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旦
2019-11-21郑俊甫
郑俊甫
腊月二十三,一大早,春生戏班的大师兄庆来就敲开了师弟小春子的门。庆来是来跟小春子商量“封箱戏”的事儿。
作为一家老戏班,春生戏班有着自己的讲究和规矩。辞旧迎新,为了讨个好彩头,年底,戏班会演出最后一场戏,叫“封箱戏”。这一年里最后一场的封箱戏,要唱点绝的,一般是唱“反串”戏。虽说是行当串演,演出也是一板一眼有规有矩,玩意儿一点不能差。
不过,小春子照例是拒绝,就像他十多年来一直拒绝那样。
小春子是春生戏班的头牌。打四岁起,他就被父亲送到戏班,跟着师父学戏了。师父好像一眼就看到了小春子骨子里的戏苗,进了班子没几天,就郑重宣布,小春子唱花旦,男扮女装的那种。不但唱花旦,连生活也要是花旦的生活。不可以跟师兄弟们混吃混住在一起,不可以用男声讲话,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要是戏里的女娇娥。
可别以为师父只是说说就算的,碰了师父的规矩,任你多亲多近,也不拘你年龄大小,那是要打板子的。拇指厚的枣木板子,噼噼啪啪拍在屁股上,没个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一次午饭,趁着师父不在跟前,大师兄庆来就带着两个师弟钻进小春子的房间,逗着小春子:“吃个饭也跟个小娘们儿似的,连个声儿也没有。”大师兄敲锣,两个师弟敲边鼓,一会儿工夫就把小春子逗哭了。这事传到了师父耳朵里,庆来和两个师弟在床上整整叫唤了二十天。又一次,小春子在一边看师兄们唱《夜奔》,一时技痒,锵锵锵摆了林冲的造型,高亮的嗓子唱了一句。一边的师兄们还没来得及叫好,师父的棍棒就下来了,可怜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一棒就被打翻在地,鲜血直流。
打那时起,小春子就再没有唱过别的。师兄们和外人眼里,小春子就是花旦,就是个女娇娥,再也不敢提他的男儿身。
小春子很快就出道了。出道的第一场戏是《贵妃醉酒》。“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也真是奇了,小春子一亮嗓,观众的眼前就再没小春子了,只有贵妃。那唱腔搅动的空气里,全是百媚千娇,柔顺凝脂。不但唱腔,连水袖也甩得迎风花开,仿佛那不是柔软无骨的丝绸,而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意,是“玉楼宴罢醉和春”的魂。
小春子红了。红了的小春子唱《贵妃醉酒》,唱《霸王别姬》……但男儿身的他,独不唱生角,连说话也不粗声,以至于在外面,传得有神神道道,有闲言碎语。
这一回,大师兄庆来敲开了师弟小春子的门,任小春子如何拒绝,也不让步。庆来说:“十多年了,有师父在,你一直忍辱负重。可师父都去了快一年了,再没人拦着你,你也该回了你的男儿身。”
不独大师兄庆来,师娘也劝:“这些年,你师父一直把你当个女孩儿养着。他也许是想捧红你,但他太自私了些。年底唱了這出‘反串,你也该自自由由重见天日了。”
小春子终于点头。
“封箱戏”里,小春子手执錾金虎头枪,一身英武的扮相,成了《挑滑车》里万夫不当的高宠。“又不是铁浮屠,哪怕它蓬莱山倒。挨挨挤挤任金兵乱扰,管叫他插翅难逃,管叫他插翅难逃!”
唱到末一句,本该气壮肝胆,男儿英豪,小春子却忽然破了嗓,把个英雄高宠唱成了千娇百媚的女娇娥。兴致满满的观众,一下子就炸了锅。有人嚷了一声:“这是欺负我们只会听女声呢!”一时间,无数双方才还在吃瓜搛菜的手,纷乱地扬起来,戏台上瞬间沦陷。可怜的小春子,丢了錾金虎头枪,双手抱头,瑟缩成一团。
多亏几个师兄弟,拼命护着,才把丢盔弃甲的小春子救离了是非之地。
小春子的房间里,大师兄庆来揽着他的肩,柔声宽慰:“我知道不是你的错。这些年,师父他……委屈你了。今后,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没人敢拦你!”
小春子怔怔地盯着大师兄,半晌,忽然扑进他的怀里,痛哭失声,边哭边叫:“我没有男扮女装。我是女儿身!我本就是女儿身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