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自难忘
2019-11-26王逑
王 逑
可铮已离开我十二年了……回想这漫长的十二年,痛苦和怀念的每一天都历历在目。人们常说,“度日如年”,可是平安幸福的人们往往无法体验到这种如同潮起潮落般的情感反复。我能够渐渐从极度悲伤中走出来,走向平静,这是靠了可铮众多的学生和亲朋好友的关怀,使我真正认识到我需要做的并不只是深深的怀念和痛苦的回忆。可铮一生热爱和追求声乐事业,他的理想和目标始终如一,那就是要成为世界一流的歌唱家!无论遇到什么样艰难和险阻,他从没有停止脚步,努力地攀登歌唱艺术巅峰。我需要把他几十年为声乐事业努力奋斗的经历和精神传递给他的学生们,传递给每一位声乐学习者。
我深深认识到可铮的歌唱艺术不仅是他个人的,也不是我所能拥有的——它是属于祖国的,是属于伟大的生他、养他的这片热土的,是属于伟大的中华民族的。我不能辜负他对艺术的追求,这是我的使命。
回忆可铮在世时,他每天的日程总是满满的。早上六点起床,吃完早餐,他一直不停地“哼鸣”,为开嗓练习做准备;八点整,我坐到琴凳上,他就开始练唱了。
他会先唱古老的意大利歌曲,有《阿玛丽莉》《绿树成荫》《我怀着满腔热情》《爱情的喜悦》等。一本古老的意大利歌曲集,凡是适合他唱的,他每天轮换着唱,这是他最基本的规定曲目,练习气息控制、打开喉咙、运用共鸣腔……当他觉得嗓音、身体、喉咙、气息一切都舒展开了,再唱几首已经练熟的歌剧咏叹调和歌曲,然后练习新的曲目,不断增加他的曲目量。
他常对我说,要唱好一个作曲家的作品,不是唱一两首就能理解他的作品的风格、技术上的要求,而是要大量演唱、研究才能掌握作曲家各个时期的多种音乐风格。所以,他演唱的曲目范围很广泛,包括亨德尔的《在锁链中》《弥赛亚》《创世纪》等,莫扎特几乎所有的男低音作品,德国艺术歌曲——勃拉姆斯《四首严肃之歌》、舒曼《诗人之恋》、舒伯特的三部声乐套曲《冬之旅》《美丽的磨坊女》《天鹅之歌》,俄罗斯浪漫时期的作曲家柴科夫斯基、穆索尔斯基、拉赫玛尼诺夫、格林卡、鲍罗丁、居伊和当代的肖斯塔科维奇等人的作品(包括俄罗斯歌剧咏叹调),法国艺术歌曲——拉威尔《唐吉诃德致杜希尼亚》、弗兰克《动物寓言》等。每首歌都是我俩一起听唱片,然后分开练习,再到一起研究、合作,融为一体;每首歌,我们都是一起成长的。
当他练习歌剧咏叹调时,我们会一起看演出录像,了解歌剧中角色的特点、是在什么场合下唱的,用怎样的感情来表达。世界著名歌剧中男低音的咏叹调,他几乎都唱了。
1957年,可铮参加文化部举办的“全国青年歌唱比赛(专业组)”,获第一名。同年,他在世界青年联欢节“西欧古典歌唱比赛”中获得银奖。因他唱得好,苏联国家唱片公司专门录制、出版了他的独唱专辑。
回国后,可铮更加努力学习。我俩在上海音乐学院教学工作之余,寒暑假跑遍全国大中城市举行个人独唱会,将我们所练的各种风格、各种类型、各种语言的中外歌曲在舞台上展示。因声乐艺术是表演艺术,一定要不断地在舞台上锻炼、实践,才能真正做到不断提高。
他常说,当一个中国歌唱家,首先要把中国歌曲唱好,唱好中国歌又与我们传统音乐文化紧密相连。所以,我们每次寒暑假去北京探亲,他都会带我去天桥听北京单弦、乐亭大鼓、京韵大鼓等。他说,这些艺人的吐字多么清晰,我要研究他们的吐字并运用到美声唱法中去。因专门为男低音写的中国歌曲特别少,可铮就不断试唱男高音和女高音的歌曲,发现适合男低音唱的歌他就移调,手抄乐谱,他所抄的谱就像印刷出来的一样,清楚又漂亮,像这样的手抄谱,汇集起来有十几本。
我们每次回北京,可铮还会去拜访著名京剧演员荀慧生、张君秋、马连良、李玉茹、杜近芳,研究学习他们的吐字、运气等。可铮曾对我说,京剧中的小丑,在后台一声“唉”,声音灌满全场,观众满堂喝彩,这就是“气”功!所以他又去拜访“名丑”张春华,登门求教。当然,改革开放以后,许多优秀的外国歌唱家和声乐教育家来中国讲学、开大师班,他从来都不错过,还自告奋勇虚心求学、听取指教,从斯义桂先生到吉诺·贝基,后来都成为他的好朋友。课下,我们俩会认真讨论大师班上的收获,消化吸收以后运用到自己的演唱和教学之中,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声乐艺术能达到巅峰。
1984年,可铮和我受美国康奈尔大学音乐系之邀,举办大师班讲学,同时又受邀在庆祝中美通商200周年活动上举办独唱音乐会。这是可铮真正向世界展示中国歌唱家实力的机会,这是一场无可挑剔的音乐会,音乐会获得极大成功。
同年,可铮在美国圣约翰大教堂举办独唱音乐会,当时,上海音乐学院原副院长谭抒真先生旅居美国纽约,他参加了这场音乐会。音乐会后,他还专门撰文,现摘录如下:
纽约圣约翰大教堂是全美最大的教堂,宏伟壮丽,是旅游者参观的重点。该教堂每星期六下午或晚上举行音乐会,邀请世界第一流音乐家演奏、演唱。音乐会节目并非与宗教有关,而是严肃的古典音乐。1984年5月19日温可铮被邀请在该教堂开独唱会,我有幸去听。那真是一次奇妙感人的经历。我当时一面想起河南开封宋朝的钟楼上的两面巨匾:声震天中,无远弗届。那声音既洪亮又清晰。
温可铮在这次音乐会上唱了莫扎特、威尔第、柴科夫斯基及齐尔品的十几首曲子。听众反应强烈,极为成功……
温可铮的曲目数量之大,范围之广,水平之高,演出场次之多,也是少见的。
我认为温可铮是世界第一流的声乐大师,是中国人的骄傲,我敬佩他在声乐艺术上的杰出成就,敬佩他坚忍不拔,忠于艺术,更敬佩他光明磊落的为人。
温可铮的夫人王逑女士是一位卓越的钢琴家,她很熟悉音乐文献。她的伴奏和温可铮的演唱融洽无间,相得益彰。
1992年,可铮和我再次受邀去美国康奈尔大学音乐系讲学。在此期间,校方挽留我们,是回国还是留在美国,可铮曾有思想斗争。他对我说,年轻时,我一直想留学却没有实现。现在留下一段时间,我要学习,研究“美声”的真谛,再回国报效祖国,培养年轻一代歌唱家。他在美国听大师班的课,自己又到著名的声乐艺术指导家中登门求教。这位著名声乐艺术指导,第一眼看到是一位近七十岁花白头发的老头登门求教,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喃喃道:“是你要上课?”可铮说:“是啊!”就这样,可铮去了三次,唱了三十首歌剧咏叹调。他说:“不是我在上课,你唱得太好了,是我在享受。”
在美国的几年,我们在卡内基音乐厅、联合国总部的马绍尔大厅及各大城市举办独唱音乐会,每一场演出都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可铮还获得了联合国颁发的演出优秀奖,我俩也得到加利福尼亚州五位郡长签名的演出优秀奖。这期间,我们又去了欧洲、亚洲的一些城市举办独唱音乐会。我们为中国歌唱家在世界上赢得了荣誉,同时也传播了中国优秀的歌曲作品。
可铮不仅是一个孜孜不倦、追求完美的歌唱家,同时也是一个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敬业的教授和导师。在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他对每一位学生都尽心尽力、严格严谨,因材施教,用最有效的方法提高学生的演唱水平。他教学非常认真,为每位学生写教学笔记,记录下学生存在的问题、解决方法、唱什么曲目。下课时,他会写一张小纸条交给学生,提醒他们课后练习时应该注意的要点。每次学生音乐会可铮必到,坐在台下认真听每一位学生的演唱,并提出意见。上课的时候,可铮允许其他学生旁听,并告诉大家出现的问题应如何解决问题,不仅授人以鱼,还授人以渔。
可铮对学生既严格又疼爱,如同父子(女),不仅关心学生的学业,还关心学生的生活。有的学生家庭较困难,可铮就以补课为名叫他们来家里,上完课后留学生们吃饭,每次我都会炖一大锅红烧肉加鸡蛋。可铮说:“唱歌要有好身体啊!”
可铮是一位好歌唱家、一位好老师、一个好丈夫、一个好人!他一生视歌唱为生命,把一生献给了声乐艺术。
可铮的座右铭是,音乐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意义,我所有的自尊与自信都来自音乐,我活着就是为了唱歌。
要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一定要做到耐得住寂寞,扛得住诱惑,经得起冲击,守得住心境。
古人云: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句话,必须“天天练”。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可铮不在了,可铮还在!他没离开,就在我们身边,就在“上音”的教室,就在他演唱过的那些舞台上……人们不会忘记他的歌声,不会忘记他的艺术,更不会忘记他曾经是大家的老师、朋友、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