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的大门
2019-11-25蒋子龙
蒋子龙
1979年的夏天,《当代》横空出世,凭这个刊名我想当然地觉得这是写现实题材的福音。“当代”这两个大字真是绝了,仿佛是一道大门,进入历史或走出历史,都要经过此门;深入现实、走进创作的妙境或苦域,也须过此门。当时我虽然写过一些短篇小说,也有一點虚名,完全是凭着被现实生活激起来的一股蛮劲,还有被声势浩大的批判给帮忙做了广告。其实对文学创作还没有真正入门,于是对着《当代》这道堂皇厚重的大门,心里曾闪过一念,不知将来有没有机会,或者叫幸运,闯一闯这道大门?(至于文学创作有没有大门,作家是越写越生好,还是越写越熟好?那是后来思索的问题。当时认定文学是有门的。)
来年开春,中国作家协会办文学讲习所,通知我去报到。我当时在车间里负责抓生产,正是“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生产压力很大,自知请半年的假可能会很难,但心里发痒,不试一下不甘心。刚上任的党委书记资格很老,敢说敢断,也有文化情结,看了“通知”二话不说拿起笔就在上面签了“同意”。当时我还多了句嘴:“车间生产怎么办?”书记反问:“你想不想去?”我赶紧称谢,拿起他的签字就离开了,立刻回车间交代工作,第二天就买票进京。
文学讲习所请了几位老作家担任导师,其中有《当代》的主编秦兆阳先生,一派安顺平和的大家气象。导师们除去给全所的学员讲大课,每人还要带两三个学生,不定期地到导师家里给开小灶。说来真巧,秦先生挑选了广东的陈国凯和我,一南一北两个写工业题材的工厂业余作者。那天先生讲完大课跟我和陈国凯约好,三天后带着一篇小说到先生家里去上第一堂“研究生课”。我手里没有存稿,急忙调动脑子里的存货,赶写了一个短篇《狼酒》。
三天后的下午两点钟,我俩准时赶到先生的家,沙滩南边的一个小院子,书房是里外两间,都堆满了书,写字台在里间,先生先看我们的作业,让我们在外间随便翻他的书。都是好书,拿起哪一本也舍不得放下,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先生喊我们进去,陈国凯交的什么作业,先生如何批改的我记不清了,轮到我时心里很紧张,秦先生有一种凝定和收摄的力量,幸好眼睛没有盯着我,而是看着眼前的《狼酒》稿子,手里拿着铅笔,一边说一边在稿子上标记出要改的地方:语言的节奏、文字的响亮,还有细节的坚实,都保持着你的风格,但结构混乱,没有好好构思……这一段放到前边来,这一段应该往后挪……先生把我的小说大卸八块,重新做了排序。
那一课令我终生难忘,写小说要格外重视结构布局,起伏跌宕不只是为了制造悬念,是让小说在变化中见资质。回到文讲所立即按先生说的把稿子前后段落调整了一遍,虽然这篇小说先天不足,但自己看着至少顺畅多了。此后每隔两周我和国凯就到秦先生家去一次,先生每一课都提前做了准备,是根据我们两人的具体情况设定的内容,或先问我们一些问题,根据我们的回答开始讲解,或从一部经典小说谈起……先后讲过小说的气韵和锋芒、人物的设计和文字的稳重……。半年期满后又延长了两个月,我们要毕业了,最后一堂课结束的时候先生给我出了“毕业论文”的题目:为《当代》写一部中篇小说。
一回到工厂,就觉得跟在文讲所是两个世界,生产任务总是压得喘不过气来,加上我脱产八个月,心里过意不去,就想好好卖把子力气。全身心融入车间的生产节奏,根本顾不上想自己的小说,但也不敢从心里真正放下导师布置的作业,掐算着日子再不动笔不行了,就开始写《赤橙黄绿青蓝紫》。我给自己订了计划,上班的时间不要说写小说,连想想都不可能,我们厂的公休日是星期二,等到周一从晚上开始,一直干到周三的早晨上班,我的写作习惯是动笔后不喜欢间断,口袋里永远有个破本子和一支笔,不知什么时候脑子里突然冒出几句话,随即就记下来。每天上下班骑车要两个多小时,是我打腹稿的黄金时间,骑在车上脚蹬子一转,我的小说也活了。那时候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常常一两个月没有公休日,憋得难受时晚上就写几个小时。
写到三万多字的时候,有天晚上一个朋友来串门,他是一家文学刊物的小说组长,听说我正在写小说,自然要看一看,我也想试试他对我的小说的感觉,他看了几页就强行将我的稿子装进他的书包,说不打搅我,带回去仔细看。我有点着急,赶紧申明这是给《当代》写的,是秦先生交代的任务,无论如何你们不能用。一周后他把稿子送回来了,还没头没脑地扔出一句话:送审没过关。我说这又不是给你们的稿子,你送给谁审呀?他说如果主编相中了我们可以先发,不会影响给《当代》,结果主编不仅没有看中,还让我提醒你,这部小说有种不健康的甚至是反政治的倾向……我心里咯噔一下,自己原本对这部小说挺有信心,自认为里面还是有点新东西,比如小说的男主人公是个抗上的玩世不恭的青年,有些坏招怪点子很让领导难堪,但在青年人中他却是个有本事有影响力的角色……在当时的文学界还没有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怎么就“不健康”甚至还“反政治”呢?
但我还是将写作停下来了,一直等到离答应的交稿时间近了,我也没有想出该怎么解决“不健康”和“反政治”的问题,就只好按照自己的想法先写完了再说。到了该交稿的日子,我干了一个通宿,小说还是未能刹住尾,早晨七点多钟,老婆上班路远已经走了,按惯例我负责送两个孩子,一个去学校,一个去幼儿园,一下楼就看见《当代》的编辑贺嘉正在楼前转悠,他是奉秦兆阳先生之命,乘坐从北京到天津的头班火车来取稿。我只好让儿子先把他妹妹送到幼儿园后再去上学,我陪贺先生回屋。
那时我住工厂分配的一个“独厨”,即一间卧室外加一个自己使用的厨房,两户共一个单元。贺先生跟着我胡乱吃了点早饭,我告诉他小说还差个尾巴,估计再有三五千字就差不多了。我拿出已经写好的六万多字,请他在卧室里的小桌上审阅,我将切菜板搭在厨房的水池子上写结尾。直干到傍晚,我写完了,他也看完了。其实我在外边写着,一直留心他在屋里的动静,除去我们两人简单地吃午饭,他一天几乎没怎么动屁股,我心里对自己的小说就多少有点底了,说明他看进去了。最后他提了几处小意见,我当即就处理了,他说大主意还要等秦老看过稿子之后再定。
没过多久,我接到秦兆阳先生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来的七页长信,肯定了小说,并通知我小说拟发在新年第一期的《当代》上。我既感动,又深受鼓舞,天下的编辑与编辑、主编与主编,差别何其之大!之后不多久我写了一篇小文,叫《水泥柱里的钢筋》,表达对编辑的尊重,他们就如同水泥里面的钢筋。正巧花城出版社要出我的小说集,征得秦先生同意,便以他的长信为序。后来这部小说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其实这个奖是《当代》送给我的。
这时,我似乎知道《当代》的大门多高多重了。一个写作者若想走上文坛,甚或是文坛的制高点,就须通过一道道像《当代》这样的大门。大概是在文讲所读了一些书,听了八个月的课,特别是被秦兆阳先生耳提面命领进了《当代》的大门,觉得心里似乎有些底气了,想写的东西很多,一年多以后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蛇神》脱稿,也是在《当代》发表的。那时还在“清除精神污染”,我对哪些东西是“污染”不甚了了,这似乎是个心照不宣、又极度敏感的概念,十分宽泛,只要有人觉得像是“污染”,宁错杀一千,也不漏掉一个。
我曾担心《蛇神》也会被删除一部分。当时我有种很奇怪的心理,越是被删掉的部分,越觉得是自己写得最好的东西。《当代》出来后我急忙从头至尾浏览一遍,竟没有删节,全文刊出。不久天津人民艺术剧院将《蛇神》改编成多幕话剧,主演兼院长跟我说,这样的小说如果不是发在北京的大刊物上,他们不一定敢改编。公演后果然有人告状,但还是演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大编辑编大刊物,到底气度不一样,为人慎重和雅,个个都是谦谦君子,但刊物却保持着鲜明的个性和锋芒。《当代》不愧是现实主义的福地,也是我的福地。学手艺有句话:“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有“师傅领进门”非常重要,可少走许多弯路,进不了门全凭自己摸索,或许永远达不到凭自己的条件能够达到的境界。
后来我对一个美国孤儿的故事发生了兴趣,想写个中篇。这个孤儿跟我很熟,我为写小说被人对号入座惹的麻烦太多了,以防后患我动笔前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听不仅不反对,反而两眼放光、来了精神,说你怎么写都没有关系,必须答应我一条,我和我的父母的名字、职业一定要真实,我给你提供资料。这大出我意料,口出无凭,也怕他以后反悔,让他当场给我写了个字据,算是自愿把故事卖给了我,我出价500元,请他在利顺德吃了顿西餐。小说快写好的时候他找到我,想看看稿子,我不同意,我特别不喜欢在小说未完成前让人看稿子,再说有协议在先,你白纸黑字写的,随便我怎么写都可以。假若你看完后提一堆意见,我能接受的可以改,我不能接受的怎么办?他没有坚持,并表示对《寻父大流水》的小说题目很满意,说突出主题,不看稿子也行,但发表必須找个中央的大刊物。我说中央的文学大刊物就是两个,能发中、长篇的只有《当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办的,在西方就叫“皇家出版社”。他说行,太好了!
小说发表后他买了一兜子那一期的《当代》,大概有三五十本,提着去香港了。他在香港起诉了英美烟草公司,讨要战争赔款。他的父亲曾是英美烟草公司驻中国高级代表,1941年秋天回国述职,随即太平洋战争爆发,就再也没有回到中国。被丢在大陆的他以及他的母亲,其境遇可想而知,战乱期间自不必言,即便是新中国成立后,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他们母子也无法说清楚自己不是美国特务……他带着一大兜子《当代》上法庭,不知是发给陪审团,还是散发给媒介制造舆论、引起同情?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实打实地写报告文学,而不是小说。最后不知《当代》起了作用没有?反正他的官司打赢了,拿着数目不菲的赔款和美国政府发给他的公民护照,高高兴兴地回美国了。
《当代》凝练了当代,当代就是现实,而现实中包含着历史与未来。我此生有幸进了《当代》的大门,也顺便带着我小说家族中的全部人物,进入当代文学大家庭。
感谢《当代》。感念秦兆阳先生。
责任编辑 杨新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