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雁塔大雁塔都是雁塔
2019-11-21弋舟
同行者去登塔了,“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为了爬上去/做一次英雄”。
关于这塔,其实我们还是所知甚多的。
譬如,它名为大雁塔,位于唐长安城晋昌坊的大慈恩寺内,故又名“慈恩寺塔”。唐永徽三年,著名的玄奘和尚,为保存由天竺经丝绸之路带回长安的经卷佛像,主持修建了它;最初五层,后加盖至九层;再后,层数和高度又有数次变更,最后固定为眼前所看到的七层塔身,数据详尽到通高64.517米,底层边长25.5米。这塔作为现存最早、规模最大的唐代四方楼阁式砖塔,是佛塔这种古印度佛寺的建筑形式随佛教传入中原地区并融入华夏文化的典型物证,教科书下了结论——凝聚了中国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结晶的标志性建筑。如今,它还是“一带一路”起点的标志性象征,写进了《世界遗产名录》。这当然了不起,在一千多年前便是标志性的存在,在新时代,依然是标志性的存在。
还譬如,有诗人为它写下了海量的诗句,最近的,便是韩东的这首,劈面一句: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还是得回答,关于这塔,其实我们还是所知甚多的。
譬如,我们此次的活动,便是应了雁塔区政府之邀。显然,一级政府,正是因了此塔而命名。这个名命得好,得天独厚,雁塔区仅从命名上便优势尽占、风骚独领。她直接赓续了文明璀璨时代的荣光,在文明复兴之际,亦搭上了独一无二的快车。如今,她是中国中西部领先的经济强区,中国商业和科教名区,在中国百强城区位列第29名,这三项指标均位居中国西部地区首位,是西部综合排名第一的市辖区,是西安市的第一大经济体。于是,新中国成立七十年之际,她能够自豪地邀请我们来“看西安,说雁塔”。她当然配得上这份自豪,内在里的底气是:我,具有代表性。可不是吗?正如这塔,在古代便是标志性的存在,在新时代依然是标志性的存在。她是王朝的宠儿,时代的LOGO。
于是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四川来的罗伟章不算远,当年伟大的杜甫便从长安流落到了成都。宁夏来的张学东也不算远,安史之乱,郭子仪便是自朔方率兵勤王,收复河北与河东。程绍武和范党辉不能算,他们也是此次活动的东家。那么,最远的,会是自福建而来的施晓宇吗?不,他其实是长安的女婿。那么好了,这“最远”的桂冠,就交给浙江的陆春祥。
大家都来了,以“说雁塔”之名。
现在,大家爬上去了,做一次英雄,是何其正当的心愿。
没有去爬的,是我和王祥夫。王祥夫自山西来,绝算不得来自远方,要知道,自古便有“秦晋之好”。他不去爬,除了其来不远,还有“爬过多次”的理由,英雄岂是要反复去做的?其實,我揣测,还是因为懒。这老兄,是有英雄情结的人,日前活动现场,雄视阔步走在队列的前面,仪姿被镜头捕捉固定,坐实了他骨子里的英雄气。
这样看,懒才是一切情结的陷阱。雁塔区却克服了这个陷阱。论那骄傲的情结,她当然是舍我其谁的,几乎能为中华民族的辉煌时代代言,但她不懒,非但不懒,而是太勤快,那股子只争朝夕的劲头,想必远方来的人都感受到了。所以,她有拿不完的成绩单:她是西安市中心城区内最大的核心区,是陕西省的政治中心,她拥有西安市最好的文化教育资源,专利技术申请量和授权量位居西部地区之首,她是西安市主导产业的发展高地,她连续十一年蝉联陕西省“五强区”之首,是中国十大商业名区……
我想跟王祥夫说说这些,鼓励他继续攀登,去做不懈的英雄。他却拉了我在塔下的条凳坐定。半晌,歪头说一句:这才是真的审美。我也歪了头,随他的视角去观望。原来他是在瞅那塔。从我们的位置看去,那塔只露出一截,上面被廊檐斜斜地截掉,下面被近处的殿基遮蔽。可不吗,这才是真的审美。王祥夫是在表达自己的审美能力吗?若是,他完全有这个资格,在我眼里,他是作家中最好的画家,即便扔进画家堆里,也不遑多让。但随着他看,目力所及,我知道了,他是在赞叹前人的审美能力。这座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塔,不事雕琢,刚健利落,即便被上下截取,只露出局部身姿,也朴素庄严、气势夺人。当年的文人们也组队来这塔前做英雄,岑参与高适、薛据一起来了,他说得真是好,审美力与英雄气不逊王祥夫,曰: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登临出世界,磴道盘虚空。
原来坐而不爬的王祥夫,心里还在审美,还在英勇气。随着他歪头在心里攀登着那塔,我不免心虚——我为什么不爬上去呢?一定不是因为懒,懒的话,刚刚从国外回来,时差都没倒顺溜,我不会直奔而来。琢磨一番,只认了个“亲乡情怯”的理由。
没错,这塔,我太熟。
西安生西安长,兜转一圈,如今我又回来了。我的小学就是在小雁塔小学读的。有大雁塔,当然就会有小雁塔。虽然小雁塔在行政区划上属于西安市的碑林区,但就像陕西人唱咏的逻辑——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可不“小雁塔大雁塔都是雁塔”嘛!这个逻辑竟让我有些百感交集。因为我知道,我这是心涌骄傲了。我在为自己与雁塔之间的关系而骄傲,就仿佛这块区域的荣光便是我的荣光。这样,我就理解了这两天自己的心情:活动中,我常常会有身份的模糊感,一方面,我是被邀约而来的客人,另一方面,我不更应该是雁塔一个骄傲的主人吗!所以我才会在雁塔区领导介绍成就时怀有主人般的喜悦,才会不由自主地暗暗自豪,才禁不住以主人翁自居,在饭桌上热情地为远方的客人布菜添酒。
那么,就不仅仅是亲乡情怯了。是“主人”的情绪阻挡了我去做英雄的冲动,心里斗胆的潜台词则是——你们去爬吧,去做一回英雄,这塔,是我家的,我们从来就英雄惯了。
如今,我就住在雁塔区。
新居里,挂着王祥夫赐的四条屏,曰:老来红蛐蛐,枯荷蜻蜓,谷子螳螂,玉兰小蜂。真得感谢兜转的命运,让我既像一个客人,又像一个主人。贾平凹先生赐字,曰:弋舟还乡——春临;吴克敬先生赐字,曰:驰弋云舟。这驰弋与还乡之间,都是乡党的美意,都是前辈的祝福。
坐而望塔,胸有感动。
此塔从来促诗意,此塔便是为了感动人垒起来的。
唐中宗神龙年间,进士张莒游慈恩寺,将名字题在大雁塔下,此举引得文人纷纷效仿。那可不是如今“到此一游”的行径——即便有此嫌疑,也还是原谅了吧。谁让这塔非凡如此。彼时,尤其是新科进士更把雁塔题名视为莫大的荣耀,凡新科进士及第,除了戴花骑马遍游长安之外,还要一起曲江流饮,作诗品评,连皇帝也必于曲江边的楼上垂帘观看。杏园探花参加国宴,然后登临大雁塔,推举善书者将他们的姓名、籍贯和及第的时间用墨笔题写在墙壁上留念,象征由此步步高升,平步青云。这些人中若有人日后做到了卿相,还要将姓名改为朱笔书写。
勾连起这些史实,心中做戏想:也找支笔写下“北京程绍武,成都罗伟章,银川张学东,福州施晓宇,杭州陆春祥,大同王祥夫”,而这恣肆的戏想,最终还是落实到了——西安弋舟。这,还是骄傲与自豪,即便有沾沾自喜之嫌,也还是原谅了吧!
彼时,在雁塔留下名号的,最出名的当属白居易。那年,27岁的白乐天中第,登上雁塔,写下了“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轻狂吗?是有点儿轻狂,但多么意气风发,多么飞扬。那其实是一个时代的气质,就仿佛今日之雁塔,古老为底色,却青春勃发,宛如翩翩“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