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小说中的饥饿情结和情欲情结
2019-11-26周春燕
周春燕
一.饥饿情结
“饥饿”这一话题在我国历史上似乎并不陌生,小到饥肠辘辘、食不果腹,大到饿殍遍野,目不忍视。张贤亮以其长期的“饥饿”经历体悟生命,在小说《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两部作品中均有关于“饥饿”的叙述。张贤亮笔下的“饥饿”是物质和精神的同一,既有身体的饥饿也有灵魂的饥饿。正是这种具有同一性的“饥饿”,才使人性在特殊历史环境中变得扭曲,以致让人丧失了主体性。
《绿化树》中“饥饿”这一主题贯穿始终。正是通过“饥饿”,我们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厚重,同时也体味到个人生命面对严酷现实时的无能为力。小说主人公章永璘是一位刚从劳改营放出来,却要被拉到另一个农场安排工作使其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章永璘“已经瘦得够瞧的了,一米七八的个子,只有四十四公斤重,可以说是皮包骨头”[1]。他的母亲独自一人生活在北京“寄人篱下,靠给街道上编制塑料风袋,每月挣十来块钱生活,我没有面皮再向她老人家要求寄什么东西”[2]。身处异地举目无亲,现实的压抑,人身被束缚,现实种种原因都使他感到身体与精神的双重“饥饿”。现实生存条件的极度恶劣,致使令他害怕的“饥饿感”一直萦绕在他的身上。
沿着小说的叙述脉络,我们可以很直观地了解到章永璘生存现状的艰难,他的艰难现状我们可以感同身受。第一章章永璘坐在去农场的马车上脑海浮现出的“你饿吗?饿着哩!饿死了没有?嗯,那还没有。没有,好,那你就得干活!”[3]尽管身体忍受着饥饿,但是现实生活给与他的却是繁重的工作,饥饿早已把怜悯和同情从人们心中驱逐的一干二净。人性的扭曲在这里表现的淋漓尽致,似乎只是作为工作的工具而存在。不得不说,这是现实对人主体性的沉重颠覆。一句“祖宗有灵啊”——寄托着多少生的希望,包括对吃的希冀。看似一个普通的黄萝卜,但是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里,却值得我们这些人自满自得地呜呜唧唧“祖宗有灵啊”。一个奇特的现象在我们这群人中显现出来,凡是得到一星半点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人们都会说“祖宗有灵”。“饥饿”使章永璘面临生存境遇最严重的拷问,他无力反抗,即使有心反抗最终也是徒劳无功。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里,每个人都是渺小的、无力的,他完全被“饥饿”的现实包围,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体和精神被“饥饿”侵蚀却无能为力。为了生存,也可以说为了活下去,他常常绞尽脑汁地计算着盛饭器皿的容量、打饭时间、打饭的气氛、打饭人心情的好坏,他常常“要付出比这一食物发出的热量还要多的热量”,“现在我是一切为了活着,为了活而活着”。[4]章永璘不惜丢掉一个知识分子的基本良知。为了吃饱,他借给“家”砌炉子的机会“骗”炊事员的稗子面,用稗子面煎了几张薄面饼。此时“肚皮给了他最唯物主义的教育。你不正视现实吗?那就让你挨挨饿吧”!人类精神的虚弱,在物质强势的现实面前显得更加明显。章永璘日日为“饥饿”挣扎而日日虚弱,他感到饥饿会形成一种有容量、有体积的实体,在胃里横冲直撞;还会发出声音,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呼唤:“要吃!要吃!要吃!”[5]这就是章永璘实实在在的生存状态。
在饥饿状况章永璘下人性的缺失也被表现的淋漓尽致。小说中他以“骗”的方式获得食物表明他为了“活”而丧失了人起码的善良。如在小说第十二章中,章永璘利用3斤土豆骗来了老农5斤黄萝卜,然而他还自以为是地认为“他的狡黠又得逞了”。在他眼中,吃才是最为要紧的,为了吃饱他宁愿变成一个“骗子”。在这里,一个人应该有的人性之美已经荡然无存,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高尚品格也已经消失殆尽。然而这一切似乎也有明显的变化,那就是章永璘的人性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而是在特殊境况中表现的有所不同。这也反映出人在特殊的境况中表现出的超意志行为。这种超意志行为在逆境中可以表现为人性之恶。正如前文所述章永璘的表现,然而在顺境中它又会促使人向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说章永璘的人性并没有完全泯灭呢?——生病后的章永璘开始愧疚起来,反省之后内心愈受折磨。他反省了黄萝卜的得而复失,他认为这是上苍的“惩罚和报应”。章永璘式的自我反省虽说带有些“迷信”色彩,但不可否认章永璘反思的真诚和恳切。
除此之外,章永璘在马缨花家白吃白喝的行为,同样也是其尊严缺失的很好证明。对一个男人来说,尤其对一个知识分子而言,接受一个没有丈夫却带着一个孩子的女人的资助或是施舍,其行为本身就是一种人格弱化的表现。但是章永璘没有拒绝,而且正如他所说的“我是真心心疼她,为自己‘白吃白喝’感到羞愧。可是,我又非常想去她家里,因为那里总有一种朦胧的幸福、愉快、舒适、自由在吸引着他”[6]。后来到马缨花家“白吃白喝”成为一种生活常态。或许章永璘在接受马缨花的施舍中,真正的屈辱感来自于自己“白吃白喝”的粮食,来自马缨花与海喜喜和瘸子保管员的左右逢源中得来的。虽然在马缨花家里他得到了温饱,但是章永璘身上隐约显现着接受施舍后仅有的的屈辱感,用章永璘自己的话来说:“经过严酷的强制性集体劳动和濒临死亡的饥饿,种种不切实际的雄心壮志和布尔乔亚式的罗曼蒂克的幻想,全抛到了东洋大海”[1]。“饥饿”摧毁了他作为知识分子的尊严,同时也摧毁了他作为人的主体性。
二.情欲之结
“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早在几千年前,我国古代闲者圣贤就将“男女”之情与“食色”放在等量齐观的位置,并视之为人的本性。既然情欲作为人本性的一部分,那么在特殊的年代里却想将其从人性之中排除出去,对于生而具有情欲来说那是不可能的。那么,生活于特殊年代的章永璘是如何处理自我情欲的呢?
从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7]的叙述中,我们可以体会到章永璘的情欲被压抑,同时也可以感受到他与体内那个“魔障”的搏斗。作为一个右派分子章永璘是不会有看见“妇女”的机会的,正如文中所说的“女犯和男犯是分开劳动和生活的。又如“我在被窝里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肌肉饱满结实的胸脯……就像抚摸着随时会咆哮起来的野兽”[8]。为什么——在我体内,在我刚过三十岁的强壮的肉体里,也蠢蠢欲动着一个魔鬼——那就是情欲。既然“与女人的肉体有过实实在在的接触”成为不可能,那么现实的快感却只能在幻想中得以弥补。对于女劳改队来说女人在劳改队里似乎比男人更煎熬,她们中有的人“隔着铁窗向警卫人员调情”,有的人只要有机会就会“猛地扑进男自由犯的怀抱”,有的人还“故意忸怩作态”。不论男劳改犯还是女劳改犯,他们采取何种方式发泄自我的情欲,都是对极度压抑人性社会的反抗。
章永璘第三次和黄香久相遇时是在黑子夫妻和马老婆子的劝说下,他和黄香久结婚了,婚后生活才知道章永璘是一个“性无能”,这一戏剧性的转折为二人婚后生活带来了一系列问题,最直接的后果是黄香久在情欲未能得到满足时选择了出轨。对于黄香久的出轨,章永璘除了自我内心的愤懑和不平之外,并没有与黄香久发生过多的冲突。为了排遣章永璘心中的愤懑,这时大青马开口讲话了,当章永璘耳边回荡起“废人”,“半个人”的声音时,大青马都以劝诫者的身份出现。然而在现实中章永璘是一个“性无能”者,而大青马是被人骟了,所谓“阉人骑骟妈”这也是二者的相同之处,不可否认章永璘和大青马的情欲都被瓦解了,章永璘因为特殊的社会环境导致其主体性的丧失,进而造成其生理功能的弱化,而大青马则是人类出于自身的利益而剥夺其生理功能。
小说第四部第二章中章永璘的生理功能恢复了正常,其恢复的方式并不是通过看医生、吃药,而是通过在暴雨中抢修堤坝的过程中其生理功能自然恢复正常。可能有些读者会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些可笑。正是在这指挥的过程中章永璘得到其他人的认同进而增强其主体性,尤其在章永璘下水堵窟窿成功之后,背后传来一句“这同志是哪的?是解放军吧”,章永璘一个右派知识分子却被别人当成解放军,这是多么大的转折。这时,章永璘的主体性得到解放,受社会压抑致使生理功能弱化逐渐恢复正常也在情理之中。
情欲之结在小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贯穿始终,作为情欲承载体的生理功能的“失”与“得”为我们展示出章永璘在特殊年代人主体性的“失”与“得”。他无时无刻不在呼喊人主体性的复归和渴求自我精神的完整性,同时,也希望在特殊历史境遇中人的自我实现。
三.结语
从张贤亮的《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两部作品中,我们可以读出个体的独特人生经历,尤其对一个创作者而言,不仅会影响现实生活中其个体的精神世界也会影响其对文学创作固有的认识。正是张贤亮在特殊年代所经历的独特人生体验,他才有了被“饥饿”、“情欲”压抑的生命体验,因而造就了以上两部小说。虽然“饥饿”和“情欲”作为生命的本能,但是过度的压抑却对个人和集体明显不利。张贤亮的文学创作在突出“饥饿”和“情欲”对人性倾覆的同时,也着重点明人性对“饥饿”和“情欲”的调节作用,这正是张贤亮作品的独特之处。
注 释
[1]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J],发表于《文学评论》,1985年6月。
[2]李萍,《谁解其中味——浅论张贤亮自身体验小说中的饥饿情结》[J],《咸宁学院学报》,第27卷2期,2007年4月。
[3]魏炜峰,《略伦张贤亮的“饥饿”意象》[J],发表于《嘉兴学院学报》,第26卷第5期,2014年5月。
[4]海德格尔,《路标》[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381。
[5]张贤亮,《绿化树》[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3月北京第1版。
[6]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3月北京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