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犹喜一潭星

解诗梵

我爸说我小时候一起床总有“老三问”：一曰“吃啥啊？”，二曰“喝啥啊？”，三曰“跟谁玩儿啊？”。吃喝在自家容易解决，玩伴只能“向外求”。院子里巡逻一圈，大的上学了，同龄的不在家，小的看不上，于是学龄前儿童只好失落地跟自家“过家家”。

住在大杂院里的独生子女的心境，略显尴尬。说起大杂院的生活，虽然每家都有自己的屋子，却过的是大家的日子。一到饭点，谁家做什么饭，一路闻过去就知道了，大家端碗出来，扎在一堆，边谝闲传边吃，你夹我一筷，我舀你一勺，你一言我一语，别家的饭尝饱了，别家的事也都互相门儿清了。

好事一块分享，吵嘴也不缺劝和的。当年我奶奶经常充当“人民调解员”的角色，院子里有小夫妻吵架，几个老太太一齐上阵，作势把男的唬一顿，把女的叫到一边安慰一会，家长里短本无深仇大恨，就这样和和稀泥，再无不和好的。

一年夏天，入夜，我们刚睡下，就隐约听见哭骂飘进耳朵，似乎隔壁形势又紧张了，我看一眼奶奶，她没睡着，但没有动弹，待到一时乒乓作响清晰可闻了她才翻身下床，我也一骨碌爬起来跟过去。进门一看，兩人正比着摔东西，见有人来反而更上劲了，男的一反手把收音机推到地上，那年头收音机也是“大件”，海燕牌，通身木质，金线菊花织锦的喇叭，价值两月工资。女的一下就火大了，无可抓挠处，竟抱起孩子照男的脸抡过去一双“扫堂腿”。

奶奶一个箭步把小孩拽下来，往我跟前一塞，说，“你俩回去睡。”于是她留在“战场”，我俩往我家去睡觉。小孩是我平日玩伴，家里吵架是家常便饭，两嗓子哭完就跟我走了，年纪小熬不住夜，钻一个被窝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我并不见她，原来半夜就被她妈抱回去了。

我朝她家看去，她妈仍在窗外灶上烙饼，一夜风波了无痕。吃完早饭，她爸推着二八飞鸽自行车，她坐前梁，收音机搁后座上由她妈扶着，一家三口出门找人去修机子。回想前夜的腥风血雨，我着实不解，奶奶说：“这就对了！谁家不吵架？日子照样还得过。”

群居模式中，情绪是公共的，回想上中学的时候，教室里有人头一埋往桌子上一趴，就是告诉大家“我不爽了”，不久便会围一圈人劝解。大学时代大家都开始谈恋爱了，特别愿意互相倾诉烦恼，我也热衷于给人分析“他到底喜不喜欢我”这种问题，甚至为室友出头，替她给劈腿的男友一个耳刮子。这些无疑都是幼年生活方式的延伸。

独自居住在小南门的那几年，我家几乎成了离家出走的女友们的暂住中心，时常有人吵架了就跑来，哭一场，聊一会，再不行下楼到“老兰家”吃一把烤肉、喝两瓶果啤，多少能舒服些。实在不行就住几天，但多半第二天就被人上门央告接走了。

有一次，晚上十一点，我回爸妈家已经躺下，手机铃声大作，一接通闺蜜便带着哭腔地诘问：“怎么不开门啊！啊？”我说：“今天周末，我回爸妈家你忘啦。”她一下就蔫了：“呀，真忘了！摔门出来也没带钱，打车回去还得让他下来接，丢脸！”我让她先去朋友小H家混，她说小H只会说“别在意，睡一觉就好了，多吃点就好了”，啥也解决不了。

久后跟这闺蜜两口子闲聊，女的说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晚在我家院子紫藤架下枯坐一晌的凄凉情境，男的却说她动不动摔门而去的毛病随着我结婚搬家不治自愈了……我突然有点怀疑自己了。

关于界限感也是近些年才有了明确概念，在某些事过后，也反省自己是不是过分热心，告诉自己少管闲事才是文明人的正确标签。还好，大家同步走进中年，同时对所谓公平、道理失去了追问的兴趣，在真相、谜底、隐情上受的挫，也会通过口味、香氛、舒适找回来一些。永远解决不了的事情，安慰可以代替答案，在这点上，也许我们曾经觉得不走心的小H才是天生觉知的人。

我曾在生气过后把自己置身粉色之中，粉珊瑚绒床单的温柔触感，粉色电脑桌面的明媚即视感，玫瑰精油沐浴液、樱花海盐牙膏的甜香气味，直接作用于中枢神经，瓶子里插上粉色百合花，给自己倒一杯半甜的歌莉桃红，拿出一叠粉色信笺抄录张充和那首《寻幽》：

寻幽不觉入山深，翠雾笼寒月半明。

细细清泉流梦去，沉沉夜色压肩行。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戏可逢场灯可尽，空明犹喜一潭星。

这首诗渗透着女神流动的一生，在后人读来简直就是人生觉悟的全过程。曾经我把其中著名的颈联刻在镇尺上，而今看来，尾联才是最大奥义。生活是一潭水，偶起波澜，终归平静，风浪的解决方式并非找人合力把水抽干，当然，也不要觉得自己可以在别人的风波中力挽狂澜，坐在岸上干点别的，水面总会平静下来。平静是一切纷扰的良药，真正影湛波平的水面才照得见那些一直都在的星星。

昨天起床看到女友凌晨发来的一版信息：“活得太生气了……（此处省略一千字）”无奈早上的节奏像打仗，我没能及时回复她，一天忙下来也忘了这茬。

坐在归家的地铁上才仔细读了前因后果，问她好点没，她秒回一张饱蘸芝麻酱的牛肚图以及火锅店的位置分享，“自己来成都啦，火锅太好吃！”在这个可以日行八万里的时代，脚后跟给你看已经变成高铁尾巴或者飞机肚子给你看，太方便让人暂时把纠纷留在身后的空间，奔向一个世事清平的别处。日子终归要过下去，情绪总会平复，就像摔坏的收音机要修，这把岁数，没有给自己合适的解毒药和扫心地的两把刷子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