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回到本原

2019-11-22

滇池 2019年11期
关键词:锄头丰子恺幅画

一直在读一本书。书是上海古籍出版的,直接从香港版翻印过来,从后往前翻。一边看,一边有泪盈眶的感念……

双眼生涩,把书合上,站至窗前,歇一歇,看对面的枇杷树。此时,隔壁单元楼的老人正在自家小院里翻地——是她的小锄头偶尔磕到土里隐藏的小石子迸发出的脆响吸引了我。顺势往下看,一畦地已被老人翻得差不多了,里面隐约杂有青菜的残梗老叶,青绿幽幽,与黑褐色的土配在一起,相当新鲜——我立在二楼,仿佛闻到了土的腥香气。就一直站在那里看——对翻地这种农活,仿佛与生俱来的兴趣。老人或许累了,一屁股坐在石阶上,随便在土里找到一块碎瓦碴,磨起小锄头的锄尖部位——这种动作,于我太过熟稔——我们乡下人最爱坐在田间地头,随便捡一块碎瓦碴打磨打磨钝了的锄头尖,像在青石上磨刀一样的认真仔细,也好顺便歇一歇疲累的身子,让躬身过久的腰肌暂且松缓一下,以便接下来更好地埋首农活……

楼下老人面色恬淡,坐在菜地旁,一下一下磨着她的小锄头尖。他们家还养了一只黑狗,吠声颇响,曾经穿过三道铁栅栏,前去骚扰另一单元户的几只老母鸡,两家主人间颇费了不少口舌以及拉锯战,也终究没有阻拦住黑狗的一次又一次挑衅。这只黑狗,此刻大约正被老人的孙子牵到小区足球场上溜达去了。冬天的凌晨,老人她常常在院子里起煤炉,一些呛人的烟径直穿过南窗飘到我的卧室。有时醒得早,就势在这份熟悉的柴禾味里回忆早年的乡村生活,意想不到的蕴藉……

一如现今,我还经常性地用想象力推着自己走向田畈,或者掐马兰头,或者挖荠菜——偶尔去合肥菜市,总爱在荠菜摊前停下,抓一把,闻闻,从十元一斤的寒冬,闻至三元一斤的仲春——每回我都对卖荠菜的大婶说:太忙了,不然一定称几斤回去包饺子的……说完,还不忘喳喳嘴,以示惋惜之意。

自从去年冬天,楼下添了这位老人,她近距离地,一次又一次将我拉进了久远的乡村生活。比如今天,我站在窗下默默看她翻地、磨锄头尖,特别享受,心里有一大片宁静。一如我刚才翻着的这本书——确切点讲,是一本画集,丰子恺先生的《护生书画集》,一百多幅图,是他的孩子丰一吟从六册《护生书画集》里精选整理出来的。

画里绘有无数动物、植物,鸡、鸭、猫、狗、牛、鹿;蝴蝶、蜻蜓、蜘蛛、燕子、大雁、乌鸦;也有人,读书的人,耕田的人,送别的人,缝衣的人……还有垂柳、松树、竹子,当然,少不了花——并非名花,是生在砖缝的无名小花,或者屋角的牵牛花……明月清风,也是有的,它们在高处。

看着这些平常无奇的动物、植物们,看出了一种万物和谐的章法,它们与人之间发生着关系,深厚的,同生共气的,生张熟魏的,仿佛经年相识,有相惜相爱的珍重——比如《黄莺久住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图中,两个旅人背着行李,一前一后急急往停泊在岸边的小舟旁赶,河边一棵垂杨柳,柳枝上歇着一只黄莺,它正对着两个即将离别的人一声声地啼叫,好像有舍不得的意思。看这幅画,想起一句诗: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这句诗,是讲时间的流逝,讲分别,讲两个男人之间的友谊。可是,鸟与人之间的友谊,也丝毫不输于人与人之间啊。这是鸟对于人的情义。

那么,人对动物有没有怜惜之心呢?有的。你看《自扫雪中归鹿迹,天明恐有猎人寻》图,也有温馨在。大婶趁着天色未明,赶紧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找来一把扫帚,开门雪地,将行行鹿印逐一抚平,这么着,天亮了,猎人便再也寻不到鹿的踪影……她的心思细腻敏感,在幽暗的夜,倾听着鹿行雪地的微响,不禁相惜起来,早早起床用一把扫帚给了它们生的希望。人与鹿,与别的动物、植物们,有幸生活在这同一世间,彼此照应着,于艰难时刻,相互帮衬,永远不拆台,甚至不需要一声谢字。

我们和这些生灵之间,彼此依赖,相互需要,就这样子一起作个伴,彼此心间也不至于冷寂孤独了。

这些简洁温馨的画太多,一幅接一幅,目不暇接。《襁负其子》图里,是母亲带着姐弟俩,背上尚驮着另一个乳孩,行路于田畈,一转眼,荒坡背风处,又遇着了一位母亲和它的一群孩子们——是一只芦花鸡领着一群儿女觅食,其中,那只最小的鸡雏可能身体羸弱的缘故,经不起长途跋涉的辛劳疲累,顺势爬到它妈妈背上——做母亲的,哪有怨言之理?就也一直把它驮在了背上,旁的兄弟姐妹,不嫉妒,不眼红,依旧坦然无涉地围绕着母亲踱着闲步。那头,婴儿早已于母亲背上熟睡,甚至,嘴角淌下涎水来,散发着好闻的乳香味……看这幅画,仿佛置身一个个香甜的梦境。无论人类,抑或鸡类,舐犊之心永远不会泯灭——天地间,母亲对于幼小孩童的爱不会减少,只会呈几何倍增长——母性的力量是可以比肩于宗教的,神圣,无私,无我,是倾其所有的给予,无需任何回报。

《冬日同乐》图,又是另一番人间景象:一对老夫妻坐在门前的木椅上,双双把手拢在棉袖里,他俩相对无言,足边蹲着一大一小两只狗,门槛上歇了一只猫;前方不远处,一对鸡夫妻领着三只小鸡雏啄食于荒草丛,大门右侧的三只鸭——其中一只,正引颈啸歌,另外两只格外安静,它们纷纷对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这对老人着了魔,痴痴恋恋地看,仿佛入了定。看这幅画,会想起一个词——风吹浮世。人世原本简单平常,就这样跟合意的人,坐在门前晒太阳,足下猫犬环绕,眼前鸡鸭同笼——不远处,怕一定是有着一条小河的,二位或许听见了缤纷的桃花汛。不过是,他们因为合意而不交一言。漏窗上一盆箭兰,兀自开了,是桃花红的红——我看见了仁慈和恩厚,看见了天地一家春。

看过数百幅丰子恺,无论用画反映童谣,抑或以画释古诗,都倾注着画者一己的境界,其中一幅,堪称代表,這幅画同样配有前人的一首诗:

黄梅时节绿成阴,贪看青山坐小亭。

蓦地云腾时雨降,阿黄衔伞远来迎。

画名便题作“阿黄衔伞远来迎”。丰先生没有画青山,只绘了一角小亭,亭外大雨如注,一只名叫阿黄的狗,正衔了一把黑伞匆匆向亭内的主人赶来……这里,不仅仅是动物对于人的亲和恩,也有人对于自然的贪恋——三者相容相洽,镌进了彼此的血液。

作为一个自然的人,其修为可能会达到什么样的高度?不过是“贪看青山坐小亭”,也不过是老子所谓的“谋心”。但,又有几人,心无旁骛地真正做到了“贪看青山”呢?大多数,一辈子都禁锢在“谋生”上,自以为成功了,了不得了——实则,他与青山,是无缘的,青山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这个世界上,值得一看的东西很多,天上的星辰云朵,地上的碧水青山……只是,每个人可能会找到三两“遇雨衔伞”的知己,但,他们不一定是为着贪看青山才误了回家的行程,许多人背着一身的担负郁郁一生,都没有想起来去看一眼青山。

丰子恺先生的文章,曾经读得多,尤其纪录儿女琐事的那些闲趣文字——如此专情、细腻的笔墨,让人多少诧异,这怎么可能出自一位父亲之手?如今再看

他的画,分明有了呼应,一个对蚂蚁搬家都曾深情泼墨的男人,怎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万物都存有体恤之心,何况对于自己的孩子呢?他曾画下孩子给椅子穿鞋的速写,憨厚,稚拙,笔笔都是天趣。

《护生书画集》一共六册,是丰子恺特意为恩师李叔同的诞辰而作。逢到六十岁,就作六十幅画,一直到李叔同仙逝,他仍没有放下,遇到冥诞,继续绘画,一直画下六册方松手。

什么叫松手?也就是撒手吧。丰子恺活了七十七岁。不妄师徒一场。

一对师徒,在人生的参修上,均走向了高境,但又为何,一个那么冷寂,另一个则如此温暖?后者既出世又入世,儿女成群其乐融融,前者却偏要在人生中途弃俗离家,芒鞋托钵,遍尝人世艰辛——真是人生的两极。通往高境的,向来是两条道,一条是自苦的,另一条又是自乐的。

年轻的时候,读《苏曼殊传》,看得似懂非懂,处处惊心触目,唯一把几句诗记得牢:

死生契阔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是冰。

多年以后,再看同样落发出家的李叔同书法,才真正懂得什么是“纵有欢肠已是冰”——那可是彻底地绝了烟火气,简洁,冲淡,仿佛天地初萌,一朵花上停着一只蝴蝶。无论做人,还是书法、绘画,到了一定的境界上,就是在还原了。什么叫还原?就是回到事物的本原,大抵即是古贤所言的见素抱朴吧。

实则,人生说到底,也便是丰子恺画里描绘的那样,两个人坐在门前守着三两鸡鸭猫犬而默然无言,清风自身边徐徐而过……这大约是我所以为的——最素淡清和的人生了。或者,比如今天,看書累了,站到南窗下,碰巧看到楼下老人在一锄一锄地翻地,然后,她顺势坐倒在石阶上磨起锄头尖……人生的欣喜,都包含在这不经意的平淡一坐里。

猜你喜欢

锄头丰子恺幅画
爆炒米花
丰子恺漫画里的童年
丰子恺漫画里的童年
小猪
丰子恺的“人”和“文”
绕转小舌头
你的名字是幅画
遇见大师
猜画
两代人的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