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先勇小说中的身体书写
2019-11-27杨兴龙
杨兴龙
一.身体研究概述
在阐述文学中的身体研究流变之前,笔者认为有必要先对“身体”这个概念进行溯源和阐释。“身体”在《牛津英语词典》中的定义为:人或者其它动物的物质材料框架或结构,该组织通常被视为一个有机的实体[1](P354)。可以看出,物质性是他的根本属性,而且也是一个能呼吸的“有机体”。在英语中还有其它表示“肉体”的词语,有的侧重于身体的欲望属性,有的侧重于身体的有机属性。
自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的许多思想家开始对人类身体的各个方面进行探索和研究,从这个视角切入,去思考当下社会、文化等方面的众多问题。许多关于身体的理论被提出并被人们所重视,尼采、庞蒂、奥尼尔、福柯等这些人都对身体进行了探索,并形成了各自的关于身体的理论。首先对感性的、充满着欲望的身体感兴趣并且开始对逻各斯中心主义产生怀疑的是尼采,他提醒人们注重身体的地位,对身体的价值有必要进行重估并提出口号:一切从身体出发,身体是衡量万物的准绳[2];庞蒂开创了身体现象学,他反对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提出了“身心一元论”的身体理论。他强调身体不是作为一个物体而存在,而是“我们拥有世界的一般方式”,提出“个体身体”的重要性,认为身体是作为个体而存在,重视身体在人与世界交往的过程中作为媒介的作用;奥尼尔在他的《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这本书中,明确的将身体细分为“生理身体”和“交往身体”,在肯定身体的生理意义的同时,又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身体观念的内涵,肯定了身体的社会存在;福柯作为后现代哲学中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他从历史的角度去探究权力与身体的关系,考察了历史上权力对身体的规训,注重从身体的规训史中寻找历史的踪迹,“历史的变迁可以在身体上找到痕迹,它在身体上刻下烙印,身体即是对‘我思’、‘意识’的消解,又是对历史的铭写。历史和身体的环接正是谱系学家的致力之处”[3](P171)。
综上所述,“身体”绝不是简单的生理肉体,它包含了丰富而复杂的社会文化内涵。我们对人的存在的关注、研究首先要考虑的是身体,因为人的存在是以身体的存在为基础的,没有身体的存在,我们又何谈人的存在?
二.台湾现代派小说身体书写的历史语境
英国思想家昆廷·斯金纳提出了“历史语境主义”理论,他主张将研究对象还原到当初赖以产生的具体的社会语境之中。“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意识到作者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并重申已有的老生常谈,或对其进行重新表述并加以改写,或者可能是对它们进行彻底的批判和否定,从而就一个人们熟悉的论题提出一种新的视角”[4](P14)
我们返回到台湾现代派当时具体的历史语境。台湾进入60年代以后,经济开始有所好转,西方的各种文化思想相继传入台湾。“当时,各种不同文化交流状态,已经预告台湾正步入一个与以往的视野完全不一样的文明社会结构”[5](P216)1960 年白先勇、王文兴等人创办的《现代文学》杂志,标志着现代主义文学开始在台湾生根发芽。在台湾现代性的形成过程中,个人的生存体验被许多作家所重视,正如王一川所说“现代性,不仅是一个政治或思想的问题,而且同时更是个人的生存体验问题。甚至说到底,直接地就是个人的生存体验问题。现代性是同人对自身的生存境遇的体验结合在一起。”[6](P3)此时的台湾现代派小说的文学叙事开始直面个人的身体,真实地还原当下个体的精神世界。台湾现代派小说的产生也表明一直被禁锢的身体开始脱离枷锁,向自由的方向前行。
我们要关注身体在不同历史语境中与周围世界进行的互动,以此来解读一些作家的作品。台湾现代派小说用文字直接书写个人的身体,用身体来暗示当下千姿百态的社会。白先勇作为台湾现代派小说的代表人物之一,下面将重点分析白先勇的同性恋题材小说,对小说中的身体言说进行阐释,追踪其背后所体现的作家个人的生存体验和悲悯情怀。
三.白先勇小说中的身体言说
《青春》、《月梦》是白先勇早期创作的具有同性恋倾向的两篇短篇小说,他在这两篇小说中用另类的情欲,表明了他认为同性的情感是合乎人性的,白先勇在小说中用身体书写表现了他为同性情感无罪的辩护,同时也告诉这个社会他对这种传统道德所禁止的爱欲的认同姿态。早期同性恋小说多是书写成年男子与青少年的爱欲缠绵,表现了在成长中的少年所产生的自我情感认同危机。小说中充满了对青春肉体的爱慕之情,如《月梦》中的吴钟英、《青春》中的画家对少年的热爱。
白先勇先生用将近十年的时间,完成了从短篇小说到长篇小说的艰难转变,而作为白先勇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他又选取了一个全新的充满着争议的题材——同性恋。袁良俊在《白先勇小说艺术论》中把《孽子》的主题概括为“父子冲突,以及灵与肉的冲突”,现在看来,这毫无疑问是《孽子》最为重要的主题,也是其最感人的思想内容。下面笔者就围绕“父子冲突、灵肉冲突”的主题,来分析身体作为一种故事成分,在小说中是如何运用的。
小说开篇就描写了一个“孽子”被社会和家庭所驱逐的场景,“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7](P3)学校的布告和父亲的怒吼:“畜生!畜生!”,将李青的身体放逐。从此,李青的身体失去了家庭和社会的庇护,打着赤足的阿青拼命的向外面奔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误,也不知道他接下来将面对的是什么。李青由于背负了与别人不同的命运(性取向不同)而被驱逐,身体在这时第一次出场就处于一种反抗的姿态。阿青由于自己另类的情欲,而被家庭和社会所不容,与父亲和社会上的异性恋人群站在了对立面,在“新公园”流传的龙凤恋爱传奇,正是对社会上异性恋的彻底反叛,也是对自我身体的原始生命力的赞美。
小说讲述了阿青父子、龙子父子、傅卫父子之间的冲突,阿青、龙子、傅卫的父亲们虽然地位上不是完全平等的,但是他们都是从大陆逃到台湾的“台北人”,他们曾经还都是驰骋疆场的军人,他们有着和大多人一样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他们可以说都是传统道德观的坚定捍卫者,自然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对传统家庭伦理的反叛。他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作为自我身体的延续,不仅是血缘的继承,更是价值观念与人生理想的传承。但是儿子的“非正常”身体,让父与子之间产生了决裂,父亲无法理解儿子的身体,就不得不把儿子陌生的身体驱逐出自我领域。不得不说,身体在此时也作为推动叙事进程的动力而存在。阿青们由于得不到父亲原谅和社会的接纳而不断的漂泊,不断的寻找自己的家园,寻找自己生理上和心理上的“父亲”。傅卫等人甚至用毁灭自我身体的方式,去反抗父亲想象中的传统身体观,因为他们被驱逐之后发现,只有这肉身还属于自己。虽然最终阿青和龙子的父亲都没有表明他们的态度,但是通过对傅老爷子这一人物的塑造,表明了其实父亲们在心里已经原谅了儿子,难以割舍的血缘关系让父亲们接受并理解了儿子们的身体。最后,小说中傅老爷子把自己的情感全部寄托在畸形弃儿和“青春鸟”的身上,通过这种对“他者”身体的救赎,最终是希望自己的身体得到解脱,此时的身体是作为一种媒介、一种自我救赎的工具而存在的。
“灵与肉”的冲突贯穿着这些青春鸟的一生,由于被家庭和社会所不容,“青春鸟”们被迫地流向了底层社会。他们在“台北新公园”找到了自己的族群,找到了自己的同路人。“在我们的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8](P20)情欲在他们的体内骚动,由于自己的性取向,孤独成为了他们共同的命运。他们为了生活出卖自己的肉体,但他们也会反感自己的这种行为,“我感到的却是莫名的耻辱”,他们也会有罪恶感,不管是在白天还是黑夜,灵与肉的冲突时刻伴随着他们。被放逐到“新公园”以后,小说中的青春鸟也有自己正常的情感诉求,比如兄弟之情。“虽然身陷黑暗的王国却都有着更高的情感追求”[9](P410)阿青经历过一系列的放逐以后,终于在这陌生的世界之中找到了自我,完成了自我身体的蜕变和成长,同性恋者对自我身体的救赎同时也是他们对自己主体性认同的开始。
四.总结
在白先勇的小说中,身体书写是让身体不断被符号化的过程,身体在小说中不仅作为一种推动叙事展开的动力而存在,也是作为与父子之间的唯一纽带,更是小说中人物反抗世界的唯一工具而存在。白先勇以社会中部分少年异于常人的性取向表现了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所产生的自我身份认同危机,同时在面对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家庭伦理道德时的无力与孤独之感,这不仅是小说中青春鸟的处境,也是作为同性恋的白先勇的处境。作家描写了一群只能在深夜出没的青春鸟,通过对他们的非正常情感的认同与对他们悲剧命运的探究,体现了作家广阔的悲悯情怀。
注 释
[1]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volumnⅡ,Oxford:Clarendon Press,1989,p354.
[2]汪民安.身体转向[J].外国文学,2004(1):3644
[3]汪民安.福柯的界限[M].第1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1页.
[4]昆廷·斯金纳,丁耕译.什么是思想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页.
[5]邱贵芬,陈建忠等.台湾小说史论[M].第1版.台北:麦田出版,2007年版:第216 页.
[6]王一川.中国现代性体验的发生[M].第1版.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3页.
[7]白先勇.白先勇文集[M].第三卷,孽子,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
[8]白先勇.白先勇文集[M].第三卷,孽子,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20页.
[9]刘俊.悲悯情怀[M].第1版,台北:尔雅出版社,1995年版:第4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