餐馆,晚餐高峰期
这位臭名昭著的美食评论家不可一世地仰着头,大摇大摆地穿过华丽的大堂,走进了阿尔西德餐馆。他硕大的鼻子高高挺起,指挥着干瘪的身躯四处游走,举手投足间让人觉得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而在某种程度上说,也的确如此。如果他的笔杆一摇,评价稍有偏颇,这里原本蒸蒸日上的生意就可能会一落千丈,甚至还会坠入破产的深渊。想到这些,他浑身上下不禁为之振奋。最激动人心的事莫过于此,将他人的前途玩弄于股掌之间,随时可以将其毁掉,也可以将其捧红,让其永远对他感恩戴德。
人们得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事情按照他们设定的方向发展,可居然还有许多人不谙此道,尤其是在这个贪污和腐败现象由来已久的城市。从各种贿赂和勾当中捞油水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而让他懊恼不已的是,这些大多正在成为历史。不过,这也無妨。长久以来在道上摸爬滚打的他已经赚够了,足以让他退休之后过上富豪的生活。然而,只要还有一丝可乘之机,他就必定会将不法之事进行到底。
“预订人叫尼莱斯·布罗。”他说道,色眯眯地盯着美丽的前台女招待,还自以为这眼神很是诱惑。但从女招待那惊恐而厌恶的表情来看,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事与愿违了。
在女招待查找他的预订信息时,他用手指使劲敲击着服务台,长叹了一口气。既然知道他要来,为什么不早点做好准备呢?真是太无礼了!从一开始事情就没办好。自他上一次评论过后,这位厨师急需重振餐馆的形象。上次,他仅用寥寥几笔就让这个可怜的家伙变得一贫如洗。似乎还不解气,因为厨师没有按规矩塞给他“辛苦费”,他甚至说这个厨师做的东西还不配喂给那些在法语区餐馆的泔水桶里窜来窜去的老鼠。至少他是这么看的,又或者那天晚上他只是心情不太好而已。谁知道是什么原因呢?不过,厨师希望这次的评价能大为改观,哪怕出点佣金也无妨,尽管评论家这次是有意要给好评的,因为他不能走到哪里,就诋毁到哪里,这样也会让他威信扫地。所以,如果厨师能为他呈上一道别具风味的佳肴,那这厨师就算是走运了。
“这边请,布罗先生。”女招待恭敬地说道,神态怯懦。
他预订的这张餐桌是整个餐馆里最好的席位,大厅的全景可一览无余。桌子上方,有一盏耀眼的水晶枝形吊灯,精美的白桌布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暖暖的柔光。女招待领他入座后,把酒水单和菜单递给他,然后一路小跑,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找她要电话号码。自恋的人往往就是这样,没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身边的人见到他总是这种反应。不过,他没有深究这个问题,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到了菜单上。
“我来一份厨师推荐菜,鲑鱼浓汤。”他对服务员吩咐道,“再把你们这里度数最低的黑皮诺葡萄酒来一瓶。”
“啊!这真是,先生!我的意思是,真是太会挑美食啦,先生!”服务员说完,一路小跑去了厨房。
“这些人都怎么了?”尼莱斯暗自忖度。
服务员呈上了红酒,厨师则亲自端着盛有浓汤的精美银托盘,来到了尼莱斯的餐桌边。
“晚上好,布罗先生,欢迎来到阿尔西德餐馆。”厨师从咬紧的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番话,同时把鲑鱼浓汤放在了评论家面前,露出了不情愿的微笑,“希望你能喜欢。”
“若是那样,当然最好。”尼莱斯心想,同时故作夸张地将勺子高高举起。他感觉餐馆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汇集,于是有些飘飘然了。他对着美味的汤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中的勺子依旧悬在半空中。他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股香味。只不过,要不要让其他人也体验一下这个味道,他还得考虑考虑。
“没什么鱼腥味,”他说道,“油面酱里是不是加了一点酱油和姜?芹菜放得稍稍有点多……不过我很是喜欢这种粗纤维。”
厨师站在一旁,等着他宣判,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这位瘦削的评论家把勺子猛地伸进热气腾腾的浓汤中,舀了一大勺送进了嘴里。他把汤汁在口中细细品味了一阵,然后咽下。餐馆里的其他顾客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
尼莱斯双眼微闭,若有所思。
“不错。”评论家说道,餐馆里顿时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厨师点了点头以示感谢,转身回到厨房,一句话也没有跟评论家说。尼莱斯继续一边品尝美酒,一边一勺接着一勺享用美味的浓汤。可正当浓汤和美酒将尽,他还对甜品菜单翘首以待之时,腹部一阵剧痛突然袭来。他疼得弓起身子,满口唾沫,立刻朝地板呕吐。离评论家最近的几位客人大惊失色,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开始大声呼喊。厨师听见骚乱声,连忙从厨房跑出来,冲进了用餐区。
就在厨师冲到现场的时候,尼莱斯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只见他的脑袋向后仰着,双目圆睁,脸已涨成了深紫色,身体也开始抽搐起来。他抓住桌布,玻璃杯和银餐具在桌面上相互撞击,叮当作响。他不停地喘息,上气不接下气,身体在座位上前仰后翻,来回挣扎,就像是骑在疯狂摇摆的木马上。几个服务员试图上前控制他,可他的身体依旧疯狂地抽搐,把他们全甩开了。
“快打911!”人群中有人高声呼喊。
“用海姆立克急救法!”另一位客人喊道。
侍酒师按照后者的建议,试图从后面抱住这个瘦弱的男人,可还没来得及做,可怜的评论家便停止了抽搐,一动也不动了。残余的浓汤里倒映着厨师的脸,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的微笑。
“还好我点的是蔬菜海鲜烩饭。”一位顾客小声对一旁的同伴说道。此时,餐馆外救护车的警笛声与街角铜管乐队的演奏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分外刺耳。
新奥尔良市法语区,当天早些时候
天刚蒙蒙亮,克洛德便独自沿着皇室街往前走去。一团团蒸腾的水汽如云雾一般,其中还夹杂着各种芬芳,有丢弃的香烟的味道、洒落在地面上的飓风酒和肥皂泡的气味,还有清晨清扫街道后的各种残留的味道,这一切都在他脚边缭绕升腾。在法语区,一天当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段。因为,本地的上班族还未出门去上班,游客们也还没有从纵情酒色的宿醉中醒来,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游览和狂欢。太阳从密西西比河上缓缓升起,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他和另外几位早起的人一起能独享这份宁静。而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在其他时间,无论早晚,法语区总是嘈杂混乱,拥挤不堪。
克洛德稍微绕了一段路,到迪凯特街的法国市场去寻觅售卖新鲜蔬菜的摊位,看看今天有什么好食材。他订购了大量番茄、蘑菇和绿叶蔬菜,由随后而来的餐馆员工负责取走。接着,他顺便去“世界咖啡馆”买了自己最喜欢的早餐——三块刚出炉,还滋滋冒着油的糖霜贝奈特饼,另加一杯由菊苣咖啡和全脂奶做成的牛奶咖啡。他寻思着自己的体形怎么变得这么浑圆了。
他的那些自诩为美食家的朋友总会问他:“克洛德,那个地方老是被游客挤得水泄不通,你去那儿干吗呢?”他们都对贝奈特咖啡馆推崇备至,甚至很多高档餐馆制作的精品贝奈特饼也受到他们的追捧。在这样一个以美食著称的城市,这些高档餐馆各显神通,以便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求得一席之地,让自己的地位变得举足轻重。这些推荐固然很好,但“世界咖啡馆”仍是他的最爱。或许是因为他难以忘怀那记忆中的味道。儿时的他,每每在主日学校里表现得不错,奶奶就会带他去那家餐馆,美美地吃上一顿。如今,那里的贝奈特饼还是和从前一样,味道香甜。
克洛德·阿尔西德是土生土長的新奥尔良人。他的先祖在18世纪海地革命发生后不久,就从海地移居到了新奥尔良。从那以后,他的许多先辈们就一直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尽管克洛德一辈子都生活在这个“新月之城”,但他绝没有把这里的历史、掌故和传统不当回事。正是因为这个城市的这些特质才让他有勇气面对生活,也才让他敢于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因为克洛德是一位厨师,而且还是一位备受赞誉的厨师。至少,他曾一度得到了大家的称赞。他一面想一面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可一想到一位评论家将批判的矛头狠狠地指向他的餐馆时,他脸上的微笑便瞬间消失了。的确,从那以后,生意便每况愈下,几乎面临停业。开始的慌乱过后,生意确有好转的迹象,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种兴盛的状态。最终他不得不把餐馆关闭了。
他一度陷入自怨自艾之中,无法自拔。然而,不久之后,他就重整旗鼓,开始打拼一番新事业。他的不懈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他开了一家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新餐馆——阿尔西德餐馆。这个餐馆比他之前首开的餐馆人气更高,而且得到了本地客和游客的一致好评。
他现在正处于事业的关键期,准备在餐饮界脱颖而出。几周之后,他将带着一道拿手菜去参加在法语区盛典期间举行的一场特别的烹饪大赛。比赛由全美几位顶级的餐饮界大咖主持,并由他们作为评审。如果他能胜出,他将平步青云,名利双收。这场比赛的竞争极其残酷,以至于当听说在前些年,曾有厨师为了夺得头奖,相互算计陷害的时候,他并不感到惊讶。其实,有一位他视为朋友的同行最近才因为比赛嘲弄了他一番,说话的语气好像是在吓唬他,试图让他放弃比赛。这位厨师叫阿利斯泰尔·比特曼,在法语区开了一家人气很旺的生蚝餐馆,就在阿尔西德餐馆那条街的另一头,克洛德常常在下班以后到那里喝一杯鸡尾酒来舒缓心情。他不明白阿利斯泰尔为什么要跟他过不去,因为在这样一个以吃喝至上的城市里,人人都能从大把的商机中分得一杯羹。
不过阿利斯泰尔曾向克洛德坦言,说自己正处在事业和家庭的瓶颈期。“我的妻子跟着餐馆的古巴勤杂工跑了,她到佛罗里达礁岛群去过养鸡和喝古巴莫吉托酒的生活了。”他在一天夜里多喝了几杯皮姆鸡尾酒后对克洛德说了这番话。同样,阿利斯泰尔的生蚝餐馆生意也逐渐冷清下来,因为餐馆赖以生存的生蚝养殖场大量关停,导致供应链中断。加之赤潮藻在墨西哥湾暴发性增殖,对生蚝的捕捞就只好暂停。“这些都还不算,最关键的是现在人们觉得吃生蚝会得病!”他说道。
这些都使阿利斯泰尔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克洛德知道阿利斯泰尔一直在跟抑郁症抗争,但他现在的状况比以前更糟糕了。阿利斯泰尔设法从法语区的黑市上搞到了一些进口的中草药,将其放入茶水中服用,用以治疗抑郁症。不过,他每次只服一点点,因为有传言说这些中草药含有微量的砷元素,尽管他无法确定中草药的具体成分是什么。或许这些成分只能起到提神的作用,但克洛德看不出这有什么区别。“如果我能在烹饪比赛中胜出,”阿利斯泰尔说道,“就可以借机摆脱抑郁,迎来人生巅峰。”
克洛德继续在路上走,无心考虑烹饪比赛的事情,当前最要紧的是如何渡过今晚这一关。届时,那个卑鄙无耻的评论家会再次光顾他的餐馆,对菜品做出评判。一想到这些,他便热血沸腾,但他必须保持冷静,先要集中精力干好手头上的事。这项任务非同小可,但他心中有数,甘心为此一搏。他已经跃跃欲试了。
克洛德曾受过经典法式烹饪技法的培训,不过,因为来自新奥尔良,他总爱给食物多调一些卡津风味。他的助手吉米·李来自日本,他们正在一起研究如何将法国、日本和新奥尔良的烹饪文化融合在一起。现在看来,他们还算成功,因为他们的手艺吸引了一大批忠实的顾客。
吉米·李的厨艺大多是在日本学的,他甚至还当了三年学徒,学习如何做河豚料理,这种含有剧毒而又被人视为珍馐的“吹肚鱼”。他已经顺利通过了高难度的理论和实践考试,拿到了大家艳羡的河豚烹饪资格证。而且,他一直都在催促克洛德,要他赶紧给阿尔西德餐馆办一个河豚料理许可证。
“老板,你什么时候去申请许可证?”就在前两天,他问克洛德,“我总算出师了,谢天谢地。你从不听我的建议。我估计这辈子也就只能给你打打下手,永远不能跟克洛德大厨平起平坐了。”
吉米不停地跟克洛德抱怨,朝他发脾气,让他大为恼火。殊不知,在全美只有少数几家餐馆取得了这种许可证。
“我们餐馆可以做那么多款鲜美的鱼类菜品,我就想不通,为何非得冒险推出有毒的河豚料理。”他对吉米说道,“别为这事大动肝火。”
“我可以把一些从日本空运来的冰冻河豚加到菜里,用神奇的技法进行加工,为顾客献上一道佳肴。”吉米说道,“让我试试吧,不然我就不干了。到时候我自己开个餐馆,跟你比一比,看谁的生意好。”
克洛德只是笑了笑。在他看来,吉米还缺乏历练,无法独自经营餐馆。不过,要是他再成熟一些,能学会控制急躁的情绪,或许有一天他能实现目标。
克洛德在杰克逊广场不紧不慢地走着,准备返回皇室街。他一边走,一边咬了几口香甜可口的早餐,然后就着一大口浓咖啡,把它们全部咽了下去。他来到宏伟的圣路易大教堂前,慢慢走进教堂尖顶投下的阴影中,顿时感到一阵凉意向双肩袭来。每当走在裴尔·安东尼巷里,他总感觉有些不安,因为民间传说这里有神父安东尼的鬼魂出没。安东尼曾是这座教堂的牧师,死后葬在了这里。克洛德本不相信什么鬼怪,但他无法置祖母的迷信想法于不顾。他的整个童年都受到祖母迷信说教的灌输,这让他老是觉得背后有脚步声,可每当他转过身,却发现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不过这总比走教堂那头的海盗巷好,因为在那条巷子里,他一不小心就会碰上海盗让·拉斐特的鬼魂。当然,信则有,不信则无。
他转身来到皇室街上,穿过几片小街区向自己的餐馆走去。快要走到的时候,他看到了泽尔马·拉芙。她是餐馆隔壁的巫毒店老板娘,此时正站在门口盯着他看。她见谁都说自己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巫毒女王玛丽·拉芙的远房亲戚,可克洛德认为这只是一种招揽生意的噱头罢了,并不相信她是古代巫毒礼法的正宗传人。虽说她有些古怪,但人还不错,所以很愿意跟邻居保持良好关系的克洛德并不与她交恶。如果他是那种迷信的人,那么那天早上,他或许会觉得她盯着他看是在蛊惑他的心智。
“你好,泽尔马!”他将捏着贝奈特饼的手举起来,跟她打了个招呼。
泽尔马并没有挥手回应,她的两手中间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正忙着来回捣鼓。她只是紧紧地盯着他看,眼神凶狠暴戾。
正当克洛德准备走下路坎,穿过马路朝她那边走去的时候,他的脚一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几乎栽在了人行道上。“哎呀!”他大喊一声,弯下腰揉了揉脚踝。没什么大碍,他心想。不过,碰一下还是有点疼。等他稍感好转,开始一瘸一拐地走过马路时,泽尔马早已不见踪影,消失在了巫毒店深处。
尽管在新奥尔良有许多伪巫毒师,但泽尔马自认为身手不凡,而且积累了一大批忠实的追随者。不,她并不真的姓拉芙,但她认为这个姓可以让她名正言顺地树立威信,对于那些没有信仰而又急需找到信仰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她的店里点有蜡烛,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熏香味,各种法器堆得满满当当。店里还有一些小饰品,可供游客选购,她的生意也因此从未间断。除此之外,店里的架子上也摆满了许多药草、坚果、种子、野草和根块,要什么有什么。这些都是她自己或顾客们用来做咒符、施法以及疗养的东西。当然,至于还有什么别的用途就不知道了。
泽尔马对克洛德无任何好感。他当初就这么贸然在她店旁开了一家新餐馆。每每在午餐和晚餐高峰期,餐馆外总是排起长队,队伍还拐了弯,一直排到她的店铺门口。这就挡住了行人的视线,也挡住了店门口的路。他们本可以逛进店里来买一支蜡烛、一张面具,甚至是一个巫毒娃娃。自从克洛德的餐馆开业那天起,她的生意便惨淡了许多。不过,这下有他好果子吃了。她一边想着,一边往店里走,手上还在狠狠地拧着那只胖娃娃的脚踝。出来混早晚都是要还的,这就是报应。难道他不知道真正的巫毒女祭司惹不起?
他的脚踝有些肿,扭伤处已经开始慢慢变成了青黄色。尽管如此,克洛德这一整天还是马不停蹄地干活,监督晚餐的准备工作,确保餐馆一尘不染,厨房干净整洁,当然,美食必须无可挑剔。吉米那天有些不高兴,也没有帮上什么忙,但克洛德无暇顾及吉米的情绪,所以没有理睬他。连续好几天,克洛德都在为今晚做准备,为了做好这道菜,他亲自对原料精挑细选。一切工作都已准备就绪之后,他在安静的厨房里站着,而员工们也在休息,只等晚餐高峰期的到来。此刻,他独自一人在厨房,长吁了一口气,凝重而深切。他认为他已经准备好了。不过,那个卑劣的美食评论家准备好了吗?
新奥尔良警察局第八分局,第二天凌晨
“我发誓不是我干的。不是我,你懂吗!”这话克洛德似乎说了不下成千上万次了。他低下头,双手捂着那张憔悴的脸使劲揉搓,想要驱散他在过去六个多小时里经历的恐惧。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自从前一天晚上他的餐馆里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他就被隔离关押在新奥尔良警察局第八分局。从前,他一直被这幢华丽的历史建筑深深吸引,那白色石柱庄严巍峨,楼体在玉兰树的掩映下分外秀伟。若是散步经过此处,绝对想不到这里会是警察局。建筑的大厅也不像一般的警察局,反而更像是博物馆,一个个玻璃柜里陈列着旧时的徽章和枪支,甚至还有一台T恤烫画机。但克洛德显然没有心情欣赏这些俗烂的藏品。他现在可以证明,大厅远没有审讯室让人着迷。
夏尔·鲁索侦探不停地在脑袋上用力抓扯,花白的头发蓬乱地耷拉着。厨师一遍又一遍的否认让他感到厌倦。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侦探,一直让他引以为豪的是,他非常善于把握嫌疑人的心理。所以,他坚信克洛德没有说谎。而如果他的判断是错误的,那克洛德简直就是个天才。审问过程漫长而艰辛,克洛德全程滴水不漏,看不出任何破绽。然而,没有好好审问一番的话,侦探不可能这么輕而易举地放他走。毕竟,当地一位著名美食评论家死在了他的餐馆里,而且死亡方式非常蹊跷。在尸检报告出来之前,他们还无法做出准确判断,但此案似乎是一起典型的投毒杀人案,而餐馆老板克洛德·阿尔西德则有最充分的动机。
“听着,阿尔西德,”侦探说道,“我们是否应该这样看这个问题?美食评论家在你的餐馆,吃了你一手准备的食物后身亡。而且,就在几年前,他曾让你破产。请问,除了你,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动机和机会对他下手?”
“这就是我一直在强调的问题。”克洛德镇定地说道,“很多人都想要那个混蛋的命。就算我要杀他,我为什么要在自己的餐馆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动手呢?”
“你就是骂他也无法帮你自己开脱。”侦探说道,“为什么别人想要他的命?”
“有成百上千位厨师和餐馆老板因为他写的差评而损失惨重,更别说那些想看我因此事而破产的人了。”克洛德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侦探问道,“法语区里一位乐呵呵的厨师能有什么仇人?”或许现在事情开始有些眉目了。
“你说的‘乐呵呵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说我的体形很圆润,而又觉得‘圆润这个词不合适?”
“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兜圈子。”
“呃……比如皇室街另一头的比特曼厨师。”克洛德说道,“他嫉妒我的烹饪才华,一直在向我施压,劝我不要参加法语区盛典的烹饪大赛。他可以杀了那个家伙,然后让大家认为我是凶手,这样他就可以在大赛中获胜。他这样做我绝不会感到意外。”
“这个说法有点儿牵强了,你觉得呢?”鲁索说道。
“又比如我的助理,吉米·李。他也很嫉妒我,想看着我毁在这件事上,然后接手我的生意。他的这点鬼主意,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嘿,阿尔西德,”鲁索说道,“你这样说也太臆测他人了。”
“好吧,”克洛德说道,扫视着四周,好像是要千方百计地找出一个嫌疑人来,“我隔壁那个神神道道的女巫呢?”
“她怎么了?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但每次看见她,我都感到一阵发怵。回过头想一想,”克洛德说,“每次她在我旁边,也不知怎么回事,我要么不舒服,要么就会受点伤。我觉得她肯定是在施法术,目的就是想除掉我!”
鲁索侦探眼圈通红,看着克洛德,决定今天就到此为止了。他实在是没有心思和毅力继续审讯了,“好了,阿尔西德,你可以走了,不过是暂时离开。我们会调查你的这些大胆指控,你要明白,我们一定会彻查此事。不过,目前你是我们的头号嫌疑人。就像电视报道说的那样,不要离开本辖区。”
阿尔西德餐馆,几周以后
数周以来,克洛德一直如坐针毡,就连煎蛋也难以集中精力,更别说经营餐馆了。这天,他按照平常的时间来到餐馆,但餐馆里的情况却异乎寻常。鲁索侦探说要在这里跟他见面。克洛德不知道他是否该担心,因为并没有人要求他向警察局报告。这或许意味着事情出现了转机。
走进餐馆后,他发现事情变得更奇怪了。吉米·李、泽尔马·拉芙以及阿利斯泰尔·比特曼应侦探的要求,也都在场。他们所有人都被警察仔细审问了一番,甚至家里和店铺也被搜查过了。显然,他们此时的心情谈不上愉悦。他们站在一起,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彼此,等待侦探的到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把我卷到这起案件里,”阿利斯泰尔对克洛德说道,“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是啊,伙计,到底怎么回事?”吉米问道。
泽尔马狠狠地斜睨了克洛德一眼。
克洛德开口为自己辩护了几句,但侦探的到来打断了他。
“大家好。”侦探说道,取下软呢帽,动作颇为夸张。他今天精神抖擞,看起来比上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兴致高了不少。他的两旁各站着一位身材魁梧的警察,穿着制服,还有一位跟在他后面。“各位请坐。你们可能觉得奇怪,想知道为什么今天我把大家都叫过来。”
“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吧。”克洛德说道。
看到大家都很镇定,侦探继续说道:“我觉得回到犯罪现场来跟凶手对峙,其结局和氛围往往都是再好不过了。没错,我确信,凶手此刻就在这屋里。”侦探一边敲着面前的桌子,一边吐出了这句话的最后三个字。
听到这里,他们纷纷露出惊愕的表情,不时传出“哎呀”“啊啊”的惊呼声,连声否认自己不是凶手。
鲁索侦探举起双手,示意他们安静,然后继续说。
“比特曼先生,就从你开始说起。我们搜查了你的公寓,在里面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中草药,里面含有砷元素。”屋里的其他人全倒吸了一口气,当意识到自己摆脱干系后,又松了一口气。“我们恰好又在布罗先生的体内和他喝剩下的鱼汤里检测出了中草药里的成分,包括砷元素。”
“太荒谬了!”阿利斯泰尔说道,“那些中草药是用来治疗我的抑郁症的。它们怎么会毒死人?那样的话,我早就死了。再说,中草药怎么会跑到布罗的鱼汤里去?我保证这不是我干的。”阿利斯泰尔站了起来,似乎是想逃跑。然而,一个警察将一只厚实的大手放在他肩上,又把他按回到椅子上。
“你们另外几个也不要以为自己就没事了。”鲁索说道,然后转向吉米,“李先生。”
吉米猛地一下抬起头,面对着侦探,脸上的表情仿佛一只囚笼中的动物。
“我听说你一直想拿到河豚料理许可证,可你已经等不及了,是吗?”侦探把话说完。
“拜托,我只是买了一些河豚,拿来练练手,这样厨艺才不会生疏,你明白吗?”
“好,布罗先生的鱼汤里怎么会发现有一些河豚肉呢?”侦探问道。
“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我甚至都还没把河豚从冰柜里拿出来开封。”吉米说道。
克洛德只是看了看吉米,失望地摇了摇头。
另一个警察走过来,站在吉米身后,以防他夺路而逃。
“可否问一下,如果你已经知道是这两个乡巴佬参与了谋杀,为什么还要把我叫过来?”一旁的泽尔马忍不住问道。
“这个嘛,拉芙小姐,你的店里存有毒芹,是吗?毒芹和芹菜非常相似,实际上,毒芹替换了芹菜,被放在布罗先生的鱼汤里。你搞这些有毒的玩意儿干什么?”
“有时施咒和配药剂,需要用到它,而不是给人吃的。而且,这是有机种植的。再怎么我也不会把这个放到鱼汤里去!那个厨房我根本进不去。”第三个警察慢慢走近泽尔马,随时准备给她戴上手铐。
侦探继续说道:“这几种致命物质,要么是其中一种,要么是它们混合在一起,要了布罗先生的命。现在,你们三人均因蓄意谋杀罪被逮捕。我们将让地区检察官介入,继续调查此事。”
警察们给这三人戴上了手铐。三人一面挣扎着,一面质问:“那他呢?”他们望着克洛德,而他看起来还不确定自己是否摆脱了嫌疑。
“尽管这起案子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但没有证据表明他跟此案有关。”鲁索说道,“其实,很有可能是你们这几个人都想陷害他。如果他被收拾了,你们才是最大的受益者。而且,要在自己的餐馆里用自己亲手做的食物杀人,这未免太愚蠢了。”
警察带走了三名嫌疑人,只留下克洛德一个人在餐馆里思考刚刚发生的这一切所带来的深远影响。尽管克洛德对自己刮目相看,但他仍然颇感震惊。他略施小计,便一击制胜,干掉了自己的死对头,还有那个暗中使坏的手下和朝他下咒的女巫,更有那個曾妄图让他一败涂地的混蛋美食评论家。
辛苦了一天,结果还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