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的概念辨析
2019-11-27王兴
王 兴
随着数字化技术的进步、互联网空间的进一步拓展,网络已成为人们的“第二生存空间”,而传统信息媒介文字与网络的结合,造就了网络文学这一具有交互性、网络性、通俗性等特征的复杂文学样式。网络文学相较于传统文学拥有门槛低、通俗易懂、趣味性强等优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年轻学生的注意,日渐成为可与传统文学比肩的一大文学主流。根据《2017亚马逊中国全民阅读报告》,85%的受访者同时使用纸电两种介质进行阅读,其中,90后和00后对于电子书的接受程度高于其他各年龄段,纸电“一起读”成为主流,其中《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具有网络原创性的作品更成为畅销书籍。[1]
一.网络文学研究状况——文学性与网络性的分裂
网络文学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决定了它概念化和定义化的困难,但概念和定义又是网络文学研究的前提和基础。网络文学的研究者也一定程度上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并将此问题作为研究网络文学的出发点和立足点。针对网络文学的定义问题,目前有以下几种代表性的倾向:
从传播媒介和参与主体角度,将网络文学粗糙地定义为依靠互联网进行创作、传播,参与者为网络用户的文学样式。欧阳友权是最具代表性的中国网络文学研究者之一,在其代表性著作《网络文学本体论纲》中,他这样界定网络文学:“网络文学是一种用电脑创作、在互联网上传播、供网络用户浏览或参与的新型文学样式。”[2]在文章中,他创新性地运用现象学的思维和方法,试图将复杂的网络文学概念祛魅和还原,探究分析其技术性外壳的“显性结构”,并进一步揭示其被遮蔽的隐形结构,达到对网络文学“文学性”和“真理”的本质揭露。然而,欧阳友权虽然运用了深刻的哲学方法,且敏锐地意识到了被技术性外壳遮蔽下的网络文学的文学性本质和满足现代人需要的内在功能,其理论主要着眼点却仍在网络文学的技术性特征上,其文学性本质或是语焉不详或是仍采用传统文学的理论论说,这对网络文学的研究产生了再次遮蔽。
在《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困境与突破》一文中,崔宰溶意识到了欧阳友权的问题,并尝试给出了自己的解答。针对网络文学网络性和文学性互相遮蔽的情况,他提出了更为彻底的解决方式,他从网络文学的网络性、流动性、过程性出发,认为对网络文学的研究不能局限于固有的作品思维,应突破作品、文本、超文本等概念的局限性,从网络文学区别传统文学的“网络性”特征出发,甚至认为在研究中应用“网络性”取代“网络文学”术语;针对传统文学理论分析网络文学的不足和局限性,他创新性地提出了“土著理论”,认为网络文学的直接参与者有着自己的“术语——方言”体系,我们应该意识到运用传统文学评论术语分析网络文学的不足。同时,他主张我们应将自己看做是网络文学领域的“外地人”,应尝试用网络文学领域的“方言”,诸如“爽、闷、yy、小白、种马”等来构建网络文学的评价体系和话语体系,而非一味地使用传统文学术语“殖民化”网络文学。[3]
以上学者的共同点都在于侧重从网络文学的载体——网络去定义、分析网络文学,崔宰溶更是主张彻底地改变“网络文学”这一术语,换之以“网络性”。的确,网络文学区别于传统文学而获得自身独特性的一根本特征在于其创作与传播媒介的变迁,即改变传统文学“纸质书籍—出版社—读者”的传统创作与传播方式,而建构一种新式的“作者—读者”交互模式。因此以“网络”作为传播方式甚至是存在方式的网络文学,拥有了交互性、流动性等特征。但是我们必须清楚,网络本质上作为一种传播工具,虽然其对网络文学的影响不断丰富化、多样化(如最初的网络小说代表《第一次亲密接触》与传统文学相比,除网络载体之外,其内容特征并无太大差异,至少没有形成以“爽”、“娱乐性”为核心的网络文学模式,而随着其发展,网络小说作为网络文学的代表,形成了“爽”、“娱乐性”等核心特征,玄幻、仙侠、都市、穿越等多种独特分类并存的存在状态),但网络本质上只是对文学形式的“塑构”,这种塑构无论是表现在外在作品形态(网络连载、电子阅读等)还是在内在特征意蕴(快节奏、多分类、追求“爽”等),网络文学仍需要文字、情节、人物等传统文学要素的填充,并作为一种文学样式由作者创作、读者阅读。
二.网络文学的狭义化理解:网络文学=网络小说
对网络文学的定义有两种探求维度:外在性与内在性。从外在性维度探求网络文学的定义,常常要在与传统文学的比较中实现。在外在性探求中,如我们在上述中提到的,网络文学的研究者常常在网络与文学相互影响渗透所形成的迷雾中迷失,以至于将网络作为网络文学研究的着力点甚至是全部内容,网络文学的网络性与文学性想割裂,在这种错误的倾向下,将网络文学理解作依靠互联网进行创作、传播,参与者为网络用户的文学样式,也是必然的结果。
从内在性角度探求,即从网络文学具体内涵与外延来看,许多研究者和读者将网络文学的题材和形式局限于网络小说,认为只有网络小说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网络文学。在许多研究者的文章中,这种狭义化的设定充斥其中。例如,《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困境与突破》就如此表述:“既然是全体,就应该是包含了小说、故事、爽文,以及影视剧、网游、动漫等产品定制的故事脚本的全体”[3],在这里,作者仅将网络文学的全部内容局限于小说或故事脚本。同样,对于普遍大众而言,网络文学与网络小说似乎是划等号的。在知乎中搜索网络文学话题,总共有五千左右的问题,以及四万余名的关注者。在首页有着数万赞同量的热门话题中,排名前三的问题分别是“网络小说里有哪些令人拍案称奇的智障桥段”、“网络小说里是否有出现过让你激动得全身颤抖的情节”、“看网络小说的时候,有哪些片段让你觉得作者的文化素养并不高”[4]。
将网络文学狭义地理解为网络小说意味着诗歌、散文、剧本、寓言等其他文学体裁和形式的“退场”,网络小说地独占式的“在场”挤压了其他文学样式在网络中的生存空间,构建了以“网络小说”为核心的网络文学话语体系和理解体系。这种将网络文学狭义化的倾向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有着一定的社会经济与文化基础。正如《2017“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中指出的“网络文学IP成为泛文化娱乐产业创意的源泉”[5]。网络小说在网络文学中的权力中心地位很大程度上是市场化经济给予的。网络文学最初的产生是非功利性的,网络文学作者写作的出发点也不是为了得到稿酬和名声,而是出于对网络和文学的兴趣与好奇。早期知名网络写手李寻欢在《新的春天就要来》中指出网络文学的特征:“非功利,写作的目的是纯粹表达而没有经济或名利的目的;真实,没有特定目的的自由写作会更接近生活的情感的真实”[6]。可见,早期网络文学作者无疑将网络文学看做文学领域的净土,网络文学完全是无功利性、自由表达的“伊甸园”,这种对网络文学理想主义的情怀广泛地存在于网络文学市场完全没有成型的早期阶段。然而,随着网络文学市场化的提高,资本的大量涌入,越来越多的人抱着发财扬名的目的投身网络文学创作,网络文学的理想主义情怀不可避免地暗淡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靠快节奏、多字数取胜的网络小说套路。在这个过程中,网络小说网站的建立起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从早期的“榕树下”到如今的“起点中文网”,以及与之相关的网络文学大IP战略,网络文学产业链不断完善,商业化程度不断提高。网络小说网站实现了网络文学的经济价值和变现能力,促使网络文学由小众的兴趣爱好发展为具有强大吸金能力的赚钱工具,通过经济利益的驱动,产生了数以万计的网络小说作者和作品,其中虽然作者和作品水平良莠不齐,但在庞大的基数基础上也诞生了许多经典作品,使得不少作者“一夜封神”。萧鼎的《诛仙》,辰东的《神墓》,zhtty的《无限恐怖》等都被网友评为开宗立派的“神作”,历经十年仍被人津津乐道。
同时,现代读者大众的阅读偏好和精神需求也外在地影响着网络文学的文本特征和内容。网络小说依靠网络小说网站的建立,构造出作者和读者紧密联系的虚拟空间,建立了及时有效的沟通和反馈机制。根据网络小说网站的运营机制,网络小说作者的每一分收益都与读者密切相关,读者订阅的数量直接决定了作者的收益。在这种情况下,网络文学作者必须迎合普遍读者的阅读需求和口味,才能得到更多的订阅量。而网络文学读者的阅读需求不同于严肃文学读者,他们不期望通过阅读严肃文学引发深刻的思考,获得人生哲理,而仅仅追求精神层次的“爽”。我们已经提到,网络文学是以“爽”、“娱乐性”为核心特征的,在这个意义上,网络文学与美国大片、韩国肥皂剧没有什么不同,它们都仅仅是精神的娱乐品。那么,如何在大量的篇幅中给人以持续不断的“爽”感呢?答案是明显的,即必须用简单明了的文字塑造环环相扣、高潮迭起的情节,以及尽量鲜活生动、接地气的人物形象。诗歌、散文等其他文学形式局限于篇幅和形式,无法承担此功能,而只有小说可以通俗生动地构造出精彩的情节和丰富的人物形象。
然而,网络文学不仅仅局限于网络小说。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到,除了专门的小说网站(如起点中文网等)被认为是网络文学的生存载体,还有许许多多的网络文学样式及其载体在我们的生活视域中存在着,而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以新浪微博、百度贴吧、知乎等为媒介的网络文学样式,相较于连载在网络文学网站上的网络小说,无疑具有更广泛的受众和影响力。这种论坛式的网络文学形式多样,不再局限于小说的固定形式。在其中,既存在一百多字的碎片化写作,也存在成千上万字的长篇巨著,它们涉及的内容题材也丰富多样,例如个人生活感悟、幽默段子、时事评论、小说故事等,这些内容可以由诗歌、散文、小说等传统文学题材表现,同时也夹杂着反传统的因素,充满着后现代主义风格。这种后现代主义风格体现为对传统文学表达体系的反叛和新媒体表述方式的建立,在网络文学创作中你可以使用颜文字、表情,甚至全篇都可以用表情来传达清晰明确的信息,在网络语境中通过“潜”话语规则被网络文学受众理解,并相互沟通、再创作。在这个意义上,网络小说仅仅因其鲜明的文学性和娱乐性而被大众视为网络文学的代表,但其并不囊括网络文学的全部内涵,从宽泛意义上讲,在网络上传播的所有具有网络性和文学性交融特征,并以娱乐性为主要目的的文学形式均属于网络文学范畴。
三.网络文学的民族性
对网络文学的理解同样要根基于民族性,中国网络文学作为中国文学的特别现象,其内容和形式都深受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和民族精神影响。别林斯基曾经说过:“既然艺术就其内容而言,是民族的历史生活的表现,那么,这种生活对艺术自必有巨大的影响,它之于艺术有如燃油之于灯中的火,或者,更进一步,有如土壤之于它所培养的植物。”[7]中华民族源远流长,历史绵延数千年而生生不息,进入新时代以来,更是在优秀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推陈出新,不断创造新的文化瑰宝。在这个过程中,中华民族产生了以儒家文化为核心,道家、佛家文化相交织的传统文化,凝聚出爱国爱家、自强不息、团结奋斗等的民族精神,创造出了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等充满着伟大想象力的神话传说,所有这些都是网络文学赖以存在的民族文化资源。网络文学不是凭空产生的,以网络小说为例,从浅层次上来讲许多网络小说的创作灵感都来源于传统神话传说或历史事件,甚至直接化用了神话传说或真实历史的人物与情节,并加以改编和再创作。以有着近五千万点击量、起点中文网正版读者达两百万的精品小说《赘婿》为例,作者便套用了真实历史中宋金相争、金辽相抗的情节,并加以改编和虚构,使之更符合读者口味,凸显网络文学特性。在书中,真实历史中的宋朝被作者改编为架空王朝武朝,处于不同历史时间,本没有交集的历史人物在作者巧妙的笔锋勾画下相互碰撞,共同谱写了虚拟时空中激昂壮阔的历史史诗。[8]
从深层次来讲,民族性更内蕴于网络文学中,成为网络文学创作者的“先天预设”,民族精神和文化塑构出的虚拟化的作者意志贯穿于整个网络文学作品中,通过情节发展和人物形象时刻将自身从潜在向实显存在样态转化,并同时建构着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民族精神与民族文化同网络文学作品在相互作用下构成紧密联系的矛盾统一体,民族性作为网络文学的精神内核而实存着。民族性在网络文学中有两种显现方式——肯定与否定。民族性在网络文学中以肯定的方式显现自身,即以积极的、正向的形式显现自身的存在,民族性在其中得到了符合其本然面貌的积极价值呈现与指归。例如,在《赘婿》一文中,男主人公宁毅在起初只想过悠闲、富裕的生活,平淡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对方腊起义、金国南侵等事关百姓存亡的大事不愿过多参与,只想顾全自己的小家。然而,随着情节发展,在目睹了武朝朝廷软弱无能,金国血腥侵略,百姓颠沛流离的惨状后,宁毅逐渐萌生出为国为民的民族主义情怀,并在目睹一代大儒秦嗣源为民牺牲后达到顶峰,最终组建“华夏军”抗击外敌侵略。在这里,自强不息、爱国主义等民族精神通过宁毅符号化地表现出来,得到了本真的肯定的正面弘扬。民族性在网络文学中以否定的方式显现自身,即以消极的、负向的形式显现自身的存在。例如作者“火星引力”所创作的网络小说中,日本人几乎全都以邪恶、变态的方式出现,而男主人公经常会大肆杀戮与他为敌的日本人。作者通过塑造这种情节制造网络文学的“爽”点,将民族性表现为排外性,民族性本真的意义被扭曲异化,而以负面的形式表现出来,其承载的价值也是消极、负面的。
四.总结
综上所述,只从网络文学的载体——网络来定义网络文学,会造成网络文学文学特征的遮蔽;只从文学特征入手,运用传统文学分析方法探究网络文学,不适当地运用西方文学术语,将网络文学刻板化为超文本文学、后现代主义文学等,又对网络文学的本真面目形成二次遮蔽;只将网络文学狭义地理解为网络小说,是对网络文学独具特色的自由形式的严重破坏。同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网络文学具有民族性,研究网络文学不能脱离其生存的民族文化土壤。正如全国政协委员、网络文学代表人物“唐家三少”在2018年两会采访中指出“中国网络文学现在有一种说法,中国的网络文学已经是继美国好莱坞、日本动漫和韩国电视剧之后的世界第四大文化现象,而且只有我们是做内容的文化现象”[9]。中国网络文学精神内蕴深深植根于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与民族精神中,已成为国际不同国家、民族了解中华文明的一扇窗口,成为中华文明对外进行文化传播与交流的名片。
网络文学是复杂的,是网络性、文学性、民族性交相影响,形成的独具特色的自由文学样式,其内涵空间是广阔的,外延形式是多样的,对网络文学的研究极具时代价值与文学价值,我们仍需更加深入、细致地探究这一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