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少年捐肾之死：有个孝子医生深渊沉沦

岚翕

饭局上，医生刘旭偶然提起一个在手术中死亡的少女，说过有捐献器官的意愿。潘多拉的盒子由此打开，连他都因此沉沦……

无意之举：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2019年农历正月十五，是刘旭终生难忘的日子，他的后半生在这天被彻底改写。

一大早，刘旭刚给孩子们做完早餐，就发现一辆警车停在了自家楼下。该来的还是来了。刘旭快速给孩子们把早餐摆好，走进卧室，含泪吻了吻熟睡中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又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早就写好的两封信，一封留给他的妻子，一封留给他的表弟。随后，刘旭穿上外衣，从床下扯出一个小包裹，擦擦眼角，轻轻打开家门，走了出去。

刘旭，70后，他在大学读的是医学，毕业后留在江苏一家市立医院做了心内科医生。刘旭的妻子原来是本地一家幼儿园的老师，因为家有两个宝宝需要照顾，不得不辞职在家做了全职妈妈。一个人挣钱养家的日子不能说不拮据。

好在刘旭的父母身体还好，种着村里的几亩地，生活能自给自足，刘旭结婚时，父母掏空家底为他在市里的房子付了首付。刘旭婚后，他的父母不但不要他们一分钱的赡养费，还时不时带些自家种植的青菜、养的鸡鸭来贴补他。

2014年8月，刘旭的母亲突然中风，送到医院救回一条命，却落下偏瘫的后遗症，半边身子动不了。屋漏偏逢连夜雨，11月初，刘旭的父亲突发急性脑梗死。庆幸的是，出院后，父亲生活还能自理，但却拖着一条几乎没有知觉的右腿，无法照料母亲。刘旭只得给母亲找个护工，市里的护工是不愿意去农村的，好在现在村里面也有人愿意做护工，护理费用每月2000元，这无疑给刘旭捉襟见肘的经济又增加一层压力。谁知，病后的母亲脾气特别坏，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先后骂跑五个护工。以至于后来，再也找不到一个护工。

刘旭考虑过把二老送去养老院，可是一般的养老院的饮食和护理都不尽如人意，还有护理人员私下虐待老人的情况，虽然这是极少数现象，但是也让人担忧。条件好的养老院，邻市倒是有一所，刘旭以前和朋友还专门去参观过。那所养老院的确不错，各种措施一应俱全，只是费用太高，每人每月要收8000元，这个费用刘旭根本负担不起。刘旭没有钱，护工又请不到，母亲又急需人照顾，刘旭只能拜托住父母对门的大娘暂时照顾一下，他这边尽快想办法。安置好母亲后，刘旭又赶回了医院，那天下午刘旭还要给科室主任当副手做手术。

这次手术的患者是个年轻姑娘，她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手术进行到一半，姑娘就永远闭上了眼睛。在做手术前，姑娘就向刘旭和她的家人表达了器官捐献的意愿。当晚，刘旭和朋友吃饭，刘旭提起这件事。第二天，前晚一起喝酒的一个自称是做注射器销售的张总约刘旭喝茶，刘旭本意不去，怎奈张总再三邀请，刘旭只好赴约。喝茶期间，张总很婉转地提到器官捐献的事，接着又含蓄地表示，如果刘旭能提供潜在捐献者信息，他愿意给刘旭丰厚的报酬。刘旭愤怒地站起身：“你这是违法！”见刘旭抬脚要走，张总不急不恼，缓缓报出一个数目：“5万。”这个数目把刘旭生生又摁回到椅子上。刘旭想到了家里生活不能自理的母亲，勉强能自理的父亲，还有两个娃的开销、房贷等等……这每一笔都是满嘴獠牙的厉鬼，等着“钱”的投喂;每一笔都是狰狞的怪兽，跃跃欲试地要把他生吞活剥。唯有“钱”，才能让他夜里睡一个好觉。

张总见刘旭重又坐下，接着说道：“这件事看起来是游离于合法渠道之外，实际上这是一笔没有输家的交易，你看啊！供体家属得到一笔补偿，出钱的受体获得珍贵的器官，器官移植手术能为操刀医生提供更多案例，而中介者……”张总指指自己，又指指刘旭：“也能抽取丰厚的佣金。况且……”张总瞅着刘旭微微笑着说：“我知道现在医院廉政风气抓得紧，过去的药品提成、病人的红包，现在几乎都没了吧！”

刘旭沉默不语，承认张总这后半段话说得对。“你瞧，这是一场多方获利的交易，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刘旭坐在椅子上，内心剧烈斗争在努力地说服自己。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在我国，正常的器官捐献和移植流程是这样：当有潜在捐献者，提出器官捐献的意愿后，主治医生上报对应的OPO（器官获取组织）办公室;OPO器官协调员与家属沟通，签订协议;OPO办公室将捐献者的信息上传系统，由该系统分配给第一顺位的受体;OPO办公室根据情况安排医生，协调交通部门指定器官运转方案;器官获取完成，OPO协调员进行后续关心工作。按照正规流程，主治医生上报后不再参与器官捐献流程，确保患者医治过程和器官捐献流程之间存在防火墙。

显然张总为刘旭展现出器官捐献及移植的另外一条路。巧的是，没过几天，刘旭就从他同学那儿得到一个潜在捐献者的信息，他把这个信息告诉了张总。不到一个星期，张总就又一次约刘旭喝茶，在桌上，他推给刘旭一个厚厚的信封：“受体非常感谢你的这个信息，这是你应得的！”刘旭愣住了，张总在不到一周内，不但联系到供体和受体，还完成了移植手术，并且顺利拿到中介费，可见张总的背后有更大的力量在推动这条线路的运转。自从接过那五万元钱，刘旭就知道他不再是过去的刘旭。

按照张总的授意，刘旭开始频繁联系学医的同学、医学大会上认识的同行、各处推销的医疗销售，刘旭的通讯录越来越长，电话越打越多，微信越刷越长。不到一个月，刘旭又拿到第二笔信息费，有这两笔钱，刘旭第一时间把父母送到他曾考察过的那个高级养老院。看着父母舒心的笑容，刘旭觉得，值了！为了更专心做这件事，刘旭辞职去了市里一家医疗器械公司，明面上做的是医疗器材销售，暗地里仍旧是器官捐献的中介。

根据张总的传授，刘旭经常伪装成病人家属溜进病房。因为刘旭曾经是个医生，他的专业知识总是能让他迅速取得家属的信任。在病房那种环境中，刘旭很擅长利用家属的心情，引到器官捐献这个话题。刘旭经常去的是不富裕的地方，在这些地方，患者高昂的医疗费用、贫困的家庭往往能成就刘旭的意思。一旦有患者或者家属有这个意愿，他就通知張总，让张总接手后续工作。刘旭不敢觊觎了解更多流程，因为他内心隐隐不安。他知道在这条非法链条上参与得越少，或许对他的未来也就越有利。

就这样，刘旭在这个“行业”“勤勤恳恳”工作着，获利颇丰。手里宽绰了，刘旭用起钱来也就很大方，各种恩惠、信息费给的也比别的中介高，因此认识了很多医生、护士、销售、病人、家属等等，信息渠道也就格外多起来。刘旭最大的心愿是挣出父母的养老钱就金盆洗手，重新做回医生。可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悲剧不但让他的心愿夭折，也改写了他后半生的命运。

那是2018年下半年，刘旭去一个小地方探访一个病人时，看到了也来探访病人的一个家属。这是个小伙子，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说是被人打破了头，缝了18针，刘旭顺嘴问了一句：“谁打的这是？下手可够重的！”

小伙子没有回答刘旭的问题，倒是主动咨询器官捐献的事，刘旭并不接话，这个小伙子这么年轻，人生还没开始呢，哪里谈得上器官捐献。谁知小伙子却紧着追问，见他问得紧，刘旭就追问他的事，原来小伙子借了高利贷，原来只借了五千块钱买了一部苹果手机，谁知，利滚利，没有几个月，五千就变成了两万。后来，等刘旭出门时，小伙子追出来，坚持要刘旭的手机号码。刘旭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好给了他。

当晚，张总追着刘旭到了这个小地方，来给刘旭送前一笔交易的信息费。他从不欠账，而且他们之间只用现金，绝不在网上走账，这也是他们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

正当张总和刘旭谈话时，有电话打进来。刘旭接起电话，原来是白天在医院见过的那个小伙子。对方在电话里期期艾艾地提出想捐献自己的肾，为的是能快点还上高利贷的钱。刘旭忍不住在电话里训斥了他，直骂他不思进取，净走些歪门邪道，不等对方回话，他就生气地挂了电话。张总在旁边听得七七八八，大体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等刘旭放下手机，张总笑笑，对刘旭说：“对方的家境、学历、能力你都不了解，你怎么就能肯定他能迅速挣到钱还上高利贷呢？他真要能挣到钱，他当初就不借这五千了。再者，说不定他挣钱的速度赶不上高利贷涨钱的速度，现在是两万，估计很快就是十万二十万，甚至是一百万，到时候别说他卖一个肾，就是把所有器官都卖了也还不上这个债。”刘旭点了点头，承认张总说得有道理，但是心里还是愤懑不已，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愤懑的是什么。临分手时，张总要走了那个小伙子的电话。

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为恶龙

没过几天，张总又给刘旭送来五万块钱，刘旭纳闷道：“最近没有生意啊？”张总微微一笑：“你还记得那个小伙子吗？”刘旭一愣，他到底还是卖了肾。

刘旭第一次觉得这笔钱在手里火辣辣的，像是一块烧红的炭火在烙着自己的手。事情大约过了三个月，一天晚上，张总急三火四地来找刘旭，要刘旭退回上次他给刘旭的那笔钱。

退钱，这还是第一次，刘旭不明就里，张总说：“上次的那个小伙子捐肾后，回去不到两个月就死了。”张总一脸苦相，“这还是头一回发生这种事！”刘旭大吃一惊，“怎么回事？是手术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还是术后出现什么问题？”张总回答道，“还不知道呢，家属现在正闹着，那个小伙子做完摘除手术只住了几天医院，就坚持回家，谁知道回家没多少日子人就不行了，还没等送到医院，人就死了，家属要告医院，医院不背这个锅，坚持不赔偿，双方闹得特别僵，得赶紧想办法安抚家属，但愿多赔给家属钱能够了了此事。”张总皱着眉头。

“医院为什么不赔偿？那个小伙子的肾脏摘除不是在医院做的吗？”刘旭问道。张总摇摇头：“也是，也不是，是我們临时借用了医院的手术室，但是主刀的医生不是医院的医生。”刘旭点点头，这又是一条利益链条，张总做这个这么多年，肯定有自己合作的医生。

那一晚，刘旭彻夜难眠，眼前总是浮现出小伙子的那张脸。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过去，刘旭一直认为自己挣的这个钱虽然不合法，但是合理。在这一条利益链上没有输家，这个交易可以做。可是那个小伙子却因捐肾死了！如果没有非法器官移植这条渠道，那个小伙子也就不会有卖肾这个念头，他也就不会死。

黑夜里刘旭睁大眼睛，难以入睡。刘旭其实一直知道自己走的是歧路，只是不断用各种理由美化自己，用“孝”字为自己寻求行动的合理性。刘旭一直在自欺，同时欺人罢了。后来，刘旭听张总说，家属闹得特别厉害，公安机关已经介入了。刘旭知道东窗事发只是早晚的事。

为此，刘旭在网上查阅了相关的法律资料，还咨询了做律师的表弟，推算自己这种情形会如何定罪量刑。毕竟，刘旭和张总做过的事都历历在目。非法器官移植，这条链上所有的人都逃不脱，包括他自己。

由于刘旭保密措施做得好，他的妻子压根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以为他是个辛辛苦苦的医疗器材销售代表。在信里，刘旭嘱托她照顾好孩子，不用等他出狱。刘旭还给表弟留下一封信，陈述了这几年所有的事情经过，希望他能为自己争取宽大处理。

刘旭坐在警车上，短短的半个小时，把自己的过往回忆了一遍又一遍。他抛弃了钟爱的医生事业，利欲熏心，一叶障目，毁了自己，也毁了家庭。尼采说：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他怎么就忘了这个道理？被抓后，他心里反而平静了。等待的每一天犹如濒死，现在他反而有死而复生的感觉。如今，刘旭仍然还在羁押中，表弟是刘旭的律师，代理此案。表弟来见过刘旭两次，告诉刘旭，刘旭的妻子把自己的母亲接来照顾孩子，自己去上班挣钱了。刘旭的父母在养老院，一切都很好。

由于此案涉及的人物太多，时间跨度太长，目前还在调查当中。但刘旭知道，无论调查结果如何，他都会以“贩卖人体器官罪”被判入狱。

编辑/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