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顾随中国古典诗文讲录》(珍藏版)有感
2019-11-26石姮
石 姮
初识顾随先生,只从他人处耳闻,知先生是位文学大家,博古通今,才华斐然,其弟子叶嘉莹、周汝昌、史树青、郭预衡等皆为享誉海内外之著名学者,但仅止于此。此次有幸参与《顾随古典诗文讲录》(珍藏版)这套书的编辑工作,借叶嘉莹先生的笔记为桥梁与顾随先生的作品进行了“亲密接触”,对先生的思想和才学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该套书共6种8册,分别为《顾随讲<诗经>》《顾随讲曹操·曹植·陶渊明》《顾随讲唐宋诗》(上、下)《顾随讲宋词》《顾随讲<论语><中庸>》《顾随讲<昭明文选>》(上、下)。这些谈诗论文的作品,皆立足先生自身的感悟,语言幽默质朴而畅达,一字一句如精雕细琢之美玉,又如清冽醇厚之茗茶,愈品愈见其深秀怡人。作为该套书的编辑之一,笔者在编校过程中发现先生评诗论文有如下几个特点:
其一,立足人生,随心而发。这套“顾随中国古典诗文讲录”(珍藏版),是对叶嘉莹先生记录、保存的听课笔记的再次归类整理,同时佐以刘在昭先生的笔记,使讲录专题更加集中和完整。所以书中的行文也反映出顾随先生的讲课风格,并非传统式的按照教案去讲授空洞的知识理论,而是属于发散延伸式,就像叶嘉莹先生所形容的那样“纯以感发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特别是讲诗,先生立足于诗人的整个人生轨迹,结合讲诗来交代诗人作诗时的时代背景和心境,给听者以强烈的代入感和认同感。
例如,先生在《顾随讲唐宋诗》一册中,讲到“王绩五律《野望》”这首诗时,称 “王无功写《野望》时心是无着落的”,又说“王氏此诗是凄凉的”,接着便以诗句来佐证:“‘徙倚欲何依’,‘欲何依’三字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亦寂寞心。真正寂寞,外表虽无聊而内心忙迫,王氏此诗便在此情绪中写出。”先生认为《野望》可称为王无功的代表作,因该诗代表或者说反映了王无功的整个人格,即“寂寞”。在讲王无功的两首诗《野望》和《寂寞心》时,对诗人的“寂寞心”做了全方位的解读,认为寂寞心乃伟大的诗人所必有的,“不论派别、时代、体裁,只要其诗尚成一诗,其诗心必为寂寞心”“必此寂寞心,然后可写出伟大的、热闹的作品来”。先生以歌德、但丁在晚年仍能以“寂寞心”写出精神饱满的作品、以《水浒传》《红楼梦》的作者亦是在晚年抱有“寂寞心”之时创作出来的等等,来印证自己的观点——“若认为一个大诗人抱有寂寞心,只能写枯寂的作品,乃大错。如只能写枯寂作品,必非大诗人”。当然,先生还做了很多其他方面的延伸,比如“寂寞心”是如何生发出来的、为何诗人多好饮酒、普通人的无着落和诗人的寂寞心有什么不同等等,在此不一一例举。通过先生看似随性的解读,我们会对王无功(王绩)这位诗人留下非常鲜明深刻的印象,对其作诗时的心境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当然诗人那“能用鲜明调子去写黯淡情绪”的文采也必会映照在学生和读者们的心灵深处。
其二,喜用典故,生动深刻。看过顾随先生著作的读者大都知道先生喜爱用典,来作为印证或者强化其观点的一种表达方式,但正如先生自己说的那样“用典该是重生,不是再现。有的用典只成为一种符号,一为炫学,一为文陋(掩饰自己的浅陋),炫学也不免文陋。重生就是要活起来”。先生用典确与普通人不同,普通人用典,多为了显示自己“腹有诗书”,故此用典时往往大张旗鼓地说明某某著名文学家(或学者、或评论家等等)所言如何如何,或者某本著作(或某部著名电影等等)中所说如何如何,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才、会用典,但是结果往往是生硬套用,与文章前后脱节、不成一体。顾随先生则不然,在笔者看来,先生之用典就是让典重生。
例如,在《顾随讲<诗经>》一册中,先生说道:“没人不喜欢捧,文人尤其好戴高帽子。鲁迅先生多聪明也犯此病。……鲁迅先生有篇文章说,我知道自己是一匹牛,张家说耕一片地我就耕地,李家要我给他拉磨我就给他拉磨,只有宰了剥皮吃肉我不干。明知我是公牛,若有人要我去充牛乳制厂的广告,我也答应。”此处先生用了鲁迅先生《华盖集续编·<阿Q正传>的成因》中的典故,来支撑自己观点,但是并非直接引用鲁迅先生著作的原话以彰显自己的博闻强识,而是将原文转化为更易使听者、读者所理解和接受的语言表述出来,自然地承接上下文,不仅生动形象,还使人记忆深刻。如此,学生也好、读者也好,记住的乃是先生阐述的观点,而非鲁迅先生的那段名言了。用典的目的不正是如此吗?整套著作中,随处可见先生活用典故的文篇,涵盖各个朝代的文人诗家帝王英雄的名言轶事,涵盖《红楼梦》《稽古略》《金刚经》《孟子》等各类文学名著、儒释道经集典故,古今中外,旁征博引,或为对照、或为衬托、或为印证、或为支撑,纯任自然,无痕迹可寻,将先生自己的体会、心得、鉴赏传神而完整地表达出来,令人在惊叹妙不可言、拍案叫绝的同时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先生的神奇世界。就像文学大家周汝昌说的那样“凡是听过先生的讲课的,很少不是惊叹倾倒,欢喜服膺,而且永难忘掉的”。
其三,善用修辞,形象鲜明。顾随先生讲课也好、评诗论文也好,非常善用比喻和对比等修辞手法来突出人物或者事物的特征,并且联想也很丰富。例如,先生说,“读王维诗如饮茶,读李白诗如喝酒,读陆游诗如喝咖啡”,对于不了解三位诗人的,听了先生的譬喻再读三位诗家的诗会觉得茅塞顿开;而对于有一定了解却非深识三位诗人的,再读其作品则会觉得豁然开朗。先生将我们生活中熟知的茶、酒、咖啡的特性与读诗时的感受联系起来,不能不说是精妙绝伦,十分之形象鲜明。
再如,在《顾随讲曹操·曹植·陶渊明》一册中,顾随先生用了大量的对比手法阐述自己的观点,如将曹操、陶渊明和杜甫进行对照,“只说曹公坚苦,盖因陶、杜虽亦有坚苦精神,然不纯;杜有幽默,陶有自然与酒。而曹公只有坚苦”,突出曹公之“坚苦”。可见顾随先生是欣赏曹公的,虽也认为曹公乃“奸雄”,然其“在诗上是天才,在事业上是英雄,乃了不得人物”,因此先生用了很多对照来反映曹公的“坚苦卓绝”,让我们对这位枭雄有了不同以往的认识;另外,先生对陶诗亦是尊崇的,“唐宋称曹孟德为曹公,称陶渊明为陶公,而李、杜后人皆不称公,非如此不能表现吾人对曹、陶之敬慕”,因此在讲评陶公之“调和”时,将陶公与老杜进行对照,称“陶公在心理一番矛盾之后、生活一番挣扎之后,才得到调和。陶公的调和不是同流合污,不是和稀泥,不是投降,不是妥协”“老杜也曾挣扎、矛盾,而始终没得到调和,始终是一个不安定的灵魂”,以此来衬托陶公之伟大。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先生以炉火纯青的对比手法将曹操、曹植、陶渊明这三位魏晋时期的代表人物的性格、诗风剖析得鞭辟入里,又不乏调侃幽默之精句,实令读者“大快朵颐”。
其四,褒贬出于心,胸中有丘壑。浙江大学教授江弱水这样点评顾随先生:“顾随的特殊性恰恰在于,他能把作品看成一个有机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一般的评论家只讲得一个热闹,但是顾随会跟你讲门道:这句好,天才;这句弱了,不用心;这句呢,糟,胡来。他会说出个所以然。这就是门道。’”我觉得说得极好,顾随先生评述诗词文论也好、点评文人诗家也好,通常是褒贬出于心,发自肺腑地直抒胸臆。先生不会装模作样地和你绕圈子,再讲两句模棱两可的点评,而是一针见血,有褒有贬,切中肯綮,令人大感酣畅淋漓,简言之两字“痛快”!
仍以《顾随讲曹操·曹植·陶渊明》一册为例,先生评点曹家父子,胸中有丘壑,褒中带贬,贬中带褒,非但不矛盾,反而令人感觉有血有肉、真实生动。开篇第一句“曹公‘奸雄’。(今人奸而不雄,是庸才、奴才。)”,寥寥数语,直逼性灵。曹操,虽青史留名不佳,但其“在诗上是天才,在事业上是英雄,乃了不得人物”,“按时代,曹在前,陶第二,杜第三。在文学价值上,盖亦然”。先生毫不掩饰自己对曹公的褒扬,认为“若人能开自己玩笑是真正幽默家,这要能欣赏自己苦痛才行。(开人玩笑不算,欣赏别人苦痛不算好汉。)如曹公之《苦寒行》”。足见先生对曹公是敬服的,“曹公有铁的精神、身体、神经,但究竟他有血有肉,是个人。他若真是铁人,我们就不喜欢他了,我们所喜欢的还是有感觉、有思想的活人”。说到曹植时,则认为“曹子建有觉而无情思”,其“《美女篇》虽写情思而情不真、思不深”,“写美女写糟了,首句‘美女妖且闲’,‘妖’,写形貌,美得太过;‘闲’,写意态,而少情思”,可以说很耿直了。对于曹公父子的才情诗性,顾随先生分析到位:“诗人之伟大与否,当看其能否沾溉后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老曹思想精神沾溉后人,增长精神、开阔意气。而意气开阔不可成为狂妄,精神增长不可成为浮嚣。曹子建有时不免狂妄浮嚣。子建是修辞沾溉后人。以修辞论,《赠白马王彪》亦非他篇所及。”虽寥寥数语、点到即止,却务求以诚示人,令人顿悟其诗心、诗味。
以上观点仅为笔者编辑过程中个人的一些感悟。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这套《顾随中国古典诗文讲录》(珍藏版),为读者们提供了一方体悟中国古典文学、在深刻旷达的文学世界中遨游的天地。顾随先生的讲稿,随语成韵,字字珠玑,每每读之必有所获。相信各位读者必将同我一样,获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