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水

李潇扬

阿萧和阿里，阿齐拜入师父门下时，正是16岁。

拜师大典在清晨天微亮时进行。仪式主持敲响拜师钟时，天边还挂着淡蓝色的月影，而另一边，云朵已经染上了一层红晕，屋檐下挂着的黄色灯笼里闪烁着烛火的跳动。师父端坐在他的棕木大椅里，大椅的靠手长年来被磨得光滑。

拜师的新弟子们要轮流上前接受师父授予的信物，一串无名草链。阿萧等待着听到自己的名字，心情兴奋又紧张——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好几年了，自从听闻师父圣名，便无一日不想着拜入师父门下。几年来他刻苦练功，终于小有所成，在拜师考核中闯过三重大关，脱颖而出，得到了拜入师父门下的资格。

“阿萧何在？”

阿萧一个激灵站起来，掩抑住心中的激动，快步小跑上台阶，毕恭毕敬地在师父大椅前作揖。他接过无名草链，放在掌心不断摩挲，视之若珍宝。三个孩子相视会心一笑，互相碰了碰拳。阳光刚好从云缝里倾泻出来，洒到几个年轻人的脸上。

第一次练功，师父让每个弟子上山担水，要求在日落前将水缸灌满。阿萧第一个担起水桶往山顶上冲。诸位弟子也先后担起水桶，往山顶上的观音泉赶去。

距离日落还有一个时辰，阿萧的水缸里，水面已经漫过了缸沿。他臂膀上的肌肉线条赫然可见，两瓣脸颊被太阳晒得红亮。他任由汗珠挂满额头，晶莹发亮。他骄傲地昂着头站立在水缸边上，转过头去望着同门们陆续到达。只有少数弟子没能在日落之前完成任务。

师父满意地看着完成任务的弟子，走过阿萧身边，轻轻点了点头。阿萧心中暗喜。

自此，阿萧凭着刻苦的练功和出色的表现，倍受师父青睐。阿萧也很快地在同门心目中树立起一个“无往不胜”的形象，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并常常回味大家羡慕的眼神。迎面有同门走过来时，他总是远远地打招呼，眼神里泛着一种优越感，仿佛自己走过的瞬间，身上都散发着光彩。

一日，烈日当顶，众弟子们被召集起来。师父把一本经书高高举起，展示给弟子们，而后便藏入宽大的袖子里。

“此乃本门最顶尖武功的真传，只授予门中最杰出的三名弟子。”师父捋着他长长的胡子，用他浑厚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佛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弟子们面面相觑，小声议论。

师父再次开口：“未来的三年，你们每一天都要像第一次接任务那样，上山去担水，回到山下来填满水缸。你们的水桶会一天比一天沉重，水缸的体积会一天比一天大，而缸口会一次比一次缩小，要填满便是一天比一天难。记住，只有深厚的内功，才能完成接下来的任务。考核，就在三年后的今天。”

阿萧勤学苦练，兢兢业业。像第一次接任务一样，阿萧总是领先到达山顶，又领先在日落前把水缸装满，然后昂首直立在水缸旁，傲视着迟来的同门们。阿萧和阿里阿齐时常在一起切磋，三人也算不相上下了。大家都认为，真传非这三人莫属。休息之余，三人在一块儿聊天。说到真传的事情，阿萧总是眼带光亮：“拿下了真传，这三年才算没有白费呢。”

“可是最重要的不该是这追寻的日日夜夜吗？”阿齐提出质疑。

“这日日夜夜不正为了这宝贵的真传吗？”

于是谈话总是陷入僵局，三人便悄无声息了。

夏顶酷暑，冬抗严寒，时间如流水，两年的训练时光飞逝而过。终于到了第三年，最关键的那一击，就在不远处了。

阿萧记录下每个日子，越发珍惜分分秒秒。不知是否错觉作祟，他发现缸口缩小的速度比以往快得多。同门们亦加紧用功，进步的速度飞快。

同样在快速变化的还有阿萧的心境。

日出之时，阿萧担上了水桶上山去。临近山顶，熟悉的潺潺泉水声传来，像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响：“阿萧，今天你又是第一个！”阿萧自豪地赶去，却听到山顶上另一阵脚步声。他心里一惊，想着该是错觉，却真真切切看到了人影——担着水桶的人影，往山下去。从此，阿萧担水时总要瞥一眼别人的水桶，留心别人的状态和速度，生怕自己的地位动摇。水，就在这些瞬间从桶里溢了出来，再也收不回。阿萧的心变得更为急切了。他不能接受，自己过去多年的努力就这么被轻易超越。他力争加快往水缸里灌水的速度，可是灌得越快，却有更多的水洒出缸外。阿萧的自信心受挫了，自负心却根深蒂固地挂着，不肯放下。

早晨，阿萧为师父端来茶水。师父叫住阿萧，往他心头一指：“你的心，近来可还安好？”

阿萧心头一颤，把目光投到桌上的茶具上，支支吾吾地回应：“没……一切都好。”心里却隐隐不安。师父的眼睛微微合上，轻轻吐了一句：“要小心啊！”

秋季，门外通往山顶的小径铺满金黄的叶子，宣告着盛大收获仪式的开幕。师父捋着胡子，把手中的木杖往地上一敲。全体弟子便担起水桶往山顶上冲去……

落日收起最后一缕霞光，师父开始巡视。阿里阿齐的水缸皆满，缸外几乎没有水痕。师父满意地向两人点头示意。师父向阿萧的水缸走去，一路上水痕散乱，水洼遍地。师父停下了脚步。阿萧背对师父，靠着水缸坐着，垂着头，身边落着两个倾覆的水桶。

這一次，阿萧的水缸没有装满。

授予真经的仪式伴随钟声开始了。淡蓝色的月影若隐若现，灯笼里昏黄的烛火在跳动。阿萧无力地摆弄着掌心里的无名草，遥想着三年前的拜师仪式。

三名杰出的弟子依次走上台阶，接受师父的亲授，其中便有阿里和阿齐。他们脸上有一种平静的喜悦。

“其实，这真传的精髓，你们已经悟到了。”师父的脸上露出了神秘又意味深长的笑容。

所有人都抬起头，一脸疑惑。

“你们有多从容，水缸的缸口便有多大;你们有多平静，水桶里的水便有多‘波澜不惊。你们胜出的那一刻，真传已经在你们心里了。恭喜你们！”

阿萧想起那个清晨，师父那一问“别来无恙？”，眼前慢慢清晰了。原来，不是别人轻易打败了自己，而是那水，映出了自己心中的不宁。

阳光从云缝里打开一道光路，倾照在18岁的阿萧脸上。阿萧抬头看天，觉得是时候重新修炼了。

又一个三年，观音泉边的那个年轻人，再次担上满满的水。他从容不迫地向山下走去。他的脚步，稳而有力，那水，像他的心一样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