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数
2019-11-23甘肃
甘肃/王 喜
【不敢数
不敢数,数一次少一个
大前年春节还在算,亲堂弟兄总共有几个
翻过年,庄底下大爸就做了先行
重要的是人一走,庄也就跟着空了
门口的荒草长起来
算是替一个走了的人守住最后的防线
荒草感觉不到疼痛
一个劲地疯长,爬上大墙
爬上屋脊,数不清时,浮世就忘了这个人家
【草 事
整整四十年,有太多的事需要细细琢磨
甚至于有些事,一辈子
可能都没办法理出头绪。本来要落在坪坡川
山梁梁上的白霜,落在了母亲头上,霜一杀
地就空出来,有一些地方草都不长
荒芜就像一块伤疤
老天爷看不过眼,一场雪
落下来盖住一个人五十七年的岁月
从此这刀割的伤痛
就长在我心上了,可让人想不通
还有那个长满荒草的土堆
每一次跪在她面前,整个世界
荒草都会剧烈地颤抖
仿佛有一种疼在它们心上,从未远离
【那个年代
身背人命的亡命徒,与行走沙漠的刀客
同样要经历风暴对生命的考验
一个身重,越走越深,最后被沙子埋了
一个身轻,越走越远,最后找到了绿洲与活水的源头
这一切神看在眼里,不语也不施援手。执掌公平
神不喜善,不喜恶,偷吃生产队粮食的尕娃受不住一巴掌,神从未开口
【拯救者
村子伸伸懒腰,又昏沉沉睡了
我已经来了,真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它
好多年习惯了独处,一个人
住在看不见一个人的村庄里,父亲习惯了
我看见,失去镰刀亲吻
草长得不像草,树木拒绝向上
那些离去的脚窝里,并未长出归来的跫音
我还有没有机会,重新打造一个永恒的
伊甸园,至少要让那些炊烟活成永恒
【三十日夜归
过王庙,天就黑下来了
比母亲走的前一晚,黑了太多
车灯害怕突如其来的墨色
懦弱不是人的天性
这条路走了近四十年,在今夜好端端
迷失了。一些不知名的事物
涌上来,咽不下去
直到听见岔口来的风,久违的声音
仿佛当年母亲唤归
只有坪坡川的天空,永远都不会黑
一个一生都在擦拭天空的人
最怕他远归的儿子走失,老早点亮门口的
路灯,在远处看
怎么都像是坟院里的磷火
【受难日
无序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在正月十九这一天
任何事物,处极位后都会向反方向推进
从来都没有架子的坪坡川
也端了一回。失重、别扭、伴有阵阵疼痛
土地拒绝,生怕埋进去的母亲,开春长不出来芽头
食言最不可原谅。十六日拉着活人出去,三天后抬着棺材回来
【怎么也不习惯
跨过南藏河,通往坪坡川的土路
让水泥沙子盖住了。总也
感受不出,酥到心上的那种战栗
早些年,只要回家
酥是一种习惯,从里到外
散发一种独特的香味
来自泥土的脂粉,这些年
总感觉石头下面
压着的,柔软的事物无法翻身
【看不见的啃啮
在暗中,那些看不见的啃啮
时时在人心上驱不去
这就如同一只鼹鼠,在深暗中
歌唱,它们又有别于人世
同是在暗中,鼠类不停跑动
是为了生存,人就不同了
在心上找不到出路,是因为
愧疚,明知道放下
才是,可这种说起来的容易
始终都像一张小嘴
在暗中乐此不疲,演奏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一个家仅存的炊烟
月亮是上帝,挂在天空中的泪珠
注视人间的喜怒哀乐
月光沉重到装不住,就会碎
落下来是雪,盖住
人间,盖住人间烟火,盖住人间伤痛
父亲是人间,唯一一个
能够清扫月光的人,他技术娴熟
每一次落雪,都会
扫出两条路,一条通往母亲的墓地
一条通往村口,顺着无雪的路
我们不会湿了鞋子,父亲知道我们归来
就是为了烧一张纸
月光落在他头上,白过一个家仅存的炊烟
【末 日
父亲说,今年收成不好
川里那两亩地,几乎绝收
扁豆地,茬口好
明年他想种上麦子,硕收一季
我在翻着朋友圈
刷着各种图片与污浊的文字
漫不经心地嗯呐
分明感到父亲点烟的手抖了一下
“自你妈走后
就一直没有养过猪,想
重新看一头
家里没个声响瘆得慌。”
在父亲眼里
我是陌生的他乡客
他想要的,是
一个能够听懂方言的人
【坪坡川的草
先映入眼帘的是草。它们抢得
先机。一座山,一个村子,一个院子都是它们
族民的影子。再看见的才是父亲
一根枯干的稻草,在风中
颤颤巍巍,等待他远归的子女。头顶冬天
父亲无所顾忌,母亲走后
心被荒草霸占着,一个曾经的王
已无力统领群雄,诸侯割据
野草是最肆无忌惮者,它们从来都不会
怕我,一个流着王族血统的懦夫
它们不在乎我,这一年少得可怜的回乡次数
高举进攻的大旗
一年进一步,两年进三步,它们不在乎
村子的未来,提一年算一年
这强大的根须,同父亲的白发一样
宁断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