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的武则天形象:以武则天、崔融、杜甫诗为例
2019-11-27彭洁莹
黄 靖 彭洁莹
武则天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性帝王,其形象具有特殊性。武则天不只是大唐的皇后,亦是大周的开国皇帝。历史有载的武则天名字为武曌,是武则天后期自己命名而得,“则天”为其逝后尊号。武则天14岁进入唐太宗的宫廷,得才人位份,赐号“媚娘”。因徐贤妃聪慧过人,十分得宠,入宫十二年间武则天一直在才人位份徘徊,后结识李治。唐太宗驾崩后,后宫大多数没有为太宗诞下子嗣的妃嫔按规矩到感业寺削发为尼,为太宗守节,武则天亦然。彼时高宗李治的王皇后与萧淑妃间的争宠水深火热,王皇后试图利用武则天的花容月貌来转移唐高宗对萧淑妃的宠爱,使人传话与武则天,命武则天暗中蓄发,后期创造机会回宫瓜分高宗对萧淑妃的厚宠。回宫后武则天获高宗盛宠,晋为妃位,封号“宸”,第二年育子李弘,武则天被提为昭仪。永徽六年被立为皇后,后逢唐高宗李治罹患头痛症,无力独自处理政务,武则天开始协助李治处理政务。唐高宗病逝后,李显登上皇位,史称唐中宗,武则天被尊为皇太后。从此拉开了武则天临朝称制的序幕。嗣圣元年,武则天权欲膨胀,不满于临朝称制,废中宗皇位,贬李显为庐陵王,将李旦推上皇位。武则天真正意义上地站在了大唐权利的最高点。睿宗文明元年,武则天自称帝,改国号为周,后人称其朝为“武周”。神龙元年,宰相张柬之发动政变,推翻武则天所创大周,助李显重登帝座。唐中宗尊武则天为“则天大圣皇帝”,历史复归大唐。同年武则天逝于上阳宫,年八十二。后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武则天逝后与唐高宗同葬一墓,立无字碑。作为历史上的传奇人物,武则天的故事层出不穷,诗人亦将武则天写入诗中,本文试以武则天、杜甫、崔融诗为例,探讨唐诗中的武则天形象。
一.武则天诗中的自我形象:思妇、孝后、知人善任的帝王
回顾中国历史,载入史册的皇帝数量可观,但其性别为男性。儒家思想为主流的古代中国,对女性的要求实际上比对男性更为苛刻,民风开放的唐朝亦然。可是武则天却突破一众男性当权者,在其中划出独属女性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浓墨重彩。武则天形象可谓复杂,“武则天是政治家而兼文学家,她的一生事业,大足为五千年来沉埋的女性一吐愤气。”[1]武则天不仅在政治上有较高的政治嗅觉,更有较高的文化素养。据《全唐诗》记录,武则天所作之诗有四十八首,卷五录有四十七首,卷二十七录有一首。纵观其诗,我们可以发现其中折射出来的形象可大致分为三类:用情至深的思妇形象、孝感天地的皇后形象、知人善任的帝王形象。
武则天诗歌中思妇形象的典型代表为《如意娘》。大部分人认为《如意娘》一诗是武则天处感业寺时写给李治的情诗。相传武则天在太宗后期病重期间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治建立感情,《如意娘》一诗则在武则天入感业寺后重新唤起李治对武则天的感情。
《如意娘》全诗共四句,计二十八字。该诗抒写武则天在感业寺时的相思离愁:“看朱成碧思纷纷,支离憔悴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看朱成碧”四字极妙,思君至魂不守舍,竟将窗外的朵朵鲜艳的赤红的花错作潇潇绿叶。“看朱成碧思纷纷”一方面写出了武则天在感业寺生活的空虚,深感美好时光的消逝无法挽回,红颜薄命,昔日的欢乐已成过去,如今只有无尽的孤独和透骨的思念为伴。另一方面则抒写了武则天对唐高宗李治的思念之深。是何等思念方会将“朱”与“碧”这两种具有强烈对比意味的颜色在迷离中错认?此处相思深似海。窗外红花渐渐枯败凋零,枝头仅剩片片绿叶。岁月在花开花落的轮回里徒徒消耗,思绪纷乱,因想念我的挚爱从而日渐憔悴。倘若你对我因思念你而流下的泪水存有疑惑,便来开箱看看我石榴裙上的斑斑泪痕点点泪迹。全诗弥漫着前途莫测、怅惘无依之感,深刻地写出了武则天在感业寺时对前路的迷茫。在此迷茫与孤独间,心口满是对爱人的思念,进一步抒发了武则天的入骨思念之情。
武则天被唐高宗李治册立为皇后之后,虽贵为一国之后,但因出身与她曾侍奉太宗的身份,令武则天在时人眼中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为了树立合格的皇后形象,巩固皇后之位,武则天需要洗却人们眼中固有的、自己曾经的形象,重塑自己的皇后形象。唐人好诗文,武则天从诗作入手,在《从驾幸少林寺并序》诗中,将自己的形象塑造成了一位孝感天地的皇后。
陪銮游禁苑,侍赏出兰闱。云偃攒峰盖,霞低插浪旗。日宫疏涧户,月殿启岩扉。金轮转金地,香阁曳香衣。铎吟轻吹发,幡摇薄雾霏。昔遇焚芝火,山红连野飞。花台无半影,莲塔有全辉。实赖能仁力,攸资善世威。慈缘兴福绪,于此罄归依。风枝不可静,泣血竟何追。
《从驾幸少林寺并序》作为一首悼亡诗,诗的前半部分张扬皇家威严,随即过渡到少林寺曾被林火烧毁的历史,进而联想到自己的母亲曾经出资重修少林寺,见寺思母,由眼前的少林寺回忆起亡母的音容笑貌,表现了武则天对母亲的深刻思念:“风枝不可静,泣血竟何追。”此句直击人心,成功塑造了武则天至孝的皇后形象。
在武则天的诗作中,其曾作三言诗《制袍字赐狄仁杰》赐予狄仁杰:“敷政术,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所谓诗有其由,武则天因狄仁杰于万岁通天元年(696年)急任魏州刺史之时以极小的牺牲使垂垂欲坠即将被契丹夺取的冀州重回中原怀抱。武则天被其壮举所震撼,迁其为幽州大都督,并御笔亲书“敷政术,守清勤,升显位,励相臣”一诗来表示自己对狄仁杰的赞赏。《制袍字赐狄仁杰》全诗十二个字,短小而精悍。既肯定了狄仁杰的勤政,又表示了武则天对其的厚望,寥寥十二字,达到了褒奖勋臣,树立典型,驾驭臣下的目的。
武则天自干预朝政以来,就十分重视对人才的运用,在其称帝改制后更是如此。武则天作为一个政治家,其以知人善任而著称,武则天开创武举、自举、试官等多种选官制度,选拨人才不拘一格,让一大批出身寒门的子弟有了一展才华的机会。在政治上,武则天对唐朝的发展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武则天掌握朝政后首要的一大举措为打击门阀,突破政治垄断,将当时在官场一手遮天的关陇集团从权力的中心发放到权力偏远地区,为唐朝后期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创造了一个良好的条件。其次,武则天不止开创了多样的选官制度,其用人方面更是大胆提新,不拘泥于门第,大力发掘人才,如被后人称为“开元贤相”的姚崇和宋璟便是在武则天执政时期被发掘的。最为重要的是,武则天对科举制度进行改革与补充,大量增加科举取士人数的同时开创了武举和殿试的先河。在其位谋其政,狄仁杰作为武则天时期的宰相,在其位上狄仁杰可以说做到了为相者的本分的同时达到了帝王对其的期许,武则天在此做到了知人善任。就《制袍字赐狄仁杰》一诗,武则天打破了世人对女性的传统看法,向世人展示一位会用人、善用人、惜贤才的君主形象。
二.崔融诗歌中的武则天:极具人格魅力的帝王
唐代诗歌盛行,诗人常在诗歌中发表对某事或某人的看法,武则天亦被诗人化入诗中。初唐时期卢照邻就在其诗《和乐九章》中的《歌中宫第五》中全篇对武则天进行赞美,如“居中履正,禀和体微。仪刑赤县,演教椒闱。陶钧万国,丹青四妃。河洲在咏,风化攸归。”武则天逝世后,诗人崔融与宋之问都曾为武则天著有挽歌。从时人所著之诗我们可以探得武则天的人格魅力之大。
崔融作为被武则天一手提拔的官员,对武则天有很深的感情。武则天逝世后,崔融所著挽歌《则天皇后挽歌二首》深切的表达了其对武则天的崇敬与不舍之情:“宵陈虚禁夜,夕临空山阴。日月昏尺景,天地惨何心。紫殿金铺涩,黄陵玉座深。镜奁长不启,圣主泪沾巾。前殿临朝罢,长陵合葬归。山川不可望,文物尽成非。阴月霾中道,轩星落太微。空馀天子孝,松上景云飞。”诗歌通过一连串对天地自然的描写,极力渲染了武则天逝世后的气氛,随后通过描写紫殿中的金砖令人感到过于晦涩,黄陵的玉座过于幽深。中宗因为武则天逝世过于悲痛,多日不梳洗自身,表达了武则天逝世后中宗的悲痛,也流露出诗人自己的哀伤。挽歌通过诉说武则天结束前朝的政治生活后选择放下一切,回到其夫高宗的身边,与高宗合葬乾陵。一切既成往事,如今只留下天子中宗的一腔孝意。该诗字里行间透露着诗人对武则天的不舍,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崔融对武则天的感情。崔融对武则天的感情来源于其因文才为武则天赏识而得到重用。
崔融一生仕途坎坷,从中举之日到被重用之际中间有二十八年之长。崔融虽然第一次参加科举便中举,且幸运的不需要经过漫长的候缺时间,直接被授官进入崇文馆当学士,后被选为太子李显的侍读,但是崔融虽为太子近臣,可是崇文馆学士在大臣品级中为六品下,官位低微,主要负责编撰文史,可见崔融在被武则天以文才赏识之前一直不被重用。直至圣历元年,他的《启母庙碑》被武则天发现,崔融方得到提拔。可以说武则天改写了崔融的仕途,给崔融带来了一个新的开始。在崔融人生的最后十年里,他深受武则天重用,仕途一帆风顺,基本每两年便升迁一次,官至凤阁舍人。凤阁舍人具有实权,可以参议和草拟国家命令文件,《新唐书·崔融传》记载:“朝廷大笔,多手敇委之”。基于武则天的重用与信任,崔融对武则天的忠诚之心非常深切。崔融后期撰写《武后哀册》,耗尽心血,笔尽而亡。是什么让崔融能耗尽心血来撰写逝者的哀册?究其原因,除了武则天对崔融的提拔与重用,根本原因在与武则天本人的人格魅力。因此,崔融诗中的武则天是极具人格魅力的帝王形象。
三.杜甫诗中的武则天形象:重用文士、虚心纳谏的明君
杜甫一生创作了两千余诗,流传下来的有一千多首,全唐诗收其诗作1445首。杜甫直接或间接提及武则天的诗共计5首,其中直接提及武则天的诗有4首,《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赠蜀僧闾丘师兄》、《狄明府》。间接提及武则天的有《折槛行》一诗。
杜甫诗里的武则天总体而言,具有两个特点:重用文士、虚心纳谏。可以说,杜甫诗中的武则天是作为杜甫所经历的后期玄宗及肃宗、代宗三代君主的对立面而存在的。在杜甫的诗里,武则天是理想化的、融汇了虚心纳谏、重用文士、政由己出的一代女皇形象。其形象一定程度上被杜甫所美化,具有理想化安慰式及反讽式意义。
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在武则天时代“因文识才”受到赏识、重用,这一点杜甫一直为之自豪,认为其祖父生逢其时,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被皇帝所赏识。在《赠蜀僧闾邱师兄》中杜甫言道:“吾祖诗冠古,同年蒙主恩。”这里的“祖”是其祖父杜审言,“主”则为武后。祖父诗才冠古,遇上慧眼识珠、重用文士的明主,得以一展自己的政治抱负,为国服务。
杜甫祖父杜审言在武则天的提拔下官路顺畅,而和祖父的官路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杜甫的仕途坎坷不堪。天宝六年,唐玄宗欲广求天下贤能之士,诏令凡精通一艺以上的人前往到长安应试,杜甫应此机会前往长安应试。时权相李林甫畏惧应试士子在对策中斥责他的奸恶,设法使应试士子一一落选,最后无一进士及第,致使“野无遗贤”闹剧的出现。这是杜甫科举之路受挫的开端,后来杜甫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而辗转于权贵之门,漫漫十年,皆无结果,空余贫困与失意。《寄峡州刘伯华使君四十韵》一文中,杜甫这般写道:“昔岁文为理,群公价尽增。家声同令闻,时论以儒称。太后当朝肃,多才接迹升。翠虚捎魍魉,丹极上鲲鹏。”武则天执政的时候多少贤才得君主赏识,《寄峡州刘伯华使君四十韵》透露了杜甫对君主赏识的渴望。武则天在位期间一定程度上继承太宗的政治举措,政治清明,注重减轻农民负担,采取各种措施促进社会生产继续发展。在武则天执政时期,国家人口数量明显增长,国家稳定,史称武则天的统治具有“贞观遗风”。据《旧唐书》记载,武则天在在任期间大量擢升文士,重用文士。杜甫在《寄峡州刘伯华使君四十韵》中评价武则天“太后当朝肃,多才接迹升”之前,赞美了武则天在治国用人上有贞观之风:“昔岁文为理,群公价尽增。”表明了武则天文治是前朝遗风。在这里,杜甫认为武则天的统治有贞观之治的遗风,肯定了武则天的文治。除《寄峡州刘伯华使君四十韵》外,杜甫的《赠蜀僧闾邱师兄》也提到了武则天的重用文士:“唯昔武皇后,临轩御乾坤。多士尽儒冠,墨客蔼云屯。当时上紫殿,不独卿相尊。”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在杜甫的眼中武则天执政时期大量擢升文士、重用文士。
在杜甫诗中,提及武则天虚心纳谏的有《狄明府》:“太后当朝多巧诋。狄公执政在末年,浊河终不污清济。国嗣初将付诸武,公独廷诤守丹陛。禁中决册请房陵,前翰长老皆流涕。太宗社稷一朝正,汉家威仪重昭洗。”和《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否臧太常议,面折二张势。衰俗凛生风,排荡秋旻霁。”《狄明府》中提到的“太宗社稷一朝正”一事是发生武则天执政晚期册立太子之时,时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人试图说服武则天将皇位传至武家子侄,诗中的“巧诋”说的便是武承嗣、武三思等人为了取得皇位所采取的各种手段、诬告。这里的武则天没有听取武承嗣、武三思等血亲的说法,而是虚心纳谏,听取了狄仁杰等人的意见,将江山还诸李家,重回唐制。在这里,如果武则天不虚心纳谏,也许历史的进程将会被修改。同样,在《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里杜甫也有提及武则天是虚心纳谏。时李邕为左拾遗一职,却能“面折”是势焰熏天的张易之、张昌宗二人,究其原因是为武则天能接受众臣纳谏。
杜甫诗中不仅提到了武则天的重用文士、虚心纳谏,同样点明了武则天的引用宠嬖,如《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往者武后朝,引用多宠嬖。”《狄明府》:“太后当朝多巧诋”。
总而言之,杜甫诗中的武则天形象可以这样概括:“杜诗中的武则天,是杜甫暮年对自身经历的乱世深刻反思后作为治世的理想符号出现的。在武则天形象里,既寄托着杜甫以文进身、显荣世家的个人抱负,也寄托着他政治稳定、民生安宁的崇高热望。实际上,武则天形象是杜甫主观理想投射于武则天实际政绩之上形成的一个亮点。”[2]
四.诗人眼中的武则天与历史上的武则天
诗人眼中的武则天与历史上的武则天脱离不了联系,诗人诗文中的武则天形象为历史上武则天形象的侧面反映的同时难免掺杂诗人的主观情绪。历史上的武则天有其政绩卓越之处,亦有其被人诟病之处。从肯定武则天的角度而言,武则天执政期间对良臣的重用及人才的提拔,为唐朝的发展立下了用人之功,如狄仁杰、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姚崇等人均为武则天在位期间提拔的国家栋梁。在官员选拔上,武则天对科举进行了完善,开创了殿试与武举,拓宽了人才渠道。武则天在位期间延续了唐太宗的政治举措,政治清明,注重减轻农民负担,采取各种措施促进社会生产继续发展。一定程度上为唐玄宗开元盛世的到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从武则天的过失而言,其重用酷吏的同时为了巩固统治,大力倡导告密行为,使当时的官场陷入肆意诬告、滥杀无辜的消极状态,让一部分的良臣猛将蒙受冤曲。其次武则天鼓励官员推举良才,为了不错过良臣,武则天将被推举的人置至各级机构,使其在位期间官员数量急剧增加,一定程度上增添了人民的负担。
历史上的武则天形象具有两面性,杜甫诗中的武则天,多半掺杂杜甫怀才不遇,渴求武则天执政时期重用文士、因文用人之机。可以说,杜甫诗中的武则天具有美化成分,崔融诗中的武则天亦然。回顾历史中的武则天,不难发现学者对武则天的评价分歧之大。武则天在位期间功过皆有,我们需多面看待武则天该一人物,不可只听一家之言,轻易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