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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锦瑟》为例谈谈李商隐无题诗的解读定位

2019-11-26

文学教育 2019年13期
关键词:锦瑟李商隐梦幻

何 华

《锦瑟》一诗,意象朦胧,难懂难解,是李商隐无题诗中最难的一首。李商隐有很多这样的无题诗,在“诗言志”的诗坛独树一帜。

朦胧难懂是否就“只能意会“或“避而不谈”。虽然“诗无达诂”,但也不能莫衷一是地随意揣度,陷入无解的泥淖。或者笼统感知诗歌情绪,用“悲戚、愁绪、迷离”等词来概述李商隐的诗歌,这些词语就如“无根的飘萍”,成了理解很多诗歌都可以用的“万金油“。李商隐之所以在诗坛上占据一席之地,就是因为他有属于自己的特性,不论是在诗歌的抒情表意上,还是美学风格上。所以,诗歌的”李商隐标签“是什么,我们需要回答。

还有一种解读方式是索引派。比如《锦瑟》,通行的有两种说法,一是“爱情悼亡”。根据在于琴瑟是夫妇的象征,作者睹物思人,托物起兴。二是“自伤身世”。根据在于诗中以“无端”“思华年”总领,又以“可待成追忆”和“惘然”作结,是追忆平生,不胜惘然之作。过实的解读,不仅显得穿凿附会,而且破坏了李商隐无题诗丰富、朦胧的意境,简化了诗人细腻复杂的精神世界。

我们能否在过实和过虚的解读之间找到一种平衡。

《锦瑟》这首诗到底写什么?由锦瑟繁复的琴弦起兴,引出繁乱的年华。年华为何繁乱,因为在开始的时候就是惘然的。“惘然“的含义是”惘然自失,无从追寻“。嗟叹琴弦繁多、年华繁乱,是因为一切”求之不得“。

庄生晓梦,是一个短暂的梦,诗人用一个“迷“字连接庄生和蝴蝶,”迷“为”迷失“,梦醒,人蝶不分,梦不再来,终致于怅然。依然是”失去、未得“。望帝为何将一腔心事托于杜鹃,是因为春朝不复、故国不在,国亡身死。”泣血“之悲是失去的哀怨和悲切。

珠得月华,但天上人间,遥望相对,可望不可及。蓝田山在日光煦照下,冉冉升腾起一股玉气,是高渺、无法亲近和把握的。这一联的意境就如难以触及的幻境,让人不可及不可言。

最后的“追忆”和“惘然”更是说明现在什么都没有的怅然。求之而不得。

突破词句之间的习惯联系,把一些似乎缺乏联系的词句结合在一起,批评家们称之为“隐喻”。这四联诗句表面上看没有什么关联,锦瑟、庄周、望帝、明珠、美玉,但又暗含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作者在追寻,但始终可望而不可及,求之而不得。中国文化词典有一个词可以对应,那就是“梦”。《锦瑟》的隐喻和象征特色鲜明。

《锦瑟》是李商隐一个求之而不得的梦,这个梦可以是他的情感,可以是他的事业,可以是他的身世,可以是衰颓没落的时代。梦可以是李商隐生命的各种经历。据统计,“梦”在李商隐诗中是一个出现频率颇高的意象。600余首诗中,写到梦或梦境的有70多处。李商隐的诗歌所写的未必是一时一事,可能是他的全部心境。

“梦境”是永恒的文学母题,穿越古今,永恒存在。李商隐笔下的梦是怎样的一个人生梦?李商隐诗歌《暮秋独游曲江》里有两句“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荷叶的悲与恨是随着生命一起长出来的。直至生命的结束,悲哀才消失。悲剧性是人的生存本质。“人生识字忧患始”,当然成为一种精神性的存在,与之俱来的就是无法摆脱的悲哀。人生是苦旅,“求乐而不得”。所以叶嘉莹老先生说:“李商隐总是写惆怅,惆怅就是追求而不得,或得到了又失落,他总是写追求和失落的感情。”这就是求而不得的永恒的人生梦境。李商隐的《燕台诗四首》里有两句“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北斗声回环代表时间流淌,长河水深,隔阻牛郎织女,所以两个相爱的人永远分别,这就是人世之“隔”,这是“求爱而不得”的遗憾。李商隐有一首著名的无题诗:“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难”的叠用,是无奈至极,所有的花都凋零,无力挽回,眼睁睁看着一切美好逝去。“求美而不得”。人生求乐、求爱、求美,但悲伤、分离、凋零是客观存在的,所以每个人都有梦,每个人都求之而不得。李商隐的梦境是他的梦,也是全人类的梦,梦穿越古今,坠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商隐诗歌的伤感倾向,有时间的延续性和空间的广阔性。“(《唐代文学史》董乃斌)。李商隐的”梦“洞见了全人类的生存困境。

《金刚经》里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人生无常,美好转眼消失。

生命的真相是永恒的孤独和遗憾,“梦“是我们和李商隐共情的圆心。他无法触及这个梦,他就在望而不及的失望里怅叹,落泪,低吟,疼痛。他泪眼婆娑,他喃喃自语,他在梦和现实之间停滞。“思念”“迷失”“珠有泪”。全诗情致深婉感伤,就如同沉陷在多变世情的网里,情意缠绵悱恻,凄苦感人。他的每一个文字每一个细胞都浸淫这疼痛。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当所有的生命和感情都如花般开放时,结局都是思念成灰,丝尽泪干。人类是永恒孤独的。就如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孤独痛苦永在。对美好的不遗余力的追寻,“得不到”依然付诸真情,直至思念成灰、丝尽泪干。真情动人。叶嘉莹说:“李商隐的一弦一柱改成每弦每柱就很笨了,因为那样只是在叙述和说明。“每触碰一根弦,就会有一种乐声,那就是一段过去的”年华“,往事纷纭,往事历历在目,往事奔涌,往事是真情的金丝玉缕,那些深刻的悲哀和往事,让人动容。“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惘江头江水声。”“怅望”如流水般无穷无尽的失落和悲恨,用一种不变的“望”的姿态面对无尽的“悲”,人生总是惆怅。

弗洛伊德在《弗洛伊德论美文选》里说:“为了生活的目的,审美态度稍微防卫了痛苦的威胁,它提供了大量的补偿。这种美的享受具有一种感情的、特殊的、温和的陶醉性质。”趋利避害那是实用主义,它追求的是效率而不具备审美意义。李商隐对伤痛的耽溺和沉醉恰恰是真情催生的美好。中国士人的主流情怀是儒道之风。现实世界是李商隐的彼岸,他怅望无法进入,他也无心逃逸,清风明月的自然世界也不是他的归属。李商隐在第三种空间里生存。“庄生晓梦迷蝴蝶”的“迷”字是痴迷、耽溺,他不躲闪伤痛,他只愿此生耽溺在梦里,“晓梦”是个短暂的梦,尽管梦醒了,但他依然以诗性的审美怅望怅惘。对待求而不得的梦,有人以实用的态度选择放弃,有人以荒诞的方式与之周旋,李商隐选择驻足停滞,非理性的缠绵悱恻,哀苦悲戚,是理不清理还乱的迷思,停滞在过去和现在的时间夹缝里,流落在孤独和无谓的一个人的世界里,低吟伤痛,不反抗不求解脱,他的生存方式是悲情,不聪明不洒脱,但这是一颗美丽的灵魂,凄美绝伦。

有评论家认为:“李商隐的悲剧心理在于既不满于环境的压抑,又无力反抗环境,既有所追求向往,又时时感到空虚幻灭。”人生是个无常的困局,人精明地躲闪,其实无法躲闪,人荒谬地对待,其实是无能为力另一种极端表现,既然知道无可避免的孤独、无常、悲哀,那就与之共存,感受命运带来的一切切肤之痛,这些都是生命的必经之路。与困境共存的诗性人生,是大美。

象征派诗人魏尔兰在《诗的艺术》里说:“”要色晕不要色彩,诗歌要追求一种弥漫渗透的气氛。“李商隐的诗歌因梦而幻,弥漫着神秘哀伤唯美的色彩。

梁启超先生说:“义山的《锦瑟》等诗,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来一句一句的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它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有一种新鲜的愉快。”“刘郎已隔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商隐的诗歌有“间隔”的美感,意境朦胧。语不尽解,而意味已深。所以就《锦瑟》而言,就有自感、自伤、自叹等不同解释。

《锦瑟》是诗人关于求之不得的梦的隐喻,那么因梦而幻。深海之珠、深山之玉、高空之日、月,皆非凡世之物。月本天上明珠,珠似水中明月;鲛人泣泪成珠,是海中的奇幻美景。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月、珠、泪,在诗人笔下成了幻妙之境。暖玉生烟,渺远而无法把握,飘渺虚幻,是一副幻景。作者想象奇丽,笔底生花,意境神奇空灵,如梦境般朦胧梦幻。在李商隐其他诗歌中也有彩凤、灵犀、瑶台等充满梦幻的意象。“一春梦雨常飘瓦。”诗人借梦幻的细雨,营造出悠远缥缈若有若无的意境。

有人认为梦幻迷离的美学风格会流于朦胧晦暗。叶嘉莹说:“李商隐总是把美丽的东西和悲哀失落结合在一起。“李商隐诗歌的美学是一种新境界新格调。在求之不得的困境里,幻而不灭,幻化出缠绵,幻化出诗性的人生和如钻石般梦幻的诗境。《锦瑟》里沧海月冷,蓝田日暖;庄生梦短,望帝情长,当时已惘然但依然追忆不已,没有“日色冷青松”的寂灭。“蜡炬成灰泪始干。”是痛苦之外的至死不渝;“青鸟常探看”怀有一种淡淡的希冀。李商隐又悲观又坚定,又放弃又坚持,又绝望又有希望,这样复杂多重的情感底蕴,让诗歌变得模糊而多义,含有不尽之义。

李商隐由于生平际遇,理想抱负不能实现,真实的情感不能直接流露,所以才选择用隐曲的语言来表达。李商隐感人梦幻的诗情诗境,开拓了诗歌丰富的想象空间;以无言的怅望留给我们忧伤美丽的背影,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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