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弗罗斯特诗歌的“不确定性”解读
2019-11-26汪虹
汪 虹
一.引言
罗伯特·弗罗斯特是美国当现代文坛唯一一位获过四次普利策优秀诗歌奖的诗人,他,连同艾略特、庞德、威廉斯和史蒂文斯一起,被誉为20世纪美国诗坛五巨擎。较艾略特、庞德诗歌之浮华张扬,威廉斯诗歌之独辟蹊径,史蒂文斯诗歌之隐晦艰涩,弗罗斯特诗歌别具风情,其诗多以新英格兰乡村为背景,田园气息浓郁,使人读来清新流畅、通俗易懂,然而,如弗罗斯特自己所说:“我是一个十分难以捉摸的人……当我想要讲真话的时候,我的话语往往最具有欺骗性。”[1]其诗虽多采用传统格律,看似简单直白,却极具不确定性。诗中精妙难断的隐喻意象、似是而非的文本悖论、悬而未决的多元结局,不仅赋予了读者不确定的多元解读可能,也彰显了诗歌简约而不简单的深邃内涵。“他的诗具有一种不确定性,既严肃又活泼,既实在又空灵,既稳定又飘忽,既明白易懂又富于暗示;读者初读时感到简单明白了,可再读几遍便会发觉它们的寓意深刻。”[2]在此不确定性创作理念下,读者亦能积极地投入诗歌解读之中,全方位、多角度地探寻人与人、人与自然间的复杂关系。
二.隐喻意象
隐喻是“将两个差异性‘不一定是对立’的事物并置并形成‘甲是乙’这样一种陈述”[3]。“利科把隐喻过程看成是认知、想象、感触。”[3]可见,基于认知方式、想象空间和感触行为的差异,不同读者对同一隐喻的理解将呈现不同视角、不同方法、不同领悟的不确定多元解读。
“汤普森认为弗罗斯特诗歌艺术的核心是隐喻的使用。”[4]雪、树林、河流、山峦、路、村庄、农场……,各意象以隐喻形式在弗罗斯特诗歌里层出不穷,在不同读者的不同领悟下,诗歌的隐喻内涵往往变得不再确定。
《进入自我》为弗罗斯特第一部诗集《少年心愿》(1913年)的开篇之作,“树林”是此诗的主要隐喻意象。“我的一个心愿是那片黝黯的树林,/那片古老苍劲而微风难进的树林,”[4]那么“树林”意喻何在?“开篇第一首诗歌《进入我的自己》(“Into My Own”)是一首十四行诗,其题目便直截了当地告诉读者诗中人是要躲避他人和逃离社会”[4]。“我”如何避开尘世的纷扰、远离他人,进入我的自己?唯有走进心愿中那片“树林”,它是远离喧嚣生活的栖居之所。在标题“躲避”意义的联想下,隐喻意象——“黝黯的树林”“古老苍劲而微风难进的树林”应顺理成章地意指为“离群索居的隐世生活”。
然而,将诗歌创作背景带入解读,隐喻意象“树林”却另有他解。收入《少年的心愿》诗集前,《进入自我》已于1909年5月在《新英格兰杂志》发表过,“也是在那一年,弗罗斯特曾携家人野营旅行,一路上观察野生植物,那是一次长途的旅行,他们一直走到佛蒙特州的威洛比湖才停下来。像这样将身心都放置于大自然之中的旅行在弗罗斯特的一生中是经常进行的事。当然,《进入自我》这首诗并不是在那一年的旅行中写下的,但却一定是在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中有所感触才写出来的。”[5]此创作背景下,诗与大自然间的紧密关联不可忽视,正如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名篇《我好似一朵流云独自漫游》:“水仙花在我的心灵闪现,/使我在幽独中感到欣然”[6],诗歌常被解读为“人不仅能从自然中寻求安慰和宁静,也能从中净化灵魂和情感”,诗中“水仙花”被认为是“大自然”的隐喻,如此一来,与“水仙花”同属性的“树林”亦可认定为“大自然”之隐喻,“我”将投入大自然怀抱,在大自然中寻求人生真谛,成就真实自我:“他们将发现我依然是从前的自己——/只不过更坚信我所想的都是真理。”[4]
作为弗罗斯特熟为人知的名诗——《雪夜林边》,“树林”是此诗的主要隐喻意象。“这是谁的树林我想我清楚,/他家就在那边村子里边住;/他不会看见我在这里停下来,/观赏白雪覆盖住他的林木。”[7]诗歌讲述作为旅人的“我”为观赏大雪覆盖的树林美景而停下脚步,不再赶路前行之事。从诗意解读,“树林”隐喻意象可理解为“大自然”,为一睹大自然的无穷魅力,“我”宁愿“在这一年最黑的一个夜晚,/在这树林和封冻的湖泊之间,/停在近处不见农舍的野外。”[7]“大自然”之美虽让“我”流连忘返,然世俗琐事缠绕,“我”终归不得不放弃自然之美景,重回尘世喧嚣之中,“这树林可爱,阴暗,幽深,/但是我还有许诺的事要完成,/临睡前还要再赶几里路程,/临睡前还要再赶几里路程。”[7]
然而,“最黑的一个夜晚”“封冻的湖泊”“不见农舍的野外”“白絮般飘飘落下的雪片”“阴暗”“幽深”等多种凄凉意象的出现,给诗歌笼罩上了浓郁的恐怖氛围,不同视角下的“树林”解读应运而生:“树林”即“死亡”。白雪覆盖的树林美景——“死亡”引诱着“我”,“我”亦被其深深吸引,欲放下一切投入其怀抱,然而马儿及时让“我”醒悟,“他抖了抖挽具上的铃串,/像问,是否有了差错出现。”[7]“但是我还有许诺的事要完成,”[7]“我”终究逃脱了“树林”——“死亡”的诱惑,回到了现实中,在“死亡”到临之前继续完成未了之事。
此外,“另一部分评论家认为,‘树林’是诗人既不熟悉却又必须面对的潜伏危险的景物,而诗人却依然冒险走进树林,以寻找创作灵感。”[8]“树林”即作者的“创作源泉”。“我”不顾严寒,奔赴白雪皑皑的树林,只为从中寻得创作灵感,最终在这片幽深树林中,“我”觅得所求,并对其难舍,但想到未完之创作,“我”马不停蹄地回赶,“临睡前还要再赶几里路程,/临睡前还要再赶几里路程。”[7]
在《永恒的象征》中,弗罗斯特宣称“诗歌就是比喻,说一事而指另一事,或说另一事而指这件事,因而具有一种隐晦之乐,诗歌简直就是由比喻组成的,……每一首诗内部都是一个新的比喻,否则这首诗就毫无意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的诗歌运用的总是那种相同的、古老的比喻。”[9]弗罗斯特诗作除了“树林”这一带给读者无限遐想的常见隐喻意象,其他隐喻意象在其诗作中也比比皆是。如诗歌《牧场》,在仅两节八行的简短诗行中就出现了“泉流”“落叶”“小牛仔”“母牛”四个隐喻意象,它们极大丰富了诗歌内涵,赋予了此首田园小诗不确定的多元解读可能。“我要去清理牧场的泉流,/我只是停下脚步把落叶耙开”,“我要去抱回那小牛仔,/它站在母亲身旁,幼小的身躯”[8],诗中对比出现的“泉流”—“落叶”,“小牛仔”—“母牛”隐喻意象使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新旧交替、生死循环之自然法则,让人从萧条无望中看到了勃勃生机。
“这首诗(《牧场》)几乎被排印在他所有的集子的扉页或首页,成了他诗作的族徽或牌标,事实上也是他大部分诗篇适当的样品。”[7]弗罗斯特将《牧场》当作其诗作之榜样,此诗与诗人的创作理念必然息息相关。如此,隐喻意象“泉流”“落叶”“小牛仔 ”“母牛”是否另有他解?对此,黄宗英教授认为:“在第一节中,诗中人所要清理的‘枯叶残枝’暗示着诗人要放弃十九世纪陈旧的诗歌创作手法;第二节中那只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的牛犊似乎象征着诗人所追求的新的诗歌创作风格。”[4]不言而喻,“泉流”—“落叶”,“小牛仔”—“母牛”是诗人在诗歌创作上将推陈出新的意愿暗示。
弗罗斯特诗歌看似简单易懂,但诗中各隐喻意象的不确定性解读,却使诗歌张力无限,读者往往被带入广阔的思索空间,在不确定的多元解读中探寻诗与人、人与自然间的深邃关系。
三.悖论文本
“悖论在古希腊时期是一个哲学词汇,指的是爱丽亚学派的芝诺用两论相反的方法提出的诸多诡辩。”[10]传统观念看来,悖论逻辑混乱,互相矛盾,充其量只是一种诡辩术。现代评论家却认为,“在悖论中发现真理是人的最优天赋。”[11]悖论往往包含自相矛盾甚至荒谬的两种意思,让人感到似是而非,难以确定,然而“‘不确定性’本来就是因为这个社会到处充满着不确定性;换句话说,‘不确定性’到真成为本社会中唯一最确定的事物”[12],在似是而非的悖论中,人们反能觅得本质与真理所在。
美国“新批评”代表人物克林思·布鲁克斯认为悖论出自诗人语言的本质,伟大作品中必然出现悖论特质。作为美国当现代最伟大诗人之一的弗罗斯特,其诗作中的悖论特质不容置疑,如诗歌《收集落叶》,此首六节小诗中的悖论可谓随处可见,它们的出现让诗歌既矛盾难断又意蕴深厚。
“用铁锨收集落叶/不比用调羹顺手,”[7]诗歌伊始,“铁锨”—“调羹”此对悖论事物即让读者颇感费解。虽同属用具,“铁锨”为清扫工具,“调羹”则是餐具,此对用具无论用途上,或容量上都相差甚远,实属风马牛不相及,那么,“调羹”真能用作落叶收集?且比专业收集工具“铁锨”还用来顺手?此外,“装满落叶的口袋,/轻得就像是气球”[7],满的口袋,却轻如气球,同一诗节,再次出现的悖论让读者又一次陷入难解矛盾中,可谓旧惑未解,新疑又生。
然而悖论未止于此,“我整天忙着弄出/沙沙响的嘈杂声,/像小兔也像小鹿/奔逃在丛林之中。”[7]第二节中,“我”每天忙于收集落叶,辛勤劳作,“我”的辛劳却与第三节的“收获”构成悖论,“我捧起一座小山,/却无法把它抱拢,/总留出我的臂弯,/总泄向我的面孔。”[7]与“我”而言,一切丰厚收获都宛若浮云,无法真正拥有。
“我”似乎也意识到了此悖论的矛盾性,于是“我”在第四节追问自己“我可以装了又卸,/千遍、万遍重复,/直到填满了小屋,可我又有了什么?”[7]答案却又是悖论一组。“论分量聊剩于无,/由于接触过泥土,/一片片逐渐发乌,/论颜色聊剩于无。”[7]“论用处聊胜于无,/而收获总是收获,/又有谁能对我说,/收获该止于何处。”[7]事实上,我什么都没得到。这些辛苦收集而来的落叶看似数量众多,堆积如山,最终却是毫无价值可言的一堆废物,但矛盾的是,它们虽是无用之物,但终归是辛勤劳动所得的收获,诗歌最后两句“又有谁能对我说,/收获该止于何处”将诗歌悖论推向高潮,反映了“收获”又“无获”的悖论困惑。整首诗歌可谓悖论重重,各种矛盾让读者陷入了难以决断的困境,也使读者不得不反问自己:整日忙忙碌碌的我们到底收获了什么?这些所谓的“收获”真是我们想要的有益收获吗?
再如,诗歌《五十自述》,全诗由两节八行构成,两诗节中对照出现的悖论让此诗成为浑然一体的悖论整体。诗歌第一节回顾年少时“我”的求学生涯。“我年轻时,我的老师们年长,/学规矩,消火气,直到心凉。/忍受煎熬,如金属接受锻造,/向长辈学习以往,我进学校。”[7]第二节则讲述年长时我的再次求学经历。“如今我老了,老师们却年轻。/难以成型,一定会坼裂破损。/我努力用功,试图弥合裂缝,/向青年学习未来,我进学校。”[7]回顾过往,年轻的“我”向年长的人习礼教,砺性情,变得成熟而冷静。如今,年长的“我”则向年轻人习新知,弥代沟,迎接未来。“年轻”—“年长”、“以往”—“未来”、“金属接受锻造”—“坼裂破损”,读者在难解矛盾的同时,也必对诗人“学无止境”“与时俱进”的深邃学习观深感赞同。
四.多元结局
“开放式的结尾是弗罗斯特诗歌创作的一大特色。”[4]读者虽不能从开放式结尾中获得确定结论与结局,却在不经意间有了更广阔的自由解读空间,这正是弗罗斯特诗歌的深邃魅力所在。
《一条没有走的路》是当现代英语诗坛中一首熟为人知的经典名作,也是一首典型的开放式结尾诗作。诗歌一开始便讲述了“我”偶遇林中岔路却抉择难做的困顿,“金黄色林中有两条路各奔一方,/可惜,我是一个人独自旅行/不能两条都走,我站在岔道上/向其中一条,长时间凝神眺望/直到它弯进灌木丛失去影踪。”[7]抉择虽不易,路却得走下去,比较权衡后,“我”选了人迹罕至的那条路继续往下走。选择虽已定,结局却未定,“我将会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处,/一声叹息,重把这事提起。/树林中曾经有两条歧路,当初——/我选择了其中人迹少的一途,/这就造成了以后的全部差异。”[7]“差异”到底何在?“我”是否后悔选择了这条“行人较少的路”?若选择了“较多人走的路”,“我”又会发出何种感叹?诗歌的开放式结尾着实让人读来意犹未尽,来自读者的不确定性多元结局也随之而来。
“一声叹息,重把这事提起。”[7]这“一声叹息”将“我”的无奈尽显无遗,它暗含了“我”对当初选择之悔意。“鲜有人走”之路必布满荆棘,充满险阻,“我”在经历大量磨难后感叹道:“我选择了其中人迹少的一途,/这就造成了以后的全部差异”。[7]此开放式结尾是对未选路的遗憾和对已选路的懊悔的省略。然而心态不同,解读也有差异。相同的情境,在乐观主义者眼中,此结尾可解读为“我”欣慰于自己所选,若不是选了较为艰辛的路,“我”就不会在经历大量历练后,获得挑战艰难困苦的勇气。
而联系此诗创作背景,结局又有他解。此诗非弗罗斯特的偶然之作,它的问世实属诗人的有感而发。1914年秋,弗罗斯特和其家人搬到了一个叫做“加洛斯”的小农庄,也在那时,爱德华·托马斯成了其为数不多的密友之一。两人亲密无间,常去林间小路散步,每当遇到小路岔道,托马斯总询问弗罗斯特该如何取道。有一次,弗罗斯特告诉托马斯,无论他选择哪条道,最终都会留有遗憾。后来,托马斯参军,战死沙场,而托马斯在岔道口前犹豫不决的形象让弗罗斯特实难忘怀,于是以此事为原型,诗歌得以成形。结合诗歌创作背景及诗中暗示两条道路并无差别的描述:“然后走上丝毫也不差的另一条”“已践踏得两条道路难分上下”“而在那一天早晨,那两条道路/曾同样覆盖落叶,未经步履”,可见,此开放式结尾的可能性结局当是弗罗斯特曾向托马斯点明的深邃思想:“无论选择哪条道,最终都会留有遗憾。”
“诗人的用意是让读者自己去体味诗中的含意,包括那些连诗人本人也不清楚的含意,他一般不在诗的结尾下明确的结论,因为这样会限制读者的想象力、损伤诗歌的深度。”[2]在难以确定的开放式结尾中,诗歌被赋予了更深邃的意蕴,弗罗斯特诗歌的魅力也在读者全方位、多角度的解读中展露无遗。
五.结语
弗罗斯特诗歌多取材于新英格兰的农家生活,诗歌质朴的措辞、自然的表述,常让读者感到简单易读。然而,这是诗人所布迷阵,看似直白简单的诗歌表述下却隐含着精妙难断的隐喻意象、似是而非的文本悖论、悬而未决的多元结局,它们让诗歌的解读不再确定,读者需要在更广阔的思索空间探索诗歌的深邃内涵。“在文学作品文本的不确定性结构中,诠释者应擅长于运用作品文字中的各种修辞结构的松散性,尽量运用词语表达中各种比喻和象征性多重结构,使本身对于文本的理解成为一种思想的漫游,尽可能延长地逗留在文本的含糊性结构之中进行多层次的反思。”[13]最终,在读者多角度、全方位的不确定性解读下,弗罗斯特诗歌的独特魅力得以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