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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月光(短篇)

2019-11-22王海雪

鸭绿江 2019年9期
关键词:周延母亲

刘加开着二手破皮卡,穿过树木围起来的管道般的路,眼前豁然开朗,宽阔的街散落着稀疏的白房子,在几片绿叶中被风喷绘成巨型广告牌。冬日似乎拖着夏天烧焦的气味,混在俗气的日光之中。拐过废弃的拱桥,几条岔路都通往同一个方向——塘县县城所在地。这些路都是塘县近年扩大的延伸,如同为了迎新而加了滤镜的人像照片,又像一张为了让肤色看起来更好而敷上昂贵面膜的面孔。

刘加把车窗全摇下,两侧的风吹散毛茸茸的阳光,车内丝丝冷,想着先把货物放到店里,再回家吃刘阿姨做的饭。她上了老旧狭长的海水街,开得缓慢,离合没控制好,熄过一次火,她仍旧不急不躁,这是被破车训练出来的耐心。

店是一处木制的旧宅,一楼是铺面,二楼是生活室,附带一个要弯腰爬进去的小阁楼。隔壁日杂店的女老板周延一见到那辆墨绿色的皮卡车,就背着小皮包走过来,告诉刘加卖了两瓶洗面奶,说是看了数字标签,大概知道进货价,应该不会看错。刘加接过她递来的钱,说,进货价是十五块,对的。刘加站在车尾,说,这利润都堆在货里了。周延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车厢上的纸箱,可不是嘛。

刘加从自己的小挎包拿出一管口红,流行的豆沙色,递给周延,说,新产品,好用。周延一边接一边说,客气什么。刘加说,这不是客气,为了让你生意兴隆,红红火火。 她笑盈盈地说,一会儿涂给你看,帮你宣传。周延三十岁出头,一张雀斑脸,原来素面朝天,一年前,刘加的美妆店开张,一回生二回熟,每次都爱来店里涂涂抹抹,遮瑕膏将她的雀斑变没,妆容阴影下她的宽颌骨变窄,整张脸一只手就能托住似的。

刘加理完货,全身臭烘烘的,她到隔板后面的灶臺洗了手,出来,又托周延有空瞅瞅店里,她要回去吃饭。周延说没问题,又凑过来,低声问刘加的母亲身体还好吗。刘加鼻孔哼一声,说,废人了,能折腾什么?周延又问起钟晓,刘加的男朋友。

周延人热心,就是嘴碎。她卖日常生活用品,停电缺蜡烛、灯泡坏了要换、锅碗瓢盆差一个,人人都爱来她这儿买。她一边帮人们挑选,这锅用的什么材料,那盆是哪个牌子的……又会帮人断家务事,人们争先恐后地把知道的隐秘送给她。隐私有兴奋剂的作用,用久了,后遗症跟出来,动作表情都夸张,眼圈黑,眼袋重,还好一双眼睛大,看起来还是很有神。跟她处久了,刘加的秘密压都压不住,也被她生拉硬拽了去。

刘加不情愿,词语却一个一个往外蹦,钟晓昨天出差了。然后,刘加扫了一眼店内,玻璃长柜台,装满货,右边墙上的一排木架,摆着她推荐的祛痘产品、美发用品,基本是从省城化妆品批发市场淘来的,小品牌,也不知好用不好用,反正她给客人讲得天花乱坠的。进来的假冒迪奥香水摆了一年,至今一瓶都没卖出去,只好拿来喷简陋的厨房与厕所。几张一级美容师的证书牌交叉放着,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她绝对想不到有一天会在自己长大的地方谋生,成为一名美容技工。

波罗蜜树大张的枝叶抽走冬天,周延站在波罗蜜树下,和路过的行人攀谈。刘加走开,心里想杭州冷,不知钟晓带够衣服没。

钟晓回到塘县比刘加早一年。他后来告诉刘加,回来那年的冬天最像冬天,证据之一就是他穿上了厚厚的毛衣。那天晚上,他迫不及待地去那家最出名的大排档要了一盘河口螺、一份炒粉、一瓶冰啤酒,吃得餐盘寸草不生。刚刚下过雨的路面很潮湿,他看到老板趿拉着一双橡胶拖鞋,在冷风里一只手拿锅,下油起火。他把穿着白球鞋的双腿伸到小桌下,觉得自己像是镇上格格不入的访客。

刘加告诉他,自己回来也是一样的心情。

刘加与幼年好友久别重逢,是他不知听谁的介绍,说她是治痘专家,代理的某个化妆品品牌治痘很有疗效,他便过来了。他戴着口罩,露出戒备的眼睛,像一位执行任务的忍者,隔着柜台使劲地瞪着她。刘加觉得他面熟,他吞吞吐吐,你是刘加?刘加说,是。他又说,加减乘除的加?刘加喊出来,你是钟晓!他尖叫,加加!他把口罩摘下来,露出一张白净却满是痤疮的脸,难看。

那天,刘加叫他到隔间的美容床上,手指温柔地绕过他的眼睛与嘴唇,将他的面颊细腻地打理,给他挑痘、消炎。他放松的身体满是信任。刘加说他是开店以来的第一个男客人。他说,我也不想,但是这痘突然出来,实在受不了。他在北方待了好几年,除了待出一身细皮嫩肉,一无所得。被父亲喊回来,跟着家人做绣花加工生意,没料到一回来,绣花生意还没开始,痘痘先绣满了他的脸。塘县服装加工业发达,处处是小工厂,连带相关产业也跟着兴旺了几十年。南区最新的那条街,一爿一爿的针线店、绣花工作坊,机器轧轧,压得水泥路面都喘不过气。

刘加一边给他涂上面膜泥,一边说自己学的考古,钻过墓地,被凸起的土堆绊倒,跌在森森白骨上。也去过大西北辽阔的荒漠,魔鬼城的呜咽至今仍在梦乡游荡……走在那种地方,总像走在另外的朝代。他惊骇,这个跟白骨打过交道的人,会不会把自己这张脸也当成没有筋肉和肌肤的骷髅?这想法让他后背一冷,打了个战。刘加说,手重了?钟晓说,没。

那次调理,刘加没收他钱,说第二次来了再收。他不好意思,推辞不过,说干脆就拿这钱请她吃饭。他们去河目街街心那家新开的炸牛排店,据说牛肉都是从岛屿中部山区运过来的,纯天然无污染。味道确实美。刘加吃得毫无节制。他震惊她的食量。她说你亏了吧。他夹起一块香味四溢的牛排到她碗里,说,亏得起亏得起。吃到满街灯火,他们才结账走人。

俩人走入夜色,话突然像街上的行人一样变得很少,默契却随着夜色的加深而无限延长,更多的回忆被挖出来,摆在那刻,像自助餐一样被随意挑拣。不知不觉,走到拱桥处,拱桥是“大跃进”时盖的,日晒雨淋,吃了许多土,长出飞机草。刘加站在路边,皎洁的月光照出半裸的天空,炼出一地水银。钟晓蜻蜓点水般在她面颊上一吻,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年轻的司机怪叫一声。她扭过身,往回走,心里特别快乐,这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吻,这吻走了多少年?

钟晓追上来,与她一起回到繁华的商业中心。印度紫檀枝叶繁茂,五颜六色的灯丝绕了它一圈又一圈。两侧的茶店摆起桌椅,过一会儿将人头攒动。她借眼角余光看他,脸上是痘痕,就像一把小刀子乱挥,有密集的刺痛感。这夜晚太好,完全不像真的——好就好在,有些梦幻,又有刺痛。该回去自己所在那条街了,那里白天有人气,晚上冷冷清清,没有月亮的晚上,就是去往黑暗的甬道。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声,就是那黑暗榨出来的。

刘加将食物收起,拎着下楼。楼很空,空得她使劲走路,也踩不出超过房子面积的声响。她把食物丢弃到楼前的垃圾筐,隔壁的老奶奶仍旧用警惕的目光打量她,身体里的骨头习惯性地躲躲藏藏。

她避开老奶奶,两手空空地去了店里。

周延拿着一袋“猫耳朵”过来,放在柜子上,拿一个放到嘴里清脆地咬着,虽然周延老是嚷着怕变胖,可就是爱吃熱量高的食物。

她掏出钱给刘加,又是帮她卖货的钱。

刘加觉得把刘朝颜的事迁怒于介绍人周延是不对的,但是她还是忍不住把事情说出来。周延的笑容从脸上往后退,慢慢地,只剩下端正而严肃的五官。周延不知道刘朝颜与刘加父亲在一起过。她只是听说刘朝颜的父亲去过国外,好像是一个叫印度尼西亚的地方,比塘县还要热。刘朝颜父亲刚去时,觉得自己也是热带的人,很快就能适应。谁想到,那里的树木比这里更加繁茂。这里有火山,人家那里也有火山。刘朝颜父亲不知在外待了多久,反正回来后就得怪病死了。

周延又说,钟晓的女朋友在青岛冲浪被大海卷走的事在镇上早已众人皆知,钟晓的隐疾估计就是因那事患上的。她见刘加与钟晓好,觉得过去的事不该告诉她,何况这也都是听来的,不一定是真的。

有海风从遥远的地方过来,奔跑过密林,来到这里气势已弱,却仍是热的。刘加却丧失掉对热烈的知觉,这是一种感官麻痹症。她穿一条粉红V领衫,一条到膝盖的蓬松的欧根纱灰裙子,看起来微胖。

钟晓打开车门走出来。刘加在里面喊,往前开一点,你这样全拦着没法做生意了。钟晓只好又钻进去,以墙柱为中心,横跨两个门面房。刘加说,你来干什么?他说,来看看你。刘加说,这不看到了?他又安静了。刘加转向外面新栽的树,铺上水泥的路面跟它争土地的营养,让它难以真正深入地下,不知能活多久。钟晓说,我们一周没见了。刘加想,是有一周。作为俗世中人,感情也是以柴米油盐做主食的,一周不吃,面黄肌瘦。

钟晓说,给我洗下脸吧?她把他当客人,叫他去床上躺好,便过去,在脖子下面垫了块毛巾,叫他闭眼,拍他的脸。她把洁面乳倒在手上,起泡后,往他脸上涂。她心里想,他家有没有精神病遗传史?她把两个人的结局想了许多遍,次次不同。她觉得如果是她得病,一定会被母亲藏起来。钟晓的话像细水长流,在刘加娴熟的指法中出来,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个大洞,再厉害的机器都缝不密。他依靠心理治疗,才学会如何面对这个洞口。

刘加帮他洗完,问他要不要敷热毛巾?钟晓说不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刘加伸过来的脑袋。四目相对,刘加有些意外,眼睛真是一个奇妙的世界。从眼睛钻进去,能抵达神秘莫测的人心?

钟晓坐起,把自己的手掌放在她手背上。她有生理上的暖,内心却毫无感觉。这双一年四季都保持温润的手,多少次触碰过在北方海边死去的那个女人的身体?北方的冬天那么冷,他们又喜欢去海边,那边的海和这里的海是不一样的,那里的海冷峻无情,寒冷席卷一切,就算他有这双热乎乎的手,也无法抵抗吧。

钟晓说得很诚恳,我有压力,不过我想可以克服。

刘加说,你知道人们都怕什么吗?她没说将来可能会被他杀死。这种虚构出来的后果不仅仅让她,也让每一个人感觉到害怕。他说,你的手能让我安静下来。

刘加抽回手,把隔间的布帘拉开,取了薄荷香水喷雾,往四周喷了一圈。她不想让自己闲着,人一闲,脑子就乱动,许多好的坏的念头就四处奔腾,她控制不住。她看到周延往这边探,她喊周延过来。她俩面对面,钟晓站在帘子前,听着她们说一些不相干的事。周延说刘加太操劳,身上的肉都跑光了。刘加才想起,要去找刘朝颜谈一谈。她问钟晓,车子能不能借她开去找人?钟晓把钥匙塞到她手心,说,送你都可以。去吧,我帮你看店。

刘加一路往刘朝颜的村里去,说是村,其实是县中心不远的城郊。那村庄似乎未赶上城镇化的进程,偏安一隅,人却都一个一个往中心挤,所以,满目的楼房看起来像一个掏空的南瓜,虚有其表。

路越开越宽,车渐渐稀少起来,大片的农田两侧都是波罗蜜树,夹着一些木麻黄,各种叫不出名的野花野草漫山遍野。刘加从路边的加油站往右拐,看到雄伟的村门,觉得就像古代的贞节牌坊,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刘朝颜家是一栋两层小楼,中间敞开的厅堂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人烟香火。宗族人不怎么待见她,叫她挪到偏室,她性子倔,死活不搬。刘加在门外叫了几声,没人。

她打听好一会儿,才知道她给市郊小学的一名老师帮忙照看中风的老人。刘加在人家屋外把她叫出来。刘朝颜跟主人说了几句话,就对刘加说,来,去我家吧,那儿方便一些。

刘加怀着心事,步伐便有些虚,想,反正没仇没怨,她收集的东西也是家里不要的,母亲都不介意,作为小辈,自己何必斤斤计较呢。

推门而入那栋宅子,干干净净,明明亮亮,和刘加所想象的压抑完全不同。刘加坐在堂屋的炕案上,觉得刘朝颜这么快就找到了活儿,可能不回去了。她正寻思一个更好的开头,刘朝颜却主动提起正在照看的老人,她的口气既不生气,也毫无意外,刘加来找她仿若在她的意料之中。她说,那老人快死了,人临死时,都要把身上的脏东西排干净,也就这礼拜的事了。

在自己家里,她很轻松自在,刘加也不时附和几声,气氛渐渐融洽。刘朝颜自己照顾过的濒危病人,一个挨着一个,留着最后一口气,被亲属手忙脚乱地送回祖宅,有些撑不过,半路断了气。据说若过了时辰,灵魂离了身,迷了路,招魂幡也招不回。刘加也跟她说起自己以前在外晃荡的经历,跟她讲沙漠里的骆驼棘,讲鬼故事,两个有巨大年龄差的人又唏嘘了一番生生死死,这态度也是极为罕见了。

刘加不知道的是,刘朝颜从老人的身上想到二三十年后的自己,如果有一天,她动不了,会不会独自在床上饿死?刘朝颜清楚记得,这种念头第一次出现是在父亲死那天。父亲把流言从国外带回,有好事之徒跑来告诉她,说她父亲是一个叛徒,为了活命,出卖同乡。刘加的奶奶来过一次,想证实一些传闻。父亲颀长的身体躺在窄短的床上开不了口,没有人知道父亲的舌头被剪断了。她给父亲喂饭,父亲张嘴,她看到空洞的里面,不知道父亲是否还能享受到食物的美味与快乐。

她没再说话,屋子很静,静得放大了穿堂风。

刘加摸了自己的脖子,不知为何出汗了。

她们走到屋外的空地上,四周都是零零散散的果树,杨桃的酸味飘飘荡荡。刘加油然而生一种亲切,这亲切像一个秘密,只有与刘阿姨相处时才体会得到。于是,她把钟晓的事告诉她,她感觉到疼就像这村子那样空荡宽阔,愈合都不知往哪头开始。刘朝颜说她都知道。

缓了好久,刘加才说,我妈还是希望你回去。她说这话时心里很没底气,仿佛是利用她对父亲的余情未了勒索她。刘阿姨盯着郁郁葱葱的树林,说,过几天我就过去——得等那老人走了……快了。你妈也是一个可怜人。

五彩

钟晓向刘加求婚,是在他把店里的玻璃柜砸碎之后的第七天。

有个怪念头忽然从钟晓的头脑冒出,他很想试一试这玻璃是不是坚硬到足以防弹。拳头捶打下去,第一下并未立刻碎掉,捡了一块石头,和另外的拳头一起冲锋陷阵,玻璃碎了,显出一柜子晶莹剔透的货品。各种色号的口红、粉饼、四合一的化妆盒,五彩缤纷的颜色被他手上滴下的殷红覆盖,像一床缩小版的大红喜被。

他还给刘加一个更新的店铺。

刘加穿过一楼那排机器,熟练的工人正把布片放在机器上轧花。钟晓家安在五楼,三百多平方米的空间被隔成四室两厅。这是她第一次进入钟晓的房间,一张床,三面墙放满可移动的木衣柜,却都是空的,到处都能闻到浓郁的巴宝莉运动香水,原来他对香水有一些癖好,可能是死去的女人培养起来的一个爱好。刘加决定回去后把架上的香水全扔了。塘县的人都很不喜欢香水,真是奇怪,可能常年的风把人的体味都刮走了。

钟晓的手伤得不重,除了留下一些疤痕,活动自如了。刘加坐在软皮沙发上,看着他在她面前演示石头剪刀布,做得很灵活。

他收紧拳头,作势朝她出拳,说,我要给你钱。她面不改色,说,好啊。你屋子什么都没有,就是为了把钱省下来给我呀?他说,是啊,我什么都给你。她说,好啊。他说,我要娶你。她照旧面不改色,说,好啊。他语气有纯真与惊喜,说,这么快答应了?她说,没反应过来。他说,不得反悔。

钟晓张开双臂,用升高的体温抱住她,她则像个偷窥者,双手插入他浓密的黑发,她看到他的缺陷,看到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一起下楼,走去店里。钟晓换了一个全新的玻璃柜台,给她添了个激光美容仪,摆在美容床旁边。周延说刘加因祸得福。

刘加说,还要不要和玻璃比拼一下?他摇头,吃了药,他与常人无异。

这晚,钟晓在店里留宿。星光从小窗上透过来,刘加却失眠了,她摸了一把他熟睡的脸蛋,掀开被子,坐起来。钟晓的钱包放在桌子上,她拿过来翻了下,许多张卡片,还有一张小照片,一个女人跳在沙滩的上空,洋溢着欢乐的神情。前段时间,他们去城郊一家有名的酒店泡温泉,东南亚风格的园林温泉池,私密性很好。黏滑的水在她的轻拍中四溅,对面的钟晓,有云蒸雾罩的朦胧。他有些慌张,叫错她的名字,虽然立即改口——这照片,就是他不经意喊出的那个人吧!

钟晓迷糊地叫了一声,是梦话。她在昏暗的光中看他,这是一个她认识很久的人,拥有一副与她亲密无间的身体。她回到床上,把被子拉开,他只穿一条黑色内裤,赤裸着褐色的胸膛,他比不上那些运动健将,但她仍能在他呼吸中感受到男性的力量。她的指尖从他的脖子一直滑到肚脐,沾了他的温热。

他感觉到痒,伸手一挠,抓到她的手。

刘加心里想着这一年,所谓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对于她来说,却只是重叠的一日而已。是白天耗光了宝贵的意志,把他们本该七拐八弯的情欲拉成一条直线。他察觉到她的异样,醒过来,温柔地问怎么了?她说大姨妈要来了,情绪不好。他搂紧她。她终究问出口,他是真的想跟她在一起,还是想跟一个女人的影子?

他松开她,仰面躺着,睁大眼睛,并未立刻回答。这犹疑让她不舒服。她翻身坐到木地板上。他把脸转向她说,不是影子,那天,你知道,在温泉里,在水中,我想起一些事。她把窗户打开,对面的破楼有影影绰绰的光,两具人形纠缠在一起,似乎察觉到什么,分开,其中一具把灯熄灭。她的目光落入夜色下的街道,一片斑驳与灰暗中。

他把她的脸掰正,说,我喜欢你乌黑的头发像夜晚一样漂亮。她说,我喜欢你夜晚危险的身体。他说,我喜欢你的真实,虽然真实不一定让人舒服。她说,我喜欢此刻一切都死了,只有我和你活著。他说,我喜欢你胡说八道眼不红心不跳的傻样。

绿

刘加用刀子给自己削了一个青苹果。她是讨厌吃苹果的。但是,在母亲的骂声中,她无事可做,只能连皮带肉地把苹果当成一个新鲜的玩具。刚刚,她把打算和钟晓结婚的事告诉母亲,母亲反对。

你怎么能和一个神经病结婚?而且……而且……她喘着气,说不上话。空气停止流窜,悬在半空成了一名认真的旁观者,期待着母亲窒息的演出。旁边的床头柜上有几块赏玩的鹅卵石,母亲拿起一块,朝窗户扔过去,玻璃裂开,但没有碎。她那口气终于缓过来,倒在柔软的床垫上,一切似乎都是为她这一跌做准备。

刘加瞅了一眼母亲,刘朝颜在门边,露出上半身,轻轻叫,刘加,出来。

母亲吼,都给我滚。

刘加把刀子、苹果都放到桌上,走出去。刘加想,没有人能阻止她的任何决定。夜晚未彻底遁去,太阳却从河目江上即将升起,昼夜交替、白日月光,真是难得的一天。

母亲自生病后第一次起身,拄着拐杖沿着楼梯慢慢下来——钟晓的父亲,她目睹了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岁月对他太宽容,他胖了,可看起来更高大。刚开始做生意没多久,他便学会开车。那时,她总是算准时间走到河目街去,河目街还破破烂烂,却有兴盛萌芽。她看到他弯腰钻进车子,摇下车窗,一路沿着河目街开开停停,把去省城做生意的人拉上满满一车,驶离了看似毫无尽头的去往外边的路。他会在傍晚回来,哪怕背对着街,她也能听出哪辆车有他,或者,喜欢一个人时,会调动所有的知觉像对付猎物一样对待心上的人。可他从没正眼看过她。唯一的一次,是她终于拦下他的车,花了几块钱跟着一车人去了省城。那时真傻。母亲惊异于自己这段刻骨铭心的记忆,这让她有些欣慰,虽然身体坏了,但脑子还没有破损。

一双花卉刺绣的尖头平底黑鞋,在她的脚上走得歪歪扭扭。她停下,颇为慌里慌张,觉得这样的面目去见他不合时宜。他会不会看不起她?这日头多么明亮,她却活得昏昏暗暗。不过,他有什么资格嘲弄她呢?他儿子是个神经病,她的女儿是一个正常人——她占了上风。反正,他儿子是不能娶她女儿的。旧日爱而不得的绝望激发了她的求胜欲,她要赢。她又开始艰难地往前走,一个人走出大军压境的气势。她能感觉到路人诧异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荡她,歧视与好奇在浓厚的空气里并存。她构思着见到他应该怎么说,她准备许久,走到那里时已胸有成竹。那栋很大的楼房,有笨重的铁门虚掩着。她进去,看到一排工人忙忙碌碌,报出老板的名字,得来的是冷淡的回应,老板不在。

这时,她才想应该给他打个电话。于是,她问管理人员要他的电话。人家推脱不肯给,她便破口大骂。管理人员怕她一气,死在这里,软下来,说我给你打。电话接通后,他把电话递给她。她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一颤,那是少女才有的心情,她的嗓音几乎要把空气咬破,我是杜眠琼。接着说起刘加和钟晓的事。

那边惊诧地问起情况,她回着。

最后,像打了一场艰难的战役,像度过了两个截然相反的季节,在忽冷忽热中,母亲把电话扔给管理人员。

她心中涌上一股热,毕竟,在这一点上,钟晓的父亲和她的意见一致:反对。

母亲全身疼,这种疼是久未行走的疼,匍匐在全身的皮肉里。半边身子毫无知觉,让她对另一边的疼痛更加敏锐。刘朝颜拿着经络油,帮她涂抹,问是不是血脉又不通了?母亲没答话,而是望着那扇将碎未碎的窗户,经络油的味道给房间浇上压抑与沉重。

刘加望着窗户,想着过两天要找人来换上,不然碎了到处都是玻璃碴。母亲说,你还是要和他在一起吗?无声即是回答。母亲见她丝毫不理,叫她滚出这个房子。刘加毫无怒气,她看着手机,下楼。钟晓说他父亲叫他即刻去广州,认识一些合作的客户。很突兀。她知道怎么回事,她相信钟晓也会很快知道。刘加边走边打量每一个行走的人,每一栋静静伫立的房子,每一棵高耸骄傲的树,每一辆泊在路边被阳光打扫的汽车……它们都变成母亲身体废墟上的张牙舞爪。

还是在店里安全,那里是堡垒。从周延的口中,她知道,镇上人人都已知晓母亲去了钟晓家。

周延说,反对你们结婚,又不是反对你们在一起,两回事。

刘加想,钟晓会不会因水土不服头疼?他说脑袋面积太小,挤得痛。每次一疼,他就躺在美容床上,刘加用中医指法给他按头皮、揉太阳穴。结束后,他给她钱,她接过,说,这是服务费……她的手指忍不住跳动,她问周延,你想做面部清洁吗?我给你洗,免费。

周延惊喜地撩开布帘,躺到美容床上。

此时,屋里只有刘朝颜与刘加的母亲,两个同龄人,气氛相宜。刘朝颜说,你有私心。母亲已经重新变回一个冷静的老妇人,她说,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与他是一致的。刘朝颜知道她说的是钟晓的父亲。刘朝颜见过他,青年时是瘦高个,现在是一个壮硕的男人,理着平头,开一辆商务车,早上出去,傍晚回到镇上。刘朝颜不觉得他好,看似友善,内里藏着戾气。

刘朝颜坐下来,摸了一下小圆桌桌面,每天擦,还是落下油污。母亲的目光也死死盯着那张桌,好像它能把她带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她想起自己引人注目的样子,那是畸形的注目,幸好没被他看到,不然就破坏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了。母亲想,如果刘加与钟晓结了婚,她就没了希望。她一定要熬到他也残的那一天。如果那时她還走得动,她可以去找他,给他削一个梨,不,不能削梨,要削苹果,再用榨汁机打成汁,用吸管吸,他会念起她的好来。

刘朝颜说,你们不同意也没用,年轻人想在一起你们也拦不住。母亲说,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能幸福吗?你就等着那小子发疯吧,我看刘加怎么受得了?刘朝颜绕开话题,去给母亲煮一杯热牛奶——刘朝颜觉得喝热的能散火气。

看着喝完牛奶的人重新躺下后,刘朝颜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想——其实,她也想,只不过,她觉得她想的无人能懂。在别人眼中,她永远温和,永远懂得人心与世故,可她连自己的心都不懂。她住到刘加父亲的房间里;把那双旧鞋找齐;他曾在杂志上写上她的名字,她住在他早已不在的空房间里,盖着他曾盖过的被套,总会有那么一刻,她感觉他是在的。她和他沉默相对——其实,是镜子的反光照出的幻觉。她和这镇子上所有的男女一样,都是一只只蜗牛,一辈子爬不出小镇四周遮天蔽日的绿。

【责任编辑】  邹  军

作者简介:

王海雪,1987年生人,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文创文研究生班,有作品发表于《十月》《花城》《长江文艺》《天涯》《山花》《青年作家》《作品》等杂志,部分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曾获2014—2015海南文学双年奖新人奖、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佳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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