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国花”地位的由来
2019-11-22潘前芝
潘前芝
在中国数以万计的花卉品种中,如果以人们的喜好程度来列个排行榜,那么榜首位置非牡丹莫属。前不久,中国花卉协会曾就“我心中的国花”向网民征求意见,牡丹以79.1%的绝对优势当选。
这样的结果并不让人意外,在中国人的记忆里,牡丹一直都以“国花”的身份盛开着。“国花”一词最早出现时就是用来指代的牡丹,而且在大部分历史朝代里,牡丹一直享受着“国花”的待遇。具体来说,牡丹“国花”地位的形成,可以从下面四个方面找到答案。
官方钟爱
牡丹的走红,始于唐代。唐朝的皇帝们对牡丹有着超乎寻常的喜爱之情。皇帝的喜爱,大概是源于牡丹的高颜值。身为国花,卖相好自然是基本条件。牡丹花朵硕大,色彩丰富,自然丰满,而且品种很多,有着不同的花色与花形。当时不仅皇宫内普遍种植牡丹,还在骊山专门建有牡丹花园,培植了各种牡丹万株以上。
赏花是皇帝们的一件大事。唐高宗时,一株牡丹开了双头,花开并蒂,在平常所见的单头牡丹中十分罕见。高宗认为这是件大事,也会邀请大臣们一边吃饭喝酒,一邊赏花。唐玄宗与杨贵妃喝酒之后共赏牡丹,彼时宫内有株牡丹,一枝并生两花,朝则深红,午则深碧,暮则深黄,夜则粉白,香艳异常,被玄宗称为“花妖”。他跟杨贵妃说,这个牡丹不但能忘忧,还能醒酒。
牡丹如此神奇,难怪皇帝们在它们面前毫无抵抗力。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当时的朝廷高官养花爱花也成为一种时尚,有的甚至达到了“变态”的地步。杨贵妃的哥哥杨国忠,被皇上赐牡丹数株,栽在家里,他竟以沉香为阁,檀香为栏,以麝香、乳香筛土和泥饰壁,又以百宝装饰栏杆,这就是所谓的四香阁。每年春日,牡丹盛开之时,杨国忠便邀请亲朋好友在阁内赏花。如此装饰,虽然说有皇帝御赐的由头在里面,但其中更主要的还是爱花之情。事实上,别说杨国忠这种有钱人,当时的普通人家在买花回家后,基本操作也是,“上张帷幕庇,旁织篱笆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在这样的爱花氛围中,每年春暖花开,长安城内都要举行花卉比赛,同时进行交易。牡丹是最主要的,凡是品种新奇稀少的,就会吸引更多的人赞赏而卖得高价。长安城的花市,一直延续到唐末而不衰。种花卖花的人家世代相传,收入比种田的农民高,还可以免除政府的劳役。当时的洛阳人宋单户因善种牡丹,能变易千种,被朝廷召到骊山,植花万本,色样各不相同。玄宗赐金千两,称他具有幻世之绝艺,并尊为花师。
到了宋代,牡丹得到极大发展,品种更为丰富。宋微宗年间,每年春天,洛阳地方官挑选最名贵的“姚黄”“魏紫”花束,盛于竹笼内,快马疾驰送抵开封皇宫,以献皇家欣赏。并且,此时贡花,同样可以顶租税。另一个以爱牡丹闻名的是清朝的慈禧太后。慈禧自尊为老佛爷,常以富贵花牡丹自比,不仅在颐和园内大量种植,整座仁寿殿所有装饰的主题,包括慈禧的宝座都是凤凰和牡丹。
可以看出,从唐至清,除去元,牡丹在大多数历史时期都很受尊崇,不仅在皇宫花苑内大量种植牡丹,还给在培育牡丹方面有贡献的花农以赏赐。这种待遇,恐怕是其他花木所享受不到的。新中国成立后,牡丹在官方依然有很高的地位。1959年秋,周恩来总理到洛阳视察时曾说,牡丹是我国的国花。我国发行的硬币、纸币和纪念币中,很多都有牡丹图案出现。
民间追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官方喜爱,引领了风尚,牡丹花在老百姓当中也相当受欢迎。
唐代牡丹,最初仅限宫廷栽植,但很快就发展成为民间的普遍种植。一到牡丹花期,长安城里三巷九陌,均是买花卖花之人。白居易《买花》诗中“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描述的就是这个场景。《国史补》也记载:“长安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就观为耻,人种以求利,一本有直(值)数万者。”说明当时牡丹之贵和人们的狂热之情。
不光老百姓狂热,连那些看破红尘的僧道,也喜欢牡丹,不少寺院与道观中也大量种植牡丹。当时慈恩寺堂院内有牡丹两丛,每每开花多达五六百朵,繁艳芬馥,近少伦比。兴唐寺有牡丹一窠,花开一千二百朵,其色有正晕、倒晕、浅红、紫白、白檀,独无深红,其花直径七、八寸,引来大量游客围观。
北宋时,人们对洛阳牡丹的喜爱,简直到了入迷的地步。欧阳修在洛阳做西京留守推官时,为洛阳牡丹所陶醉,写了篇《洛阳牡丹记》,其中写道,洛阳当时有黄芍药、绯桃、瑞莲、千叶李等优良花木,但洛阳人并不感兴趣,称这些花木为“果子花”,直呼其名,但对牡丹却单称一个“花”字,以表“天下真花独牡丹”之意。每当春天牡丹花开时,全城男女老幼争相看花,竟出现了“绝烟火游之”的盛况。在牡丹花市上,以种牡丹为生的花农搭起帐篷,奏着笙歌,招揽顾客。
从明代起,曹州(今山东菏泽)牡丹开始兴起,其牡丹品种系民间从洛阳引进。嘉靖年间,曹州人赵瑞波很喜欢花,他在行医经过洛阳时,得到了白、紫、粉、红四种,回来后加以种植。万历年间,他再赴洛阳求得姚黄和魏紫等十几种牡丹的名贵品种并移植曹州。到明末清初,曹州牡丹发展到高峰,曹州城东北一带,牡丹连阡接陌,万紫千红。当时一个谢姓太守回忆在曹州看牡丹的情景时写到“曹南一路,百里之中,香风送鼻,盖家家畦园之中俱植之,若蔬然”。在农村,种牡丹竟然跟种菜那样普遍,可见牡丹有多火。此时的牡丹也不再是皇家贵族独享,即使是一些名贵品种,一般官员和普通百姓也能观赏得到。当时曹州有大量以种植牡丹而闻名的花园。流传至今的“赵粉”“赵红”“赵紫”“赵绿”等牡丹珍品,就是当年曹州赵楼村先民赵邦瑞等选育而成。与此同时,北京牡丹也开始发展起来,在北京城南丰台、草桥一带,有十八个村庄以生产花卉为业,其中以排林村种植牡丹最具盛名。
除了长安、洛阳、曹州等,安徽的亳州、铜陵,四川的天彭(今彭州),江苏的江阴以及陕西、河北、黑龙江、云南、广西、甘肃等地都有种植牡丹。其分布范围之所以能这么广,主要原因在于老百姓为躲避战乱,四处流浪,牡丹花的种子就跟着这些流民在中华大地四处生根,继续盛开。
文人力推
牡丹的长盛不衰,与文人墨客们的大力宣传也分不开。
在雍容华贵的牡丹面前,这些文人丝毫不吝啬自己的笔墨。每逢牡丹盛开,他们蜂拥而至,赏花漫游、饮酒集会,引吭高歌、酬唱赠答,或描写牡丹开放的繁华景象,或吟咏牡丹的娇媚香艳,也有的借物喻志,抒发胸中的家国情怀。
历代咏叹百花诗中,以咏牡丹诗词最多。这些诗词中,有的只是纯粹的表达对牡丹的喜爱之情。比如白居易对牡丹情有独钟,他专门写过一首诗,名字就叫《牡丹》:“绝代只西子,众芳唯牡丹。”另一诗人李正封则仅凭“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两句就让自己流芳百世,牡丹花的“国色天香”也由此而来。同样有此感慨的还有刘禹锡,他在《赏牡丹》中非常直白地赞美:“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诗人王建在他新租的房子中发现种有牡丹后非常高兴,在牡丹盛开时特别写了首五律《题所赁宅牡丹花》:“赁宅得花饶,初开恐是妖。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诗的水平自然无法与前几位相比,不过爱花的心情却跃然纸上。比起其他人光动口动笔,陆游则自己亲自栽牡丹,并也为此写了诗:“携锄庭下刨苍苔,墨紫靼红手自栽。老子龙种逾八十,死前犹见几回开。”看着自己栽的牡丹开花,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李白以咏叹牡丹为题的清平调词,则是玄宗皇帝携杨贵妃在兴庆宫沉香亭前赏牡丹时给他的命题作文,其中一首非常出名:“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诗人本意应该是想赞美杨贵妃,不过不知怎么被人解读出有暗讽杨太真的意思,结果因此惹祸,被贬出长安。白居易虽然很喜欢牡丹,但对当时因牡丹而带来的社会问题也深表担忧,“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写出了当时社会畸高的花价和巨大的贫富差距。而今日所提到的“国花”一词,也是借由诗人之口首次出现。明代李梦阳《牡丹盛开,群友来看》中“碧草春风宴席罢,何人道有国花存”,嘉靖年间邵经济《柳亭赏牡丹和弘兄韵》中“自信国花来绝代,漫凭池草得新联”,都是牡丹被称作“国花”的诗例。尽管此时的中国人,并没有现代民族国家之概念,诗中所写的“国花”,其意思与之前人们常说的国色、国香一样,都是表示远超群类、冠盖全国的意思,但也足以看出诗人对牡丹的推崇之情。而且,古代诗词中关于国花的记载,唯一可以确切指向的就是牡丹。
在信息传媒并不发达的古代,一件事物的流行,更多的是靠口口相传。可以想见,牡丹之所以能历经数朝而始终热度不减,文人们的助攻非常重要。一方面,读书人在每个朝代都处于受人尊崇的较高地位,他们的喜好一定程度上代表着所处时代的风向标,他们对牡丹的喜爱和赞美,不可避免地会对当世人产生积极影响。另一方面,文人笔下的牡丹,经过一定的艺术加工,比之牡丹花本身更加富丽堂皇、引人入胜,其植物属性背后的文化和精神内涵也得到较好的发掘,使得牡丹花较之其他花木更显得与众不同。
文化隐喻
牡丹之被称为“国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背后的文化隐喻。
首先,牡丹花雍容华贵的特质,既符合封建统治者對盛世太平的美好期许,也符合老百姓追求美好生活的心理。尤其是当社会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时,皇帝们可以从观花队伍中看出群众满意度,老百姓也能从牡丹花中满足对于富贵的内心想象。这或许是牡丹得以长盛不衰最为重要的心理基础。
其次,牡丹千姿百态的特点,使其象征意义最为多元。古人说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就是将牡丹象征为世俗情欲,这在封建时代是一种大胆的表述。汤显祖的《牡丹亭》中,虚构了杜丽娘在牡丹亭下因情感梦的旖旎故事,牡丹成为男女主人公情欲结合的媒介。而在明清文人笔下,牡丹还具有坚贞、忠诚之义。如清初魏禧的《借一亭赏牡丹诗序》云:“世徒以牡丹为富贵,富贵无常,何足道?是花荣衰不忘故主,今又能如主人以好客,以谓花之君子可也。”
最后,牡丹受人尊崇的地位,还成为不同历史时期民族、国家和政权力量的隐喻。五代周世宗派使者南下接触南汉国王刘鋹,对方很是傲慢,大夸其国势,接待人员赠送茉莉花,称作“小南强”。宋灭南汉,刘鋹被押到汴京开封,见到牡丹,大为惊骇。北宋官员故意说,这叫“大北胜”,借牡丹的丰盈华贵弹压南汉人引以自豪的茉莉。在这里,牡丹已经被视为大一统王朝或大国气势的象征。
北宋灭亡后,南渡的中原人士常以牡丹为载体,怀念故土。一位程姓官员在看到牡丹后感慨“自离洛阳,今始见花耳!”自己种牡丹的陆游,也写过借牡丹来怀念故土的诗:“洛阳牡丹面径尺,鄜畴牡丹高丈馀……周汉故都亦岂远,安得尺棰驱群胡。”
到了明代,牡丹与国家政权、民族情感之间的联系被表达得更为充分。学者王路在《花史左编·花之品》中以牡丹花王姚黄、花后魏紫为正品之首,并在花王、花后分别标注“拟照临万国”“拟母仪天下”,直接用上了对皇家才用的敬语。李佩把帝舜姓姚、是黄帝八世孙、在五行中为土德(黄色)等知识点联系在一起,专门为“花王”姚黄写了篇传记叫《姚黄传》,虽有点牵强附会,但体现了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牡丹与民族、君王、政权之间的隐喻关系。到了清末,随着外国入侵,中华民族意识得到强化,现代国家意识开始萌芽,牡丹再次成为中华民族精神及气象的代表。丘逢甲曾作一首《牡丹诗》:“东来花种满西园,谁与乘槎客细论。从此全球作香国,五洲花拜一王尊。”以此表达对中华民族早日复兴的期望。
牡丹在“国花”之争中吃到的唯一一次败仗是在中华民国时期。南京国民政府尊梅花为国花。究其原因,一方面,牡丹作为封建皇权的象征在“五四”后被舍弃,另一方面,在当时民族危机比较深重的情形下,梅花的坚韧不拔、不畏严寒更契合时代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