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下的秘密
2019-11-25孙志明
孙志明
一段风流丑事,数人喋血乡野。痴心汉,不嫌璧玉有瑕,希冀天长地久;薄命女,竟恋红杏出墙,合谋杀夫藏尸。以假当真连环案,人性善恶自有报……
天黑透之后,雨还没停,但明显小了。几个人带着醉意各自散去。
小北村村民薛长河脚下踉跄,踢开自家紧闭的院门,摇晃中,醉眼迷蒙。屋里灯下似有人影一闪,随即灯灭,鸦雀无声。
薛长河撞到门上,抬起右手拍打了几下,慢慢软下身去,跌坐在门槛上,随即低头狂吐了一阵,嘴角流着线条样的涎水,沉睡过去。
顷刻,屋门“吱呀”一声,摸索出一男一女,将薛长河抬进屋。屋门很快被关死。黑暗中,男女急促的喘气声夹杂着薛长河越来越粗响的鼾声。
静了一会儿,女的轻声咒骂道:“这个死鬼,见了酒恨不得把命搭上!喝成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的心肝,你不觉得机会来了吗?”男的说,声音很轻很低。
乡村的夜晚,又下着雨,静静的黑,屋里更黑,两个人说话的声音穿不透令人窒息的黑暗,更穿不透屋外的雨丝。
“什么?崔哥,你说啥?什么机会来了?”女的小声问。
“长河今天到谁家喝酒去了?”
“到保长袁玉家呀!”
“袁玉是不是跟长河不对劲,是他的仇人?”
“嗯,这倒是。半年前,这死鬼跟保长吵过架,之后他二人见了面都扭着头,互相不说话,好像真的有仇一样。”
“这事我听你说过,这不就是个机会吗?”
“崔哥,我还是没明白你的意思。”
“哎呀,你真笨!我问你,他既然跟保长有仇,为何保长要请他喝酒,他为何要去喝酒?”
这一男一女,女的叫付建英,是薛长河的老婆,男的叫崔明仁,是付建英的情夫。屋里虽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付建英却能感觉到崔明仁问她时,手指着炕上睡死的薛长河。
“这个嘛,几个村民午后来我家说,今天下雨,不能下地干活,他们就凑钱买了些酒肉,硬要长河到保长家聚聚,说是劝他们和解。长河经不住劝,就随他们去了。”
“太好了,妹子!我再说一遍,我们的机会来了!”
“你的意思是……”付建英的心一阵慌乱,她已经明白了崔明仁的意思,这个跟她私通了很长时间的心上人,是想在今晚要了她亲夫的命。
黑暗中,付建英往崔明仁身前靠了靠,拉起他的手按在自己柔软的胸口上,说:“崔哥,我怕,怕极了,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崔明仁用另一只手搂住付建英,说:“别怕,我们还啥都没干呢,你怕啥?”
“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平日里看他不顺眼,是嫌他在我俩幽会时碍事!我们就这样偷着来往吧。”付建英脑子里闪现着老实本分的薛长河平日里对她的好,心里难免有些犹豫。
“妹子,你拿主意吧。我俩好了这么长时间,虽说至今没被任何人发现,没走漏一点儿风声,但总这样偷偷摸摸的,实在太熬人啊!你不是一直催我想办法除掉他,然后我们做长久夫妻吗?为此我们不知谋划了多少次,却没个合适的机会!”
“那不过是在特殊情况下,情不自禁,随口一说而已。”付建英的出气声有点儿粗。
崔明仁把嘴凑在付建英耳边,边说边抽空吮了一下她的耳垂,呼呼的热气喷在她的脖子上,她顿时浑身燥热起来,便软塌塌地伏在了他的怀里。
“今天就是天赐良机,他到仇人家喝酒,醉成这样,我们把他……你明天到仇人家要人,就说他一夜没回。保长当然交不出人来,然后你就到县衙告他……”
“可保长是个好人,没做过对不起我们的事,我怎忍心去告他呢?”付建英打斷了崔明仁的话。
崔明仁语气中透着坚定,轻轻地说:“为了我们做长久夫妻啊!为了不再偷偷摸摸,受这种煎熬,只能狠下心来了。”
“你话说得没错,但我心里还是怕。而且对这死鬼怎么下得了手啊?毕竟跟他过了几年的日子。”付建英发着抖说。
“妹子你说实话,跟我在一块,尽管每次都时间仓促,但你快活不?”
“这还用问,每次跟你在一起,我都觉得没白活。”付建英身子越来越热,抱紧她的心上人,头伏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儿,怯怯地问,“那,我们把他弄死了,这人往哪放?”
付建英问完就后悔了,很明显,心上人从她问的话里能听出来,她已经同意在这个晚上结果掉她的亲夫了。她本想跟心上人再商量一下,要不要从长计议,谁知这时薛长河正好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好像要喝水,脸朝着墙,又鼾声如雷。
“得抓紧,万一他醒来咋办?动手吧,先让他不出声再说。”
崔明仁话刚说完,几下挪到薛长河身边,骑坐在他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眼中的凶光在漆黑的夜里划出两道白光,直射在薛长河的脸上。
薛长河在睡梦中突觉喉咙巨疼,出不来气,便拼命睁开双眼,双手掰扯着崔明仁死死掐在他脖子上的手,腿脚乱蹬乱踢。
付建英在一旁,刚开始还轻呼“不要,不要啊”,当她看到崔明仁咬着牙,掐亲夫的那股凶狠劲儿,还有两眼射出的凶焰时,心里不禁骇然,竟愣着神,瑟瑟发抖。
崔明仁呵斥她道:“还愣着干啥?赶快压住他的腿呀!”
付建英回过神来,黑暗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事已至此,崔明仁这个恶鬼已经在要她亲夫的命,她即使不动手,也是合谋的帮凶。她就像西门庆要武大郎命时的潘金莲,六神无主,魂不在自己身上。她机械地、身不由己地扑在亲夫仍在蹬踢的双腿上,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只觉得湿漉漉的。
不一会儿,薛长河便不动弹了。
死去的薛长河在黑暗中怒目圆睁,他在活着时做梦也想不到,他心爱的女人和掐死他的奸夫崔明仁早已勾搭成奸,她在还没嫁给他之前,就已失身于崔明仁了。
两人瘫软在炕上,气喘如牛。
崔明仁说:“他死了。”
付建英不语,心跳如敲鼓,两行热泪掺着汗水滚落进耳朵,流到脖子上。
他们行事太仓促,望着薛长河的尸体,一时竟没想好该往哪儿藏。于是,女的在炕上,男的在地上,急得直打转。
付建英从恐惧中慢慢醒来,不忍心的想法也渐渐退却,脑袋里疾速地想着各种藏尸的方法和地方,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她跟薛长河从结婚到现在一直睡着的炕。
已是半夜,雨中的村子比平日更加寂静。村子早已睡熟,大地更是睡死了,连天空也沉睡着,不见一颗星星眨眼。
崔明仁点起灯,微弱的灯光下,他的脸和双手抖着,高大的身子也在发抖,却面目狰狞,眼中的凶光还没退尽,直勾勾地盯着薛长河的尸体。付建英披头散发,额前的发丝粘在汗水里,在炕上缩成一团,双手蒙在脸上,不敢睁眼看炕上直挺挺的薛长河。
“炕里就炕里吧,这倒使人不易察觉,先藏起来再说。”
崔明仁不再转圈。他掀起毡条被褥,揭开席子,撬开一块炕面,把薛长河拖到洞边,发现炕面洞太小,放不下尸体。他在炕前又转了几圈,突然蹿出门去,从厨房里拿来菜刀,把尸体肢解,才放了进去。
付建英看得心惊肉跳,差点儿失声尖叫,但她还是忍住极度的惊悚和恐惧,和崔明仁齐心协力,将炕面还原,收拾干净血迹和薛长河的呕吐物,然后打开门窗,除尽屋里的血腥味和酒气。
天亮前,崔明仁溜出付建英的家,逃出小北村,于天大亮时回到东村自己家,蒙头大睡。折腾了一夜,他实在太困了。临出付建英家门时,他嘱咐她,天亮后再次细心地把屋里屋外、炕上炕下清理一遍,千万不要留下杀害薛长河的任何蛛丝马迹。
付建英压根儿就没敢睡,崔明仁走后,她躺在炕上大睁着眼,脑袋里一片空白,太阳穴又跳又疼。困意上来,她刚要迷糊一会儿,心里一跳,习惯性地在身旁被窝里摸了一把,头“嗡”的一声,刚才崔明仁往死里掐薛长河的情景在眼前挥之不去,只要眼一闭,男人的脸就会马上显现,一会儿胡子拉碴,一会儿血肉模糊,一会儿国字脸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会儿憋成猪肝色,眼珠凸出,龇牙咧嘴……她猛地坐起,直喘粗气,跳下炕来,瞅着炕,差点儿大叫一声,额头的汗珠又滚落而下。
往常,这正是她叫醒男人下地干活的时刻,这会儿他却被崔明仁那恶魔剁成了几块塞在炕下,她盯着刚才揭开又弄好的那块炕面,总觉得男人会从那里爬出来。往日男人在家,晚上睡在身旁,她总嫌弃他,数落他,咒骂他。跟崔明仁亲热欢娱时少,分开时多,她就嫌他碍手碍脚,盼他早死快死,这会儿男人真死了,却没送出去,每天每时每刻在这屋里,只要她上炕,男人就在她身下,只怕从此后,男人就是她心里的一块病。她会怕他,怕男人复活,或是变成厉鬼,找她报仇,找她索命……
她在顫抖中细想,其实男人平日里对她很好,令她不满意的,无非是他太过老实本分,木讷了些,晚上不能让她满足,不像姓崔的那个淫棍,能让她欲仙欲死,快活受用无比。她曾有过几次跟崔明仁断了的念头,但那种刺激而又兴奋的感觉,令她着迷,让她欲罢不能。她不禁想起了崔明仁临出门时对她的嘱咐,定睛在炕上地上细看,不禁大惊,到处都是血迹,甚至有很小的皮肉和骨头碎渣,晚上在灯下处理得并不干净,那块炕面也没有还原完整,凹凸不平的,再到门外一看,薛长河的呕吐物也有痕迹。她头上冒着冷汗,按捺住狂跳的心,赶紧仔细地重新打扫抹擦了一遍。她最怕这当口有人进院进屋,平常总会有跟薛长河要好的村民在这个时候来,叫他一块下地干活。
直到清扫满意,付建英才敞开院门。她屋门不关,上炕扯开被子,继续提心吊胆地睡觉,因极度疲倦,很快沉睡了过去。
小北村的保长袁玉因昨晚酒喝得有点儿多,以致太阳高照窗户仍未起炕。他家有几十亩地,但他雇着长工,所以自己想睡到啥时候就睡到啥时候。谁知快到中午时,门里忽然闪进付建英来。
“袁大哥,我家长河昨晚睡在你家了吧?这死鬼,不能喝就少喝点呀,黄汤一灌,就认不得回家的路了。”
正在洗脸的袁玉听付建英叫他袁大哥,而不是保长,心里一热,但还没来得及细细琢磨,后面的那些话却让他心里一惊。他扔下洗脸布,顾不上擦脸,说:“长河家的,长河昨晚不是回去了吗?”
“没有啊!”
付建英的话让袁玉的心往下一沉。
“若是回去了,我还能到你家来找?”付建英扑闪着柳叶眼说,“长河一夜没回,我想肯定是灌酒醉了,宿在你家,可也不能睡到这会儿呀,地里的活还等着他干呢。”
袁玉瞪着眼,道:“长河家的,你可不能开玩笑啊,长河昨晚喝得很高兴,大家都很高兴,我俩的那点儿破事,也在喝酒中说开了,我俩也和好了。长河是有点儿醉,但我亲自送他出了院门,他确实回家了啊!”
“可我没见人啊!”付建英紧咬牙根。
“这就怪了,长河家的,你坐着等等。娃他妈,你给长河媳妇把水倒上。这会儿中午,他们应该在家,我去把他们都叫来,让他们证明昨晚长河回没回家。”袁玉话音没落地,人已匆匆到了院门外。
付建英心里冷了一下,清楚袁玉叫的是昨夜一块儿喝酒的那些人。人在自家炕里,崔明仁教她今天向保长要人时,必须咬紧牙关,且一咬到底。
袁玉叫的那些人很快到了,他们吵吵嚷嚷,齐口同声证明薛长河昨晚虽喝醉了,但绝对回了家。
付建英说:“你们再怎么证明,可人不在家里,这是真的啊!”
大家急忙来到薛家。薛家在小北村西头,几步路就到了。众人屋里屋外连找带喊,哪有薛长河的影子?那几个叫薛长河一块儿去保长家喝酒的村民更是看得仔细,屋子里虽陈设不多,但炕上地上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大家看后不知说啥好,目光都聚集在袁玉脸上,袁玉心里越发慌了,他吩咐大家分头在村里村外、河塘沟渠、枯井坎坡等处仔细寻找,一直折腾到晚上,也没见个人影。
付建英的哭声在村子里传开了,村民都知道薛长河昨夜在保长家喝酒,然后不见了,他们便拿着灯火,又在黑夜里寻找了一遍,呼唤声此起彼伏,响彻村外漆黑的大地,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袁玉说:“大家都回去休息吧,等天亮了再找。”
村民们散去后,袁玉回屋,在灯下苦思,薛长河这家伙到底去了哪里?昨晚喝酒的情景犹在眼前,老实人喝酒不偷奸耍赖,他确实喝多了,跟自己的那点儿芥蒂,也在村友们的劝说下化解开了,自己和薛长河当时都挺高兴的。喝完酒,自己明明将他送出了院门,他应该是回家了的,怎么就不见了呢?
村民们不仅在村里村外找,就连附近的村子也都找了一遍。天快黑时,大家陆续回到村里,聚集在袁玉家,叽叽喳喳争论不休。
有人说:“长河应该是去了外村的亲戚家。”
可薛长河除了本村的几家族人,并无其他亲眷,他从小没了爹娘,是外婆养大的。到外婆家找他的村民不久也回来了,说外婆家的人一听说薛长河失踪,也很急,也在到处找。
有人说:“长河莫不是跑了。”
有人驳斥说:“他傻啊!他守着那么漂亮的婆娘为何要跑?跑哪去?”
有人小声说:“长河不会是被人害了吧。”
当即有人质问:“谁会害他?他老实善良,人缘极好,无人与他有怨仇,谁会害他?”
猜测被害的村民说:“他不是跟保长有仇怨么?”
先前的那人一听,大声说:“长河跟保长有怨不假,可不是已经化解了么?喝完酒保长送他出了院门,看着他回家的呀!”
众人讨论来讨论去,仍无确切的结果。
付建英听到有人说薛长河是被人害的时,心里一惊,当听到那人说薛长河跟保长有怨仇时,心里又一振,她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盯了袁玉一眼。
袁玉坐在炕沿上,一直低头抽烟,听到这里,他忙接过话,说:“就是就是,那点儿破事昨晚确实化解开了,长河很高兴,我送出院门,看着他回家的。我实在想不通,这人一夜过去怎么就不见了呢?要是酒醉掉进井里坎里沟里,甚至村外的河里,我们这么多人找,应该也会找到啊!”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对满面愁容、挂着泪花的付建英说:“长河家的,明天去县衙报官吧。”
“对,明天去报官吧。”袁玉也对付建英说。
付建英抹着泪点了点头。
保長袁玉盯着付建英虽在黑夜里但仍明亮的脸蛋,挂着泪花凄美的眼神,他的心里也乱如麻团。看着付建英迈着细碎的步子,扭着柳腰,娉婷地往村西走去,他心里苦笑一声,难受一阵,转身回屋。
乡村的夜宁静极了,月亮已到正南偏西,清澈的银河里群星灿烂。袁玉家的灯光还亮着,窗户上映出他一动不动低头沉思的身影。薛长河到底去了哪里?他可是爹娘早死,无亲无友啊。明明喝完酒送他出了院门,看着往他家院里去了的呀,怎么就没回去呢?他会去哪儿呢?活生生的一个人一天一夜不归,这太不正常了!
袁玉看了炕上熟睡的孩子和老婆一眼,“噗”地吹灭油灯,和衣躺在炕上。他脑袋里嗡嗡乱响,闭眼睁眼,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昨天晚上喝酒的情景在眼前又一次晃动起来。
昨天吃过晚饭,雨还没停,袁玉到西厢房跟雇工们正唠闲话,娃来叫他,说家里来人了。他一愣,心想黑灯瞎火的会来什么人。进正屋门一看,是村里几个平日里合得来的村民,薛长河也在,这让他有点儿意外。
“袁保长好!”村民李大头先问好。
大家都互相问过好,几人拿出一坛酒,以及猪头肉、炒花生、萝卜干等下酒菜,说是想在保长家乐呵乐呵。
袁玉本是喜热闹、豪爽之人,忙招呼大家围坐在一张方桌边,吩咐老婆烧水沏茶。
互相敬过酒后,李大头往嘴里丢几粒花生,嗞一口酒,咂咂嘴巴,说:“袁保长,袁大哥啊,我们今天来你家喝酒,不光是为了乐呵,还有一层意思呐!”
“知道知道。”袁玉忙说。这几个人跟他说过几次,瞅空到他家聚一聚,只是没想到,他们把薛长河也叫来了。虽说有点儿意外,但他心里也明白几分,大概是与自己跟薛长河之间的口舌之争有关。
“我们还没说,你咋知道?”村民张无下巴问。
“都在一个村里,都是一块儿长大的,你们心里想啥,我猜也猜得到。”袁玉边给大家斟满酒,边哈哈笑着说。
“就是,大家都曾光着屁股在银山河凫过水,摸过鱼,谁不知道谁,有啥大不了的事?来,我们大家给长河敬一杯,长河,干!”李大头说完,站起来,端着酒杯。
大家都站起来,向薛长河敬酒。
薛长河忙起身,瞥了袁玉一眼,紧绷的脸皮放松,跟大家仰脖干了一杯。
大家吃着喝着聊着,李大头使个眼色,袁玉便起身来到薛长河身边,说:“兄弟,我敬你一杯。我们大家都说你是个好人,平日里有对不起的地方,请多原谅。哥哥我那次跟你争吵,说心里话,其实不是针对你,也不是针对弟媳,是你多想了。今天大伙儿把你叫到我家,是想让我们哥俩和好如初,这份心意我袁玉领了。唯一不妥的是,我们应该到你家和解才对,但既然来到我家,我不能辜负了大家的好意,我就借着大家的酒,当着大家的面,向你赔个不是。来,干了这杯,咱俩把往日的那些闲言碎语、长恩短怨一扫而光,以后该咋地就咋地,咱俩还是好兄弟!”
薛长河诺诺连声,痛快地跟袁玉碰杯。他平日里有些木讷,话语不多,但看得出来,几杯热酒下肚后,他脸色放光,高兴之意已盈在了眉眼上。
说笑声中,薛长河也端着一杯酒走到袁玉面前,正色道:“袁保长,我也敬你一杯!其实,我也知道你不是坏人……”
大家哈哈大笑。
等大家笑完,薛长河接着说:“今天大伙去我家叫我,说来你家劝和,我本不想来的,但经不住大家的劝,再一想他们说的也不错,都在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口舌之争算得了什么,所以就来了。来,干了这杯,咱们把以往的不痛快都咽进肚子里。”
薛长河话说得不紧不慢,眼中满是真诚,令袁玉很感动,他于是连饮了三杯。
大家鼓掌叫好,都说:“别看长河平日里话不多,今天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
几个人轮流给薛长河敬酒,也给袁玉敬酒。薛长河老实,心里痛快,于是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杯杯见底,离醉也就只差那么几分了。
眼看坛中见底,雨也比傍晚明显小了,大家便要散去。
袁玉送出门来,见薛长河走路有点儿不稳,就说:“长河,让我送送你。”
薛长河摇晃着步子,挥手说:“不用,不用,几步路就回家了,我没事。”
看着大家各自散去,袁玉心里笑道,这几个家伙,倒也有趣,那次跟薛长河那小子因玩笑话引起的争吵,明明是他薛长河输理,犯倔脾气认死理。自己的话没错,他还跟我计较,见我就扭头。好在他虽不明理,人还是不错,今晚在大家的劝和下,心里的疙瘩总算化解开了,这也是好事。男人和好的标志,就是一顿透酒,借着酒劲捅破最后一层窗纸。他心里愉快,哼着小曲,关好院门,进屋歇息。
袁玉想到这里,虽然脑袋胀痛,心里还是笑了一下,翻个身,怕打断老婆的轻轻鼾声,思绪如天空翻滚的云,仍绕不开薛长河无缘无故的失踪,心里不由得紧了一下。事情的起因多少还是跟自己有关,要是没有那次无关紧要的争吵,他也不会跟我结下梁子,几个好心的村民也不会叫他来我家喝酒劝解,他也不会从我家酒后不见了踪影。
袁玉因是保长,认识的人多,在一木材老板那里承揽了一些把伐倒的树砍枝剥皮的活,叫上李大头、张无下巴、薛长河等十几个村民上山干活,工价由他总揽,他抽点儿小利后再给大家发工钱。因都是一个村的人,大家干活就齐心合力,有说有笑,浑话粗语,口无遮拦。
那天,很少见到女人的山场来了个女人,是老板的千金,丰胸细腰,走路袅袅娜娜。老板千金走后,臭男人们的话匣子就收不住了,说啥的都有。
李大头说:“女人漂亮,男人直不起腰梁。”
大家发笑。
张无下巴说:“女人屁股大,男人累趴下。”
大家哄笑。
曹三愣说:“女人腰细腿长,男人活得不长。”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
王半耳说:“女人奶头挺,男人伤腰肾。”
大家停住手里的活傻笑。
袁玉说:“漂亮的女人靠不住,因为惦记的人太多。”
大家好像会意地狂笑,有人边笑边看向薛长河。
一直闷声干活的薛长河不但不随大家笑,还不知挑起了哪根筋,突然朝着袁玉直起脖子,粗声粗气,接过袁玉的话说:“那也不一定。”
袁玉笑着说:“怎么不一定?女人漂亮,谁不惦记?哪个漂亮女人不被人惦记?”
薛长河脸红脖子粗,指着袁玉连说:“你放屁,你放屁!”
袁玉的笑脸冷下来,指着薛长河质问:“长河你嘴里塞不了鸡巴,乱戳乱咬,我说上这么一句就成放屁了?”
“你就是放屁!”薛长河的脖子越直了。
“你才在放屁拉屎!”袁玉越气了,声音也高了起来。
有人过来劝他:“别跟长河那厮计较,他就是那种倔脾气。”
其实大家都清楚,包括袁玉他自己也明白过来,薛长河是从大家的玩笑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跟他的媳妇付建英连在了一起,李大头、张无下巴、曹三愣、王半耳说漂亮女人的那些,他的付建英都占全了。也许心里正暗自得意,你们说女人这细那长,男人这累那伤,未必就是对的,我家媳妇那么漂亮,我怎么好好的。正得意处,袁玉来了那么两句,大家又看着他狂笑,心里一紧一拧,从袁玉的话里,莫非媳妇被人惦记上了?或是袁玉这狗日的他自己惦记上了?要不然大家为何看着我笑,有人还交头接耳,挤眉弄眼?薛长河头上冒出汗来,心里一急,指着袁玉,大声地喊出了那么一句:“你放屁!”
袁玉听人一劝,本不想再跟薛长河纠缠,刚要催大家赶紧干活,偏偏这时有人问:“袁保长,你惦记上的是谁家的漂亮女人啊?”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袁玉咧嘴笑了笑,望着薛长河说:“我谁家的漂亮女人也没惦记上,咱们村,也可以说南村西村东村,要說漂亮的女人,还就数长河家的付建英,可我哪敢惦记啊,不惦记人家都跟我急眼,若真惦记了,人家还不跟我拼命?”说罢又望着薛长河笑了笑。
大家越发笑得起劲,可在薛长河的眼里,袁玉望着他的那一笑却意味深长,不怀好意,包藏祸心。他血冲脑门,攥紧砍刀,扑向袁玉,嗓门冒烟,带着火苗,喷出一句:“袁大眼窝你欺负人!”
袁玉见薛长河眼睛血红,抡着锋利的砍刀,喊着他的绰号扑来,那架势绝对是要跟他拼命,忙后退几步,从一个村民手里夺过一把刮刀,准备迎战。众人赶忙抱住薛长河连劝带拉,使他近不得袁玉身前。
袁玉也气急了,喊骂:“薛孽娃你这狗日的,看你平时蔫头耷脑,老实本分,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倔驴,愣 ,一句玩笑话你受不了?我也就没惦记你婆娘,就算惦记了你还能把我的 吃掉?我不惦记,就没别人惦记?你敢保证这世上真没人惦记你婆娘?恐怕早有人惦记上了吧,你还在这里充什么乌龟王八蛋?”
薛长河挣脱开几个村民的拖拉,抡起砍刀,袁玉一闪,没砍着。李大头仗着块头大,扑上去摔倒薛长河,压在他身上,薛长河一边挣扎一边叫喊:“袁大眼窝,你个狗日的,我跟你无仇无怨,你为何欺负我?你满嘴喷粪,无因妄涏,我跟你没完……”
在众人的拉扯劝说下,袁玉心想跟这头倔驴说不清楚,不想再纠缠下去,装作去树林解手,避开了。薛长河犹自“日你先人、肏你祖宗”骂个不休。
两个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袁玉想到这里,摇摇头苦笑一声,何必呢?多大点儿事啊!不知他是责怪薛长河,还是他自己。
无关紧要的芥蒂刚化解开,他却从我家出去后消失了。袁玉心沉思重,不好的预感笼罩心头,天快亮时才沉沉睡去。
从保长袁玉家回到自己家,付建英往炕上看了几眼,心里又七上八下了一阵。炕还是那个炕,但她的心境从此跟以前不一样了。在这个炕上,她跟亲夫睡过,亲热过,生过闷气,日子虽平平淡淡,但总算安宁。她上炕摸了摸薛长河平日里睡的地方,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让她难受。从小家里穷,三岁时就没了娘,她爹不久从另一个穷家里娶来了她的后妈。这个后妈,不喘气地给她爹生了三男一女,家里便愈发穷困了。她的茶饭、针线活,全是后娘连骂带打教出来的。十六岁那年,在一个寒冬的夜晚,付建英的蓝花布棉衣棉裤,被她后妈的侄子—— 一个高个小伙子扒了个精光……她爹得知情况后,很快将她许给了小北村的薛长河。尽管付建英有些不愿意(她被后妈的侄儿强奸时,起先也是挣扎的,后来尝到了甜头,竟然放弃了抵抗,乖乖地顺从了他),但还是屈从了她爹的主意。她明白她爹是为了她好。婚后的日子,证明了她爹说的没错,薛长河人好,知道疼她惜她,在平淡的日子里让她觉得就是在过日子,但她在心底总抹不掉那个夺走她第一次的高个小伙子。没过几年,她爹和后妈相继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和薛长河虽然每天在认真地过着日子,但日子总好不起来。她苦能受,难能熬,不怨天恨地。她听爹说过,好命之人生在州城府县,苦命之人落在荒郊野外。她清楚自己和薛长河是穷苦命,勤劳踏实地往下过日子才是正道。直到后妈的侄子找到她,她还算平静的时光结束了。
付建英想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眼流着说不清是涩还是苦的泪,坐到塞着薛长河尸体的炕旁,拍打了几下炕面,又撕扯了几下头发,心里又是疼一阵,苦一阵,慌一阵。
“唉,这是何苦来着!”付建英无力地倒在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付建英起了个大早,来到县衙门前。她心里发虚,不敢进去。看过戏的她知道那句戏文,“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况且自己还是来诬告的,因此更没有底气。她徘徊了半天,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闯了进去。
姓苟的县长刚打完一趟太极,正坐下来喝茶休息,下面人忽然来报,前堂来了个村妇报案。
苟县长换了公服,来到前堂坐定,抬眼一看,便问:“你是哪里人?”
“北乡小北村人。”
“姓甚名谁?”
“什么?县长,我没听懂。”
“我问你姓啥叫啥?”
“我姓付,名建英。”
“嗯,付——建——英——,娘家在哪儿?”
“东乡付家庄。”
“来县里有何事啊?”
“我来报官,我家男人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何时不见了?”
付建英挤出几滴眼泪,用袖口擦了擦,抬起头来,明眸流转。她觉得县长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威严,而是很亲和;县衙也不像戏里那样,两边站着手持板子的衙役,捣着地吼着威,县太爷坐在高高的公堂上,身后是“明镜高悬”的牌匾,那架势无不显得森严可怕。毕竟是民国时代了,戏里的那套基本不见,她心里的怯意渐少,虚气也消失了。她虽是北乡口音,但音质清脆,语气平缓,向县长诉说了薛长河不见了的前后经过。
苟县长手指轻敲着公案桌,边听边点头。
付建英稍作停顿,犹豫了一会儿,说:“民妇以为,是保长袁玉害死了我男人!”
“你有何凭证?”
付建英就把薛长河怎么跟袁玉结梁子,怎么到袁玉家喝酒却有去无回的事细述了一遍。
苟县长听完,眉头一皱,站起身,挠着头,踱着步,轻声沉吟着。
付建英低下头,脸耳发烧,心里狂跳,看上去两个脸蛋红亮明艳,娇羞可人。凭良心讲,袁玉是个好人,她犹豫了一晚上,刚才话说出口之前又犹豫了一阵,但咬定袁玉害了薛长河是崔明仁那个冤家教她的,为了那冤家,为了炕下面的男人不被发现,也为了她跟那冤家以后的好日子,她忍着头皮发麻,把良心掏出来扔了,用黑铁一样的心,在县长面前,咬定是袁玉因跟薛长河有仇,谋害了他。
苟县长心想,为几句口舌之争杀人匿尸,不至于吧?又一想,乡民气量小,本来是劝和,结果各说各理,借酒互吵,一时激愤杀人也有可能。
沉吟良久,他拿不定主意,就让付建英先回去等候答复。
付建英在中午前回到村口,见袁玉领着李大头和几个喝过酒的村民在村前的银山河里,拿长木棍在水深水湾处划拉着。袁玉不死心,还在寻找着薛长河!
“嫂子,报官回来了?县里怎么说?”一个村民焦急地迎着她问。
“县长让我回来等候消息!”付建英低声说。
她分明看到了袁玉那焦虑、关切的眼神,赶紧掉过头去,眼泪夺眶而出,轻轻抹去,不敢直视。
苟县长确实还没定夺,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掉以轻心,仅凭付建英的几句说词,就断定袁玉谋害薛长河,当然很草率。尽管他有点儿相信袁玉有这种杀人动机,还是一面派人去小北村和付家庄查询,一面在城门洞、各主要街口张贴寻人启事。他想,过个几天,也许能寻得着。
谁知一晃十几天过去,薛长河还是不见踪影。去村里查询的人回来报知,基本和那妇人诉说的一致。那妇人虽长得标致,但男人忠厚老实,日子倒也过得安稳,并无招蜂引蝶的风流韵事和闲言碎语。苟县长听了,心中狐疑,那女子那么标致,虽穿着打扮不是那么妖冶,但从那满目流转的眼神中就可看出,她绝不是安分守己之人,怎么竟连一点儿闲言碎语都没有呢?本指望从她的身上寻找突破口,也许跟人通奸谋害了亲夫,哪承想她竟然是个守妇道识大理、端庄贤淑的好女人!苟县长心里不由钦佩起付建英来。
那么薛长河那晚酒后到底去了哪里?只怕已不在人世!想到这里,苟县长心里一沉。
苟县长饱读诗书,宽人严己,慈悲亲民,在地方上广受好评。他很想把这个民风淳朴的县域治理得政通民安,造福一方,博得口碑。出了杀人案,若能尽快破了,正是显示他能力的机会,他可不想在这件事上给上级留下平庸无能的坏印象,若是破不了案,那将会对他以后的升迁极其不利。
苟县长思前想后,觉得此案茫无头绪,唯袁玉是此案的一个突破口,便下令拘拿袁玉归案。
袁玉自从薛长河失踪后,每天心惊肉跳,坐卧不宁,隐隐约约有种预感,怕是有大祸临头。几个县警上门,他心里且惊不惊,该来的还是来了,预感应验了。只是没想到,付建英那个贱女人会告他谋害了她的亲夫,这让他实在想不通。想不通当然死不承认,不承认,在狱中受的罪就多。
李大头和那几个喝过酒的,吵吵嚷嚷几天,也无法想通。好心凑钱,为袁薛二人说合,吃着喝着,两人真的也和好如初了,都高兴地回家了,怎么独不见了薛长河?想不通也好,想得通也罢,保长在大狱里受罪却是真。几个人分头发动村里人到县里陈说了好几次,村里人也愿意为他们的保长说好话,但每次都被苟县长的话给顶了回来。
苟县长说:“那人呢?人到哪里去了?只要你們把人找回来,你们就是对的,袁玉我会当场交给你们……”
袁玉在狱中犯了一根筋,自觉一身清白,既不承认,也不让家里人花钱消灾。那些狱警听说他是个保长,又是暗示,又是提醒,甚至公然索要,他却不开窍,死不松口,自然受尽了折磨。他那享福惯了的身板,经不住百般折腾,严刑拷打之下,又气又怒,很快就病倒了。眼看着会死在狱中,他实在无法再熬,只好违心地承认薛长河是他杀的。
苟县长听下面报袁玉招了,心想果然不出本县所料,得意中,他来到牢房,最后一次审问袁玉,说:“你为何要杀薜长河?”
“不为什么,就想杀他。”
“不为什么?”
“看着他不顺眼。”
“好好招!怕是另有原因吧?”
袁玉低垂着头,牢里的生臭馊饭难以下咽,狱卒们的折磨,再加上病痛,他身子虚弱,气若游丝,脖子好像再无力支撑起来,遂不再言语。
“快招!免得再受刑吃罪!”
“在木场争吵时……他不给我面子,喊我绰号……还想跟我拼命……我一直介怀在心!那晚讲和时……他还嘴硬,死不认错……我趁他喝醉……一个人回家,就杀了他。”袁玉有气无力,上句不接下句。
“不光是这些动机吧?”
“……”
“薛长河的女人那么漂亮,你就没动心思?木场争吵时的那些话,难道全是假的?”
“不动心是假的……可薛长河是个孤儿……讨来个媳妇不容易……他人老实,谁忍心下手啊!”袁玉的头微微抬起了些,但说话还是气短如丝。
“怎么杀的?凶器呢?”
“用刀杀的,扔到河里了。”
“尸体呢?”
“我哪知道!”
“啪!”苟县长生气拍案。
“我确实不知道啊!”
“啪啪!”苟县长起身呵斥。
“扔……扔到……河里了。”
“哪条河?”
“村外的银山河。”
……
一番审讯,命案终于水落石出,苟县长命役长黄火贵和衙役何兴去河里找尸体,待寻到尸体后再结案。
付建英一听袁玉承认了谋害她亲夫,心里一惊,咚咚乱跳的心忽上忽下,慢慢落在肚底,落在肚底不算,还在往下沉坠。按说,亲夫明明是崔明仁和她害死的,自己咬定袁玉,并不指望他能承认,但他却承认了,自己应该高兴才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过,她还是立马在家摆出办丧事的架势,搭灵堂,买棺材,披麻戴孝,时不时哭上一场,俊脸如梨花带雨,看起来楚楚可怜。
村里人无不摇头,惊骇、疑惑、叹息。在他们的心目中,保长平时并无恶迹,基本上是个好人,有时抗粮抗捐抗抽丁,总会护着村里;有人遇到难处,保长也会慷慨相助。这些大家都记在心里,他怎么会因那么点儿小事而谋害人呢?
小北村泉多,水多,河多,当然桥也多。那些桥,有的小到不能再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几块石条,或是几块木板,甚至一棵歪脖子树,人能过去即可。大的也不是有多大,又窄又短。短的几个蹦子就可过去,宽的只能勉强过个马车。
桥虽简单,河水却清澈无比。黄火贵和何兴奉苟县长之命,在银山河上下、河上的所有桥下、每一眼大小深浅的泉里,找了几天,哪有尸体?两人被苟县长骂怕了,早上出来时带些干粮,中午不敢回去,磨叽到天微黑时才敢回去点卯交差。
“黄哥,这样找下去不是个办法啊!”何兴擦着头上的汗说。
何兴个子矮,面目长得让人看着难受,倒眉三角眼,眼角常年红烂,黄脸黄牙。
“那你说咋办?没有尸体,交不了差,县长肯定饶不了我俩。”
黄火贵瞪了何兴一眼,他对这个搭档一直不满,胸无主见,干什么都消极灰心,那两张薄如包子皮的嘴唇永远包不住交错不齐的黄牙,遇事沉不住气,口风不紧。
“要不我们到银山峡去找找?”何兴龇牙咧嘴地说。
“银山河就这么点儿水,一个壮年男尸不可能被冲到那里吧?”黄火贵漫不经心地说,他从河水里看见了自己的堂堂相貌。
“唉!这不找不着嘛,有‘尸没‘尸都得去找找。”
“那就走吧。”
银山河发源于南山脚下的河滩,由无数泉水汇聚而成,从西乡开始,沿北山蜿蜒曲折向东流去。在北山深处有一极大的洼地,河水在洼地汇聚成湖,被山谷又聚成激流,顺山势曲折奔腾,冲出谷口,在辽阔的戈壁和浩瀚的沙漠边缘奔腾出一片片绿洲和村庄。
黄、何二人在村子上下的银山河里寻找尸体,起先确实找得细心,满心想找到了立个小功,得些奖赏,后来怎么找也没有,耐心渐失,每天出来只是应付差事。苟县长骂得让他们不敢见他,今早每人还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尸体不见,结不了案。县衙的人押着凶手到河边指认,袁玉大病刚见起色,还很虚弱,一会儿指这里,一会儿指那里,一会儿说深更半夜没记住,折腾了一天,无功而回。上报给上面,上面更是三天一催,五天一问,急得苟县长抓耳挠腮,火气上攻。
这天中午,黄、何二人躺在银山峡里的柳树下,就着河水,啃着干粮,唉声叹气,无精打采,恼火极了。往日里,他二人耀武扬威,在小商小贩和小偷小摸者身上揩油讹诈,占点儿小便宜,总是配合默契,其中一个使个眼色,另一个马上就明白是何意,从不失手,哪受过这等窝囊气?
“银山河就这么点儿水,我们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却总不见尸体,我觉得凶手招供的不实,也许是在胡说!”黄火贵阴沉着脸,叹了口气嘟囔道。
“黄哥,要不我们到附近的山沟山湾或者麦田地里也找找吧。”何兴哭丧着脸道。
“我觉得找也白找,河里都找不到,那些地方更找不到吧。”
“你不是怀疑凶手胡招供词吧?”
“我也就是发发牢骚,今天回去又得挨一顿臭骂,一想起這些天挨的打骂,心里就来气。”黄火贵边说边握紧拳头,在自己的大腿上捶了一下。
“唉!要是能有一具尸体就好了。”何兴伸着脖子咽了口干粮,嘟囔了一句。
黄火贵脑瓜灵,一听此言,翻身坐起,拍了大腿一下,说:“对呀,要是能有一具尸体就可交差!何老弟,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
“得了吧,我也就随口一说,到哪儿弄一具尸体呢?”何兴躺着说。
“我们想办法呀。”黄火贵有点儿激动,仿佛尸体就在眼前,马上就可交差。
“能想出啥办法?偷?到哪儿偷?抢?到哪儿抢?”
“想来想去,还是啥办法也没有。”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再杀一个人。”
“什么?”何兴一跃而起,三角眼比平时更像标准的三角,跟黄火贵的如炬目光碰在一起,电光石火间,两人同时打了个冷战,半天不言语。
这一天,夏日的傍晚,如血的残阳跟鱼鳞似的,拉得很长,染红了平缓流淌的银山河水,柔柔的凉风把河水吹起细细的皱纹。黄、何二人又仔細找了两天,精疲力竭,坐在河边望着河水发呆。正要起身回县城时,河风中忽然传来嘶哑苍凉,悠扬中透出辛酸的歌声:
张老汉的头,
那是一个宝啊!
想当年那个大礼帽,他戴过不少,
如今他老了啊,是老了啊,
就连那个破草帽哎——
他也戴不了啊!
张老汉的眼睛,
那是一个宝啊!
想当年那个好姑娘他看过不少,
如今他老了啊,是老了啊,
就连那幸福的毛哎——
他也瞅不了啊!
张老汉的……
二人被歌声吸引,支起耳朵细听,尤其是何兴,不放过一句一字。他平日里闲暇时,喜欢到东街文庙前听老盲人唱贤孝。从这会儿传来的唱声唱词里,他已断定唱者是西村的瞎子,便嘟囔了一句:“这不是范瞎子么?”
二人对望了一眼,起身迎着歌声走去。
范瞎子骑着他心爱的老黑驴往西村赶,今天到东村唱了大半天贤孝,酬谢不薄,心中高兴,便随着驴蹄嘚嘚、驴脖上的铜铃脆响,在驴背上摇头晃脑,哼唱着贤孝小调。太阳西坠,天快黑了,那老驴识途,不用范瞎子加鞭催赶,径自蹄下加快,直奔银山河木桥。过了桥不远,就是西村。
上得桥来,黄火贵和何兴一左一右,把驴和老头夹在中间,先是问路,后是问人,问三问四,夹七杂八,范瞎子一句也答不上来,驴也被缠得放慢了步子,似走非走。
范瞎子眼瞎,哪里能看清是两个啥人。黄、何二人成掎角之势,将人和驴逼到桥边。乡村木桥,由几根木头拼搭而成,无栏无杆,那驴眼看再无退路,也无回旋余地,屁股一抬,一个趔趄,将范瞎子颠下桥去。
黄、何二人眼看着范瞎子在水里扑腾、沉浮,都是表情凝重,却不下河救人。那黑驴恋主,在桥上转了几圈,昂起脖子,“昂呜昂呜”几声,下桥向西村跑去,背上的褡裢仍在。
范瞎子已淹死,两人下河将其捞出,放在河边,他鼻梁上的墨镜已在河中挣扎时滑落不见了,灰白的头发披散开,两只深陷进去的盲眼,似在愤怒地盯着黄、何二人。
二人对视一眼,半会儿无言语,低头默默地注视着范瞎子的尸体。
何兴的腿像筛糠,脸白如纸,瑟瑟发抖。黄火贵虽比何兴镇定点儿,但鹰钩鼻子里也流下清涕。
“罢了,罢了!了不得了,白白要了老人家一条命,却交不得差!”何兴突然跺脚,一屁股跌坐在河边。
“为何?”黄火贵急问。
“模样对不上。”
黄火贵脑袋“嗡”的一声,腿一软,也跪在河边。
太阳已落山,天很快黑了,幸好桥上再没行人。事已至此,二人别无他法,只好找到一处树密草深处,把尸体藏了起来。他们想,正是夏天,过个八九天,尸体腐烂,不好辨认,再去交差,也许能蒙混过关。
黄火贵的腿还在发抖,他恶着声说:“何兴,咱俩已经把天大的事干下了,回去把你的那张臭嘴夹紧些,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家里人!万一走漏了风声,咱俩就得搭上性命。”
何兴鸡啄米似的点头。
第二天,二人装模作样,仍到河边找尸。
八九天里,他们不知又挨了多少骂,遭了几回打,但他们心里又虚又踏实,每天早出晚归,继续寻找。虚的是不知那老头的尸体腐烂得怎样,交不了差咋办?踏实的是总算有了尸体,好歹能交差。
十天后,黄、何二人来到藏尸处,但见一团绿头苍蝇爬满了尸体,嗡的一声,飞起来在二人脸上乱撞乱碰。二人捂嘴捏鼻,忍住恶臭,取出尸体,发现尸体已腐烂得无法辨认,根本判断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但是个男的却是真的。于是,他们一个看着尸体,一个跑去告知苟县长。
苟县长一听大喜,赶快派人到小北村,叫来付建英认尸。
付建英一见尸体就假装号啕大哭:“我可怜的人啊,你死得好惨哪,我的个好男人啊!保长你心太狠哪!”
谁也没注意到,其实两个衙役发现尸体的地方,袁玉曾经指认过,尽管他是随便指认,但确实指认过,两个衙役为何在前段时间找不着?直到今天才找着?难道袁玉害死薛长河的那晚连夜下水,把尸体埋在水底?被这两人今天发现后挖了出来?
尸体弄回去后,付建英又一次披麻戴孝,哭声不断,请来左邻右舍、村里人等,帮忙入殓安葬。
苟县长松了口气,薛长河之死终于结了案。黄、何二人得到丰厚奖赏,心里高兴,去何兴家喝酒庆贺。
过了一年多,袁玉之案终于批复下来,绑出来行刑的那天,小北村人全体出动,跟随来到刑场,大呼小叫,都说保长死得冤,群情激愤,却苦于拿不出薛长河被另外之人杀害的线索和证据,无可奈何。
袁玉还是受刑了。
小北村人放不下这件事,也咽不下这口气,自发到处明察暗访,仍无结果,实在无计可施,李大头、张无下巴、曹三愣、王半耳几个召集大家聚在一块儿,商议出一个不是办法的笨办法,大家凑出一笔钱,轮流在东西南北,各个村口,摆放木牌,上面写明袁玉的冤情,并写着谁能弄清楚薛长河失踪之谜,那笔钱归谁,但一直无人应赏。
付建英跟崔明仁最终住到了一起。快两年了,男的忍,女的也忍,忍住相思之苦,没在一块儿缠绵快活过,这是她和崔明仁杀害薛长河那晚约定好的,事情没了结之前,两人千万不能见面,哪怕是晚上偷偷地也不行,只是为了不被人发现和猜到他们早就私通。
付建英把那具尸体埋葬后时间不长,就不断有媒婆上门,她都以丈夫尸骨未寒,凶手尚未伏法为由推挡回去,这样越发使人觉得她长那么漂亮,年纪还轻,却能为夫守孝,坚守妇道,实属不易,村里人无不称赞。
她也没料到袁玉会承认杀了薛长河,起初咬定告他时,心想袁玉清白无辜肯定不会把薛长河失踪案揽在自己身上,而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要袁玉咬牙不承认,死无对证,顶多也就是在狱中受点儿罪,吃点儿苦,迟早会被放出来的。哪料到袁玉不但承认杀人,衙门里那两个货不知从哪里还弄来了一具尸体,她只好违心地就坡下驴认领。她清楚只要认领了那具莫名其妙的尸体,等于也认领了袁玉的命。果不其然,袁玉最终被判了死刑,她顿感自己身心背负的枷锁越沉重了。她的男人就在她每晚睡的炕下,却不能下地干活,她被男人疼宠惯了,虽不怕苦不怕累,但娇柔的身子受不了常在田地里的粗笨重活,断了生计,日子越过越紧巴,只好给人洗洗缝缝,勉强度日。
村里人虽说暗地里惦记她美色的不少,但因寡妇门前是非多,薛长河刚死,怕惹出麻烦,上门骚扰来的人没有几个,这让她虽每时每刻提心吊胆,倒也平安无事。
付建英自从在保长家要人后到现在,再没敢在袁玉家门前经过一次,她心里有鬼,怕见袁家的任何人。袁家的人倒是隔三岔五到她院门前,哭骂天,哭骂地,当然也忘不了痛骂她,她虽心惊肉跳,面烧耳热,却从不反骂,默默承受,这么反常竟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反而觉得她通情达理。
袁玉死后时间不长,终于有媒婆向付建英介绍了西村的崔明仁,她当然点头同意,只是提出一个要求,崔明仁必须上她门来,媒婆来回走动,最终双方谈妥。
媒婆哪里知道,这也是付建英和崔明仁在杀害薛长河那晚约定好的,现在只是做个样子。若付建英嫁到崔家,薛家的屋子没人住,迟早会被族人占去,那屋里住了别人,万一翻修炕,薛长河的尸骨就会暴露。
一切都合情合理,似乎天衣无缝。
领村有个惯偷叫杨留留,闻听小北村有户富有人家今天嫁女,天黑前溜到村里。村街上溜达一趟,已观察好那家的位置。
进村时,他驻足在村口立着的一块木牌前,上面的字密密麻麻,牌子旁有个老头坐着,两眼空洞,不知望着什么。他问,老头翻了他一眼,耷拉下眼皮,爱理不理地,断断续续地给他讲了牌子上写的内容,他看似在听着,眼神却游移不定,观察着村口少有的几个村民,心里想着晚上如何下手顺点儿财物,什么薛长河尸首,袁玉的寃枉跟他有何关系,不过,老头最后说的村民们凑的赏钱倒是不少,令他心里一動。老头还没絮叨完,他已溜进了村子。他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虽营养不良,却长得鬼精鬼灵,跟一帮不良少年胡混,混来混去,混成一个小偷,经历无数次偷盗,已成一个惯偷。
付建英两次发葬丈夫,一次招男重嫁,杨留留混在乞丐里面也去过两次。
这次没跟乞丐一块儿白天来,是不想只讨点儿彩头,或要碗饭吃,他想趁着天黑到嫁女那家顺点儿财物,变卖成钱,过几天快活日子。
天黑时,杨留留踅摸到门户较熟的付建英家,院门虚掩着,他悄悄潜入,藏在窗下暗处,想休息到夜深人静时再下手。
忽然,一个醉汉踉踉跄跄地破门而入,杨留留在窗外被惊醒,睡意全无,食指沾点口水,轻轻戳破窗纸,一股酒气从窗纸洞里钻出,呛得他差点儿打了个喷嚏。
“贱人!贱人!死到哪里去了?水,水!我要喝水,给爷拿水来。”语气不但粗鲁,还透着股跋扈劲儿。
“又喝成这样,你就不能少喝点儿?”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付建英的话声中带着怯意。
“少啰唆,快给爷倒水喝。”
一声脆响,是瓷器掉落地上碎了的声音,还有付建英的轻声惊呼。
“这么热,你想烫死老子啊?”
“你还喝?”付建英的声音。杨留留听出男的咂咂地又在喝酒。
“贱人你给爷好好听着,好好伺候老子,不然,哼!你心里清楚。”
屋内半会儿没了声响。
“贱人,怎么不说话?”
“我说啥?你别老拿我亲夫的事吓唬我,他可就在这屋里,当时你也在场,是你先提出来要害死他,是你先动手,是你下狠手掐死他,你也脱不了干系。”女人的声音稍大了些,语气中也有了几分怨气。
“哼!臭女人,你敢吓唬老子,不用老子说,这村里人都知道老子到你家才多长时间,你那窝囊废男人死了两年多了,之前谁认识谁呀?老子到你家,是肖媒婆子三番两次骗我来的,老子够亏的了。你胡说啥?谁给你证明当时我也在场?”
杨留留在窗外听得一头雾水,竖起耳朵,生怕漏了一句。
“你以为你胡搅蛮缠就有理了?就和那事脱了干系?就可任意欺负我?折磨我?就可骑在我头上拉屎撒尿?就不怕我告官?大不了……”
“大不了啥?大不了啥?”
“啪啪啪!”只听见几个耳光打得响亮。
杨留留几乎一个蹦子跳进门去,但还是忍住了,缩到窗下,只把头探到窗根,滴溜溜的两只贼眼,一只紧贴窗纸洞,往里窥视。
付建英已被打倒在地,低声轻泣,肩膀一抖一抖,哭声虽轻,却哭得悲伤。
“要不是为了你,我能让你杀了我的亲夫么,你当时心狠手辣,把尸体分成几块,藏在炕下,两年多了,我冬天不敢生火填炕,夏天不敢清理翻修,还不知他的尸体全腐烂了没有,屋里的苍蝇越来越多,每天往外驱赶这些成群的苍蝇就够我提心吊胆了,你就这样虐待我,真是个狼心狗肺没良心的东西,我爹当年说的一点儿不错,悔我被你迷了心窍!”女人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长吁短叹抽泣。
杨留留在窗外听得一清二楚,惊骇得大张着嘴,头皮阵阵发麻,心里暗喜,这趟小北村来得太值了,以后我再也不用干偷盗的勾当了。他正欲溜出院门,却听得那妇人又在自说自话,索性紧贴窗前,再次竖起耳朵,听个明白。
“你的柔言软语呢?原来全是哄我的。比起我亲夫,你差远了,他知道疼我惜我,捧着我,宠着我,哪舍得打我骂我,连粗笨的活都不让我干。我舍了身子,舍了亲夫的命,活守了两年寡。重活干不了,轻活不挣钱,害得我给人家洗衣缝被。实指望跟你过个好日子,没想到换来的竟是你的虐待、你的打骂。你好吃懒做,不下地干活,五天里三天喝醉,喝醉了就折磨我,打骂我,耍你的威风,不把我当人看。村里人哪个不说你是个二流子货。我真是瞎了眼,肠子都悔青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你私通,跟你害了我的亲夫,把日子过成这样,你对得起我么?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么?”
杨留留不耐烦起来,觉得再听也没啥意思,无非是些婆婆妈妈的絮絮叨叨,转身溜出院门。
次日一早,杨留留在村街上大喊大叫,逢人就宣称:“我弄清薛长河是怎么死的了,而且知道尸骨在哪,拿赏钱来。”
小北村人越聚越多,有人认出他是小偷,但说不出来他的名号。众人不信,说见了尸体再给钱。
杨留留却说:“尸骨你们也不要急着见,我也不急着领赏钱,我去趟城里,有件事非办不可,办完事我再回来带你们去看尸骨,看完再给我赏钱。”
不到晌午,杨留留到了县里,来到衙门前,不敢进去,贼头贼脑,往里窥看。杨留留要找何兴,不找黄火贵,是在平常打交道中,觉得何兴长得虽让人看着不舒服,但好说话些,不像黄火贵,老拉着个驴脸,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让人琢磨不透,望而生畏。
何兴出了衙门,见是杨留留,满心欢喜,脸上堆下笑来,引他到僻静处,问:“又干了件漂亮活吧?”
“是啊,漂亮极了,高兴得我恨不得跳个蹦子。”杨留留一脸坏笑。
“快说,究竟得到什么宝贝了?别啰唆,拿出来。”何兴瞪着三角烂眼,左右前后望了望,他是怕被人看见自己和小偷在一起,显得勾勾结结,让人多生猜疑。
“你还怕呀?那么大的事都敢做,向我勒索点儿赃物算啥呀?”楊留留还是一脸诡笑。
何兴没听出杨留留的话外之意,装作满不在乎地抬脚要走,丢下一句:“失主要是报官,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怕是收拾不了我了!我倒是能收拾你了!”杨留留在何兴身后慢慢地说。
何兴停住脚步,转回身,揉了揉三角眼,满脸惊讶问:“小子你说啥?你收拾我?你拿什么收拾我?”
杨留留仰起头,眯着眼,缓缓地说:“拿你们交给官府的那具尸体来收拾你。”
何兴心里“咯噔”一下,头顶轰的一下,定住了身子,三角眼中满是惊慌。顷刻,他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揪住杨留留的衣领,推到墙根,咬牙切齿地说:“你小子别满嘴跑火车,那薛长河的尸体,是我们千辛万苦找出来的,凶手袁玉也伏了法,你小子提他干什么?想拿他吓唬我?”
何兴那薄嘴皮黄牙缝的唾沫夹着臭气喷在杨留留的脸上。
杨留留转过头去,慢悠悠地说:“我发现了薛长河的真尸!”
何兴头顶上又一次“轰”的一声,心直往下坠,整个人像大石往下压一样,直不起腰来,松开揪着杨留留衣领的手,扶住墙,腿软得好像没有骨头,扑腾坐在地上,软溜溜地问:“真的假的?你在哪发现的?你想怎么收拾我们?”
“我想拿回我前段时间孝敬你们的那些财物,不,要折算成现钱,而且是双倍。”杨留留一字一句地说。
魂不在身上的何兴听到杨留留的这么几句,心头顿时略宽,这小子贪财,只要不报官,不乱嚷嚷,事情也许还有转机,三角眼随即转了转,说:“好说,好说,待我和黄警官商量一下,立马按你说的退还给你。”
杨留留点了点头,跟何兴约好明天傍晚到靠近县城的银山河边见面交钱。何兴失魂落魄地匆匆去了县衙。
黄火贵被何兴悄悄地叫到离衙门不远处的一家小茶馆里,刚坐定,一听何兴说有人发现了薛长河的尸体,头皮炸了,“嚯”地站起,又跌坐在凳子上,半会儿无声,满脸的横肉抖了又抖,明突突的眼珠转了又转,问何兴:“是谁发现的?在哪发现的?”
“就上次我们抓了又放了的那个小偷杨留留,在哪里发现的他没说。”何兴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六神无主的紧张和恐慌。
“这么说上次把那小子放错了,就不该放他。你先不要慌,看你那副德性,遇上点儿事沉不住气。就当啥事也没有,别哭丧个脸,叫弟兄们觉得我们摊上了多大的事。”黄火贵嘴上虽硬,心里也是无头绪的惊慌。
“我的黄哥哥,掉头的事,能不慌么?”何兴快哭了。
“慌有啥用?”黄火贵低声呵斥,“那小子不告官,私下里找你,必有图谋,他还说了什么?”
“他要我们把前段时间孝敬的财物退给他,不要实物,折算成现款,两倍。”
“嗯!这就好办。小偷就是小偷,啥时候都惦记那点儿得手的东西。你算算,前段时间他孝敬我们的东西值多少钱,再加倍还给他。”
“那些东西可是你拿的多,我拿的少啊。”
“都啥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些?!”
何兴欲言又止,别过头去。
“好了,今晚在你家咱们再仔细合计合计,这儿不是商量这事的地方。”
何兴的家在城北盐店巷陈家小院。晚上,何兴支开老婆孩子,俩人到一间僻静小屋,关起门,在低低的争吵中算清该退还杨留留赃款的数目,何兴心里还是没底,说:“万一杨留留得到后还不放过我们,隔三岔五讹我们咋办?”
黄火贵挠着头说:“就是啊,只怕我们以后对他的偷窃得睁一眼闭一眼,还得不断罩着他,甚至拿我们的钱财孝敬这小子。”
“要不这样,”何兴眨巴着三角眼说,“给他钱时警告他,让他拿着钱远走高飞,不要在我们县里露面。”
“那也不是长久之策啊,小偷谁有谁的地盘,那小子还年轻,不甚懂得惜钱,在外地三下五除二把那些钱败了,人生地不熟,偷窃无从下手,弄不好又回来,晃荡在县城,始终对我们是个威胁啊!”
何兴低头不语,黄火贵也抓耳挠腮,在地上转磨。沉闷中,黄火贵突然寒着脸,咬牙切齿地说出一句:“那就让他消失。”
何兴一听,心里一跳,紧问:“怎么让他消失?”
“除掉他。”黄火贵的眼里闪着凶光。
何兴心里又一凛,忙说:“不可不可,我的哥哥,上次害了那骑驴老头,不知你咋想,我反正常做噩梦,心上老压着块石头。其实,当时大可不必要了那范老头的命,尸首找不见,大不了多挨些训骂,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不吃警察这碗饭,可咱俩心里踏实啊!”
黄火贵不语,何兴又说:“况且现在那小偷敢讹我们,保不准他把这事没给别人透露,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一条人命就弄得我们这样寝食不安,你还想再弄出一条啊?”
黄火贵觉得何兴的话有理,但往远里想,不除那小子心里才是一块病,狠狠心说:“那小子在这里无根无基,干的又是人人可憎的营生,难免不遭人嫉恨。我们把钱给他,再杀了他,把钱再拿回来,在他身上少量撒落些,若有人发现尸体,也定会往有人见财起意,谋财害命方面想,谁会想到我们的头上?”
何兴还是摇头,连说:“不行,不行,我可再不想杀人,杨留留那娃可没得罪我们啊!”
“谁让他没事找事,发现薛长河的尸体呢?他不死,我们就得死,他这是自己找死。”黄火贵似是下定了决心,语气坚定。
“唉!我怕把他弄死,还是纸里包不住火,迟早会被官府发现的。”何兴仍在唉声叹气。
“弄死一个是死,弄死两个也是个死,走一步看一步吧。”黄火贵边说边出门而去,留下何兴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愣。
昏暗的灯光,左右摇晃了两下,忽明忽暗,何兴的那张黄脸,一会儿绿,一会儿青,一会儿模糊不清。
银山河从北乡穿过,两岸散落着一些村庄,离县城不是太远。小北村在河的中游南边,三面环山,西面虽无山遮挡,却是成片成片的杨树和柳树。贴着东山根,稀稀拉拉住着不到百户人家。村前是一片河滩,河滩的中间是弯弯曲曲的河道。说是河,在南方人的眼里,也就是一条小溪。河床虽宽,布满鹅卵石,但那是历久以来的无数次洪水冲刷出来的。平日里的水,沿着西南高东北低的地势,流淌得既不宽阔,也不深厚,没有多少浪花,更无半丈豪情。
杨留留满脸红光,接过何兴递给他的钱,揣在怀里,心花怒放:“哈哈,没想到平日里耀武扬威,飞扬跋扈的两个县役,竟在自己面前乖得像孙子。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两个坏蛋,今天对他客客气气,赔着笑脸,说话不再喝声断气,态度不再像往日那样居高临下,而是神色恭敬,不再倨傲,哈哈,好玩,真他妈太好玩了!”
正自得意,猛抬头发现大个子县役的脸色忽晴忽阴,眼神游移,晴时跟何兴一样,皮笑拉着肉笑,肉却极不愿笑,阴时满脸挂着寒霜,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着冰光,杨留留心里一惊,忙收起想戏弄一下二人的想法。他满脸堆笑,双手作揖说:“两位公差大人,请放心,我杨留留虽年纪不大,但一向说话算数,这件事就你们知、我知,还有凶手知,再不会有人知道,我会把它烂在肚里,永不外泄。”
“真的吗?”黄火贵阴阴地问。
“这位县役大人难道信不过我?”杨留留扬着眉说。
“不是,这个,嗯,请杨妙手,啊不,杨高手不必多虑,黄大哥是怕你把钱花完,又来勒索我们。”何兴抢着说,还给杨留留递了个眼色。
杨留留何等机灵,他扫了黄火贵那铁青着阴冷的脸一眼,心头一震,再一次双手作揖说:“两位公差大人务必请放心,就此别过,咱们今后互不认识,各走各路吧。”言罢掉头而去。
霞光正在溃退,天边一抹血红,悬在山巅。起风了,河边的芦苇沙沙作响,荒草一阵摇摆。黄何二人望着杨留留被最后一抹夕阳染成暗红色的背影渐渐远去,长出了口气。
杨留留的怀里不光揣着刚才黄何二人给他的钱,还有一张纸。那张纸上只有“付建英的炕”五个字,是他中午找人写的。
早上何兴急慌慌找到他,说傍晚给你钱时千万不要多说话,拿着钱远走高飞吧,永远不要回来,切记切记!他从何兴的三角眼中看到了真诚,虽不甚理解何兴那些话后面的真实意思,心里还是暖了一下。
杨留留快步往前走着,不敢回头,凭直觉那两个恶狗一直在盯着他,直到拐了个弯,确信他们看不到自己了,他才把那张纸从怀里掏出来,折好塞进鞋里,快步向小北村奔去。
黃何二人看着杨留留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后,转身回到城里,各自回家。不一会儿,黄火贵骑马出城,朝着杨留留走去的方向疾驰而去。
李大头和张无下巴摸黑往小北村赶路。他俩是受村里人的嘱托,到城里找那个不知叫啥名的小偷,没想到在城里四街八巷转了一天,不见那小偷的影子,问人,因说不上名字,也问不出来个头绪。眼看天快黑了,俩人无钱住店,只好回去,好在县城离小北村也不是太远,明天再来找吧。
那天,小偷说发现了薛长河的尸体,又说去城里办件事,办完事再来村里领大家去看尸体,大家在半信半疑中放他走了。后来有人后悔,说不应该让他走,把尸体找着再放他走才对。等了两天,不见他回来,大家等不住了,推议让李张二人进城去找。推议李张二人的原因是李大头认识那个小偷,张无下巴说他那天在村里记住了小偷的模样,只要碰见,肯定能认出来。为了薛长河的尸首,为了还保长一个清白,村里人没少费神,好不容易有人说发现了尸首,又眼睁睁看着那人没讲明白,从眼前走了,这好比天窗里掉苜蓿,给人丢了个影儿。
突然,随着急促的马蹄声,一个人骑马从李大头和张无下巴身旁疾风而过,张无下巴说:“李哥快看,那人好像是找过薛长河尸体的县役。”
李大头说:“我看着也像,他和那个瘦矮个县役不知往我们村和银山河跑了多少趟,这狗日的这么晚了从哪冒出来?”
张无下巴说:“好像是从我们村那个方向來的。咦,李哥,那个小偷如果真发现了薛长河的尸体,那两个县役找出来的尸体又是谁的?付建英还办了丧事,把那尸体葬了呢?”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回去得好好问问付建英。”李大头拍着手说。
两个人说着话,在黑夜里继续往前走。
漆黑的旷野,天上布满星星,远处有狗叫声,不宽的土路上,俩人的脚步声踏破寂静,离村子越来越近,村里的狗吠声越发清晰。
张无下巴说:“李哥你等我一会儿,我撒泡尿。”说完往路边一闪。
撒完尿的张无下巴大叫一声:“李哥快来看,手指着路边草丛。”
李大头边说怎么了边紧走几步,顺着张无下巴手指的地方定睛细看,一只人的光脚丫子在草丛里露出,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半会儿,才蹑手蹑脚地到那人脚前,扒开草丛,一个人躺在地上,蹲下身细看,胸口一片潮湿,显然是血,摸摸嘴巴和手腕,还有余温,说明刚死不久。黑暗中能看出来是个年轻男人,却看不清长相,李大头说:“张老弟你有火吗?”
张无下巴摇头说没有。
李大头哆嗦着嘴唇说:“这样吧,我看着这人,你快去报官。”
张无下巴跺了跺脚,说:“李哥,这人我们不认识,报啥官呀?赶紧走吧,免得惹祸上身。”
“这你就不懂了,既然遇见了,报官总比不报好。夜太黑,我虽不敢确定,但总觉得这人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小偷,你再瞅瞅,是不是他。”李大头坐着不动。
张无下巴弯腰盯了会儿死人,揉揉眼说:“李哥,我看着有几分像,夜太黑,不敢确定。”
“再说报了官,官府来人一查,也许能抓到凶手。”李大头接着刚才的话说。
张无下巴点头刚欲走,李大头又说:“这儿离城里远,离村子近,要不你还是快快去村里吧,先叫上曹三愣和王半耳,分头叫上大家来此,人多主意多,再商量怎么办吧。”
张无下巴说声好嘞,人已经窜到路上,迈开双腿跑起来。李大头又喊:“再来时把灯火带上。”
张无下巴应一声记住了,人已远了。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终于隐隐约约听到了人声,还有越来越多的狗叫声,他心里一宽,揉揉双眼,到路中间向小北村张望,人声虽嘈杂但还是隐隐约约,不过有些火一样的亮点向他这里移动。他们来了!他心里一热,几乎大声喊出来,迎着那些亮点走了几步,又折回到坐过的地方,站着等待。
火把照在草丛里那人身上,胸口一个窟窿,衣襟敞开着,被血洇成紫黑色,身下的血已凝固,模样很年轻,一只脚上有鞋,一只脚上没鞋,身边散落着一些钱币。村民们无不脸显惊骇。
有人眼尖,说:“这不是前几天在村里见过的那个小偷吗?”
李大头心里一沉,果然是他。和几个跟小偷说过话的村民蹲在那人的头旁,让火把照近点儿,仔细看了又看,确定是杨留留。
有个上了年纪的村民说:“如果这人真是那个小偷,他那天在村里所说不假,一定是真发现了薛长河的尸体。”
众人一听,又叽叽喳喳开了。火把冒着轻轻的黑烟,刚往上升就被黑夜吞没。
老村民又说:“这个小偷有良心,他定是遵守承诺,给我们指认薛长河尸骨藏的地方来了,当然,也是为了我们凑上的那笔钱,但不知为何却被人在这半道上杀了?杀他的又是谁?”
众人虽点头,但个个一脸茫然。张无下巴脑子活泛,一拍脑门,自言自语道:“该不会是他吧?”
张无下巴赶紧摆手让大家静声,细说了天刚黑时在前段路上,他和李大哥看见一个人骑着马往城里去了,那人是曾查找过薛长河尸体的县役。
李大头也说:“确实是那个县役,虽在黑夜里,但我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来过我们小北村的次数太多了,那段日子几乎每天都来,来就在河边晃荡。”
张无下巴又说:“要是这个小偷真发现了薛长河的尸体,那两个县役找出来的又是谁的尸体呢?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老村民接过话说:“就是啊,付建英还认了那具尸体并埋了呢……”
李大头听到付建英的名字,猛抬头,在人群中快速扫了一眼,张无下巴轻声说:“我没叫崔二杆子。”李大头点头。
老村民的话没说完,接着说:“听两位大侄子这么一说,我心里亮堂了,这个小偷说他发现了薛长河的尸体,可尸体早在两年前就被付建英认领埋了,其中有一具肯定是假的,而小偷在来我们村告知真相的路上被人杀了,杀他的偏偏是找到尸体的县役,那说明县役交差的尸体是假的,小偷发现的是真的。为什么呢?大家想一想,薛长河的真身被发现,对那两个县役意味着什么?”
火把映照着众人的脸,都是惊讶之色,静静地听着老村民的话。
“陈大叔,那你说咋办?小偷死了,我们还是不知道薛长河的尸骨藏在哪,而杀他的狗县役,我们只是猜疑,没告他的证据,仅凭在路上遇到过他,再无任何证据,怕不行吧?”李大头说。
“李家侄子你说得对,这事还真不好弄。”老村民说完沉吟良久,又说,“这样吧,咱们把这小偷抬回村里吧,明天再抬到官府报官,跟官府的人说明我们的疑虑,让官府查吧。大家说行不?”
众人议论一阵,别无他法,也只能如此。
突然有人说:“天快亮了!”
大家往东方望去,天空已现鱼肚白,天真的快亮了。
曹三愣说:“天马上亮了,大家不如在此稍等一阵,就不回村里了,天亮后直接去县衙,免得抬着这尸首来回折腾。”
老村民也说:“行,那就在这里稍等一下,天亮透了再去县城。”
众人无异议,斜躺横卧在路边树下歇息。天已大明,阳光如同过于殷勤的篦子,或是梳子,斜斜地在草丛和树林中游弋,替树枝树叶、草茎草根梳理,于是树枝树叶草丛直起腰来,迎接霞光。
老村民站起来,面朝晨光,大声喊:“大家起来吧!”
众人围在死者的周围,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刚要抬起尸体出发,老村民望着那张年轻清俊却苍白无色扭曲了的脸,心生怜悯,说:“先不要抬,大家分头在附近找找他的鞋子吧,不能让他光着一只脚呀。”
不一会儿,一个村民拎着一只布鞋过来。老村民说:“快拿来,我给他穿上。”
老村民接过鞋,正要往杨留留光着的那只脚上套,却看见了那张折叠成一小块的纸,“咦”了一声,拆开来,纸上只有五个字,却不认得,抬头问谁认得这几个字?王半耳上前接过纸,看了下,才发现拿倒了,转正,念“付建英的炕”,念完,不明白意思,抬眼询问大家。
大家正在琢磨,张无下巴眼睛一亮,说:“陈叔,我明白了,这是小偷告诉我们,薛长河的尸体在付建英家的炕下面。”
“嗯,你分析得极对,他可能觉察到有人要害他,做了防备,把藏尸之地写在纸上,藏在鞋里,怕跟我们见面之前遭到毒手,希望有人能发现这张纸,以免我们永不知道真相。难得啊!难得这孩子这样有心机,要不然,长河的尸身怕是永无见天之日啊!”
老村民说完,动作麻利地给杨留留尸体穿好那只鞋,在大家的纷纷攘攘中,他亮高嗓門说:“大家再别吵吵了,赶紧回村里,一刻也不能耽误,直接去薛家。”
“那这死人咋办?”李大头问。
“先放在这里,找到那具冤尸再说。”
众人拥进付建英家,崔明仁还在炕上没起来,付建英在扫着院子。李大头在院角找到一把铁锨和一把镢头,把铁锨递给曹三愣,分开众人,来到炕前,掀起席子被褥,砸开炕面。
看着腐烂不堪的几块尸骨,众人愤怒极了,绑了瘫成泥的付建英和胡窜乱跳的崔明仁,一顿乱打,有人在付建英的身上胡摸乱掐,趁机占便宜。
付建英披头散发,漂亮的脸蛋变了形,嘴角流着血,悠悠地说:“报应来了。”又说,“是崔明仁这个恶魔杀害了我的亲夫。”
崔明仁被打倒在地,一边打滚挣扎,一边贱妇长贱人短地狂骂不休。
朗日高挂天空,村里男女老少都挤在付建英家。袁玉家人更是哭得惊天动地,几次扑上去要活剥了这对狗男女的臭皮,被村民们撕扯拦住。
“这对狗杂种!”
“奸夫淫妇!呸!”
“可怜了那薛长河!”
“袁保长更可怜!冤死了!”
“天杀的!我们咋没想到是这两个狗日的害了长河!”
“那个小偷是咋知道尸体在炕下面的?”
“我们也不知道,小偷也死了!”
“咋死的?”
“被人杀了!”
“谁干的?”
“县役干的?”
“啊?”
……
村民们骂声不绝,议论纷纷,群情激愤。
老村民等大家消停下来,高声说:“苍天有眼啊!让我们终于找到了薛长河的尸骨!万事皆空因果不空,做下恶事,总有报应的一天。把这些尸骨包起来,押着这对奸夫淫妇、杀害薛长河的凶手,还有那个小偷的尸身,我们都去县里,给袁保长申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