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中斯特里克兰德的艺术追寻
2019-11-26吴之宸
吴之宸
《月亮与六便士》中的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突然着了艺术的魔,脚下踩着六便士却去追头顶上的月光,把生命的价值全部注入绚烂的画布。为此,他习惯于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甘愿牺牲自己,也不惮于牺牲别人。在他的心中,除了绘画这一轮月光,谁也不能占据真正重要的地位,甚至于他自己。
一.为艺术牺牲自己
一个对艺术狂热的人势必会为自己创造力的神圣火焰付出惨重的代价,这似乎是一条牢不可破的规律。斯特里克兰德也未能幸免,他的沉痛付出,首先表现为牺牲物欲的满足和忍受肉体上的折磨。
当斯特里克兰德在巴黎和马赛漂泊的时候,他的物质生活是极端苍白的,他过着一种极度潦倒凄惨的生活:他住在破败肮脏的小旅馆和夜间收容所里中,他四处奔波为了一点免费的食物……这些在常人看来难以忍受的物质条件,对于斯特里克兰的肉体来说同样也是一种挑战和摧残,但是他都毫无怨言,更准确地说,是毫无察觉。他可以饱受贫穷饥饿之苦在潮湿简陋的阁楼发着40度高烧坚持创作,可以在食不果腹的那段日子将赚到的所有钱分文不留地用来买颜料画布。他每时每刻心心念念的,都是自己的艺术创作,是自己的灵魂追求。哪怕谈到于他而言最最困难的性欲这一方面的肉体需求,虽然他的身体偶尔会被那种欲望控制,但他憎恨这种让他失去自制力的无可抑制的本能。
为了绘画,斯特里克兰德偏安于与世隔绝的原始一隅——塔希提岛。当斯特里克兰德在塔希提这个小岛上染上麻风病,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时,他丝毫没有表现出恐惧、慌张或者是悲伤,反而是他周围爱他的人们陷入了绝望之中。即使是被疾病缠身,从面部肿胀变形到声带感染发不出声音,斯特里克兰德都没有自暴自弃,他从未停下自己手中的画笔——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离开过自己那作为画室的屋子。甚至在自己奄奄一息时,他以打扰为由坚决拒绝医生的门诊,反而希望让医生给自己带些颜料来。
他对这生命的最后时间的追赶与苛求,只是因为他想要争分夺秒,去将自己内心的感受通过绘画表达出来。他深知那几年将是他最后的机会,于是他默默工作着,将自己对生活的全部理解和发现的全部秘密都在这最后一幅作品里呈现出来,最终,一幅令人敬畏和欢乐的画作诞生于世,这幅画震撼了每一个欣赏者,原始而可怕,美妙而神圣!
也就是在这幅画彻底完成的那一刻,这幅画的伟大作者——在创作中早已瞎眼的斯克里克兰德,耗尽了自己最后一丝生气,与世诀别。我想,在斯特里克兰德染上麻风病的那一天起,他的心里一定是时时刻刻狂热而紧绷的,因为他能预感自己对艺术的毕生追求都将在自己正在创作的这幅作品中得到释放,因此他强忍病痛带来的肉体上的折磨,用坚强非凡的意志维持着自己的生命。当他终于找到了内心的安宁,纠缠他的魔鬼终于被驱走,完成了那幅他用毕生的痛苦去准备的作品之后,他那痛苦的灵魂也终于得到了安息。
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为艺术的付出还表现为甘于精神上的孤独,把自己囚禁在一座寂寞的铁塔里。巴尔扎克说过,“孤独对精神的折磨如刑罚对肉体折磨一样。”①斯特里克兰德对绘画艺术有着无以言表的热爱与追求,这甚至就是他的一种本能。为了更靠近自己的目标,斯特里克兰德甚至丧失了自己作为一个常人所固有的情感诉求,在孤独中生活。
世间绝大多数的爱都是产生于人和人之间的,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晚辈对长辈的敬爱,朋友对朋友的友爱,情人之间的爱慕,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爱,更是维系人与人之间密切关系的纽带。《月亮和六便士》中的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作为一个过着外人眼里安逸美满的人类生活的人,他曾经是也是被爱意所包围的。可是在他四十多岁时,毅然选择抛下家庭,抛下工作,抛下所正享受的一切,远赴法国,这是为什么呢?众所周知,一个人假若失去了爱,失去了爱人或者被爱的能力,那他该会多么孤独呀!同样,斯特里克兰德难道不会感到孤独悲伤吗?出人意料地,回答很显然:不会,而且是确实不会。这一点我们或许从书中的许多细节可以得以验证:当斯特里克兰德听闻妻子为他离家而难受时,他脸上竟是带着笑容的一副绝情寡义的模样;面对“我”气愤的的质问,他简明扼要充满不屑地回答,简短得仿佛不愿意在这些无意义的问题上多费一点点口舌;他更是不在乎他人对自己的看法,即使会被别人当成彻头彻尾的大混蛋,他也不愿再回到自己原来那循规蹈矩的生活中去。
他远离原本的生活,舍弃那些层层叠叠“爱”的关系,跳进孤独的漩涡,甘愿承受胜于肉体折磨的痛苦,唯一可以解释的是,他终于可以向着自己所爱的艺术事业勇敢坚定地前行了!正如书中写到的那般,“如果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心里那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热望,那种催促他走向某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目标的热望,我相信他会毫不犹豫的将这种东西从心里连根拔起,哪怕为此而弄得苦恼不堪、遍体鳞伤他也在所不惜”。令世俗眼光倍觉诧异的是,他却又能全然不觉苦痛,他自己竟然永远体会不到那种孤独感和伤感,这更足以说明他对艺术的那种狂热的爱已经占据了他的整个身体和心灵。所以,当我们大多数人共有的情感和体会在斯特里克兰德身上就是不见踪影时,就责怪他缺乏这些情感就像责怪老虎暴虐那样荒谬。即便用普世的观点来评判斯特里克兰德过于冷漠,那也是因为他沦陷于绚烂的画布而对周围的一切统统视而不见。
毋庸置疑,人毕竟是群居动物,需要彼此之间的感情与交流。斯特里克兰德之所以离经叛道,自我放逐,抛妻弃子,毫不犹豫地铲除掉那些有可能让他追求懈怠的情感,为的就是仰望那一轮明月,完成画画的天命。他在孤独中冲突,在孤独中生成,在生命的最后一瞬间,在孤独中实现了艺术的涅槃。
二.为艺术牺牲别人
斯克里克兰德为了艺术可以牺牲所有与他有关的人,哪怕这会损害几乎人类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社会规则、伦理道德,会被人斥为六亲不认、寡薄无情、忘恩负义,他都不以为意。他对人冷漠无情,没有愧疚、不懂感恩,所有的爱和怜悯在他眼里都是徒劳。
如果说,斯特里克兰德是匹千里马,那他的伯乐就是斯特罗夫先生。当所有人都质疑批判斯特里克兰德的画无比糟糕时,斯特罗夫却坚持宣称他其实是个被埋没的天才,并且向自己的主顾热情地推销其作品。不管自私粗鲁的斯特里克兰德如何伤害自己,斯特罗夫始终用温暖去包容这个人:即使斯特里克兰德永远对自己冷眼相待、冷嘲热讽,他却依然笑脸相迎、释放善意;他甚至会替斯特里克兰德被埋没而忿忿不平,并指责世人市侩;当斯特里克兰德突然发高烧奄奄一息时,他坚持劝说太太将斯特里克兰德收留在自己舒适的家中,并对其无微不至地悉心照料。
可是,面对斯特罗夫这个命中贵人,斯特里克兰德又是如何回报其知遇之恩的呢?先是霸占朋友的画室不让朋友迈进一步,后来更是发展到与斯特罗夫之妻布兰琪私通的地步。
更令人震惊的是,斯特里克兰德对此毫无愧疚和悔意。他甚至将自己创作的画有太太布兰琪胴体的大作赠送给斯特罗夫。这不是炫耀,更不是示威,仅仅是他出于一种对美对艺术的不懈追求——正如斯特里克兰德自己所坦白的那样,“她的身体很美妙,而我正好想要画个裸女。等我完成那幅画之后,我对她就没有兴趣了”。而这幅画在被完成后也的的确确成为了一幅伟大而美妙的艺术品,斯特里克兰德通过这幅画发现了新的一个拥有出乎意料的力量的灵魂。这幅画的灵性,引领人们的想象力踏上始料不及的道路,奔赴各种朦胧而虚空的境界,让赤裸的灵魂在永恒星辰的照耀之下,一步步尝试着去发现新的秘密。为了自己的艺术天地,他如此冷酷无情地辜负朋友的信任,为了一时之兴让别人万分痛苦。因此,我们或许可以窥见斯特里克兰德作为一位艺术家,他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一个目标,就是渴求得到美:去洞察并竭力表达出自己感受到的真正的撼人心魄的美。斯特里克兰德对美和艺术的灵魂是诚实而真挚的,他对于这对夫妇所造成的种种伤害,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不幸成了他对美不懈热爱和孜孜理解的过程和追求道路上的铺垫,或者更残酷的说,成了既是偶然也是必然的牺牲品——斯特里克兰德为了艺术之美而不由自主选择牺牲掉的。
因为艺术,被斯克里克兰德无情地伤害而成为牺牲品的还有另外两个不幸女人。
对于原配妻子艾美,他完全不顾十七年的夫妻情分和与其生下的一双儿女,若无其事地抛弃她,直接远走高飞,让艾美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和谈资。斯克里克兰德事后谈起艾美甚至还带着些幸灾乐祸、嘲弄鄙夷和恬不知耻的口吻,“男人可以把女人当成狗,可以把她们打到双手酸麻,她们还是会爱着他们。她们软弱无能、见识浅薄,因此有时会妒忌男人的理想。”对于在塔希提结识的最后一个妻子爱塔,他娶她也只是为了能够有一个女人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正如斯特里克兰德对爱塔作出的评价是“她不来烦我,她替我做饭,照顾她的孩子。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满足了我对女人的全部要求”。这段婚姻在所有人看来是功利性的,书中所言,“斯特里克兰德是个懒散无用的流氓,宁愿娶个土著女人当老婆,也不愿像我们其他人自食其力”。
当斯克里克兰德对女人的示好有所回应时,那往往主要是他对自己生理欲望不可遏制时的一种敷衍和解决,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激情,为了有助于自己得以继续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创作中。他对女人的回应,不是出于爱情,爱情于他,永远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部分,这既没有诱惑力,也没有必要,他毫不犹豫地牺牲掉爱情,顺带着牺牲掉那些疯狂迷恋着他的女人们。他甚至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其实并不需要爱情。他真正需要的是艺术女神,他的心里没有位置摆放其他女人了。斯特里克兰德没有时间谈情说爱,他认为自己的时间应当全部投入到艺术创作中,他无暇生计、无暇娱乐、更无暇跟女人们同甘共苦、长相厮守、白头到老。谈情说爱是需要时间需要经历的一件事,而他这两点都不具备,他的生命应当完完全全都是被奉献给自己最深爱的艺术事业中去的,他认为这才是有价值和意义的。
毫无疑问,斯特里克兰德如此自大自私的言行,对于身边的女人简直是莫大的羞辱与残酷。但是,斯特里克兰德羞辱与憎恨的焦点并不是女人本身,而是憎恨女人给他的约束感,憎恨的是不能自由自在地追求绘画的梦想。因此他对女人不由自主的伤害与羞辱,是为了能够无所羁绊地抵达绘画梦想的自由之地。
三.结语
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艺术家由于受不可遏止的创作激情的驱使,必然要不顾一切地去完成他的作品,从而导致其个人生活的破坏,因此,艺术家的生活即使不说是悲剧性的,至少也是极度不幸的。”②诚如斯言,斯特里克兰德被艺术之美迷住了心窍,不惜彻底毁掉自己的生活,他视自己如粪土,视别人如浮云。正如书中所言,“他是个永远在路上的朝圣者,昼夜思慕着某个神圣的地方,而他体内的魔鬼是那么的冷酷无情”。美国诗人佛罗斯特在《未选择的路》一诗中写道:“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其实伟大的不幸与平庸的幸福都是生活的两种不同的形态,选择二者的其中之一都无可指摘。我想,若从世俗的角度来评判斯特里克兰德,他绝对是个可怜又可恶的悲剧主角,可是我们又不能不慑服于他克服了我们大多数人无法舍弃的人性,通过绘画语言,诉说着自己那种近乎疯狂的对艺术的热爱与激情!
注 释
①巴尔扎克.人间喜剧[M].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9:187.
②卡尔·古斯塔夫·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上海:三联书店,1987: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