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拳师
2019-11-22傅菲
傅菲
“六叔,六叔。”我还在睡觉,就听到楼下有人喊我了。我摸摸枕头边,摸出一块手表,眯着眼看看,才六点半。我站在窗户边,应了一声:“这么早。等一下,我穿衣服。”叫我六叔的人,全村只有一个。他比我年长,每次叫,我都向他作揖:“你这是折煞小弟我啊,我得喊你一声大师傅。”我裹了一件大衣,咚咚咚跑下楼,说:“孔师傅,这么早啊,我还在睡觉呢。”
“四十多年的习惯,改不了,睁着眼睛睡在床上,很难受。”他拍拍黑色呢子大衣上的水珠说,“铜棒在深圳四年了,我还没去过深圳。”
“我也十几年没去深圳了。深圳隔了三年没去,就不认识,变化太快了。”我说,“你到了深圳,可别叫他铜棒,叫他大名少更。”
“这个知道,怎么说,他也是一个老总了。”孔师傅站在屋檐下,望望天,又望望我,说:“我们坐第一趟高铁去,还要在广州东转车呢。”他老婆桃英拎着一个大挎包,坐在我厅堂,逗趣自己老公,说:“第一趟车要九点多,这么早去,也是在车站坐,把你六叔这么早叫起来,不像话。”
“我们是自己人,哪需要这么多顾忌。”孔师傅说。铜棒是孔师傅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在一家地产企业工作,从营销员起步,干了四年,干到了总部部门经理,年薪过百万,也是我枫林出去的第一个职业经理人。孔师傅很自豪,我也感到很自豪。在博士生多如牛毛的深圳,一个本科生能干到这个全国名企的中层职位,确实很优秀。
“是自己人,洗洗涮涮,吃个早点,也差不多。”我说。孔师傅是我一个远方亲戚,他一直按辈分叫我六叔。他儿子在深圳订婚,他高兴。我作为男方代表,一起去,我也高兴。
在饶北河一带,孔师傅是个无人不晓的人。孔师傅是大家对他的尊称,枫林人,姓吴,名俊义。在年轻时,他爱替别人出气,好打不平,大家叫他孔师傅。他的本名,倒被小辈人忘记了。他是个没有师傅的拳师。他十五岁的时候,突然决定不上学了。他要练武,看了《少林寺》,这个念头像土豆一样发芽。他不和任何人商量,从学生宿舍卷起棉絮草席,挑起木箱,回了枫林村梨花山。《少林寺》在小镇电影院上演了八天,一天三场,他看了二十四场。电影票一毛钱一张,他没钱买票,从戏台后面的窗子爬进去看。
梨花山只有三五户人家。他父亲用竹稍抽他,他也不去学校。他父亲责骂他:“你这个中了瘟的,还有半年就初三毕业了,你也不想想以后干什么。”俊义说:“练武。”父亲用棕绳把他吊在树上打。父亲打,俊义咯咯笑:“挨不了一身痛练不了一身武。”父亲也气呼呼地笑:铁钉烂在锈里,你好自为之。”
村里有一个瓦厂。挖出来的胶泥,牛踩烂,割成方块。一个方块胶泥有八十来斤重,手工抱起来,往石板上摔,摔得面团一样柔软,切成小块,贴在瓦桶上制瓦。一块胶泥,摔十来次,会彻底挤压出泥里的空气,有了泥胶的黏合性和柔性。俊义到瓦厂干了摔泥的事。“砰——叭,砰——叭。”泥摔在石板上,清脆铿锵。他蹲马步摔,摔一下,“哈”一声。
从瓦厂到梨花山,有四公里,一天来回跑四趟,憋足了劲跑。跑了半年以后,他腿上绑沙袋跑。沙是铁沙,在饶北河沙滩,用磁铁吸,装两袋,一袋五斤。
四公里的山道,有三公里的斜坡,在峡谷弯来弯去。他的脚步像两根粗壮的原木,奋力摆动的双手如划龙舟的双桨。一路跑四公里,去瓦厂做事。他摔泥摔了三年,跑了三年。跑起步来,他像哪吒,风快云快,耳朵生风,头发毛竖起来。一个月跑烂两双解放鞋。晚上他还跑,村前有直线公路,来回跑,三十公里。有一次,他想知道自己到底能跑多远,在车站,和客车一起出发,往德兴跑。砂石公路,车子跑不快,车到了德兴,他也到了德兴,足足跑了四十五公里。
做了一年工,他用积下的工钱,买了一台二手放像机。看录像是他唯一停下来的时候。他买来《霍元甲》《陈真》《再向虎山行》影带,一遍一遍看。他击沙包练拳,炒铁沙练掌。他的身子一天天鼓起来,鼓得像个石墩。山坞有一个池塘,塘边有一棵老梨树,梨枝盖住了半圆形的空地。空地深埋了九个木桩,架了一个乌饭木单杠。梨树上,挂两个沙袋。早上,他在这里练身。练完身,他唱:
少林,少林
有多少英雄豪杰都来把你敬仰
少林,少林
有多少神奇故事到处把你传扬
精湛的武艺
举世无双
……
每次吃饭,他妈妈都心疼粮食:这么能吃的人,家里怎么也种不出这么多粮食啊!俊义一餐吃半饭甑饭,端钵头盛饭,门槛蹲一会儿,一钵头饭便没了。
但俊义从不生事。不生事的人,也有打架的时候。
村里有一个杂货店,卖烟酒,卖水泥,卖化肥,卖米面,卖草纸,卖油盐醋及其他日常用品。店铺有五间,货物一码一码。杂货店有一台电视(全村六台电视机),晚上摆在院子里放,供邻居一起看。每天看电视的人挤满了院子。《射雕英雄传》《楚留香》《天龙八部》《上海滩》,轮番播放,一个晚上四集。老板娘四十多岁,人缘好。她老公是个瘸子,在镇里修钟表,一只脚骑自行车,早上去傍晚回。一次,店里来了三个穿花衬衫的年轻人,烫爆炸头,穿牛仔裤,一个靠在柜台边,另两个开货架上的汽水喝。俊义在买化肥。红花蓝底衬衫年轻人靠在柜台,拿出一本账簿,说:“老板娘,对一下账,这个月销了几箱啤酒。”老板娘说:“啤酒没卖出几箱,你这个抽头太高,我哪有这么高的利润呢?”
“我就是要‘陆羽泉退出镇里,他不给我们代理,谁也别挣‘陆羽泉的钱。”
老板娘说:“一瓶啤酒赚一毛五分钱钱,要给你一毛,我们还做什么生意呢。”
“就是逼你不要做啊,做了也是给我做。”红花蓝底衬衫说。
俊义斜眼看看三个人,又看看老板娘,说:“老板娘交了工商税,你们凭什么收钱,死人骨头要不要收啊。”
红花蓝底衬衫说:“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抢嘴的,可以教训教训,老子说交多少就交多少,一个銅壳子也不能少。”
“你是谁老子,说清楚一点。”俊义说。
“是你老子,怎么样。抢嘴的,就是找死的。”
俊义一巴掌扇下去,红花蓝底衬衫蹲在地上。另两个人吐出汽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红花蓝底衬衫抽出水果刀,捅俊义的脚。俊义手上的汗巾抽下去,抽在手肘上,往上一拉,红花蓝底衬衫倒在地上,叫:“手,我的手!”
一个人手断了,另两个人野兔一样跑了。
傍晚,梨花山来了十多个年轻人,骑摩托车来,一路呜呜呜。领头的,穿花汗衫,说:“下午是你打伤他的吗?”红花蓝底衬衫绑着吊带,紧贴在领头身后。
“是。”
“为什么打他?”
“他称我老子。”
“那我称你老子呢?”
“我也打。”
“我是你老子,你个龟儿子。”
俊义坐在石磨上,背靠梨树。石磨边有一根扁担。他操起扁担,打在领头的右边肩胛骨上。领头当场瘫坐在地,左手抱着右肩胛骨。他没料到俊义真敢打下来,毫不手软。俊义说:“谁动手,谁残在这里。你这个痞子头,是哪里人。你们要动手,肯定手断脚残。”十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动手还是不动手。领头的喊:“还不动手啊,等到什么时候。”
一根扁担,干倒七个,其他人魂飞魄散,拔腿就跑,摩托车也不要。
领头的是临湖人,是个大痞子,坐在地上,一直呻吟,唉哟唉哟。右肩胛骨大面积粉碎,成了撇手。小镇再也没出现过他。
“俊义一个人打倒七个,是我们村里的霍元甲啊。”全村人一下子知道了俊义拳脚很厉害。镇里的年轻人,一下子知道了枫林有一个叫俊义的人,剃个板寸头,大手大脚,像个鲁智深。瓦厂经常会有陌生的年轻的人,停下自行车或摩托车,问一声:“谁是吴俊义啊?”俊义头也不抬,继续摔泥巴。
古城山下,有一个石灰厂,厂长叫徐瑞安。徐瑞安在小镇里算第一批四个“万元户”中的一个,名声很大。他二儿子,比他名声更大,叫庆水,二十多岁,外号叫锄头。锄头名声响,是因为他胆量大,练过几年武,镇里没有他不敢捉弄的人。胆子最大的一次,是派出所开到他村里的吉普车,被他翻到鱼塘里。他的村,叫钱墩,和枫林隔了三里地。突突突,他骑一辆旧摩托车,常到枫林玩。枫林街边有一条水渠,一米宽两米高,水半深,用于灌溉水田,也便于妇人洗衣服。街边的大人,喜欢蹲在水渠边,抱一个碗吃饭喝粥,三两个人蹲在一起,边吃边闲扯。锄头骑摩托车过去,慢下来,冷不丁,把蹲在水渠边吃饭的人,一脚踹下水里。看见人落水了,锄头哈哈大笑。落水的人浑身湿透,从水里露出湿淋淋的头,见是锄头,也只能翻出眼白,愤愤地说:“你这个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
有一次,是严冬了,街边的人吃过了晚饭,抱一个火熜,坐在水渠边,几个人喝茶谈白。锄头来了,在埠头边的桃树下停了下来,摸出烟,一人散一支。接了烟的人,把烟戳在火熜上点火,锄头把点火的人推到水渠里。点火的人,哪会想到这样的恶作剧发生呢?人从水渠爬上来,拖住锄头的摩托车,说:“灶神都上天了,你怎么还不上天啊。”锄头一下子发作起来,说:“你是不是想把我当祖祭了?敢这样咒我?”啪啪啪,锄头甩了十几个耳光过去,把落水的人鼻梁都打断了。落水的人满脸血,仰着脸,骂:“你是要草席卷了上山,野狗刨坟。”锄头解下皮带,举起来,抽下去。
皮带没抽到人身上,被一只手截住了,一把抓住,用力往外一扯,抽皮带的人落到了水渠里。锄头从水里站起来,厚厚的黑呢子大衣像一件水淋淋的蓑衣裹在身上。锄头抓住柳树的根须,爬上来。截住皮带的人,用皮带狠狠抽下去。锄头又落进水里。锄头十几次想爬上来,都被抽下去。严冬,水冷,锄头冻得瑟瑟发抖,筋疲力尽。在水里熬了半个多小时,锄头爬起来,说:“鸟窝大的枫林,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翻过派出所吉普车的,我们脱了衣服,单挑一下。”
抽打锄头的人,正是俊义。两人开始摔跤,锄头扑上来,被摔倒在地。摔倒了,锄头又站起来,继续摔。摔倒了十三次,锄头再也站不起来,赤裸上身,躺在地上,说:“我是条落水狗,你打吧,狠狠打吧,我不怨你。”俊义用破棉袄把他裹起来,扛着他回家。徐瑞安见了满身乌青的儿子,对俊义说:“小兄弟啊,我这个儿子,我教不了,你打得好,你不教训他,他以后挨枪子都说不定。”
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饶北河流域习武之风鼎盛。各个村子,多有习武之人。习武的人,大多是十五六岁的小年轻。武师一般来自上饶县煌固镇、乐平县官庄镇、玉山县樟村镇、江山县廿八都镇。由朋友介绍,来到村里,耍一套拳脚,找一两个人比试一下,开始收徒,正月腊月教徒。
徒弟交五十块钱作拜师费。村里有一个旧祠堂,无人入住,便成了习武的地方。师傅一般剃平头,留胡须,眉毛粗,穿短襟褂,说话声音洪亮。似乎有一个规矩,一年,村里只有一个师傅收徒。有的师傅接连来两年,有的师傅教了一年便再也没了音讯。收徒也没什么仪式,供了拜师费,给师傅端了茶水,算是入了门。有教地躺拳、狗拳、岳家拳,也有教杨家枪、八卦棍。师傅走了,徒弟也很少坚持练习。有的人,来了什么师傅,学什么,师傅走了,又全忘了。一个叫烂头的人,是石灰厂砸石工,臂力腕力惊人。他说,来的师傅都是花架子,摆两套套路,猴子一样转来转去,好看不好用。有人把烂头的话传给授武师傅。授武师傅也难得搭理,说熊走熊道,虎走虎路,谁看见过熊和虎打架。
授徒是秘密的,不能让外人看见。在祠堂,到了习武时间,关大门。烂头是个难缠的人,喜欢看人出丑。祠堂大门是厚木大门,厚铁条封边,门轴包铜,铆钉半斤重一个,半边门板有三百多斤重。武师收拾好了包裹,入住了,清理了床铺茶桌,扫了地面,开门收徒。这时,烂头把门板从门框里脱下来,靠在侧边门墙。烂头靠在另半边门上,看着武师。武师都是江湖人,明白烂头的想法。有本事的师傅,一个人把门板上回门框,请烂头喝茶。没本事的师傅,坐到天黑,等烂头走。
来过一个武师,让烂头心服。武师五十来岁,不教拳不教腿不教枪。武师是官庄人,矮小,青皮铁骨,颧骨暴突,像个二郎神。他舞板凳。板凳上了武師的手,虎虎生风,密不透气。他舞板凳,向他泼一碗水,水不沾衣。
俊义也去祠堂看武师,坐一个下午,但从不拜师。
有一年,村里来过一个武师,三十出头,普通南方人的个头,嘴唇有一条刀疤,穿一双圆头布鞋,腰板笔挺,目露精光,不善言辞。授武两个月,收一百块钱拜师费。烂头也去看,嘻嘻嘻,笑,说:“师傅就一百来斤重,收得了这么高的师傅钱,还得看看值不值。”武师说:“吃饱猪食,天天睡,一天长一斤。”
烂头说:“我们掰掰手腕怎么样。”
师傅说:“好啊。”
摆开八仙桌,掰手腕。掰手腕,烂头从来没遇过对手。烂头说:“我输了,你得请喝酒。”
拉开架势,烂头腕力还没发上来,人就瘫软在桌子底下。
边上的人起哄,说,烂头,你是不是迷子,你是武师请来的吧。烂头看看四周,叫:“快去叫俊义来,俊义试了就知道。”
过了三天,村里人知道,这个武师叫羊鼓,擅长散打,会硬气功,曾在侦察兵连服役五年。小年那天,俊义把羊鼓师傅请到家里吃饭,过小年。他们喝了一个晚上的酒,谈了一个晚上的武功。他们成了朋友。
枫林村早年出过武师,叫余英天,被人尊称为老余师,习戳脚。戳脚相传为宋代道士邓良所创,源于“玉环步鸳鸯脚”之定式“戳丁步”。老余师武术为世代家传,他无后,戳脚一脉在村里断了。民国期间,饶北河两岸村子大械斗,老余师赤手空拳击溃十八人,自己毫发无损,令村人自豪几十年。村人外出办事,被问:你是哪里人?村人不说自己是枫林人,说:和老余师同村的。
饶北河上游岸边村子有大族,洲村有周、张大族,车边有王大族,钱墩有徐、方大族,姜村有姜大族,郑坊有徐大族。枫林村人口少,杂姓族居,山多地窄,常被外村人欺压讹诈;因灌水、伐木、开路,也常与外村械斗。受欺的人软弱,使欺的人恶劣,这种秉性会遗传。受足了欺负的人会教育后人:一定要习武,拳头要硬。便有人秘密拜师,秘密练武,从不对外张扬。我奶娘一家人便是秘密习武的人。奶娘一家住在山坳,单门独户,每天晚上关了大门,在厅堂里练武。奶娘从不告诉我习武之事,待她全家搬离,去了沙溪,奶娘对我说:“你要练武,找你爹,你爹的拳脚很厉害,一拳砸烂八仙桌。”
我有一个亲戚,是小学教员,喜欢练拳脚,喜欢和武人结交朋友,喝酒找乐,用嘴巴切磋武术。亲戚端起了酒碗,不知道下桌。有一次,他来我家,问俊义住哪里?去访一访。我父亲是个直白人,说:“你找酒喝,我有,你去切磋手脚功夫,就免了,别人是三脚猫,你是三脚猫不如。俊义是什么人?一掌下去断三根窗户档(窗棂),你排沙骨(肋骨)硬还是窗户档硬?你有几根排沙骨?”
亲戚讪讪地笑,说:“哥郎,你说话够直白的。”
我讨厌这个亲戚。他儿子十七八岁,来我家,动不动耍两路拳脚,一边耍一边吼吼叫。我邻居水清烦他儿子,把他儿子拦腰截到水埠,往水里浸,说:猫咪上树,以为老虎死了,蚯蚓爬了两尺,以为自己是蛇。
当然,饶北河流域,名头最响亮的武师,是华坛山中学的郑予。他是一名体育教师,上饶市人,江西师大体育系武术专业毕业。郑老师练散打,也练十八路谭腿。郑老师三十出头,吃饭也扎马步。郑坊有几个传统武术的高手,都和郑老师交过手。交手的地方,在华坛山中学对面的河滩上。这里开阔,河滩四季牛筋草葱茏。交手之前,下个战书,当面递交。战书写得文雅,儒气扑面。交手以三招定输赢,交手后,输家在镇里摆一桌酒席,算是请客,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结个朋友。
其实,郑坊一带,武师也就那么几个,彼此的底细也比较熟悉,彼此谦让客气,也没什么可交手的。村里的几个后生怂恿俊义下战书,和郑老师交手。俊义还是个小后生,腼腆,哪有这个胆量和想法。
俊义却因此萌生了一个念头:拜郑予为师。他去了中学。郑老师在操场一个人打籃球。俊义对郑老师:“郑老师,我想练武,拜你为师。”郑老师上上下下打量他,说:“你干什么事的,这么厚壮的身板。”
俊义说:“瓦厂工人。”
“你练过武?”
“没拜过师,自己练。”
“你拳头像个大铁锤。”
“骨架粗,力道不大。”
“你打我一拳,试试。”
“不敢。”
“有什么不敢,来试试。”
俊义低着身子冲过去,郑老师一脚踢过来,俊义滚在地上,拦腰抱住了郑老师。郑老师怎么摔,也摔不开俊义。俊义的手,像一个收紧的铁圈,箍在郑老师的腰上。郑老师往前翻一个腰身,俊义摔了出去,但手还是箍在腰上。
“你的截力,是我见过最大的,你可以截三百斤重。”郑老师说。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截几斤重,每天摔泥,一抱烂泥,差不多一百五十斤。”
“你练过什么拳?”
“没有拜过师,自己练,练过散打、咏春和地躺拳。”
“你力气大,筋骨刚硬,下身再练练梅花桩,你就比我强了。你还可以练练太极,刚柔相济,会更好。”
这是第一次被武师高人评价,回到村里,俊义很是激动。
村里有七八个年轻后生,跟着俊义习武。梨花山多美,晚来的春风催开白艳艳的花,在山坞里,一天天白。山坞是个夹坳形,坳两边有上百株梨树,遂名梨花山。
过了两年,俊义的朋友羊鼓写了一封信来,叫他去温州,说温州人重文尚武,经济发达,到处都是鞋厂五金厂,有几个厂老板,很喜欢武术。俊义应约去了温州,传授武术。他是村里第一个去温州的人。他们只教授老板或老板家人,单独教,一对一,老板出差,需要陪同去,一天两百块,包吃住。
授武三年,俊义在温州一带很有声誉。枫林人便拜托俊义,在温州介绍工作,进厂做事。几年下来,村里有两百多人去了温州,有的做油漆,有的做木匠,有的做车床,有的做纽扣。
第四年,俊义带了老婆回来。他老婆叫桃英,是常德人,高高瘦瘦,走路生风,嘴巴很甜。
第七年,俊义又回到了村里。温州枪支泛滥,没几个人会练武了。拳头再厉害,也没双管猎枪厉害。
回村里,俊义小孩已三岁了。小孩长得结结实实,是一副习武的好身架,邻居给他取了小名,叫铜棒。
村委会主任见俊义闲在家里,只种两亩田,便对俊义说:“你要不要来村里做事?你在年轻人中间有号召力。”俊义说:“我打不开嘴巴说话,粗人一个,磨不来嘴皮子。”
“村里的事,可做的太多了。年底了,收水利费、农业税,很多家收不上来;门前修路摊派的钱,三年了,还有二十多家没收上来。村里想在太平山种五百亩果园,地征不上来。”主任说。
“水利费和农业税,平均一亩交两百三,修路摊派到成年男丁头上,一丁三百,按我家里算,我家差不多交一千五出头。这是一个劳动力的半年收入,单纯种田的人,谁家也负担不了。村里交这个水利费,没道理。水是天落下来的,又不打井又不抽水泵,村民凭什么交呢?我自己对这个事都理解不了,我也收不了这个钱啊。”俊义说。
村主任在俊义家喝了半碗茶,就出来了。他出了门,嘴巴里嘀咕着:“有好不识好,有相不识相,有两下功夫,觉得自己是山大王。”
俊义在厅堂壁板挂了一个蒲草袋,蒲草袋塞了核桃。俊义从袋里摸了个核桃,捏在手上,转来转去。俊义对桃英说:“铜棒要好好读书,没读到书,人不如狗。”桃英说:“你以前不是也要孩子练武吗,怎么又改变想法了。”俊义说:“练武不如练毛笔字。”
饶北河有细沙,细细晶莹,不含泥。细沙拌水泥浆,抹墙,过两年,墙面的水泥白渗出来,甚是好看。俊义在河滩边围了一大块荒沙滩,平整,搭了一个茅棚,买来转轴机,做水泥管道。俊义做的水泥管道、水泥盖板,德兴和乐平的人,也舍近求远来买。他的水泥制品,沙质好,水泥标号高,钢材粗。一般人做不了水泥管道,因为一个水泥管道至少上百斤,两个人才能抬起来。俊义拦腰截起来,一个人晾晒,一个人给货物上下车。这是个重体力活儿,但收入可观。水泥管道有各种型号,供人选择。他的黄土狗,蹲在茅棚下,吐卷着舌头。
有一个叫捞梨仔的人,早年俊义带他去了温州。捞梨仔在厂里吃不了苦,跑去赌场看场子。他头脑活,很会经营人事关系,为人大气,说话讨人喜欢。场子看了三年,他不看了,一门心思找公安部门的人做朋友。片警、派出所、看守所、局机关,没有他不熟的人。在温州的上饶人少说也有三万,开餐馆,做手艺,各色人等都有。最多的一群,便是看场子,赌博。这是一群生事端的人,不是打架,就是放炮子(放短期高利贷),也常被派出所抓去,拘留什么的。人一抓走,捞梨仔马上会接到电话:×××被×××派出所抓走了,一起抓了三个,在×××宾馆抓走的,你去一趟,保出来。
每个月,捞梨仔要保十几次人。只要是饶北河以北的人,在温州出了治安的事情,都请捞梨仔去保。捞梨仔去签字,人就放出来。
捞梨仔在瓯海开了赌场。赌场没有固定场所,流动的,晚上赌,一个晚上两场。歇了一场,换个地方,临时通知赌客,专车负责接送。开了两年,捞梨仔收入过千万,在小镇里也成了呼风唤雨的人。饶北河上游四个小镇,凡派出所解决不了的事,所长便给捞梨仔打电话:“吴总啊,什么时间回家啊,好久没一起喝酒了……”再麻烦的民事纠纷,捞梨仔都能解决——没有人不给他面子。乡民可以不去乡政府办事,但不可能没纠纷,万一有个大纠纷,还得找人解决,千条麻绳一个结。解这个结的人,就是捞梨仔。不能把解结的人得罪了。
过年回家,捞梨仔开一个车,后面跟着四五个车。捞梨仔坐哪儿,身边有五六个穿黑皮大衣的人围着。捞梨仔车子后备箱里,有三个箱子、一个白布袋。一箱软中华一箱茅台一箱五粮液,白布袋包扎了三十万现金。这是每天都预备的。他发烟不是一根一根发的,而是一包一包,或一条一条。捞梨仔见俊义做水泥管道很是辛苦,说:“兄弟,你去温州吧,你做这个事,太辛苦,我们一起打天下,有我的,就有你的,怎么说,我也算你半个徒弟,没有你带我去温州,我还在枫林撿大粪呢。”
“老弟兄,话不能这样说,钉子戳破鞋跟出头,笋破土成了毛竹,你搁在哪里都是要破土的。你看,我的手指又粗又短,指甲都不长;你的手指,梨肉一样,指甲细长。什么手做什么事,我还真做不了你那个事,有一天,我这个营生干不下去了,我再跟你讨条活路去。”俊义摊摊手,说。
俊义还是每天练拳脚。一个人在梨花山打沙袋,在单杠上拉上拉下。枫林人不怎么重读书,重手艺。孩子初中毕业,便鲜有上学,学一门讨生活的手艺,外出做工去了。正月腊月,再也没有武师来村里了。已无后生去梨花山了,他们去温州,去义乌,去慈溪。不愿去学手艺的人,跟捞梨仔去温州,看场子。
在铜棒考上高中那一年,也就是2008年,捞梨仔的赌场被温州市公安部门抄了窝,以组织赌博罪被判刑十三年,非法所得全部上缴没收。他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扔下两个孩子跟爷爷住瓦房里。俊义特意去了一趟温州,去探视捞梨仔。回来之后,他很是难过,自责地说:“捞梨仔学了两年的拳脚,没走正道,我把他带到温州去,没想到,他会进了牢房。”
桃英去了县城,给孩子陪读。这是俊义的意思。他明白了,再厉害的拳头,不如胸中有墨水。桃英在县城租了房,餐餐给孩子烧饭。俊义还是做水泥制品。晚上,他在村小学操场给二十几个上了年龄的人教太极拳。村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患有痛风、腰椎颈椎病、肥胖症、心脑血管疾病等疾病的人越来越多。妇女穿条灯笼裤,在小广场跳大妈舞,摆着手晃着腰,大汗淋漓。几个七十多岁的男人,听说打太极可以养性养气,便跟着俊义学太极。学了几个月,老人感觉手脚灵活了很多,在村里说:“孔师傅的太极好厉害,练了两个月,腿脚不麻痹了。”每个月,练太极的人,都要多几个。“孔师傅”,这样被人叫着,他很受用。他去教太极,风雨无阻。若是下雨,大家在教室走廊练。俊义还去镇里服装厂家定制了白衫白裤,一人两套。这是他送老人的。白衫上印了一行红字:“枫林村老年太极队”。
【责任编辑】 陈 曹
作者简介:
傅斐,1970年生,江西上饶广信人。乡村研究者。散文常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花城》《天涯》,收入百余种选本。著有《河边生起炊烟》《我们忧伤的身体》《木与刀》等散文作品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