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源共生：女性主义与创意写作

荒 林

女性主义与创意写作是一对孪生姐妹，她们构成现代城市文明美丽的两翼，这个事实值得我们从容面对。只需尊重事实存在，我们就会留意到，越来越多女作家成为文坛翘楚，而女性主义也演变为“Me Too”运动。反过来说，人们很难想象，纽约、巴黎和伦敦，这些充满创意的城市，如果没有女作家会是什么景象。北京、上海、台北、香港和澳门这些城市，如果没有女作家和她们书写的文学作品，该多么失色。而这些城市的年轻人若说不知来自美国的“Me Too”，恐怕也会被当成不懂反性骚扰的恐龙。英国城市研究专家彼得·霍尔在他的名著《文明中的城市》中，提炼出城市文明的三个核心问题是：文化、创新和城市秩序。①[英]彼得·霍尔：《文明中的城市》，王志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6月出版。身在城市中的女性必人人有感触，性别平等的文化、开拓潜能的创新，和维护两者的城市秩序，无疑是现代女性生存发展所需，为此而不断努力，既是个体女性的自觉自明，也是城市文明的维护。作为精神代言的女性写作，象征着女性的修行和城市文明的美丽活力。

2016年腾讯文化记者王姝蕲到波士顿采访作家哈金时，哈金谈到美国的作家没有不上创意写作班的，同时补充道，创意写作班的女生一直多过男生。②王姝蕲：《哈金：在美国，不上写作班别想当作家》，腾讯文化，发表日期2016年8月3日。这事实意味着，女生对创意写作的自觉和创意中的女性主义成长。典型的例子，是爱荷华作家写作班出来的桑德拉·希斯内罗丝 （Sandra Cis neros），她的代表作是1984年出版的《芒果街，我自己的小屋》，③[美]桑德拉·希斯内罗丝：《芒果街，我自己的小屋》程应铸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7年9月出版。写一位穷困的墨西哥裔小女孩埃斯佩朗莎成长的故事。居住在拉美贫民社区芒果街上的女孩用纯真的眼睛观察自己家庭的生活，也观察周围邻居的生活，得出她自己的结论：只有不像“妈妈”那样地生活，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地生活，才能离开芒果街。“我决定不要长大变成像别人那么温顺的样子，把脖子搁在门槛上等待甜蜜的枷链。”她不想与男性结成婚姻，她梦想有一间自己的小屋，她梦想自己在小屋里写作，通过写作获得自由和帮助别人的能力。这几乎是女性主义成长的诗篇。这部长篇小说也被称为诗意小说，人物和语言的诗意，来自作家对女性主义充满诗意的想象。

事实上，《芒果街，我自己的小屋》是女性主义与创意写作的完美合璧。它在美国文学界引起轩然大波，被认为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成果，同时也是后现代女性主义的创意成果。作为第一二次女权运动反思并深化的第三波女权运动，呈现为后现代女性主义的奔放想象、多元策略、创意表达，不拘泥于对抗，更愿意创造灵活多样的个体解放模式。《芒果街，我自己的小屋》女主人公的自我解放能力，来自她观察别人的痛苦而避免自己重复痛苦命运，来自她对未来的想象力。英国科幻小说家亚瑟·查尔斯·克拉克有一句名言，“想象力是人类塑造未来最有力的工具”，而人类就是按照他科幻小说中对卫星通讯的描写，发展了地球同步卫星轨道，并用他的名字命名“克拉克轨道”①《刘慈欣：超越人工智能，有它就已足够》，搜狐悦读，发表日期2018年11月30日。“克拉克奖的宗旨是：表彰世界上最杰出、最具创造力的思想家、科学家、作家、技术专家、商业领袖和创新者。而它的网站上写着这么一句话：亚瑟爵士明白，想象力是人类塑造未来最有力的工具。”。后现代女性主义对于创意写作的钟情，同样源于女性主义对人类美好未来想象和塑造的信念。女性主义对人类平等不懈地努力与创意写作想象人类更美好未来的努力，具有同源共生的现代性基础，是人类追求积极现代性的两只翅膀，不能想象没有女性创意参与，人类的创意理想能够实现。

女性主义为什么一定要与创意写作联手呢？这个问题早在1929年，天才的伍尔夫已作出精彩解答，在那著名的《一间自己的屋子》中，她用了贯穿前后的故事，莎士比亚和莎士比亚的妹妹朱迪丝迥然相异的命运，一个因为天才的写作名垂青史，惠泽人类，另一个虽则同等天资却没有条件写作，自杀后被掩埋于某个十字街头。伍尔夫召唤道，每个女人心中都有一个莎士比亚的妹妹，不能让她死去，必须让她复活。为此，她说，女性必须写作，社会需要给女人500英镑年金，给女人一间自己的屋。这时的欧洲，已经历第一次世界大战，女性正为选举权而浴血奋斗。伍尔夫本人也是坚定的选举权支持者，但她看得更远，甚至预见了我们今天的创意经济时代的曙光。她坚定地认为女性应该属于未来这个充满希望的时代。因此她说，对于个体的女人来说，到手的500英镑年金，比选举权更重要，因为经济的自由，能够让她摆脱奴役的困境，让她有心灵释放的机会，使她可以通过写作表达自己的意志。伍尔夫语重心长地说，写作对个人有好处，对整个世界都有好处。对于伍尔夫本人来说，写作不仅治愈了童年被性侵、早年失母、青年失父等诸种人生难以承受之痛，而且成为观察和参与世界最重要的方式。

在伍尔夫看来，18世纪末以来欧洲中产阶级妇女开始写作这一事件，比欧洲历史上的十字军东征或者玫瑰战争更重要。因为与战争用暴力重新瓜分土地和财富不同，女性写作通过和平的脑力劳动创造财富，改变了有史以来女性的贫困处境。伍尔夫毫不掩饰地夸赞女性的写作能让自己钱包放钱，鼓励女性靠自己的才智挣500英镑，给自己的一间屋子上锁。显然，经济头脑发达的伍尔夫看到了历史的机遇，创意经济将可能永远改变女性命运，必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为此，伍尔夫强调女性不能被性别问题所困，不要把时间和精力用来发泄莎士比亚妹妹死去的悲愤，或者表达复仇的疯狂。女性要复活的是莎士比亚妹妹天资的聪明，并把她的聪明才智发挥到极致，用聪明才智赚钱和赢取美好未来。为了这个理想，伍尔夫为女性主义提供了可操作的创意写作宝典，这就是训练智慧的头脑，就像男女恋爱双身同体一样，把头脑变成雌雄同体，既能变换角度观察世界，又能用双倍感情理解人类和事物，从而拥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为了便于理解，她指出莎士比亚的写作就是雌雄同体的典范，写作过程情绪饱满，心灵明澈，任想象自由驰骋。她又以1661年出生的贵族女性温切西尔夫人写作为例，指出她受到女性困境压抑，常常表达悲愤，多数作品难以激励心志，所以难以流传。但温切西尔夫人也有个别作品接近自然，释放心灵，便得到了流传。

《一间自己的屋子》涉及写作的手艺、教养、疗愈，从创造力到经济收入，今天看来，伍尔夫可说是女性创意写作培训第一人。这也是为什么《芒果街，我自己的小屋》继承了《一间自己的屋子》，小女孩埃斯佩朗莎经由梦想一间自己的屋子而成长的故事，正是女性主义与创意写作二而合一的传奇。心灵明澈，情感饱满，想象力奇特，埃斯佩朗莎（“希望”的音译）象征着不受任何压抑的自由写作，是伍尔夫当年所说，一百年后女性能够写出的诗篇。时间只行进到一百年的一半多一点，伍尔夫的梦想便已成真。自由、创意，女性正向着希望的方向前行。这是为什么地球村的城市里，女作家越来越多的原因，她们是继承者，也是新生者，继往开来，使人类进入“她世纪”。

在这个世纪，两性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将越来越不受欢迎。开篇所说“Me Too”运动，即源于2017年10月15日，著名女星艾丽莎·米兰诺针对美国金牌制作人哈维·温斯坦（Harvey Weinstein）性侵好友塔拉纳·伯克及多名女星，于推特发文启动：“如果你曾受到性侵犯或性骚扰，请用我也是（Me Too）来回复这条推文。”成千上万的人回复了这条消息，更多的人讲述了她们各自被性侵犯或性骚扰的经历。这个“打破沉默”的反性骚扰运动，目前已席卷全球，在各国引起重新审视女性职场处境的反思和改变行动。一方面是勇敢的书写，一方面是网络的力量，女性越来越自觉地维护来之不易的社会参与权利。当然，创意写作的范畴也随之扩大。就像《一间自己的屋子》使用小说、文学评论与演讲结合的跨文体，在寻求女性主体成长过程，创意写作不拘泥任何文体限制，随表达主体的需求而探寻形式。如2007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的代表作《金色笔记》，诺贝尔委员会评价这是“一部先锋作品，是20世纪审视男女关系的巅峰之作。”莱辛自己在出版前言中直言不讳，这部小说所作的形式探索，并不是为了让人一眼看懂，而是要引起思维和智慧的热情。在她看来，20世纪50年代人类经历的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交锋，女性已身临其境，参与其中，女性实际上在复杂的际遇中感知自我成长，这种成长的四分五裂状态，需要用多种形式来呈现。这部超长小说，形态如许：先有一个轮廓，或者说框架，即《自由女性》，这是一部约六万字的中篇小说，可以独立成篇，也可以说，“自由女性”是小说核心文本和出发点，“自由女性”的处境和成长情况，则被分成五部分，被黑红黄蓝四本笔记的章节分隔开。当然，笔记的主人公，正是创意写家安娜·沃尔夫。她采用四本而不是一本笔记本记事，这本身就是神奇的创意，她必为此经历精神的考验，她历经精神崩溃而从支离破碎中成长，最终雌雄同体，产生了新的笔记《金色笔记》。欧洲和非洲广阔的时空，性别、种族、阶级复杂的关系，人类革命的探索，共同构成女性主体成长深厚资源，金色之名可说是精彩象征。

1997年在美国获奥比奖（Obie Award）的《阴道独白》，是美国女作家伊娃·恩斯勒（Eve Ensler）根据战争实地采访完成的剧作，她到克罗地亚和巴基斯坦做了两个多月的采访，到波西尼亚去了两次，得到的资料令她震惊，数以万计的无辜妇女在欧洲中部的战争里被强奸。揭露战争与强奸，反对对女性的暴力，成为《阴道独白》的主旨，而让“阴道独白”，发出震聋发聩的声音，成为有史以来最大的创意，冲破了千万年历史对女性阴道经验的封锁。“我的阴道是我的村庄”“我的阴道是绿色的田野、是流水轻盈的粉色田野，牛群哞叫太阳升起可爱的牛郎用柔软的金色稻草轻轻抚摩它”。但侵略者连续七天轮奸，用枪支、棍棒、瓶子、扫帚塞进挤入撕裂，那里发出粪便和腌肉的恶臭，“我变成一条流淌毒液脓汁的河流，所有的庄稼死去，鱼也死去。”“阴道”第一次被赋予如此强烈对比的形象，发出对战争和暴力的强烈控诉，呈现了阴道命运即女性命运也同时是人类命运的严正思考。

《阴道独白》的文体创意还在于开放的结构，围绕“阴道”发生的战争、家暴、性骚扰、生育，以及女性的欲望，分别独立成章构写，章节可增可减。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个体，“阴道”的故事不同，作家欢迎任何人在情人节（V日）加入不同的经验上演剧本，从而使剧本成为连绵不断的“阴道”故事接力。1999年以来，世界各地在情人节争相上演不同版本的《阴道独白》，将文学艺术行动发展为各国妇女反抗针对妇女性暴力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产生了广泛影响。《阴道独白》以婴儿的出生为最后一章“我曾在那个房间”：

心有能力牺牲，

阴道也一样；

心能够原谅和修复，

它能改变形状容纳我们，

它能扩张让我们出去，

阴道也一样；

心能为我们疼痛、为我们伸展、为我们死，它流血，

而流血是为了我们进入这个困难的奇妙的世界，

阴道也能够；

我曾在那个房间。

我记得。

“阴道”第一次与“心”一样珍贵，一样拥有动人心弦的生命，因此人类婴儿出生，便是人类精神再生，女性主义与创意写作的力道获得全球瞩目。

时间退回1837年，离1776美国诞生已过去半个多世纪，废奴运动和女权运动风起云涌，人的解放和思想创造，正在孕育美国新文明。后来被林肯称为“美国文明之父”的爱默生，此时已游历欧洲，在波士顿创办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超验俱乐部”，并在之前一年，已完成他从哈佛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思考的《论自然》①[美]爱默生：《论自然》，赵一凡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著作。作为废奴运动和女权运动的实践参与者，他撰写废奴文章，担任女校校长也已多年。水到渠成，这一年，爱默生在美国大学优等生荣誉学会上发表题为《美国学者》②[美]爱默生：《美国学者——爱默生讲演集》，赵一凡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的演讲，第一次正式提出“创意写作（Creative writing）”的概念，并与“创意阅读（Creative reading）”共举，告诫美国学者不要盲目追随英国传统，要从美国现实生活创造文化，并批判了资本主义拜物教，倡导人本精神，相信精神的创意力量，即超验体验的可行。关于超验体验，今天我们可以近似理解为克拉克所说想象力对未来的塑造。在这个意义上，爱默生已将创意写作和创意阅读的精神运动看成一个良性循环，想象力激活想象力，推动人类文明进步。事实上，这篇著名的演讲，被誉为美国思想文化领域的“独立宣言”。

爱默生开启此后一个多世纪的关于创意写作的讨论，直到1936年，美国爱荷华大学正式启动“创意写作项目”（Creative Writing Program），创意写作艺术硕士学位（Master of Fine Arts，简称MFA）成为世界大学史上的第一个创意写作学位，也标志着创意写作学科的正式诞生。之后美国各高校纷纷设立创意写作学科，至今全美已有800多个创意写作班，150多个授予艺术硕士学位的创意写作项目和30多个授予博士学位项目。如哈金所说，美国没有作家不来自创意写作班。写作的专业性，为美国文明和文化生产提供了保障。

美国崛起和称雄世界，不只是战争红利，还包括对战争红利的创意利用。二战后，美国出台《退伍士兵安置法案》③陈艳飞：《论美国〈1944年退役军人权利法案〉的出台》，复旦大学2011硕士学位论文。将退伍军人送往高校，大批接受创意写作培训，不仅通过写作愈合战争创伤，而且前所未有地反思人类的战争和文明，推进了思维和文化的进步。同期女性主义也迎潮流而上，一方面女性学科进入高校成为常态，另一方面创意写作推动女性经验表达，激活女性创造潜能。著名的黑人女性主义者贝尔·胡克斯，从讲述黑人祖母做佣人的故事开始，讲述黑人女性与白人女性不一样的经验，不一样的诉求，提出女性主义多样性问题，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她的著作《人人能懂的女性主义》①[美]贝尔·胡克斯：《激情的政治：人人都能读懂的女权主义》，沈睿译，北京：金城出版社2008年版。，开创了世界女性主义思考的新纪元。不同于之前白人女权社会运动之处，贝尔·胡克斯经由创意写作提出了黑人女权问题，更是创意性地提出了人人能懂的女性主义，因为女性主义的本质是爱，是对人类命运的积极改变，是对男女双性共同的创意建构。今天，我们思考中国女性主义的时候，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创意角度，不仅由于世界女性主义已有的思维成果是我们的出发点，而且在于全球化时代，创意思维带来的互动，是我们宝贵的精神生产条件和事实。

早在1983年，王安忆从上海到美国爱荷华大学写作中心学习。1990年代，严歌苓在芝加哥接受了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校三年的创意写作训练。差不多同期先后，虹影在复旦大学作家班，毕淑敏在北京师范大学作家班，伊蕾在北京大学作家班，王小妮、林白、陈染们从高校走出。女性主义与创意写作为中国改革开放贡献了丰硕女性文学成果，我在《日常生活价值重构——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思潮》专著中已系统论述②荒林：《日常生活价值重构——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思潮》，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中国的现代化疾速粗砺，人们被时间裹夹前行，中国的女性主义和创意写作，承担了精神文化的春风细雨作用，关怀人的身心处境，关注日常生活的细节，呼唤心灵的沟通和爱的理解。文学写作实现日常生活的价值重构，深刻影响着都市人的生活，包括由文学改编的影视作品，文化生产了都市人的价值观。女性主体成长的故事，常常与都市的成长，时代的演变，血肉相连；对性别问题的反思，则经历了尖锐到温和却深刻的变化。中国女性文学深长丰富的内容，对应着中国社会丰富深长的变迁。进入21世纪以来，女性主义与创意写作的想象力获得新的拓展。

早在澳门回归之前，澳门女作家周桐已出版汉语长篇科幻小说《香秾星传奇》，写外星人在澳门的生活，反思人类与环境的关系，表达共有一个地球的全球意识和人类关怀。2016年8月，郝景芳创作的中篇科幻小说《北京折叠》获第74届雨果奖最佳中短篇小说奖，是继刘慈欣2015年8月《三体》获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之后，亚洲再次斩获科幻小说奖，引起全球注目。小说对北京的折叠想象，充满了科幻加人文的创意，一方面整个城市的空间和时间双重折叠，另一方面社会阶层被分成三个空间折叠生活。生活在第三空间的垃圾工老刀，为了让自己的养女可以接受教育，冒着生命危险穿梭于三个空间为人送信。他看到上层嫁入豪门的年轻女性对中层依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年轻大学生的玩弄，也感受到上层生活的虚伪空虚。他看到中层生活的紧张焦虑，也感受到奋斗的执着。他被作家赋予一种天生的良善和善解，这使他的观察没有任何阶级敌意，相反完全是人性的包容。当然，他也得到从第三空间奋斗到第一空间的好心人出手相助，收获了比想象更多的钱返回第三空间，他想象着让养女获得教育，将来可以进入到享受的第三空间，他还看到那里有一种从容的美丽。郝景芳的小说如春风化雨，讴歌了人性的美好，也柔化了由于经济急速发展带来的两极分化的阶级锐角。在这个意义上，又回到了日常生活价值重构的担当。

虹影的新作《燕燕的罗马婚礼》③虹影：《燕燕的罗马婚礼》，《作品》2019年第5期。，则把想象力放在跨国故事和女性驾驭自我方向，不再像《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把历史当线索和批判对象，把时间当脉络和痛苦反思的证据。《燕燕的罗马婚礼》只讲述了五天半的故事，却上演了两个国家两座城市二代人三段爱情婚姻的复杂多幕剧，一方面是对婚姻形式的解构，另一方面却精心建构了爱的精神世界。小说的细节来自女性存在的瞬间体验，这种体验不受国界、城市、时间限制，一念一梦，一举一动，呈现量子级的精神运动，推动情节发展，人物变化，超越现实人生。燕燕在五天半实现的成长，是理想的、梦想的、文本的世界在生长。燕燕为婚礼赴罗马，在罗马却成长为精神自由主体，为自由重启航程。可以说，小说实际上通过创意的勇敢，超越了现实婚姻困境和人生苦难。换句话说，用想象重建自我和命运，是相信想象力引导着行动力。这样的小说无疑接近于伍尔夫所说“不受压抑的诗意”。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湘夫人的情诗》采用古典资源创意，追求诗意，体现了伍尔夫所说“饱满的抒情”，即主体完全不受外部环境干扰，内心自然而纯粹，只为抒情而抒情。在伍尔夫自己生活的时代，她认为女性完全没有条件拥有一种纯粹的心理状态，她们不仅没有一间自己的屋，甚至也没有半个小时属于自己，依附于人的非人和半人生活，注定没有独立的情感世界，伍尔夫把女性成为诗人的时代称之为“值得为之奋斗的未来”。湘夫人的诗情确乎属于伍尔夫所指向的理想的未来、自由奔放的女性，以多达108首的热烈抒情，坦荡自如表达爱的相遇、痴迷、沉醉、缠绵、想念、失落、惦念、怀念及赞美和赏识，没有半点依附和勉强，全情而自然，独立而完整，将情感历程创意为艺术精品。

在通读了《湘夫人的情诗》之后，我看到的是湘夫人创意的匠心，她用现代汉语重新书写屈原《九歌》的浪漫主义抒情传统，有意进行模仿和超越的诗艺创意，传达女性与历史的情感对话。相传湘夫人和湘君是一对相恋的湘水之神，他们居住在洞庭湖中的北渚，常因巡水而分离，总是彼此想念和等候。在《九歌》中，《湘夫人》和《湘君》是互相歌唱的诗篇，《湘夫人》是湘君所歌，《湘君》是湘夫人所唱，互文回响，动人心弦，余音绕梁。《湘夫人的情诗》在结尾用《唯一渴望的女人》和《唯一渴望的男人》互文映照，让我们看到感情洗礼之后，情感更加丰沛的现代城市女性形象：

唯一渴望的女人，你成熟在秋天里

像柿子挂在枝头，饱满而摇摇欲坠

生命在你的身体里透明，澄澈，迷人

越过凌乱的枝叶后找到合理的秩序①夫人：《湘夫人的情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39、241页。

唯一渴望的男人呀，你的眼神如此迷离

满脸憔悴，头发凌乱，嘴唇紧闭成一个谜

我给了你全部的爱，信任还有爱的承诺

你洞悉我的心，却无法给与匹敌的表达②夫人：《湘夫人的情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39、241页。

这是有遗憾的爱情，却没有遗憾的抒情，更没有遗憾的成长。对“无法匹敌”的清醒，不是抱怨和感伤，反而促成女性情感主体的成长，抒情的饱满丰盛，乃因面向未来，以未来为爱的方向，乃因女性创意的自信，女性主义精神的骄傲。

让我们一起期待女性主义与创意写作塑造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