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
2019-11-24董修宁
董修宁
一
笑红来到柳河北村东地时,天已经很黑了。她是从省城赶过来的。从省城到柳河北村,也就是四个小时的车程,本来可以早些的,但她怕村里的阳光,也怕眼光,像探照灯一样,让她无处遁形。她要让夜色的黑幕罩着她,像躲进挂帘子的小屋,她能看见别人,别人看不见她。
竟然有月亮!她好久没有看到月亮了。月光不明亮,因为是多云的天气,夜色混混沌沌的,一切都像黑白片里的场景。笑红的轿车缓慢地行走在乡村公路上,快要进村了。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心猛地一缩。她熄了火。
这是从村口东去的一条路,路西不远处就是那条废弃的小河沟,在惨淡的月光下,这里好像狼藉的战场,坑坑洼洼,沟沟坎坎,都大体保持着过去的样子。这一切,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三十多年了,物是人非,当年在这里劳作的少男少女,此刻都是五十开外的人了。一种悲凉感朔风般地掠过她的心头。
三十多年前,她和一个叫建房的人,经常来这里拉土。那个时节,建房家里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正在准备建一座房子,建一座和她有关的房子,而且是当时农村最高档的“明三暗五”。
先拉土,然后拖坯,烧窑,烧好一窑砖,这房子的大头就出来了。建房豪情满怀地对她说。
房子装修,你有打算吗?笑红一手叉腰,一手扶着铁锨把,望着一脸兴奋的建房问。
建房停止了装土,当然是石灰粉白墙,安上电棒啦……
老土吧你。笑红说,人家城里人住的是楼,刷的是涂料。
那……那要费不少钱吧!建房慢吞吞地说,你愿意,就那样吧。
我管那么多干啥,这房子谁住还不一定呢。笑红说着话,拿眼一瞟建房,一抹绯红在脸颊上浸染。
架子车是建房他爹新做的,加長加宽,轮子就像小汽车的轮子一样,粗大厚重,拉车的骡子,就像使唤他的主人建房一样高大威猛。
这可是春天,乍暖还寒的时节,建房和笑红的活就是拉土,拖坯。笑红脱了外罩,只穿一件粉红色毛衣,鸡心领里的衬衣是雪白的,缀着一个好看的蝴蝶结。
拉土是很随意的活儿,不影响说话。那头威猛的骡子,默默地站着,一双大眼幽深似井水,有时会摇头扑闪一下耳朵,表示理解了这对情侣的话。
通往村里的这段路,那时是土路,有很深的车辙,好在骡子有一股子蛮力。把那辆加长加宽的架子车,拉得如顺风行船般轻飘飘的。建房让笑红坐车上,他早就准备好了一个蛇皮袋子,有了它当坐垫,就不会让湿土浸凉心上人娇嫩的皮肤。
料峭春寒减退,春风柔柔地抚摸大地,华北平原一马平川的原野,自有一派春的风致。近旁河堤的垂柳吐出来鹅黄的嫩芽,一股股细细的香气袅袅吹来,那都源于迎春花、油菜花及一些不知名的琐碎的花花草草的复苏和绽放。笑红穿一件碎花纯棉上衣,束在裤带里,显得英姿飒爽。看着她,有时会让建房愣神,一铁锨黄色的土块就跑偏了,散了一地。笑红当然知道原委,打岔说,是想中午的鸡蛋打卤面条了吧。
笑红最开心的时刻,就是欣赏建房的窘态:黝黑的脸变成了紫红,慌忙掏出一根烟,抖抖地按住了打火机的开关,却点不着火。
笑红,就在这半阴不晴的夜色里,痴痴地回忆着往事,月亮被云彩筛来筛去。一望无际的碧绿的麦田氤氲着朦胧的水汽,有小虫在啾啾地叫,在窸窸窣窣地动。
二
她钻进轿车,缓缓地走,有几户人家从车窗掠过,真正地进村了。右边很快有一片空旷地出现了,闪着惨白的光,是一个大的水坑,三角形的坑。坑沿的柳树还在,比以前粗多了,枝条柔嫩婆娑,只是坑里的水少多了。笑红心中,竟然涌起了一股少女的情愫,脸上微微发烧。
她和建房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就是在这里。
她清楚地记得那个和风轻抚的春夜。经过媒人桃林婶撺掇,双方家长在一起见面后,他们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就在这里。
晚饭后,建房在笑红家门口慢吞吞地走着,不大一会儿,笑红鬼使神差从家出来,跟在建房身后,恋人的心思真的很奇妙,是比“心有灵犀一点通”更空灵玄妙的啊。
他们就在三角坑边的大柳树旁坐下了。
这村里的坑,大大小小也有十多个吧,方方圆圆,奇形怪状,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可偏偏这个坑,有四五亩大,呈三角形。这个古老的坑,来历颇为蹊跷。据说,很久以前的时候,这里是一个大庄园,庄园里的主人叫吴风刚。他有好多好多的土地,整个柳河北村的土地,差不多都是他家的,也就是说,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是他的长工,靠给他干活来养活自己。他有一个女儿叫小倩,生得水灵灵的,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她悄悄地爱上了一个英俊漂亮的年轻长工红生。老财主当然不愿意女儿嫁给一个穷光蛋,就百般阻挠。他在外威胁长工,在家里则让人看好女儿,不让她随便走动。不久,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的女儿竟然怀孕了。而且财主有一百个理由相信,自己的女儿从来都是在他的监督下生活的,她不可能接触其他男人啊。再说高门深院的,外人也不可能进来啊。财主想起了一个离奇的古代传说,说兵家的祖师鬼谷子王禅的出生就离奇古怪。有一天,王禅的母亲在花园散步,看到一个长在地里的野谷,就顺手摘下谷穗闻了闻,从此便身怀六甲,生下儿子王禅,莫非自己的女儿也闻了野谷穗不成?
财主胡思乱想了一番,觉得还是让女儿自己说最好,在父母严厉的逼问下,女儿只得说出事情的原委,说自己在睡梦中,总感觉有一个人伏在自己身上,醒来却不见踪影,这个人看不太清,但和红生有些像。
财主于是找来红生,硬说他会妖术,要他对女儿的事负责,还威胁他说,如果再不收回法术就往死里打。红生说自己是无辜的,说自己睡下后,总是做梦,梦中的他仿佛被外力指使着,有穿墙越院的功夫,很轻易地就来到小姐房里。
红生的话让财主目瞪口呆,天下真有这样的怪事吗?
吴财主后来就干脆让女儿嫁给了红生。
后来有人在这里发现了金元宝,于是便有人日夜不停地挖,说是眼看挖到了,却又在另一个方向出现,总共出现了三次,所以就形成了三角坑。最后呢,却挖到一瓮的破铜烂铁。
三角坑一带成了柳河北村一个诡异的地方。所以人们建造房子,也尽可能躲过,在距离坑远的地方零零散散的有一些房子。这里平时安静的很,少有人来。
这两个人的第一次约会浪漫也简单。那一夜,月光很好,刚下过雨,月光照在坑面,波光粼粼的。
笑红先开口,红生和小倩的事你信不?
建房说,我不信那事儿,如果勤快,就会有好运气,这个我信。
你觉得咱俩会过好吗?笑红问。
会的会的,一定会的,我会保护你,就像在学校一样。
笑红噗嗤一笑。你还记得啊
嗯嗯。建房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时候,建房和笑红还是同班同学呢。班里有一个后街上的男同学,平时流里流气,总爱在女同学面前犯贱。有一天,他抓了一个小蜥蜴放在笑红的文具盒里,看着惊叫失声的笑红,他发出了一阵狂笑。建房径直走过去,抓起小蜥蜴使劲往他的脸上甩去,他气急败坏,抄起一把凳子就砸向建房。哪知道小建房一伸手,顺势将凳子接过,跨步来到他跟前,挥动右手,一拳打去,他一屁股蹲在地上,捂着流血的鼻子哇哇大哭……
两个人格外兴奋,同学的趣事,老师的趣事,还说到粉笔橡皮,铅笔文具盒的事。月亮在水面眨起了眼睛,蛙声此起彼伏,为这对青梅竹马的年轻人演奏一场和谐的交响乐。
最后,这美妙的二人世界被“咚”的一声打破,也许是顽童,也许是正憋着一股醋劲的某个男人,往水里投了一块砖头……
笑红把头扬起,后颈在靠背椅上扭着,脸上的表情先是羞涩,后是苦笑,接着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三
轿车还在缓缓而行,街上没有了昔日的热闹,没有了捉迷藏的孩子们,也没有了在门口聊天的老少爷们。有几个人从街上走过,没注意她的车。如今村里买车的人家多了,大家都见怪不怪了。记得小时候,不要说轿车,就是一辆普普通通的大卡车进村,也招摇得不得了,后面总会有一大群孩子看热闹。大人们则在一旁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谁能想到,车里坐着的,是一个曾经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如今两鬓斑白的祖孙满堂的老街坊。
那个给人说媒的桃林婶还在吗?
桃林婶,是个很“柴”的人,也就是很瘦很瘦的一个中年妇女。她留着齐耳短发,个子矮且单薄,用皮包骨头来形容,实不为过。说话鼻音很重,人送绰号“囔囔鼻儿”,一说话就令人发笑。而她好像是故意显摆似的,逢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就是这么一个小女人,竟然有说媒的癖好,而且柳河北村还真的让她说成了好几对儿呢。有人评论说,就她那稀松平常的口才,纯粹是撞大运,是瞎猫逮住死耗子。还有人说,人家是不愿看到她幽灵般往家里亂窜的身影,还不愿闻到她因常年不刷牙造就的一嘴腐臭味。于是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桃林婶幽灵似的身影“哧溜”飘到笑红家里的时候,笑红正在西厢房倚着枕头听收音机,那只叫“瓦瓦”的狗娃也眯着眼认真倾听呢。
听完桃林婶的话,一向木讷的笑红娘说,我们家笑红的性格开朗得很,建房是个好孩子,但人太老实,怕是……
老嫂子呀,在农村,什么是好人?老实实在么,肯下力气,敬老爱少的,本分又没有是非,对吧。建房这孩子,咱们看着长大的。虽长得黑些,人品可是好到不能再好。再说了,笑红她爹不在了,你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不考虑招个女婿养老吗?倒插门女婿和老人有几个和睦的?咱身边这样的例子少吗?我都替嫂子想了,这柳河北村几道街上,再也没有比建房更合适的人了。
笑红娘人虽木讷,但也是会合计事儿的人,桃林婶子的一番话勾起了她的诸多心思。笑红都十七八的人了,在农村这个岁数定亲是普遍现象,再说,笑红长得这么出众,街上的一些小伙子已开始注意她了,有事没事的总爱在四周踅摸。有好几次,不都是被自己夹枪带棒地骂走了吗?为此,就干脆让女儿少出门,特别是晚上街里放电影,她总是偷偷地跟在女儿身后,为她保驾护航。这当然让笑红很难堪,为此,母女俩没少拌嘴。
今天,桃林婶的一番话提醒了梦中人,她觉得给女儿订婚是当务之急,而且建房就是最好的人选。事不宜迟,再晚些不知会让哪个鳖孙捷足先登了。她开始畅想未来的好日子:建房对自己像亲儿子一般孝顺,好女婿半个儿,不,是整个儿,是比儿子还亲的儿!还想到了小孙子,小家伙虎头虎脑的,口齿不清地喊她姥姥。
建房他爸,一听说有人给儿子提亲,高兴得眼睫毛直开花,特别一听说女方是和儿子一块儿长大的笑红,激动得只想蹦起来。
不过,桃林婶又满脸戚容说,追人家姑娘的小伙子多得很,笑红眼光高得很,这事成不成还两说,丑话说在前,成了五八,不成四十,我可不落埋怨。
他婶子,那哪能啊,你给我们操心,我们就感激不尽了,咋能埋怨您呢。这事儿您就多费心啦。建房娘一边说,一边走到一旁的橱柜前,拉开门,取出几张豆腐皮来,嫂子,这个你拿着,让桃林配个下酒菜吧。
你看,你看这……桃林婶假意推辞一番,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四
车子缓缓前进,这是柳河北村最长的街道了,越来越接近建房家了,她的心突突直跳,她下意识地拐进了丁字路口,一直往南开去,往南不远就是田野了。这个地方她不能不来,这里是她家的六亩责任田,现在让本家的一个堂兄租种。这里是她曾经挥洒汗水的地方,也是建房为她家出力流汗的地方。不管秋收还是种麦子,建房都是先干她家的活儿。
当热闹的元宵节过后,柳河北村的村民就陆陆续续开始了灌溉。虽说春寒料峭,毕竟没有了冰天雪地,沉睡了一冬的小麦也苏醒了,开始想喝水了,建房总是第一个开始农忙。
一大早,他就喊上了笑红,笑红家里的农具和建房家的没法比。建房父亲是农活的行家里手,又是木匠。他常说,农具就是庄稼人打仗的武器,要拿得出手,要装备精良。那铁锨锄头,锃明瓦亮,把儿刮得瓷器般光滑。再有牲口的笼头、嚼子、鞭子无不是讲究再讲究,绝不凑合。
建房从车上拽起百十斤的一袋化肥,一袋袋沿着田埂扛到地头,笑红的活儿,只是用手撕开布袋口的缝合线而已。建房端着一大盆雪白雪白的化肥赶在水流的前面顺着麦垄撒着,笑红呢,拿起铁锨四处巡视,看有没有跑水的地方,那样子好像在检阅部队呢……
东风越刮越暖,碧绿的麦田里开始有了杂草,那蓬蒿的形象可比麦苗好多了,浓绿高大,但它是和庄稼争食吃的啊。那年月,除草剂等农药还没有普及,还要用手薅草。建房和笑红,就并排在田畦里,把蓬蒿一根根拔起。三耧的田畦,建房一次要把两耧,两个人有说有笑,建房不善谈,话题每每被笑红挑起,田野里不时回荡起笑红咯咯的笑声。小狗瓦瓦也在麦田里蹦蹦跳跳,不住地撒欢,像在伴舞。
你每天起那么早卖豆腐,不冷吗?
骑车就不冷啦
老实说,短过人家秤吗?
有几次,碰上老太婆,倒是有这个想法。
你不老实嘛,这叫心理犯罪,也是犯罪。笑红故意一脸严肃的样子,她诚心要看建房的窘态。
没……那样做嘛,想到自家的老人,亏良心呀。
笑红看到建房一脸严肃的样子,继续逗下去,就我这模样,做你老婆,你不觉得亏良心么?
那不一样么,咱们是弯刀对着瓢切菜,谁都不亏嘛,建房终于有了一句俏皮话。笑红高兴得不得了,走上几步,对着建房吼道,呸呸,这一段长本事啦,敢给我耍贫嘴啦。说罢,把手里的臭蒿朝建房的脸上撒去,瓦瓦也虚张声势地对着他汪汪不停。
在春天的旷野里,在万物复苏暖意融融的空气里,笑红荡漾起少女的轻狂,在飘荡、回旋。
收麦的季节来了,建房全家都出动了,当然还是笑红家的先收。笑红娘是个急性子,遇到麦收,就急得头冒汗。建房爸妈可不愿亲家母发愁,一起劝,您老放心好了,保证你的麦子第一家收割,第一个入仓。
对能干的建房来说,笑红家的几亩地算啥,挥动镰刀,身后就倒下了一片。再说,身后紧跟着笑红,“红袖添香好割麦”嘛。这个憨厚朴实的农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爱情的神奇,说不清道不明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无形的线系着你,这根线带电呢。麻酥酥的,甜丝丝的,让你失神,让你意乱,让你发呆,让你丢三落四,辗转反侧。
摊场、碾场、扬场、晾晒、装袋。小麦入仓可是个力气活儿,建房从车上拎起一袋小麦放在肩上,像扛着一袋棉花一样轻松。笑红那个杨柳腰身板儿,只配做些手下活儿。她家的囤是铁皮做的,上沿刀刃般锋利,一旁的笑红正在弯腰给麦袋捆绳子,腰间露出了一线皮肉,鱼肚般白嫩。建房一时失神,往仓里放袋子时,裸露的胳膊在铁皮上一划,出现了两寸长的口子,出血了,他本能地哎呦了一声。笑红一看,吓坏了,赶忙四下里找出一块白布,在建房胳膊上缠了几圈。叮嘱说,小心呀,鐵皮可不长眼睛。笑红的纤纤玉指第一次触到了他的皮肤,他觉得电流通了,通到心坎上了。夜里,他第一次失眠了,眼前不时闪现出那一线鱼肚白来。
收秋种麦子的时节,是又一个大忙的季节,玉米花生是重头戏。钻到玉米地里掰玉米,太阳火辣辣的,又脏又热,连呼吸都困难。
你去把地头的水给我拎来吧。
这样,笑红就可以到地头树荫下喘口气了。她可不着急,磨磨蹭蹭的,让凉风多吹一会儿呗,瓦瓦摇着尾巴领头走。她知道,建房不会是真正渴了,当着母亲的面,他不能显出过分心疼自己未婚妻。
建房家新买的手扶拖拉机成了村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用牲口耕地的人家羡慕得直流口水。建房把这个三脚着地的家伙玩得出神入化,闪展腾挪,推拉伸缩,这个铁货像一只温顺的土狗,任凭主人使唤。笔直的犁沟,线型的垄头,就是耕了一辈子地的老农,也难做到这样的效果。笑红开不了拖拉机,就拿起耙子往犁沟里搂麦秸,为了不让扬尘侵扰,她用头巾包了头脸,还戴了副白手套,旁人眼里,整个一蒙面杀手。这身装扮,让那些对她垂涎三尺的小青年心里发痒,这么有嚼头的一盘美味,怎么就让建房这个本分木讷的货享用了呢?
笑红扶着方向盘,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这里的欢乐时光怎么能够忘却呢?小时候,是父母带着自己在田间干活,父亲心疼她,总不让她干重活。父亲走了以后,是建房不让他干重活,有时候她眼里的建房不再是未婚夫,简直就是百般呵护她的父亲。
就是在这块地里,她第一次对着一个男人脱掉了衣服。
那个下午,天闷热闷热的,快要浇地了,她和建房一前一后打理着地里的田埂,防止浇地跑水,那天下午,建房的脸一直阴沉着。
你真的要走么?建房幽幽地问。
嗯,我姐说,过两天就来接我。笑红抬头看着建房说。
那,那城市是很好,可咱们……
建房哥,我知道你有想法,可这消息也太让我吃惊了,我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我到那里去,先让自己静一静,再说也有一份不错的工作。
那我就更配不上你了。建房的语调缓缓的,连空气,也在同情这个朴实男人,一时变得黏稠了。
建房哥,我知道你心里的苦,你为我为我们家,付出的太多了。我这吃的穿的不都是你供应的吗?你从小就爱护我,我心中一直把你看成我的保护神,本来我们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共同生活下去,可我这样的身世,还有我的姐姐,把我的心搞乱了,将来的路会怎样走,我真的不能确定呀!
笑红的话,一字一句敲打着他的心。他听出了她的激动,还有纠结。最后的几句,是笑红哽咽着说的。
一阵沉默,身后是悉索声。
建房哥,我不能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现在就给你……
给我?他本能地回头看去:眼前的笑红褪去了身上的所有衣服,那冰雕玉琢的酮体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只要他愿意,这一切顷刻就属于他,这难道不是自己在冥想中,无数次的渴望吗?
你……你给我……给我。这个憨厚朴实的农民背转身,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穿上衣服,我不要你报恩,你能过上好日子就成。
一丝不挂的笑红,看着这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脸色紫红,几乎是小跑着向外走,玉米叶被撞的四散摇摆,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她大声嚎啕起来。
五
这三十年前的一幕,如今还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她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姐姐居住的这个村庄,是省城北郊靠近北三环的一个拥有五千人的城寨。这里的人世世代代都以种田为职业,后来,各家各户的责任田里种上了瓜果蔬菜。他们把这些劳动果实批发给菜贩子,有时干脆自己开动三轮车到菜市场去送。富起来的农民买了电视机、洗衣机等家用电器,让那些离城老远的偏僻农村人,真是羡慕嫉妒恨,哀叹自己生不逢地。
城寨的村民,特别是到了婚嫁年龄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毫不掩飾自己的优越感。对外说起自己的籍贯,都要大言不惭地冠上省城的名字,这个叫城寨的村庄好像被一阵风吹走了似的。当然找老婆的标准也水涨船高,对城里的姑娘却望而却步。可是偏远乡村的姑娘呢,那几乎是唾手可得的,而且是要求“白美娇”。笑红姐姐就是被城寨的一个叫二货的暴发户给娶了,姐姐是有眼光的人,说这个村子早晚会变成都市村庄,到时候每家都要分得好几套房子,光是拆迁费都花不完。
姐姐给笑红介绍的对象,是城寨的一个青年,是个发了大财的菜农。笑红第一次相亲,就和他不来电,眼前的这个菜农,黑瘦黑瘦的,一双眼睛倒是滴溜直转,在笑红身上七上八下地不住扫描。笑红从他最后定格的直勾勾的眼神中,感觉到这个绰号“床单”的小伙子是看上了自己。最后,姐姐说你们以后多接触接触吧。
小伙儿之所以叫床单,是说这人走路轻飘飘的,像是被风吹着,毫无稳重之感。
姐姐苦口婆心地开导她,小妹呀,这城寨里家底殷实,模样又好的人,咱们能求到吗?光是附近的几个村之间就内部消化了,你看东郊的那个媳妇,长得够好了吧,不还是嫁了一个瘸子吗?甘蔗没有两头甜的,两全其美的事,哪有啊?
他还有狐臭味啊!
这有啥?过惯了就好了,慢慢就适应了,你姐夫还打呼噜呢?我们不照样过吗?
那一刻,她想到了建房,同时想到了无边无际的庄稼地,想到了闷热、尘土、汗臭、脏话……还有柴堆上一脸麻木的老人。我不能过这样的生活。她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在吹吹打打中,在邀五喝六中,在醉态朦胧中,在穿红戴绿的驳杂中,笑红完成了婚姻仪式。
花烛夜的缠绵浪漫,留在她记忆中的,只有床单火急火燎地剥去她衣服的粗鲁……别了,我那如梦似幻的靓丽青春。
床单人品尚可,不时喝点小酒,喝高了也不打人,也不乱骂,就是爱唱,老是唱一段戏词: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受尽了饥饿熬煎……
偶尔也唱旦角戏,也是固定一段:婆母娘且息怒站在路口,听儿把屈情事细说缘由……床单唱戏很投入,配合动作,兰花指捏得含羞带俏,颇有女子韵味。
后来,城寨拆迁了,街道规划了,当然拆迁费也发放了。笑红看着存折里的几位数,吃惊了半晌,要是种田,几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啊。
床单家也不种菜了,楼房都租给了进城打工的人,笑红和床单被称为“房东两口”。再后来,干脆找了个二房东,自己就成了甩手掌柜。
每天,笑红也有满满的事要做,牌场啊,健身房啊,会所啊,美容院啊,都是要频频光顾的。
有钱人的生活多姿多彩吧,那倒是。不过常常在寂静的夜里,在孩子和床单都入睡了之后,笑红会望着那盏枝形吊灯发呆:这就是自己吗,这就是当年爱做梦的我吗?
那时的自己,也有睡不着的时候。这时月光就会溜进来,洒在枕上,还可以看见月宫,想着后羿和嫦娥的故事,还有吴刚、玉兔、桂树。也会想起建房,他此刻也没睡吗?想谁呢?是在计划着给田里浇水吗?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恍然如梦。和别的家庭妇女经历一样:孩子咿呀学语,上学,工作,孩子结婚,如今自己都有了孙子,有了外孙女了。
笑红小心地开着车,顺着U字型的路线,正好可以回到村里。有一股清幽的香气透过车窗,是新鲜的麦苗的气味,这是麦子的金色年华啊,现在没有臭蒿了,有了臭蒿也不用拔了,都用上了除草剂了。
笑红看着窗外朦胧的夜景,轻声问自己,我现在真的不缺钱,到底缺什么啊?钱是不缺的,新一轮的拆迁费已到账,这又是一笔大钱啊!缺个人陪吗?是啊,床单不在了,他死于一场耗时的赌博。给子女一切都安排好了,做父母的心愿也就了却了大半,也该为自己活了。
昔日的城寨,已不复存在,变成了高档小区,自从赔偿款下拨后,就不断有宣传的人到小区来,理财公司说,你不理财,财不理你;健身公司说,财富最青睐拥有健康体魄的人。
昔日一起说说笑笑的邻里街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潇洒快活。但快活之外也有哭的,譬如有几家就卷入了赌局,开始是赢钱,谁不眼馋?后来是输赢参半,其乐无穷。最后是只输不赢,于心不甘。再最后是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有的是健身房一夜失踪,办好的会员卡成了一张废纸。有的是理财,理了很长时间,自己的存款越理越少。
好在自己还算理智,没有被骗的苦恼。
午夜梦回,笑红常常怀旧,怀念养育了自己十八年的柳河北村,那里有自己的养父母,儿时的玩伴,三角坑,还有憨厚的建房。还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小麦、大豆、玉米、花生、棉花、茄子、辣椒……那是自己的故乡啊。年轻时,自己为了脱离苦海,狠心抛弃了它,抛弃了父兄般疼爱自己的建房。
她是想到再婚,也尝试了。
和她约会的是个穿着考究的中年人,也是一个像她一样有钱的有钱人。他们在人民公园相会了。
中年人很能侃。
说起吃喝,对老中青三个人生阶段的饮食习惯,可谓专业之至。说到菜谱,什么蚂蚁上树、清蒸鲈鱼,什么老鳖汤、人参粥、猴头宴……
又说到旅游,说自己如何地对人文景观不屑一顾,说自己正和某开发公司协商,自己出钱,对方出技术,研发一种钻头,直捣陵墓,然后再研发一种探视镜,能拐弯的探视镜,地宫里的一切就会一览无余。这门票当然就大有赚头。
还说自己对名山大川情有独钟,坐上缆车观景比徒步好多了,他不无惋惜地说,那些步行观赏的人简直是傻帽,不懂得居高临下的乐趣。
中年人唾沫飞溅地说着,一扭头,笑红渐行渐远了。
六
那天夜里看电视,一个节目吸引了她,原来在城市化如火如荼的今天,竟然还有人到农村去种地。这一消息震动了她,她陷入了沉思。自己如果回去,可是有天然的条件,宅院还在,田地还在。更重要的是,建房还在。几年前他的妻子就去世了,自己可以……她为自己这个胆大的想法激动起来,激动得辗转反侧,彻夜无眠。
自己现在不缺钱,回到柳河北村的老家,先把房子修修,盖上二层小楼,在院子里种花养狗,喂兔饲鸡……她和建房要再种上一亩地,种上瓜果蔬菜,大豆玉米。地头再搭一个用玉米杆子做的庵棚,可以随时休息;再建一个高高的瞭望台,可以极目远眺;再打上一口小井汲水,纯天然的水,那水清清凉凉、甜丝丝的。
做饭就不用电磁炉和煤气了,就盘一个老式的灶台吧,最好能拉风箱的那种,馒头就自己和面蒸吧。
万一建房不接受自己呢?不会吧,虽然自己已是年近半百,可不少人还说自己风韵犹在啊。再说了,我不向他要钱,还会养着他,多好的事啊。真要是不愿意了,我就找桃林婶说媒去;真不行了,我就说好话,赔不是,毕竟我欠他啊,我要补偿他。
车子缓缓地驶入街里,看到自家的院子,笑红心突突直跳,那是个有着低矮门楼的简陋院子。老母亲随着自己搬进城里后,这个小院就让本家的一个兄长居住了。这个单身的光棍汉,此刻睡觉了吧,目光越过低矮的围墙,还可以看到自己昔日的闺房。
就是在這个厢房里,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是父母的养女,是从未谋面的姐姐来看自己的,趁着母亲赶集的工夫,偷偷地溜进了家里。姐姐说,现在爸妈年岁大了,越来越为自己当年的荒唐事后悔,他们要认下自己的亲生闺女。
笑红哭了,哭得撕心裂肺,天昏地暗。
姐姐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父母当时也有苦衷,亲骨肉是割舍不断的。姐姐还说,现在自己已经嫁到了省城,变成城市人是早晚的事,农村跟城市比起来,是黑窝窝头和白蒸馍,是小土车和飞机,多少人都在做城市梦啊,姐姐已经给你投石问路了,还犹豫什么呢?
是啊,那个时代的农村丫头,谁不在做着城市梦?笑红的城市梦,在她那台收音机里,在农村隔三差五公演的电影里。那时电视还没有普及,她和那些同龄的少女们只有在这些屈指可数的现代化媒体里,去徜徉梦幻般的城市生活。
现在,城市的生活变戏法似的,突然就降临了。真真切切,只要自己一点头,乌鸡变凤凰的事,将不是神话。再说,自己的身世,被领养的残酷现实,就凭这个打击,自己就可以赌气出走。
接下来的好长时间,笑红和她的养母之间,该有多少的泪水在流,该有多少的伤痕需要弥补,该有多少的苦衷要解释。最后,孤女寡母达成了一致意见,不管女儿如何安排自己,都必须给母亲养老送终。
建房和自己的这段感情,笑红当然纠结过,痛苦过,煎熬过,但这个女孩心中当然不会如封建社会里的女子一样“从一而终”,况且他和建房之间,作为婚姻实质标志的结婚登记,都没有履行。
她是以最大的勇气来迎战来自街坊邻居飞溅的唾沫星子的。“不要良心”“忘恩负义”“嫌穷爱富”“攀高枝”等这些村民们常挂在嘴边的话,很快就会荡漾在柳河北村的大街小巷了。
这个村,我走后还会回来吗?
七
五十米开外的路南的小巷口的那个门楼,就是建房的家。建房家的那座临街的“明三暗五”的堂屋赫然眼前,后墙的门开着,有一个卡车停在门口。当年建房说过,这座堂屋就是咱俩住的,临街开个门,将来开个小卖部,你就坐在里面当售货员,地里的活儿,我一个人就包了。
笑红看见,透过街灯惨白的光,有人从屋里往卡车上搬东西,是两个年轻人,她不认识,旁边站着一个老人,灯光里映照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正是桃林婶,当年的媒人。
一个人搬着电视出来了,笑红的第六感觉是正确的,这个高高大大的青年正是建房。笑红的心一颤,这个不就是自己今晚要会面的人吗,怎么这么突兀啊?不对呀,他还会这样年轻?哦,应该是他的儿子吧。自己能下车找人吗?在这个搬家的忙乱的场合。
志鹏啊,你去了县城,要常回家看看啊。
桃林奶,我会回来看看的,老家不能忘啊。
你真是个有本事的孩子,会挣大钱,你现在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啊。
哎,咱们村里在城里买房的人多了是了,谁都知道城里好,这几年县城都扩街了,绿化也好了,新建了好几个公园,特别是新区,阔气多了。
你奶我可没有这么大的福气。孩子们没那个能耐。
其实呀,农村也有好的方面,空气清新呀。
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啦,要是农村好,你爹干嘛连村里大会也不回来?前两年要不是你爷在世,他恐怕连过年也不回来了。你这一次搬家,怕是连一把笤帚也不剩了吧。
啊,那是那是,我爸说,这后来的半辈子,他不想委屈自己了,随着自己的心劲过吧。
你爸找那个老伴咋样?两个人还和睦吧。
也算我爸有福吧,新妈对我爸挺好的,都是种地的,俩人说得来,他们住一起,没事打打麻将,唱唱戏,跳个广场舞啥的。
老人幸福,你们孩儿们就宽心多了。
一片迷蒙,笑红的眼前一片迷蒙,一件件家具被搬上了卡车。门口影影绰绰,挡风玻璃上怎么有那么多的水汽?她觉得自己该走了,回哪里?当然是回省城的家。路在哪里?不是自己的村子吗?路呢?眼前分明没有路啊?自己这是在哪儿?我来到了哪里?我是不是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眼前分明是人在忙碌啊。我怎么走?我的眼前是什么?我怎么了?我发烧了吗?是梦吗?是幻觉吗?
街灯灭了,黑暗汹涌地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