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浦紫苑《编舟记》的文学价值
2019-11-26王尤迪
王尤迪
一.突破窠臼的自由表达
《编舟记》体现形而上的深刻思考,这种思考是对抗现实规则的自由表达。编纂辞典是唤醒记忆的过程,而辞典编纂之后的出版发行是另一种状貌,这是在两个世界的对比中呈现的:国家投入经费发行出版的辞典体现着民族身份的认同,在某种程度上统一并支配语言;而小说中松本老师认为不依靠国家出资,由出版社和你我个体的力量孜孜不倦地编纂辞典才是一件自豪的事情。《大渡海》就是将词汇的海洋驶向自由的彼岸,成功地对抗着外界的约束。辞典是自由表达的小舟,能够带领渴望互相理解的人驶向大海。
自由是行走的灵魂和表达的心,编纂者对待辞典的态度却是极其严谨的,在小说结尾部分,编纂好的辞典在校正的过程中遇到小插曲,差点影响《大渡海》的出版进程,全编辑部门共同努力,吃住在编辑部,夜以继日地为辞典的收工而奋斗。《编舟记》对于形而上哲理的表达是独特的,即主要基于现代“主体间性”的生存哲学的形象开掘,通过对比社会人士编纂辞典的价值取向和小说中辞典编纂者实现终极追求的态度进行对比——世俗的、权威和权力的象征与超越物理意义、创造词汇、唤醒记忆、实现心灵沟通的价值。在对比中,作家为我们呈现的是:人的存在是主体间性的存在;主体间性的构建是可能的,并且跨越国界、族别,是世界性和宇宙性的;这种构建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整个人类的灵魂深处存在一种原始的纯净,这种纯净在人类诞生之初是纯天然的,在世俗的世界里是能够被还原的。这就是《编舟记》之所以能打动读者的地方,它不仅能使世俗社会中追求物欲之人回归纯净的初心,也能给予原本就执著于梦想之人以更大的前进动力。在有限的生命内,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使命。生命有限的人类,在浩瀚深邃的语言之海上齐心协力,划桨前行。
二.平衡和谐的叙事模式
艺术真正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它需要平衡与和谐,一味地紧张或失衡势必会破坏其艺术价值,艺术辩证法在《编舟记》中又一次被印证。[1]平衡和谐的叙事模式不仅体现在叙事的环套结构上,还体现在故事的内容上。
在结构上,小说始终围绕众人合力编纂辞典的过程来写,这过程是创造出日日推移变幻出的词汇,解释词汇万变不离其宗的根源,不迎合主流,不被陈腐的思维和感觉所束缚。小说的总体结构严密紧致,却并非只有一个单一的故事。耗费众人心血编纂的辞典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除此之外,还有马缔和香具矢的爱情故事。当马缔不好意思表达爱意的时候,阿竹婆婆对马缔的评价是:有些迟钝,有自己热衷的事物。这样的人才不会干涉香具矢的世界,也不会对她想做的事指手画脚。[2]鼓舞了马缔向香具矢求爱的信心。在岸边绿的追问下,香具矢道出了马缔最为吸引她的地方:为辞典倾尽全力。正如香具矢说,吃到美味佳肴的时候,要如何把味道转化为词汇保存到记忆里,对于厨师而言,这是至关重要的能力。专注于编纂词汇的马缔让我领悟到了这一点。[3]马缔和香具矢的爱情因为“辞典”的特质使其相互吸引,有好厨艺的香具矢明白,无论怎么进食,只要活着必然会有空腹的时刻。与此相同,无论怎样努力捕捉,词汇仿如不具实体,眨眼间便在虚空中烟消云散。[4]两人的爱情故事是《编舟记》这部小说大主题下的一个环套小故事,爱情故事的加入使得文本的内部充满叙事张力,增强了文本的感召力,触动读者。
在内容上,马缔是编纂辞典的灵魂人物,在小说的开篇,荒木起誓要为辞典编辑部物色一位合适人选:有耐心、不厌倦繁琐的作业、专注于词汇的世界,又不至于迷失其中。在西冈的推荐下,马缔作为辞典编纂的接班人,出色地完成了使命。马缔的出场意味深长,小说借助荒木第三人称不可靠的视角描写马缔的形象、语言、动作,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不靠谱的人物形象,这使编纂辞典这项艰巨的使命充满不确定性,小说处于失衡状态,唤起读者的期待视野。随着编纂辞典的推进,西冈对马缔的评价也愈发可靠:越发沉稳,灵魂的卡路里高得吓人,不依靠任何人也能孤军奋战。作者对马缔进入编辑部前后的神态、语言描写有巨大的反差,小说打破失衡,回归平衡的状态,读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辞典的编纂有望实现,这对读者来说是一次刺激而又冒险的阅读体验。
小说的主人公无疑是马缔和他的团队们,为完成辞典《大渡海》几代人献出了毕生的心血和宝贵时间。而小说中的次要人物西冈,成为小说的一大亮点。西冈虽然不是编纂辞典的主力军,但在小说中却起到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小说伊始,荒木为编辑部物色接班人,编辑部的西冈为荒木推荐了马缔,这就为后来马缔和他的团队们完成老师留下的遗憾做了铺垫。后来,西冈从编辑部调到广告宣传部,他临走时与虚伪教授的一番对话和争执,让我们看到一个有骨气的西冈。西冈的人物形象在小说中是非常饱满的,他不像超然世外一心只关注辞典编纂工作的马缔,也不像执著于梦想的老师,他是一个摇摆在世俗和纯净之间的普通人,他知晓辞典毕竟是一个商品,满腔热情编纂辞典固然重要,也深知在出版社意向、发行日、页数、价格以及庞大的执笔者阵容等事情上也要花费心血。他是一个冷静的“局外人”,他熟知编纂辞典不单需要耐心和毅力,还有促使和阻碍编纂者的其他外界因素,他比一腔热血的马缔客观理智。随着编纂工作的进行,西冈与执笔者教授接洽的过程中受到威胁,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捍卫马缔和团队们的成果,面对教授的百般刁难,西冈认为倾注灵魂编纂的辞典,不会被自己的下跪和妥协左右,于是和教授据理力争,情感的力量征服了理智的思考,小说再一次实现了文本内部的逻辑平衡。
三.第三视角看《大渡海》
不得不提到的是,小说中第四部分出现了一个新人物——岸边绿。她是从在同类刊物中销量领先的时尚杂志Northern Black编辑部调动到辞典编辑部的。与时尚杂志不同的是,辞典编辑部与华丽舞台和好莱坞明星以及巴黎时装发布会后台的模特儿彻底无缘,这让刚刚调来的岸边绿失落不已。随着小说故事的发展,岸边绿开始接触到辞典校样和付印的流程。作者对岸边绿这个人物设置,是别出心裁的。首先是岸边绿的身份,时尚杂志和辞典编纂工作有着天壤之别,岸边绿是从大众瞩目的时尚杂志部门调来鲜有人问津的辞典编辑部;其次是岸边绿的心理活动与读者的审美体验重合,当我们随着岸边绿的视角审视辞典编纂工作的时候,不禁和她一样大吃一惊:编纂辞典真是耗时、费力又花钱的大工程呐!小说专门以岸边绿的观察视角花费大量篇幅介绍辞典的校样、分类、摆放、付印、以及出版纸张的材质选择。作者借助岸边绿真实的内心活动拉近了读者与辞典编纂的距离,恰到好处地实现了读者与文本的沟通。
岸边绿从刚开始对辞典编纂工作的陌生无知到后来热情地参与到编纂工作中,作者分别从岸边绿心理活动的转变揭示开来,岸边绿在投入辞典编纂工作之后,认真与词汇发生正面交接,她发现自己有了些许改变,她开始探究自己的内心,尽力去理解周围人的心情和想法。通过编纂《大渡海》,她第一次想要真正掌握词汇这个崭新的武器。[5]这一转变成为小说作者与小说中人物、读者与小说中人物、读者与作者达成共识的关键一步。这个共识便是:或许人类的精神构造就不允许仅仅为了赚钱而工作,在编纂辞典过程中,我们学会了成长。
四.小说中的悖论美学
编纂辞典的目是为了尽可能准确地搜集大量词汇,准确的词汇像一面平滑的镜子,映射出自己的内心并呈现给对方,把心情和想法清晰而深切地传达给对方,产生共鸣的心情。
小说中的悖论体现在,马缔是编纂辞典的带头人,可他却是个不善言谈和不会表达情意的人。他写给暗恋对象香具矢的情书,在岸边绿看来,根本没有自如地运用词汇,笨拙而又不善表达,空有热情而又不得要领。[6]这一细节描写有荒谬的滑稽感,我们可以想象呆板的马缔向美丽的香具矢表达爱意的笨拙。但也从另一个维度反映出不善语言表达的马缔有着惊人的耐心和毅力,他不负众望地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使命。
汇总一本辞典的瞬间,词汇以无法捕捉的蠕动从字里行间溜走,变幻形态。马缔所能做的,仅仅是在词汇永不停息的运动及释放出来的巨大能量中,准确地捕捉某个瞬间的状态,并用文字记录下来。词汇含义的瞬间性与捕捉词汇的永恒性成为小说中的另一组悖论关系。明知无人编撰出完美无瑕的辞典,但只要有人希望用词汇传达心声,就是马缔继续编纂下去的动力。《大渡海》并没有随着付印而结束,小说结尾在《大渡海》的出版发行会上,荒木对马缔说明天就要开始《大渡海》的修订工作。编纂辞典的工作没有尽头,承载着几代人的希望,航行在词汇海洋的小舟,航程永无止境。辞典的编纂,就像是小溪汇入大海,时时有新的生命替换。有限的辞典里承载的是更新的词汇,无论如何追求完美,总是像生长的万物一样变化,永远不会迎来真正意义上的“完成”。生活中无法实现永恒,生命总是以易逝的时间组成,而编撰者会继续修订《大渡海》,这是一种形而上意义的价值圆满,是超脱于现实的精神圆满。
注 释
[1]《外国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刘俐俐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10月,第71页。
[2]《编舟记》,[日]三浦紫苑著,蒋葳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6月,第78页。
[3]《编舟记》,[日]三浦紫苑著,蒋葳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6月,第206页。
[4]《编舟记》,[日]三浦紫苑著,蒋葳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6月,第69页。
[5]《编舟记》,[日]三浦紫苑著,蒋葳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6月,第197页。
[6]《编舟记》,[日]三浦紫苑著,蒋葳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6月,第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