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个家庭博物馆: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
2019-11-24徐燕
徐燕
在湖北省宜昌市点军区五龙村,有一家特殊的博物馆——袁裕校家庭博物馆。馆内的2万余件藏品,没有一件是“国家宝藏”,件件都是普通人的生活器物,却负载了袁家从目不识丁的袁一代到澳洲海归的袁四代的奋斗历程,是中国社会近百余年发展史的缩影。
作为中国首个家庭博物馆,它填补了中国家庭方志史上的一个空白,馆长袁裕校被誉为中国百年家庭史料收藏第一人。鲜为人知的是,这一切源于他的祖父曾被人讥讽为“睁眼瞎”。
定下规矩,子孙变成“破烂王”
1962年9月3日,袁裕校出生在湖北省宜昌市兴山县,15岁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3年后,父亲袁龙退休,袁裕校顶班,来到当地农业银行的一家营业所当会计,后来升任兴山县驻武汉办事处主任。1995年,市场经济春潮澎湃,袁裕校辞别顺风顺水的工作,投身扑朔迷离的商海。当年,他在三峡坝区成立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淘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可是,他却认为这不是他要的人生追求,转而将精力花在他认为美好的事物上——摄影和整理家中的“破烂品”。
1996年到2003年,袁裕校拍摄三峡工程建设的照片上万张,在夷陵广场、武汉洪山体育馆多次举办个人摄影展。爱好摄影还能理解,可对他时不时地整理“破烂”,周围人却百思不得其解。每当有人问起缘由,袁裕校总是饶有兴趣地讲述这些“破烂”背后的百年家族故事。
清朝末年,袁裕校的爷爷袁之仕去市场买东西,看到很多人在围观一张告示。由于不识字,他询问旁边的年轻人告示上写了什么,年轻人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长了眼睛,自己不会看呀,你个‘睁眼瞎。”年少气盛的袁之仕愤愤不平,发誓一定要让子孙后代多读书,学文化,不再受这般侮辱。
为了供子女读书,袁之仕不得不身兼多职,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他还教育子女金钱来之不易,要勤俭节约,立下了“不准丢弃任何使用过的旧物”的家训。
在袁之仕的言传身教下,次子袁龙的节俭习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范毕业后在银行工作的袁龙,不仅自家旧东西舍不得丢,还喜欢捡破烂带回家,被邻居戏称“破烂王”。每次下乡做信贷,他都叮嘱妻子在他衣服上多缝几个口袋。回来时,口袋里装满了村民丢弃的小物件。长年累月,这些小物件把家里堆得满满当当,他又绞尽脑汁在自家平房上添了层阁楼,专门用于旧物储藏。
袁龙的儿子袁裕校尽管在旧物堆里长大,但对旧物并没有什么感情。一次,7岁的袁裕校随手把用完的作业本往地上一扔,父亲看到后,抓起一根竹棍就朝袁裕校身上一顿狠打,还罚他跪一夜。
第二天早晨,袁裕校委屈地问父亲:“都用完了,为什么非要留着呢?”父亲用不容置疑的口气答道:“这是你爷爷定下的规矩,你要遵守。”随后,父亲又摸了摸袁裕校手臂上的伤痕,轻声说:“把东西留下来,以后对你有好处。”挨了打的袁裕校记住了,牢牢守住这个规矩就能不受罚。从那以后,只要有空,他就和父亲到阁楼看旧物件,听父亲讲每个物件的来历和故事,渐渐理解了家规家训。
“守家规是对爷爷、父亲的承诺。”面对大家的不理解,袁裕校说,“再难守,也要守好;再易破,也不能破。”有一次,一个实在不能用的电饭煲被妻子卖了5元钱,袁裕校知道后,竟悄悄花20元钱收了回来。
小到一张成绩单、一根绳子,大到家具、农具,几代人百余年来收藏了2万多件物品,储存成了个难题。妻子心生怨言:“别人收破烂儿是赚钱,而你却花钱养破烂儿。”为了防止妻子卖掉破烂,也害怕别人知道自家有那么多破烂,袁裕校一直在外面租房储藏。
为存旧物,呕心沥血建藏馆
2008年,袁裕校重新租用十多套房子,为几代人留下的宝贝安身。每次巡察这些物件,都像是与过去时光的一次亲密接触。虽闻到发霉气味,感受的却是百年时光韵味:看看爷爷留下的纺车、编织机、织带机、弹花弓,伴随着耳畔响起的吱呀吱呀声,他仿佛看到爷爷走街串巷时的心酸与风雨;摸摸父亲下乡信贷所用水壶、帆布挎包、手电筒、草鞋,他好像能感受到父亲身上的温度;随手一翻,在某个旧纸堆里,会偶遇民国初年税票、土改时期地契、公社时期工分表、早年工资单……这些旧物好像是时光穿梭机的零件,组装在一起,能把时光凝固、记忆封存。
一次,袁裕校同一个朋友聊天时,无意间提及家族的收藏。朋友鼓励他创建一个博物馆专业保存,并写了一篇文章刊发在当地报纸上。
有人根据文章找到袁裕校,想看看那些物品。其中有个来访者,光看到袁家保存的松树子灯、菜油灯、桐油灯、洋油灯、煤油灯、罩子灯、马灯、煤气灯、电灯等照明用具,就感慨地说:“你保存了一部活的中国百年历史。”收到诸多鼓励和称赞后,袁裕校意识到那些当年不设标准而留存下来的物品,经过时间沉淀后,并非破烂,而是活的历史。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些物件的年龄越来越大,越经不起折腾。许多藏品不可逆转地腐坏,有些报纸书信手一捻就碎成了渣。为了更好地保存这些物件,袁裕校决定采纳朋友建议,建个博物館。
袁裕校下决心时,尽管已做好了充分思想准备,可现实还是比预想的冷峻许多。
租房收藏这些物品,每年就要花费10多万元钱,有人说他不务正业、败家,妻子觉得不值得,甚至要与他离婚。当他“变本加厉”地要建博物馆时,妻子坚决反对。然而,同妻子的不理解相比,更让他闹心的是博物馆场地的选址问题。经过多方寻觅打探,袁裕校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靠一己之力储存家国历史,难于上青天。袁裕校知难,但并没有后退。2009年9月,他精选部分史料,举办“见证历史、见证辉煌”中国首个平民家庭史料展览。这份独特的庆祝建国60周年礼物,受到广泛关注。当地政府了解到他的困难,决定将长航红光港机厂闲置的子弟中学校舍无偿借给他作为博物馆建设场地。
袁裕校筹资650万元,决心把破旧荒芜的小院改建成中国首个家庭博物馆。为节约成本,他一人分饰多角。装修所用水泥和砂石,自己开车运送;自学泥瓦活儿,一铲一铲分期维修完善馆内外设施;用铁丝一点点把外墙上的石灰和水泥层层扣掉,露出青砖本来模样,以匹配藏品的“旧感”……3年来,袁裕校磨破上百副手套,穿破十几双鞋子,板车用坏4辆。
2010年10月,场馆终于进入布展阶段。一天,袁裕校站在墙头悬挂走马灯,不慎摔晕过去。被人送到医院后,检查发现两根肋骨折断,医生建议他安心静躺两三个月。可住院没几天的他,实在放不下工作,绑着纱布回来继续登梯布展。在二楼影像室挂布钩子时,袁裕校从架梯上摔下,又摔断两根肋骨……看到袁裕校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爱恨交加的妻子知道无论如何都没法让他放弃建馆了,只好接受事实,尝试去理解他。
2011年9月30日,坐落于湖北宜昌夷陵长江大桥南岸的袁裕校家庭博物馆正式开馆。这家占地30亩、建筑面积4500平方米的博物馆里,没有一件藏品是“国家宝藏”,但走过时间长河的每件藏品,都保留着生活的温度,可亲可感,仿佛带人穿越到往昔。
铭记祖训,良好家风代代传
袁裕校说,博物馆里2万多件日常生活器物,乍一看是有形的时光印迹,背后却有条无形的灵魂线,那就是袁家家训。
“祖训不蒙尘,方能规矩百世。”袁裕校有个习惯,每当雾霾严重时,会小心擦拭裱糊起来的袁氏祖训——苦言能益,苦味能养,苦钱能久,苦工能恒。这条以“苦”字为要的祖训,在代际变迁中生发出新的表述,是博物馆最引人注目的收藏。
因为遭人奚落,袁裕校的爷爷把“读书,学文化,不当睁眼瞎”作为家训。袁裕校的父亲上过师范,在新中国成立后成为银行干部,在改革开放初期给袁裕校立下“身体好、不犯法、做点事、小心点”的朴实家训。当历史车轮滚到袁裕校的脚下时,他希望女儿袁伊轩明白“一生忙碌,是种充实;人有忏悔,是种进步”。
女儿袁伊轩从武汉音乐学院本科毕业后,到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攻读硕士学位。2011年,袁伊轩第一次见到家族收藏时,理解了父亲的情怀——人们活在当下,也活在祖先的目光中。硕士毕业后,袁伊轩舍弃丰厚薪水,辞职回国,一边帮助父亲翻译家庭档案,一边备考清华大学。2013年,她如愿进入清华大学攻读文化产业方向博士学位,并以“秉承家训、光大民俗、自强不息、与时俱进”的自训,向父亲作出回应。2016年,袁伊轩博士毕业后,尽管没在博物馆工作,依然用自己的专业帮助父亲打理博物馆。
袁家家训在与时俱进,但又秉持祖训。值得一提的是,在博物馆的忏悔墙上,还记录了从袁裕校爷爷以来的三代人所需反省的生活事件,让后世子孙引以为戒。
自建馆以来,博物馆先后被授予“湖北省情市情教育基地”“湖北省家庭档案示范点”“宜昌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宜昌市青少年校外活动示范基地”。随着博物馆声名鹊起,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尽管当地物价部门为博物馆批了门票价格48元/张,袁裕校却坚持公益为先,对离休人员、现役军人、残障人士和中小学生免票参观。
不但坚持公益为先,袁裕校还自告奋勇当起了解说员。家风家训,是袁裕校的解说词中不变的主题,他常说:“家风正,则家庭旺;家庭旺,則国家兴。”除此,他还担任义务辅导员,免费为中小学生授课,教育他们要爱国爱家,弘扬社会主义正能量。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以《“苦”字家训的百年变迁》《一座穿越家庭历史的博物馆》为标题进行了专题报道,盛赞中国首个家庭博物馆。
2019年8月1日,袁裕校给一批参观者讲解完毕后,即兴发挥道:“家族历史是理解国家脉络的切口。只有记住过去的贫穷与落后,才能明确未来方向。”一个参观者听完后,在留言册上写下“在袁裕校家庭博物馆,我们回到最初的起点。一个人不管走多远,都不能忘记:起点在哪里,初心是什么。”虽是一句匿名留言,却说出了袁裕校的心声,那些年建馆的辛苦似乎都在这句留言里得到了理解和回报。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之际,袁裕校整理出100余卷《家庭档案》及近60万字《袁裕校家志》,以填补中国方志史上家庭志书空白的方式,致敬祖国。对于未来,袁裕校说他还有一个梦想。在2020年国家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际,他计划在北京举办《我家这一百年》家史展,让这些老物件叙说一个事实:中国人民的生活一年更比一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