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汪曾祺对晚明小品文创作精神的传承
2019-11-26王蕾
王 蕾
说到晚明文学与现当代作家作品之间的联系,周作人认为“那一次的文学运动,和民国以来的这次文学革命运动,很有些相像的地方。两次的主张和趋势,几乎都很相同。更奇怪的是,有很多作品也都很相似。”[1]众所周知,京派的散文小说有许多晚明小品文的印记,京派的代表人物汪曾祺曾说“我的气质,大概是一个通俗抒情诗人。我永远只是一个小品作家。我写的一切,都是小品。”[2]他还在《自选集·自序》中说:“我的散文大概继承了一点明清散文和五四散文的传统”。更确切地说,汪曾祺的文学创作在思想内涵和艺术风格上都与晚明小品有相似之处。
一.强调人的个性自由和个体价值
晚明思想家李贽主张“各从所好,各骋所长”,“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焚书》卷一《答耿中丞》)李贽的思想对晚明文坛有启蒙作用,如晚明张岱始终将文章着眼点放在普通人,平凡事上,不再当“政治和宗教的差”(周作人《再谈俳文》)。体现了对个性自由的追求,对个体价值的重视,这与汪曾祺的人道主义观不谋而合。
汪曾祺曾说:“我大概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3]“我的人道主义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3]他将目光投向普通的芸芸众生。在他笔下,有掌握“炕鸡”、“赶鸭”绝活的余老五、陆长庚(《鸡鸭名家》),有手工精巧能做出琳琅满目“滑车”的戴车匠(《戴车匠》),他们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却身怀绝技,让人赞叹。
二.强调率真性情的表露
晚明的公安派袁宏道推崇“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叙小修诗》),强调真实表现作者个性化思想情感的重要性。
汪曾祺说:“作家就是要不断地拿出自己对生活的看法,拿出自己的思想、感情,——特别是感情的那么一种人。”[4]在《序〈雨雾山乡〉》中他引用了王国维的一句话,“一切文章中,余爱以血写成者”。“过人的哀乐如实地、不加修饰地写出来,便极感人”。[5]“散文的大忌是作态”。[6]他作品中对人物风景的品赏也都是他个人本真性情的流露。
三.创作内容趋于生活化,个人化
思想家李贽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焚书》卷一《答邓石阳》)从正面肯定了人的生活欲望的合理性。“晚明小品文创作风格上的一个显著特点是趋于生活化、个人化……”[7]晚明的文人乐于在小品文中表现游赏生活和市井风情,如张岱的《西湖七月半》,文中写了官员、优伶、仆役、闺秀、闲僧、作者的好友和佳人等在西湖看月的时不同表现,描绘了一幅世俗风情画。
汪曾祺曾说:“我是很爱看风俗画。十六、十七世纪的荷兰画派的画,日本的浮世绘,中国的货郎图、踏歌图……我都爱看。讲风俗的书,《荆梦岁时记》、《东京梦华录》、《一岁货声》……我都爱看。我也爱读竹枝词……我的小说里有些风俗画的成分,是很自然的。”[8]“我的相当一部分小说是写我的家乡的,写小城的生活,平常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举目可见的小小悲欢,这样,写进一点风俗,便是很自然的。”[8]
汪曾祺常看关于时令风物民俗的杂书,灯节吃食、民间手艺、山水游乐,书画鉴赏,街坊邻里等,皆能入文,不一而足。如小说《皮凤山楦房子》写家乡的风物:“朱雨桥吃了家乡的卡缝鳊、翘嘴白、槟榔芋、雪花藕、炝活虾、野鸭烧咸菜。”《花瓶》中写到景德镇瓷器等。
四.注重在作品中表现情趣
袁宏道《叙陈正甫会心集》阐述了“世人所难得者唯趣”,“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的见解,对晚明小品文创作产生了很大影响。汪曾祺也说“散文总得有点见识,有点感慨,有点情致,有点幽默感”。[9]这种趣味表现在汪曾祺的创作中有两点,一是生活中的情趣,二是创作中的意趣。有学者认为汪曾祺“对草木虫鱼的品味态度,同时也说明了他对文人由来已久的“玩物”兴趣的喜好。”[9]此外,他写人物也多有谐趣之笔。如在《闹市闲人》一文中写的独居老人“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条面、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这是一个活庄子。”文末的一句点评给人妙趣横生之感。在《口味·耳音·兴趣》一文中,他写道“有人不吃辣椒。我们到重庆去体验生活。有几个女演员去吃汤圆,进门就嚷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冷冷地说:‘汤圆没有放辣椒的!’”读来让人忍俊不禁。
五.讲求结构的自由随意,擅用口语
晚明的公安派推崇“信心而出,信口而谈”,“公安派作家不太喜欢在作品中铺陈道理,刻意雕琢,他们往往根据生活体验与个人爱好,抒情写景,赋事状物,追求一种清新洒脱、轻逸自如,意趣横生的创作效果……”[10]晚明小品文作家在创作中实践这一主张。
汪曾祺多次说:“我的一些小说不大像小说,或者根本就不是小说。有些只是人物素描。”“我年轻时曾想打破小说、散文和诗的界限……不直接写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动。有时只是一点气氛。但我以为气氛即人物。”“我的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散。这倒是有意为之。我不喜欢布局严谨的小说,主张信马由缰,为文无法。”[11]在他的《钓鱼的孩子》《幽冥钟》等小说,都体现出这一特色。汪曾祺在《谈散文》一文中所说,“喜欢弗吉尼·沃尔芙。喜欢那种如云如水,东一句西一句的既叫人不好捉摸,又不脱离人世生活的意识流的散文。生活本是散散漫漫的,文章也该是散散漫漫。”汪曾祺散文深受归有光的影响,他称赞归有光的散文“随事曲折,若无结构”。[12]汪曾祺说:“章太炎论汪中的骈文:‘起止自在,无首尾呼应之式’。这样的结构,中国人谓之‘化’。苏东坡说:‘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书》)文章写到这样,真是到了‘随便’的境界。”[13]
在《当代散文大系总序》中,汪曾祺谈到:“明季作家意识到语言的自然美,三袁张岱,是其代表。”可以说,汪曾祺的语言正是传承了晚明文学讲究的本真自然之美,多口语化的表达方式。在《谈散文》一文中,他说,“文学语言总得要把文言和口语糅合起来,浓淡适度,不留痕迹,才有嚼头,不‘水’”。如“上了井冈山,更麻烦了:井冈山说的是客家话。我们听一位队长介绍情况,他说这里没有人肯当干部,他挺身而出,他老婆反对,说是‘辣子毛补,两头秀腐’──‘什么什么?’我又得给他翻译:‘辣椒没有营养,吃下去两头受苦’。”(《口味·耳音·兴趣》)
1989年版的《蒲桥集》封面上有一条广告:“齐白石自称诗第一,字第二,画第三。有人说汪曾祺的散文比小说好,虽非定论,却有道理。此集诸篇,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日后汪曾祺老实“招供”,广告是应出版社之邀,此“广告”是汪曾祺对自己“散文观”最明确、简练的表述。
总之,汪曾祺传承了晚明思潮的人文主义思想,努力描绘人性的健康自然之美,创作内容贴近民生民情,感情真挚,注重趣味,章法自由,擅用口语,使他的作品很好地实现了对晚明小品文创作精神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