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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短篇)

2019-11-22祖阔

鸭绿江 2019年8期
关键词:小宁卫生所军部

20岁那年我在部队当兵,第二年。

当兵有个说道,一般来说,当兵超过一年,就算老兵了,可是要算个真正的老兵,要等到两年,当够了两年兵,也可以偶尔踢新兵的屁股,就连排长也得让他三分。这里面的分寸,有点微妙,虽没人教,但都会掌握,一茬一茬的兵,都是这么过来的。在军营里,成了真正的老兵以后,除了上操和训练,那含糊不得,其他的时候,就能随便多了。比如被子叠得稍微塌了一点,饭前唱歌稍晚了两步,上文化课的时候打个盹儿,吃饭时抢个好位子,擦枪的时候动口不动手——这些,都是老兵可以越出的一点边界。

唯有一样不行,老兵也不行。当兵不许谈对象。这是铁的纪律。

也不是全不许,说是当兵不许谈对象,那是指的穿上军装以后,可是有的农村来的兵,依着当地的习俗,十八九,二十来岁,就已经有了对象,还有的,碰上那父母着急的,在孩子来当兵之前,就定了亲了,两家都过了礼,那也是既成的事实,部队也得承认的。所以,说是不许谈对象,主要说的是不许当兵的在军营时,与当地的女青年谈对象。

可是,纪律归纪律,人却是个活物,尤其是当兵的这个年纪,一身的精力就算有上操和训练,还是有余处。胆子小的,还忍得住,也是在军营里没什么机会,一心只等着复员回家,找那好姑娘去。胆子大些的,若再有了机会,又哪里管得住?所以,我,还有我的战友武卫明,我们这两个老兵,在当兵第二年的秋天里,再忍不住,像脱了缰的野马,奔着那坚硬的纪律,直冲过去了。我们犯的还不是一般的纪律,用地方上话讲,是大忌。怎么叫“大忌”呢?我们两个倒是没与当地的女青年谈对象,我们初恋的对象是,女兵。

没错,我们用的就是这个词儿,“初恋”。

说是这个词儿,那也是仗着比农村兵多念了几本书,知道有这么个词儿,就往自己身上安。其实那时候世面上还不许说这个词儿,连“恋爱”都不让说,还敢说“初恋”?所以,也只是我们俩之间暗自里互相这么说,对旁人哪里敢提?

那年秋天,秋高气燥,进了秋天还是热得不行。全连上下,都在准备实战演习。我们这防化连,说起来是个特殊的连队,比不得一般的步兵连。步兵连一个背包一杆枪就走人,利索。可我们是准机械化连队,车辆装备什么的,一大摊子事,最要紧的,是有特殊物品,那是半点也马虎不得。所以,军部里的军官们三天两头来连里检查。新兵老兵们也都小心着,忙各自的事。老兵们有经验,知道部队一出发就好了,车轮子一动,一切都按照部署好的进行,反倒没什么紧张的了。新兵们兴奋了一阵子,像真是要上战场一样,咬手指头写决心书什么的,想着立功受奖那一天。

可是出发的命令迟迟不下,连队是战备状态,人心都跟那燥热的秋天一样,浮着,沉不下来。

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本是休息,但因是等命令的日子,所以取消外出假,不许到镇子上去逛街,兵们只要不离开营房,干什么都行。操场上有几个不怕热的在打篮球。有几个要“表现”的兵操着大扫把在扫院子。刘机师领着几个兵,把脑袋钻在开了机盖的“大解放”里面修车。水房里有几个兵在洗衣服。宿舍里面,有下象棋的,有睡觉的,有拿着半导体听广播的,有写家信的——就这个当口,值星排长的哨子响了,全连集合。

哨子响之前,武卫明正在我的小屋子里待着,左磨右磨要说服我去军部。

我是连部的文书,平日里有些文案的工作,又要管全连的武器,就把武器库旁边的小战备屋做了办公室,算是有个自己的小天地。连长和指导员知道我矫情,爱看两本书,爱写两句酸诗,全连的教文化课、教歌、出黑板报,还有他们两个的各种讲话发言稿也都指着我,他们也就睁眼闭眼不管我。倒是方便了一个人,武卫明,他有事没事就在我的小屋里泡着,享受我俩家里寄来的好吃食,他有时候还能从司务长那里弄出点好东西,无非几个鸡蛋两根香肠一听罐头什么的。用他的话说,你这兵当的,值,除了不是四个兜,其实跟干部没啥两样。全连里,武衛明跟我最好,我们既是同一个城市的老乡,又是插队到一个生产大队的知青,两个集体户是邻村,五里路。全连只有我们俩是大城市来的兵,家庭都有点背景,又都读了中学,虽是“文革”时的中学,可那也得叫中学。主要是,在农村兵的眼里,我们是见过世面的人。还一层,武卫明在小学的时候,游泳好,得过全市少年游泳冠军;我呢,得过全市少年作文比赛的第二名,这就大不一样了。我们是同一天体检,同一天入伍,又分到同一个连队。到连队后,武卫明的军事技术过硬,是连里训练拿分的骨干;而我,用他们的话说是个小秀才,我出的黑板报在军部大院里评比得第一。军部大院都知道防化连有两个好兵,文的武的都给连队露脸。二排长是个四川人,走到哪里都操着改不了的乡音说,这两个,文武二将,是老子接的兵,你们哪个有?我俩这样的缘分,这样的关系,想不好都不行。那些农村兵战友,看我俩的眼神,像看怪物,既崇敬又妒忌。

以往的星期天,都是我和武卫明必去军卫生所的日子,去军卫生所不为看病,年轻人的身体都赛过牛犊,哪里有那么多病要看?去是为了看那个叫宁的女兵,军部的卫生员。她就是我们的初恋对象。去过了卫生所,我俩才一起去镇子上逛——到小书店买本书,到小饭馆喝一大碗生啤,到电影院看个老电影,到小邮局寄封信——都是挺惬意的日子。可是,惬意是惬意,那得看我们去军卫生所能不能看到小宁。若看到了,这一天都是惬意的,我们这一个星期,都有了聊天的话题。若是赶上小宁星期天不当班,那这一天就不惬意,一个星期都不惬意。

其实,看到小宁的时候并不多,因为不是每个星期天都出得去,连队里还安排许多别的事,教歌上文化课篮球赛学时事,这些活动都是要取消外出假的。就算去了军卫生所,也不是去了就能见到小宁。所以,我们的初恋——这话说起来有点别扭——就是说我和武卫明,我俩分别与卫生员小宁的初恋,也不那么顺利,是件挺辛苦的事。

与小宁相识,是在新兵集训的时候,她跟我们也是同年入伍,重要的是,家也都在一个城市。跟她的初恋,也是那时候开始的。这个说法,我还跟武卫明有点不同,我的观点是,虽然在集训时就认识了卫生员小宁,但还没发生初恋,初恋是后来的事,具体的日子和时候,也说不准了,就是说不是一见钟情。而武卫明却说,他是一见钟情,他是认识小宁的那一刻就喜欢上她了,开始了初恋。我觉得一见钟情的事不大可靠,爱上一个人,要慢慢来,要那种细细的、朦胧的感觉和过程,而一见钟情,不过是男人的冲动和激情,荷尔蒙的作用。武卫明嘲笑我,说我看小说看多了,他断定我也是一见钟情,不过是不愿承认罢了。若不是这样,那我喜欢小宁的程度就不如他来得强烈,也就算不上是他的情敌了,还说什么初恋?我也不跟他争辩,由着他说去。

有时候,我也独自回想一下,看看是不是那么回事。在新兵教导队的时候,不是第一天就见到小宁,是在第三天吧,她们女兵来得晚。走队列,休息的时候,我仰靠在一个训练鞍马上面,眯着眼看冬日的蓝天和白云。军营的林荫路上有嘎斯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停在操场边。武卫明捅了我一下,让我看。车上跳下来一帮女兵,由两个男班长带着,就列在离我们班十几步远的地方。我知道这是军部招来的卫生兵和通信兵,分了两个班,训练完了去军部当卫生员和话务员。那一刻,全操场几百号男兵,目光齐齐地望向新来的这一车女兵。

武卫明凑近了我的耳朵说,前面那班,第二排第二个,梳一根辫子那个,看到没有?我回他,看到了,怎么了?武卫明说,怎么了?你会不会看?太好看了。哎哟,军部有这么好看的女兵,这也太幸福了。我这兵当的,值了。我又看过去,看那个武卫明说的第二排那个女兵——并排一个班的女兵,穿着一样的军装,戴着一样的军帽,若不经意地看上去,还不是一个样?没什么区别。可是,若以武卫明那样的目光,认真地看上去,还真是觉得女兵与女兵各有不同。说的这个,中等个头,不胖不瘦,军装穿在身上略显大了些,武装带扎在腰上,勒出细细的腰身,鹅蛋脸,白白净净的,梳一根独辫,说不上有多生动和迷人,但是,耐看。这时候我就感谢家里那些藏书,也不管酸不酸了,也不管安在她身上准不准确,反正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一个词儿:韵味。

这么想著,就觉着人家武卫明说得对,可不就是那么回事,还说不是一见钟情,只不过武卫明是惊在嘴上,我是惊在心里,若不是,如何就想了那么好的一个词儿给她?想了一回,又觉得不服,因我那天真的只有欣赏,可没像武卫明那么心急火燎地就喜欢上人家,认定自己是开始初恋了。

这还没说到相识,相识是在第二天。操课休息的时候,女兵们走队列走累了,又没地方坐,有的就在原地蹲下来。那天还不知道小宁的名字,只看到她和另一个女兵站在一边说话,还摘了军帽用手绢擦汗。武卫明拉了我一把,我没动,他就自己走过去,走到小宁身前,还给人家敬了个军礼,认真地问,是江城的吧?小宁没答话,旁边那女兵说,咦?你怎么知道?武卫明双手一拍说,嗨!我就说嘛,一看就是老乡。我,还有那小子,那个——武卫明指着我的方向——我俩,江城的,真是太好啦,有老乡了,你们是军部的,这下我们在军部也有人了是不?

武卫明是个幽默的人,他的话把两个女兵逗笑了。武卫明冲我摆手说,来,过来,这老乡,咱江城的女兵。到这份上,我就不好端着了。我走过去,站在他们面前。在军营里,老乡真是个好词儿,能一下子把人拉近。四个人刚通报了姓名,还没找到聊天的话题,集合的哨子就响了。我只记得小安反复地念叨我和武卫明的名字,而小宁,只是平静地看了看我,又平静地看了看武卫明。

新兵集训一个月,那段日子里,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小宁,不外是操场上和饭堂里,武卫明每天都兴奋不已。小宁哪天看了他一眼,哪天跟他说了半句话,他都记着。他自己不愿意写字,要我帮他记日记。我告诉他日记是一个人最私密的东西,哪里有让人帮着记的?武卫明认真地说,那不是咱俩共同的初恋对象嘛,咱俩的心情是一样的,谁写不行?我在那时仍不愿承认,回他,谁跟她初恋?我可不是。武卫明着急地说,你这就不地道了啊,你虽说没像我这样变着法儿往人家身边凑,可是你看人那眼神,啊?那眼神,你唬谁呀?咱哥儿俩是不是哥们儿?我没想到这小子粗中有细,会观察,是我的眼神把我出卖了。

回了连队之后,见面就没那么容易了。防化连在镇子的最南边,军部在镇子的中心,相距大约一公里,也不是很远的距离。但我们是当兵的,身在军营里,不是个自由的人,所以,星期天去军部卫生所,就成了我们的节日。

早说过,与小宁见面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她也是经常背着药箱子,跟着军医在军部大院里四处走,给首长和首长的家人们保健。再就是,跟着军医下连队,给军直部队做医疗服务。就是见了面的时候,小宁也是淡淡的,有时候点个头,有时候连招呼也不打,根本不理我们,该忙什么还忙什么。武卫明呢,他的由头就是“来看看老乡”。他虽是个多话的人,又幽默,但小宁那个偏冷的性子,有点气场,倒让他不敢造次。我呢,像个多余的人,跟着他,也不说话。我已经在心里承认了,我也是愿意来军部卫生所的,愿意见到女兵小宁。我们也不多求,只要能见到她,就知足了。

一年多的日子,说过就这么过去了。这次战备任务下达之后,武卫明说,我不能再等了,我得在演习之前,跟她说。我问他,说什么?武卫明说,说我喜欢她啊,说我现在正在跟她初恋啊。我绷不住笑了,摇着头对他说,早觉得你用词儿不对,我也不舍得纠正你,初恋,那是两个人的事,那得是你恋她,人家也得恋你才对,现在是人家根本不理你,就你恋人家,那叫什么初恋?武卫明说,那我不管,反正我要跟她说。哎,有件重要的事,我要是和她说了,我就得让她答应跟我好,那咱俩真就是情敌了。这事咋办?我说,你们愿意好就好呗,谁跟你是情敌?武卫明说,嘴硬,你敢说你不跟她初恋?我又气又笑用手拍着桌子说,都跟你说了用词不对,那不叫初恋。说好听叫单相思,说俗话叫剃头挑子一头热。武卫明也笑了,说,看看,承认了不是?咱俩都是一头热,咱俩都和人家初恋,谁也别嘴硬。这么着吧,咱俩一起说,她愿意和谁好就和谁好。咱哥儿俩,没说的。

我一听这话,倒愣了一下,话虽没道理,但他心是热的,暖人。

武卫明在我的小屋子里,无数次地回味过小宁的容貌,在他的眼里,小宁就是个天仙,梦一样的女孩。他说的时候,我不配合他,不太搭腔。我们俩本来就是他话多,我话少。也不是觉得武卫明说得不对,或者,也不是没有像他喜欢小宁那么强烈,都不是,只是欣赏的方式和层面不一样。在我的眼里,我倒是觉得,卫生员小宁,生得并没有多么漂亮,甚至还没有她的同伴、军卫生所另一个女卫生员小安漂亮。我看小宁,三个字:白,安静。特别处是她那双眼睛,幽黑幽黑的,深得没底,就是人常说的,眼睛会说话的那种。

就这么一个女兵,在新兵集训的时候,成了武卫明的初恋,在新兵集训结束后的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我的初恋。两个少不更事、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兵,就这么坠入情网,也就这么成了情敌。

因为取消外出假,所以去军部得偷着去。我不去,武卫明就磨我,磨了半天了,我也不去。我们两个,我比较守规矩,他胆子比较大,什么都敢干,有时候不计后果。其实,瞒着连长,骗过哨兵,溜出营房,都不是难事。但是,现在是战备待命时期,军令如山,真要是我俩不在营房的时候,命令来了,紧急集合,演习出发,那我俩就惨了。武卫明是二排五班的班长,是侦察排的先行官,手里有一台BJ212吉普,他亲自开,车上六个战士。我呢,掌管着全连的武器装备,记战备日志,还得跟着连长上指挥车。这个时候,谁敢走?武卫明说,今天是星期天,哪就那么寸?我说,战备期间,哪有星期天?随时都可能走。武卫明不满地说,说的就像你是军部参谋似的。我扔给他一本书说,看看书吧,静静心。武卫明说,不看。我说,那出去打场球,泄泄你的精力。他说,单挑,十个球,赌什么?我说,随便。他说,你赢,今天拉倒,哪儿都不去;你输,跟我去军部卫生所,看小宁。我听他要来真的,倒有点犹豫,这小子球打得好,我不一定能赢他。武卫明说,这么赌,是有点欺负你,我是想,咱这个演习,动真家伙的,保不准出点什么事,演习之前,见她一面,真要是那什么了,也没遗憾了,也不枉了初恋一回。我正色说,瞎说什么,演习到底不是打仗,安全第一,不能出事的。武卫明说,其实,你要是不去,我一个人去,也可以的。从咱连猪舍后墙翻出去就行了,咱俩又不是没走过。但是,这是咱两个人跟她的初恋,每次见面,都得咱俩,我不能一个人去,至于她最后选谁,那是她的事。我气得又要拍桌子,手卻举不起来,这话虽是有点浑,但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你又能说什么?我点点头,起身穿衣服戴军帽说,你,侠肝义胆。冲你这句话,我去。武卫明乐了,说,你说我什么?侠肝义胆?好家伙,评价这么高啊。

就在两人要出门的那一刻,院子里的哨音急促地响了,全连集合。武卫明愣了一下,直着眼睛说,秀才,你真是小诸葛啊。又叹了一声道,咳,真就这么寸吗?天意啊。他说着先我一步跑出去了,他得跑回班里组织出发。

背包每天都是打好的,通信员身上的事少,早说好他帮我背着。我抓了武器库的钥匙跑去开门,准备发枪发设备,却听到通信员站在连部台阶上冲着对面的营房大喊,不带背包不带背包,不出发不出发,临时集合临时集合——

我跑到通信员身后问,什么情况?通信员说,咳,文书,不用着急,是军部卫生所,来俩军医,普及战时急救。我听了,知道是虚惊一场,先松了口气,却又紧张起来,军部卫生所?不知是不是小宁?通信员不满地说,也不先来个电话通知,突然就来了,吓我一跳。我问他,人呢?通信员说,指导员陪着,学习室里呢。

两句话的时间,队伍集合好了。三个排列队,报数,口令喊得震天响。连长仍旧拉着长脸,低头看自己的手表说,不带装备,48秒,还是慢了点,下次,把那个8,给我去了,不带装备40秒以内。要是战备集合带装备,一分半。听明白没有?全连战士吼了一声:听明白了——

随着喊声,军医和指导员从学习室出来了,跟在军医身后的分明是小宁,我的心一紧,又一紧。小宁的脸白白的,一根辫子盘起来,塞到了军帽里面。她今天没有像在新兵连那样扎武装带,一身军装像是改过了一样,合身又得体。我是站在连部班的第一个,与小宁离得最近。小宁肯定也看到我了,我盯着戴眼镜的军医,不敢看小宁。武卫明的五班是在我后面,我看不到他,我想,这小子的心怕是要跳出来了吧。

指导员说,为了配合演习,军部卫生所的陈军医,还有卫生员小宁,下到连队来为我们普及战时急救知识,你们要好好听啊,该配合就配合,让我们欢迎。战士们哗哗鼓了掌,就听陈军医讲课。陈军医讲了一会儿,就让小宁做示范。陈军医操着江苏口音说,这个嘛,得来个战士做模特,我们所里的模特,啊,模特懂吧?就是塑料人,我们那个塑料人坏了,用不得,请上来个战士。陈军医说着把脸看向连长,还没等连长点人,就听队列中的武卫明喊了一声,报告,我来。

我心里一惊,随即又无声地笑了。这就对了,不是他是谁?这正是武卫明的风格。若换作我,就算连长点了我,我也不会上去的。

值星排长指挥着几个兵,跑到饭堂里搬来了两张条凳,并在一起,让武卫明躺了上去。小宁就开始讲解急救的动作。这个其实我们平时也有过了解,只是没有这么正规地训练过,军部卫生所来人教,那是他们的工作,也无非是完成任务。不过今天这个架势是有点大,内容倒是没什么,一看就会了,关键是,当着全连一百号人的面,让一个男兵给一个女兵做道具,这事就不是个平常事了。一群兵,都是“生荒子”,来了这么个好看的女兵,谁心里不是万马奔腾的?

武卫明上去的时候,转过脸,与我面对,也没看我一眼,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激动,很自然地就躺上了条凳。小宁呢,也大大方方的,一边讲着,指点着,这里,那里,双手该触碰武卫明的身体就触碰,也没见什么扭捏,双手压胸的时候,看上去还稍用了点力。最后,关键的时刻到了,讲到了对嘴人工呼吸。在场的人,别说是兵们,我想,就是连长和指导员,怕是也得好奇,这女兵该如何办?那一刻,全连的人没有一点声音,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女兵小宁,谁都怕自己弄出一点声响。操场突然静下来,房檐上的鸟叫声和墙外街道上的人声,还有隔墙特务连篮球比赛的声音,原来都听不到,现在一下子就放大了。小宁却不含糊,不卑不亢,一只手掐住了武卫明的下巴和双腮,一只手捏住了他的鼻子,把脸凑到离武卫明的脸大概只有十厘米的样子,停住了。停住了后她又把头抬起来,冲着兵们说,记住了,一定要贴紧他的嘴唇,一定是往嘴里吹气,使劲吹,把你吸的一口气都吹进去,然后离开,再吸气,再吹。看明白了么?

兵们都直着眼睛看她的脸,心早飞了,哪里还听她讲什么?静了两秒钟,没人发声,指导员又大着嗓子问了声,看明白了没有?这下兵们回过神来了,可着嗓子齐齐地大喊了一声:看明白了——

那一刻,我看到武卫明的眼睛,他的双眼一直看着小宁,一点都不怯场。我想,他心里一定美极了。

解散以后,连长和指导员要留陈军医和小宁在连里吃晚饭,陈军医却要回军部。连长说,那派辆车送你们。武卫明站得不远,又听到了,向连长说,连长,我送吧,正好我班的车没在库里,刚换了个轮胎,就在那儿呢。连长看了看停在车库外的BJ212,点了头说,快去快回,别赶上命令来了。武卫明说,连长,执行任务得俩人,让文书跟我去吧。连长低声训他,撒泡尿的距离,还俩人。去吧去吧,快点。那时候我也装作磨蹭什么事,没走远。武卫明冲着我摆手喊,文书,走了。

武卫明开车,我坐副驾,陈军医和小宁与连长和指导员互敬军礼告别后,上车坐了后排。陈军医坐在我后面,小宁坐在武卫明后面。我觉得后背和脖子有点僵硬。就听陈军医说,这位战士表现不错啊,配合得很好嘛,原来还是个班长,车子也开得蛮好的啊。武卫明说,谢谢首长鼓励。哦,这个是我们连文书,绰号小秀才。陈军医说,哦?我知道的呀,字写得好嘛。那你就是那个,武,武什么明嘛,是不是?防化连的一文一武嘛,军部里出了名的嘛。好好干,你们都有前途的嘛。我也说了句,谢谢首长鼓励。一公里的路,说话就到了,进了军部大院,拐了两个弯,就到了卫生所。陈军医和小宁两人下车,我和武卫明也下了车,给军医敬了军礼,目送两人进了卫生所。整个行程,小宁都没和我们说一句话。

武卫明是一直绷着,现在剩了我俩,他才兴奋得不行。他提议说,哎,咱俩晚点回去。我说,为什么?一会儿出发命令来了。武卫明说,你傻呀,连长要是心里没数,他敢放咱们出来?我说,那你要干什么?去服务社买东西?武卫明说,一会儿陈军医肯定得走啊,他走了,咱就进去啊。我愣了一会儿,知道武卫明的心思,可是,我看小宁那个态度,根本不理睬我们,进去又能怎么样?再说,送个人的时间,连长是会算的,回去晚了,如何交代?我坚决地说,不进。咱回去。武卫明说,这么好的机会,进去看看老乡嘛。我说,卫明,今天你够本了,还不知足?人家也没理你。走吧。我上了车,挂上挡,轰着油门,看着他。武卫明叹了口气,上了车说,你呀,你这个人啊。也别光说我,你得说咱俩,咱俩都够本了,都得知足是不?你说的也是,今天不光是看一眼,这是看了多少眼啊,行啦,够用一阵的了,演习回来再说吧。

军部终于来了命令,演习延期,战备降级,连队转入正常训练。武卫明又来劲了,星期天,拉着我去军部。这次,小宁的态度倒是有点变化,和我俩说了几句话,武卫明的幽默还把她逗笑了,小安是大笑,小宁是浅笑。浅笑也是笑,把武卫明高兴得不行。临走,因为武卫明说口腔里面有溃疡,小宁还给了武卫明一个小纸袋包的药,是维生素B2。武卫明仍坚守着他的原则,不想一个人偏得,跟小宁说,也给他一包呗,不偏不向。小宁说,他又没说有溃疡,不用。

下来一个星期,武卫明都为了这一小包药歉疚。我都烦了,跟他说,不就一包药嘛,别磨叨了。武卫明说,是咱俩的初恋啊,怎么能我一个人得呢?我说,你恋吧,我不恋。武卫明说,你说实话,她长得好看不?我说,好看。武卫明说,你不喜欢她?我说,喜欢。武卫明说,这不结了。不是初戀是什么?我摇头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啊?跟你说不通。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承认,女兵小宁,真的让人心动。虽说初恋的说法总归说不通,但是单相思到底是真的。下一次去军部卫生所的时候,我也动了点心思,我拿了一本《铁流》,用旧报纸包了,也不背军用挎包,就那么拿在手里。果然,小宁注意到了,她一边配药,一边问,是什么呀?我打开报纸说,啊,就一本书,我爸说让寄回去,他要给他的学生讲课。小宁把书拿起翻了翻说,那,先借我看看行不?我看书快,不耽误你。我说,行啊,你看。

那天回来的时候,武卫明坚持地说,小宁冲着我笑了一下,单冲着我的。我使劲回忆,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冲我笑了。武卫明若有所思,自说自话,哎呀,看来还得是念书啊,女孩都喜欢念书的人啊,念书的人有文化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层呢?我回他说,你这话酸倒牙了,比念书的还酸呢。

下来一个礼拜,武卫明都打不起精神,有天晚上在我的小屋里,他用手来回摸着我摆在小桌上的几十本书说,你说,我就算现在开始看书,那累死也撵不上你呀,再说,以书会友,那是你的事儿了,我再弄,就显得重复了不是?我想个什么法子呢?我看他这个架势,是真往心里去了,那女兵小宁真是把他迷住了,他也真把这所谓初恋当回事了。我觉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我想明告诉他,我虽然也喜欢女兵小宁,但没想,或者说,没敢想跟她怎么样。一是,我们现在是大头兵,还什么都不是呢,谈对象的事早着哪。二是,女兵,又是军部的女兵,那哪是一般的心气儿?心气儿高着呢,我可不想去找那个没趣。武卫明若想来真的,他尽可自己去,我就不陪着了。想是这么想,可说出的话又不能伤了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秋天已经快过去了,中午热,早晚凉爽,辽南的小镇,空气好得不行。

星期天下午,武卫明换了一身新军装,又来叫我。我说,对不住啦,你自己去。看看我这一桌子材料,指导员要给军直连队讲政治课,下星期轮到他了,几个指导员比着来呢,大事。武卫明愣一下,这回没坚持,自己走了。

没大一会儿,武卫明回来了,扔给我一张字条。字条是写在一张处方签上,没抬头也没落款:我去军区医院参加培训一个月,书带走了,回来还你。

女兵小宁的字,写得有点稚嫩,但是挺好看。字条显然是写给我的,我虽说不往那上面想,但心还是热了一下。我说了句,哦,走了。武卫明说,现在,成了你一个人的初恋了。我听他这话,一下子烦起来,提高了声说,早说了我不恋,你想恋就恋去。去,去沈阳找她去,在沈阳百货大楼买一副好看的手套,然后站在军区医院大院里,等她,等她下课,说天凉了,怕她冻手。去,这招管用。

武卫明听了,也不恼,用手点了我说,行,终于了,终于了你。好,就等着你这话呢。我说,什么话?武卫明说,什么话?你这明明是有了想法了,比我还甚呢,我刚说了一句你就恼了,还敢说没恋?我挥挥手说,不跟你掰扯,你走,我还写材料呢。

武卫明就是武卫明,他有他的路数。转天,吃过晚饭,我给全连教了一首歌。解散后,他把我拉到连部房后小树林里面,指着天上的一弯上弦月说,天上月亮作证,咱哥儿俩,从今天起,就不能并肩初恋啦,开始公平竞争,先说好,到什么份上,哥儿俩还是哥儿俩。谁恋到小宁,另一个得为他高兴。我哭笑不得,他的话,永远不通,总是在自说自话。我说,你的话,听上去,透着侠义,可是如果我说,你退出吧,我去恋小宁,你干吗?武卫明说,凭什么呀?说的是公平竞争,谁恋上了算谁的。我叹了口气说,大哥,那可能吗?我还不想为这没影的事,失去了你这哥们儿。你去吧,我从此不见她行吧?我说着话,把那张字条从口袋里掏出来,向他示意了一下,撕碎了,扬手撒了。武卫明见状急了,说,你这明明是赌气嘛,我找你是说正事的,不为赌气。我说,什么正事?武卫明说,到这个份上了,咱俩决斗吧。

我愣了半天,绷不住笑了,说,还说我,是你看小说看多了吧?决斗?咱俩?武卫明认真地说,对,咱俩。你必须应战。我说,在这儿?徒手啊?你别忘了我在特务连有朋友,教过我格斗。还是我上武器库拿枪去?那可是犯军法的,不用斗,我就先玩完了。武卫明说,你别急,我计划都想好了,听我慢慢说。

武卫明的计划是,我们避开各自的强项,选出几个常项的动作,三局两胜,或是五局三胜,让这事有个了断,谁赢,谁与女兵小宁初恋;输的那个,甘心退出。我一听就摇头说,大哥,幼稚不幼稚啊?荒唐不荒唐啊?我不跟你玩。武卫明说,不荒唐,公平。我说,那我现在就输,甘心退出,行不?武卫明说,不行。你要是不玩,我也退出,等于把俩人都毁了,谁跟小宁也好不上。我急得在原地直打磨,说,你这就是逼我了。武卫明说,是。我不想激将法,但我还是说,除非你不敢应战。

都是这个年纪的愣头青,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谁怕谁呀。我应战了。俩人像商量别人的事一样,商定了“决斗”的项目。下来的一段日子,是武卫明给我准备的时间,他说我坐连部一年了,身子骨早软了,他不想欺负我,让我恢复体能。

头一项,万米负重跑。带装备,穿防化服。我是文书,在连部工作,早是不参加军事训练了。连长听说我要跟二排去跑万米负重,乐了,跟指导员说,看到没有,秀才不甘心只文不武,要文武双全啊。好,我的兵,出去更有吹的了。指导员却说,你瞎凑什么热闹?你将来即使留连提干,优势也在文上面,不在武上面,你一年没训练了,当心身子。

我也没怎么在意,当文书之前,都是常训的科目,我也是个尖子兵,算不上什么。看看就到了二排万米负重跑科目的训练日子,我也全副武装,跟上了。结果,我跟武卫明差了90秒,他赢。一比零。

第二项,射击。武卫明是军直部队的射击能手,我呢,当文书的,备枪校枪都是我,子弹堆出来的,俩人是旗鼓相当。到了射击训练的日子,文书本来是保障训练,只管备枪备子弹,可以不打,但连长也知道了我和武卫明在打赌,虽然不知道我们在赌什么,还是想看热闹,默许我上去打。结果,一练习,卧射,我赢;二练习,跪射,我赢。说好是三个练习,我问,还打么?连长说,打,打,精彩呀,训练嘛,就得有这股精神。俩人开始打三练习,立射。不得不说武卫明的体力胜我一筹,打三练习的时候,我的手有点软,他赢。但是射击的总成绩,我已經赢了。现在大比分一比一。

第三项,拆装武器,冲锋枪,盲卸盲装。对我俩来说,这也都是得心应手的项目,看的是现场发挥。结果,也许老天看我们玩得有意思,也来凑热闹,通信员和二排长一起掐表,我俩同时完成,半秒也不差。等于平了一局。

两人都是一胜一负一平,事情没完,差个决胜局。通信员私下里问我,文书,你俩赌什么呀?我说,赌月亮。

还没商量好决胜局打什么项目,命令来了,中午接的命令,半天的准备时间,晚上七点出发,夜行军,进入实战演习区域。那几天正是小宁说的从军区结束培训回到军部的日子,武卫明关键时候还是分得出轻重,没再提去军部卫生所与小宁告别的事,开着BJ212,提前一小时出发,当他的先行官去了。

半个月的实战演习,说过去就过去了,无话。秋天也跟着过去了。在落叶将尽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小镇的营房。回来的那天是星期四,休整两天,星期天的中午,武卫明跟我说,走,去军部。我说,去什么呀,决斗还没完呢,还差一局哪。武卫明说,还斗什么啊,小宁调走了。

我吃了一惊,问他怎么知道的?他也没说。我知道他在警卫连有朋友,警卫连守着军部大院,消息自然多。到了卫生所,只见到小安,小宁不在。小安有点瞬间的不自然,不易察觉,可我感觉到了。小安把《铁流》交给我说,小宁让我把书还你,还说谢谢。我问她,怎么就调走了?去哪儿了?小安说,组织上的事,我哪儿知道。我说,那,无非是周边几个部队的医院吧?要不,调沈阳军区总院了?她怎么会不告诉你呢?小安说,别问了,我真不知道。哎我说你俩是不是老乡?小宁走了,来看我不行啊?

整个过程,武卫明没说一句话。回去的路上,我问他,有点奇怪是吧?他闷着,还不说话。我说,是,挺遗憾的事,可是你不至于吧?早说过是不着边的事,你,对了,就算还有我,咱俩单相思,可这结果,也在意料中嘛。行啦,只当是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吧。武卫明突然站住,说,你先回连吧,我晚一会儿回去,你偷着和我排长说一声。我问他,干吗去?他不说,转身又往军部的方向去了。我猜他是找警卫连的朋友打听去了。

那天午夜,武卫明背着枪来找我,我和卫生员、通信员三人住一间宿舍,他轻轻把我摇醒了,又捂了我的嘴,怕把那两个吵醒,摆手叫我起来跟他走。我穿上衣服,跟他在营房院子里围着墙转。他是班长,要查哨,半夜在院子里转是名正言顺。我是文书,夜里不定期地查哨,主要是查枪支使用情况,也是执行职责。两人就像幽灵一样在院子里时隐时现,只是,转不是为转,是为说话。

武卫明告诉我,女兵小宁是被人“那个”了。我惊着了,差点叫起来。武卫明紧紧掐着我的肩,把我稳住了。又接着说,她值夜班,当班的军医被叫去一个首长家看病,留她一个人看卫生所。进来一个人,先把灯灭了,就把她压在床上,脱她的衣服,她挣扎,后来把药瓶子还是打针盒子什么的弄地上打碎了,夜深人静,咣咣当当的。外面的哨兵和回来的军医,都听见了,等跑进屋,那人早跳后窗户了。小宁就是个哭,还想撞墙,所里让小安还有另一个女兵整天整夜地看着她。

就这么几句话,我听得惊心动魄,那,抓着了吗?武卫明沮丧地低下头,愤恨地说,没抓着,不过,跑不了!我望着天上的月亮说,可惜呀,可惜了小宁。武卫明看了我一眼,说,你说什么呢!这不怪她,小宁还是小宁,她还是她。

军营里出了这样的事,不是奇耻大辱是什么?传说破案了,凶手是周边的一个混混。人们都盼着严惩凶手,可偏偏这时候来了命令:不打听、不议论、不传播。我理解上级怕影响军地关系,可武为明好像不这么看,他说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年底转年初,武卫明要求复员。连长和指导员都不批。连里要送我们俩去军校进修,回来留连提干。武卫明态度坚决,留不住。連长气得骂娘,指导员一声长叹。我问武卫明,早说好一起留下的,啥意思啊?武卫明说,看来你的初恋,就这样了,我的,还得继续。我惊了一下,问他,你继续?怎么继续?武卫明说,我去找她呀。我又惊了一下,问道,你知道她在哪儿吗?武卫明说,总找得着。我小心地问,那,就算找着了,怎么办?武卫明说,什么咋办?娶她当老婆呗。武卫明看我傻傻的样子,说道,找着找不着,我都写信告诉你,咋样?

我还是不能相信,星期天一个人跑去军部卫生所问小安。小安正当班,让我等着。一个小时后,小安下班,带我回她的宿舍,宿舍里有另一个女兵,小安说,我老乡,来给我送家里捎的东西。女兵端着洗衣盆出去了。小安叹了声说,咳,谁让咱是老乡呢,绝密的,千万不能说啊。小宁吧,又寻了一次短见,救过来了,现在好多了。我前面已经被武卫明惊着了几回,现在又被小安惊着了,我问,她现在,在哪儿啊?小安说,地方我不能说,你别问。我急了,说,可是,卫明要找她呢,他坚决要求复员就一件事,就找她。小安也惊了一下,说,啊?他找她干什么呀?我说,你不知道?武卫明一直说小宁是他的初恋,这不把我也捎上了,说是我俩的初恋。小安瞪着眼问,初恋?谁跟谁呀?我知道这事一时说不清楚,就说,反正,武卫明喜欢小宁,懂了吧?小安问,还有你?我躲着她的眼睛说,我吧,欣赏小宁是真的,但我可没往那上想。小安不屑地说,切!还欣赏,知道你会写几句破诗,喜欢就说喜欢,还不承认。我点头说,是,喜欢。小安也点头道,哦,我说呢,你们见天星期天来卫生所,不打针不吃药,我说呢。她又叹了声道,你们这俩老兵呀,想什么呢?按说,小宁是我姐们儿,我不该这么说她,可是,也得让你俩明白呀,告诉你,人家小宁也就拿你俩当个老乡,要不是老乡,连正眼都不带瞅你们的。人家喜欢的是军务处的郑参谋,四个兜的,明白了?

我嗓子发干,抓起桌上的水杯就喝了一口,又问,那,那个参谋,喜欢她吗?小安说,当然啊,小宁,谁不喜欢?

看来还是我想得对啊,女兵,又是那么好看的女兵,那是什么心气儿?我在心里为武卫明鸣了声不平。我还关心另一件事,也算是为武卫明问的吧,我问小安,那,现在那个郑参谋?小安又叹了一声说,还什么参谋啊,小宁出了这事,那人早不见影了。

辽南的雪不多,也不大。送武卫明上火车的那天,飘着小雪花。我俩在站台上,等着车开。觉得是有挺多话,又觉得没话。闷着抽了一支烟,武卫明说,地方我打听着了,离这儿不远,我回家安排一下就回来。我说,你想好了,真要这样?武卫明说,人跟人想的不一样,就说咱俩,也不会一样。那天你一说,可惜了她,我就知道咱俩不一样。我没想到武卫明话说得这么坦率,脸色就有点不自然。他说,没啥,观点不同吧。告诉你吧,她再次寻短见,是为的怀孕,后来把孩子处理了。她不想离开部队,部队答应了,把她留下了,只是换个地方,可是,咱驻军才几个县城,多大个地方?这种事,不用风都传得出去。你想,她这样子,背着这么个名声,哪个男的会要她?就算她找了个不知情的男人,要是那男的发现了她的身子不是那个,处女,她怎么办?还能抬起头吗?她日子怎么过?

我到现在才慢慢听明白了,才算是知道了武卫明的想法。我小心地问,所以?武卫明坚决地点头说,对,所以,我得娶她,我不觉得她可惜,一点都不,她还是她,是我的初恋。我得找到她,告诉她这个话。然后,娶她。

【责任编辑】  陈  曹

作者简介:

祖阔,曾插队、当兵。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喧城》、小说集《等你到秋风萧瑟》等。曾获长白山文艺奖、东北文学奖、吉林文学奖等。现居长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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