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人的童年
2019-11-22邓浩权
邓浩权
女儿驾驶着儿童电动小跑车,回过头来问爷爷: “爷爷,你们小时候玩什么啊?”
爷爷给女儿收拾着玩具,咧着嘴笑道: “爷爷那时候天天玩泥巴。”
女儿听了很羡慕,眼睁睁地看着花坛里的泥巴。女儿喜欢捏弄泥巴,但我们认为泥巴太脏了,不愿给她玩。女儿哄着爷爷道: “爷爷,我也要玩泥巴,我们一起玩泥巴,好不好?”
那时,女儿只不过是三岁孩童,并不懂得玩泥巴和玩泥巴也有天渊之别。
老父亲出身贫苦,十多岁就到田地里赚工分。所谓的 “玩泥巴”,就是刨土种地,挖石搬泥,在泥泞的土地里挣口饭吃,其中的艰辛苦楚无法言说。烈日黄土,风吹沙扬,活重人瘦,这种日子跟所谓的“玩”完全沾不上边,也谈不上任何的乐趣。生命给了他童年,可生活没有给他品尝童年的机会。
我比老父亲幸运,有一个完整的童年。虽然我的童年夹杂着许多过于成熟、沉重的思考,但也幸运地保留着一些彩色的记忆,虽然并不多。偶尔回忆起几个片段,咀嚼片刻,回味半晌。
上世纪80年代初期,得益于香港的亲戚,我家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每逢夜里,大人们从土地里工场中回来,男人三五成群地蹲在街上闲聊,女人把洗衣盆往家门口一放,蹲坐着洗衣服。孩子们在街头巷尾疯跑,跑进这家跑出那家,根本不需要敲门打招呼。大概黄昏时分,有一群外来知青就在我家门口徘徊游荡,等待我家打开电视。只要电视一开,门外的知青们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拢起来张望。当时,掌握着电视开关大权的我,感觉自己分外重要,不可或缺。这样的日子似乎延续了颇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某天那些知青突然都不见了。
总是看电视,也会被大人骂的,所以我们也会找些东西玩。街上捡的废铁钉、彩色的火柴盒、形状古怪的木柴头、特别坚硬的石子儿……都会成为我们的宝贝。初中时,我阅读 《汤姆·索亚历险记》,发现主人公汤姆的宝贝竟然是 “破口琴、蓝玻璃片、纱管做的大炮、开不了锁的钥匙、半截粉笔、一个酒瓶的玻璃塞”,知己之感油然而生。原来,不管美国还是中国,一街之隔还是重洋之远,童年都是如此相似的。
其实,我们小孩最喜欢玩的还是一堆黄泥。黄泥堆在我家旁边,好久没有人动过了,或许是建房子剩余的,或许是储备来建房子的,反正没有成年人管它,任它风吹雨打,任它泥泞一路。每次下雨过后,黄泥堆喝足了雨水,坚硬封闭的外壳打开。我们掏出黏黏的黄泥土,捏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在动物身上插上各种各样的青草,把动物装扮成神兽。记得那个年代,香港关礼杰版的 《蜀山奇侠传》风靡南粤地区,孩子们最渴望拥有一只剧中的神兽,正所谓 “神兽在手,天下横走”,这也是少年的武侠梦。可我比较理智,觉得神兽什么的终究虚幻,还是战斗机比较实在,只把黄泥捏成战斗机。我们把捏成各种玩具的黄泥放在青石板上晒干,拿着彼此的 “神兽” “飞机”对碰,看谁的厉害。这游戏,往往是邻家的一位穿开裆裤的小弟胜出,他不会捏黄泥,只拿着一块砖头乱砸,谁都比不过他。
我家的屋后有一片荔枝树林,放学后,我经常去捡荔枝叶。那时,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火的。农家人也舍不得买柴,割禾打谷剩下的禾杆子晒干了可以烧,路边捡的木头也可以烧,建屋子留下的粘满了水泥渣的木块也可以烧,我家屋后的荔枝树林自然是天然的大柴火场。放学后,我拖着个箕畚,拿把小铁钳,就去捡荔枝叶。听着鸟鸣,时而斜躺在歪斜的枝干上,时而捡几把树叶,时而看着荔枝胡思乱想,日光也渐渐西斜,夜色缓缓降临了。煮饭时,我把捡到的荔枝树叶塞进炉灶口,烧出幽蓝色的火光,袅袅炊烟从烟囱轻盈舞出,静静地飘往四野。
至于其他的记忆,也没有多大的趣味了。年幼的我,想的问题竟然有些成熟。我经常思考怎样才有钱继续读书,将来怎样才能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等等。童年但凡沾惹上了过于现实的思考,虽仍是童年,但也不见得有童趣了。
人们常说,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会希望在孩子身上实现。或许,这是真的。等到女儿出生后,我希望她拥有一个充满童趣的童年。那时,我的工作已经越发地忙碌了,经常加班至十一二点,有时候深夜一两点还在工作。这种没有时间陪伴孩子的愧疚感,更加加深了我对女儿的宠爱。
我到市区出差,看见儿童玩具店有一辆儿童电动跑车。那火红色的车身,精美的花纹图案,相对澎湃的动力,让我爱不释手,我花了半个月的工资买回来给女儿。妻子曾经调侃我,说女儿是我前辈子的情人,这辈子的贴心小棉袄,我特别宠女儿。
我心里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希望女儿的童年比我更有色彩。
同事的孩子在学钢琴,女儿听得多了,看得多了,也跟着学钢琴。我们给她报了钢琴培训班,周末送她去学习。但练钢琴是个难题,家中没有琴,只能送到琴行去练。每天下班后,妻子马不停蹄地送她去练琴,奔走于单位和琴行,妻子和女儿都累瘦了。我们思前想后,狠狠心,买了一台钢琴,免去了奔波之苦。
后来,女儿要学跳舞。每周,我花两三个小时送女儿到市区学跳舞,再花三个小时等待,持续了三年。开始的时候,每周能够逛逛市区,还是挺高兴的,但三五回之后再没有任何乐趣。这三年,倒是让我把市区图书馆逛了个够,把馆里的图书好好地翻了翻。每回,女儿学完舞蹈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很是疲累,一上车就睡觉。看着女儿熟睡的甜美样子,我就决心要坚持下去。到家了,我才满怀不忍,轻轻叫醒女儿。
虽然女儿的钢琴不见得很出色,舞蹈也学得平平,但我看到她听到音乐时会轻轻打着拍子,看到她能够做出一字马,看着她越长越高,心中很是满足。有一天,女儿跟我炫耀说: “爸爸,体育老师说我的肺活量是全班最好的,因为我经常跳舞。”我听了,竟然觉得这几年没有白费,颇为安慰。
然而,之后的一件事,让我对童年又有了更深的认识。那年暑假,我们夫妻排了一下时间表,暑假开始的两周女儿要钢琴特训,七八月之间要舞蹈考级,八月中下旬我们要加紧备课准备上班。我们俩对这个安排很是满意,觉得既兼顾了女儿的学习,又不耽搁工作。但女儿看了看安排表,当时就默默不语了,晚上终于忍不住哭了: “爸爸,妈妈,怎么都是去跳舞练钢琴的,学完钢琴跳舞还要提前学语文数学,你们不能够陪我出去玩一下吗?”
刹那间,我突然明白自己长久以来似乎忽略了些什么。我们关心女儿的学习,也希望她在学习之外能有特长,但我们却忘记了,童年最需要的是父母的陪伴。不是在窗外看着她练钢琴,不是在室外等着她跳完舞,而是参与到她的生活学习中来。
那天晚上,我才明白,相比于父母的无私付出,孩子更需要父母的陪伴。女儿的童年虽然丰富多彩,十分充实,却也有属于她的童年遗憾。
从此以后,我们更多地参与到女儿的生活中去,更注重和女儿的情感交流。有时候,我周末要到市区参加培训,就开车把她们带上。我去参加培训班,妻子带着女儿逛街;中午,我们一家三口美美地吃午饭;饭后,我继续参加培训,妻子带着女儿继续找节目。这样虽然折腾,但一家人相处的时间更多,也有更多的共同回忆。
记得有一回,女儿在市区的舞蹈班要进行汇报演出,那是重要的毕业汇演。当时,我有一个重要的课题需要结题,在第二天上班前,必须拿出一份高质量的课题报告。女儿很体贴,让我专心工作,不必去看她的表演。但我知道,她还是很希望我能够参加毕业汇演的,因为之前的每一年,我都不曾缺席。权衡之下,我们商量出了一个办法:我们一家人在舞蹈中心附近的酒店住下,我专心在酒店里写课题报告,妻子带着女儿去彩排化妆。到了晚上汇演的时候,我赶去现场看女儿的汇演,汇演结束,马上回到酒店继续写结题报告。翌日清晨,我们五点钟开车回镇区,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所有事情都没有耽搁。最终,我们给女儿的市区舞蹈培训划上了美好的句号,让她拥有了一段美好的回忆。
三代人,三个时代,不同的童年。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特色,也有每个时代的难处。如今,温饱不再是难题,但我们的生活却越来越忙碌,压力也越来越大。作为父母的我们,唯有不断努力,不断自省,才能成为合格的父母,带给孩子一个温馨美好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