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生
2019-11-21王玉珏
王玉珏
我女儿燕宁今年四岁,在腊山河北路小海豚幼儿园上中班。暑假太长了,没人陪她玩,她一个人在电视机前头一坐就是一天。这相当不好,她的安静和视力一起令人揪心。幸亏有丸子。丸子不是狗,是一个小男孩,我们家房客的儿子。丸子今年十三岁了,他一大早从二楼下来,把燕宁从电视机面前带到一堆橡皮泥或者积木里头,他带领她一起虚拟出城堡、战争、花园、梦境以及成长。星期六下午我休班,送燕宁去国画馆的路上,她忽然对我说:“丸子今天告诉我,他快没有爸爸了。”
我心口倏地掠过一丝感动,他真正地把燕宁当成了朋友,不然不会对燕宁说这种话。燕宁今年才四岁,四岁的世界对于十三岁的丸子来说太小了,小到索然无味,小到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我知道这件事,前前后后我妈都跟我说过,说丸子爸爸外面有女人,时间大概是在半个月之前,那时候蕙姐还能一个人住在楼上,后来就不行了,不敢再让她一个人单独住了。我妈把她从二楼接了下来,住到一楼自己家,二十四小时不离人。这种城乡接合部的出租屋,二楼普遍都很高,摔死个人没问题。那时候,丸子爸爸刚刚发展到彻夜不归,蕙姐坐在二楼的黑暗中,一动不动,也不睡,两眼直直地盯着窗户,一直坐到天亮。
问她什么也不说,说不出来。逼得急了,蕙姐只会叹气,那叹气声细弱而又困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里就是忍不住想跳下去算了,一了百了。”
之前情况还没这么严重。家还是家,回来得再晚,但总归还是回来。下半夜,贼一样轻手轻脚打开院门,轻手轻脚地上楼,那么重的酒气和香味,连我都闻得见。
这才半个月。我妈劝蕙姐,反反复复是一个意思,离婚。只有这一条路可走,这才叫一了百了,不然早晚这条命得搭上。我妈是过来人,汤汤水水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一眼就把两个人看到了底。我妈那些日子全身心都扑在了蕙姐身上,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丸子没了爸,不能再没了妈。你就当那个人死了!”这些话一开始的时候还避一避丸子,那个男人再该死,毕竟也是丸子的爸爸。后来就顾不上了。门开着,丸子和燕宁在一墙之隔的另外一个房间里。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见丸子,小小年纪戴一副大眼镜,很深沉地盘腿坐在一堆积木零件里头,笑容端得稳稳的,很令人放心的样子。
我和丸子的爸爸算不上熟,但该有的交情还是有的。他是房客,我是房东,准确地说,是房东大娘的儿子,并且恰巧我们还同歲,听丸子说过他爸属狗。我也属狗。这一两年,他在立交桥对面的财富壹号当上了小区物业经理。财富壹号什么人住的?一点不夸张地说,我们家的上下这两层加起来也赶不上人家的一间客厅。“财富壹号”名副其实,住在里面的非富即贵,都是体面人。物业经理自然也体面,老板隔三岔五会发一些运动品牌、名贵水果。入户修水修电时业主很随手地塞了两包好烟,他让丸子送到楼下来给我,于是我就叫他下来喝两杯。他吃得很少,几乎不动筷子,但是酒不含糊,并且每一口都在嘴里认真地含一下,才咽下去,喉咙很剧烈地晃荡。
这是对酒的尊重,我想。渐渐地,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他整个人在升温、泛光,话也越说越多,常常上一句还没完全结束下一句就到了。我得听,也乐于听。两个人喝酒就是这样,总得有一个说,一个不说另一个就得说。上个月我还刚把我技师学院毕业的表弟介绍到了他手下当保安,一个月两千一,交三险,一个正经八百的人情。欠了人家的情就得更卖力地听人家说话,听他发布他的现状和未来,比如毛老板已经答应他了,下个月准备让他再接手一个小区,或者周末准备约一下黄局和窦总一起吃个饭——他不说吃饭,而是“吃个饭”。再比如毛老板还答应他了,下半年,最多到年底,要专门配一辆车给他,那么多的事情要管,没车怎么行?我举起酒杯说,好马配好鞍,应该的。这话一语双关,半是奉承半是鼓励。他眼镜后面的目光晶亮,继续往下说,忽然话锋一转,明显跟刚才的风格拉开了距离:“你以为住财富壹号那种地方的人都滋润?我告诉你,不一定!”他把许久没拿起来的筷子往桌子上笔直地一拍,连筷子都炯炯有神。“不一定。小区一个老太太,前天刚死了。跳楼。老公是副厅级,刚退休。儿子在外面开了好几家4S店,每个月几十万几十万地挣。日子够滋润了吧?今天跳楼了。住的是三楼,嫌楼层矮了,怕死不成,死不透,自己搬了一把塑料凳上楼梯,到了六楼才跳的。”他接着说上个月第一次到毛老板家里去,进门吓一跳,那叫一个气派,卫生间里都打了酒柜,专门摆着红酒和酒杯。玛歌。回来百度了一下,五千多一瓶。一个人泡在浴缸里喝着几千块钱一瓶的红酒,那种日子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他左一个毛老板右一个毛老板,一开始我还以为毛老板是个男的,没想到不是,后来才知道,他外面的那个女人原来就是毛老板,刚离过婚,自己带着一个九岁的儿子。其实一点没错,男人最重要的就是遇到一个好老板,女老板也好男老板也好。对一个男人来说,没什么比怀才不遇的滋味更不好过的了。
喝酒之前的丸子爸爸和喝酒之后的丸子爸爸有着相当显著的区别,直接说就是作为财富壹号的物业经理和我们家二楼出租房里的丸子爸爸之间的区别。这区别无比显著却也无比融洽,两者毫无难度地互相转换。二楼出租房里的生活——空调一般都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和一天中最热的时刻才开,没有暖气,冬天得生炉子,蜂窝煤全部堆在门口,去年六毛五一块,今年涨到了八毛。二楼出租房里绝大部分人过的都是这种生活。过去这一带其实都是菜地和平房,征地拆迁之后统一盖了楼,都是两层,一楼自己住,二楼出租。
我偶尔也上楼去看个水表,检查一下门窗。里外一共两间,外面是大间,锅碗瓢盆圆桌马扎炉子煤气罐,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放上了东西。还有一张单人床,丸子睡。里间小一些,双人床占据了大半个房间,一辆豪华的山地自行车异常局促地横在床头。那辆自行车太豪华了,既豪华又香艳,通体金黄,在拥挤晦暗的房间里显得十分不合时宜。我一眼就认出来,它此前在财富壹号三号楼的绿化带旁边,车头歪着,像一匹若有所思的大马。这是一辆无主的自行车,连续停放了快两个月。我想丸子爸爸每次路过它时,肯定都会很激烈地眺望它一眼,要不然不会下定决心把它牵回了家。丸子马上要上初中了,用得着。
蕙姐叹气的时候,人离那两扇窗户越来越近,眼神很吓人的。后来不叹气了,开始发呆,发直,整个人变成了一截木头。蕙姐以前很能说话的,雨雪天不出摊的时候,她跟我妈两个人能一直不停地说上一个下午。现在嘴巴像封了水泥,撬都撬不開。
蕙姐幸亏有我妈,不然人就完了。梁医生就是这么说的,原话。梁医生诊所不大,但名气不小,药房兼诊室的西墙上悬挂着一幅大篆,每一个字都有一块烧饼那么大:“大凡形质之失宜莫不由气行之失序。”旁边是一幅锦旗:“仁者丹心,妙手回春。”
梁医生号脉的时候习惯于跟你家长里短。“你闺女?”我妈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才说:“邻居。”梁医生特意转了一下头,打量了一下我妈,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梁医生是宁波人,浑厚的男中音里流动着一股娓娓道来的柔媚,他笑了笑:“远亲不如近邻呐。”
热心肠的人大都勤快,我妈也不例外。每天早上她老人家准时起来拎着十斤装的塑料桶去卧虎泉汲水,回来时顺便把早点带回家。燕宁喜欢吃甜沫。我们家附近有两家卖甜沫的,一家在巷口大槐树下面,另一家是财富壹号旁边的金德利,两家的甜沫都很地道。以前我妈每次买的都是大槐树那一家,自打蕙姐从二楼搬下来之后,她就换成了金德利。每天早上左手泉水右手甜沫经过财富壹号的大门时,她都会专门停下来,流连忘返地朝小区里面瞭望。斜对着大门,不远就是物业办公室,花丛掩映中的一排欧式平房,在微茫的晨曦中看上去宁静而又鬼祟。我妈每次都会停下来,瞭望,甚至等待。功夫不负有心人,那天我妈终于看到了丸子爸爸。车停在物业办公室对面的车位上,丸子爸爸从车上下来。毛老板的车,肯定是,白色的BMW,“别摸我”,听丸子妈妈说过。丸子爸爸下来之后,后面的车门也开了,先下来的是毛老板,然后是一个小男孩,应该是毛老板的儿子。比丸子小,看上去起码矮一个头,好像还没睡醒,脑袋挂在脖子上。丸子爸爸很深地蹲下去,把他抱起来,站住,然后等毛老板跟上。齐头并肩的模样,俨然一家三口。我妈甩开保安,从大门一路走了进去,一直走到花坛边,十斤泉水撂在地上,抬腿爬上半米高的花坛,掏出手机,光明正大地对着他们连续拍了六张。手机拿到蕙姐面前,蕙姐的目光立刻像被冻住了,然后整个人都冻住了,比木头更硬,更冷。我妈不说话,看蕙姐,这下总算可以死心了吧!
要的就是这个,心死了才有活路。我妈她老人家用心良苦。我妈一直觉得,蕙姐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现在问题解决了。没想到蕙姐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开始解冻,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在变本加厉。蕙姐的脑袋越摇越快,越摇越激烈。她攥起一只拳头,从各个角度砸向它,拼了命地砸,仿佛那脑袋是别人的脑袋,仿佛那脑袋是这个世界强加给她所有不幸的源头。
润哥是晚上到的,我负责接站。快八点火车才到,晚点三个多小时。南方暴雨,那趟线上的车全都晚点。再晚我也得去接,车站离蕙姐家三十多里。润哥是蕙姐的哥,亲哥,丸子的亲舅舅。
其实也不该来,毕竟人家两口子的事,轮不到我妈,同样也轮不到你当舅舅的。可是不能不来,妹妹到了这步田地,电话里连叫声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妈拉开茶几抽屉,拿出来早就收拾好的一摞,是蕙姐的病例化验单检查报告单,一张一张摆在润哥面前。“抑郁自评量表”总测分51;“ERP检测报告”,非靶,波幅259,波面积180,中度抑郁。不光中药还有西药,奥氮平片、盐酸帕罗西汀片。然后走到里间去叫蕙姐。润哥一看见他妹妹,眼圈当场就红了。
药没有用,最好的药就是离婚。在这个问题上他和我妈的意见相当一致,连口径都差不多,两个人就像提前商量好的一样。没错,离婚,一刀两断,一了百了。那种男人,说难听点就是长在身上的一颗毒疮,越早挖出来越好,晚了就得截肢,要丢命。越快越好。不说妹妹,他自己也拖不起。他老婆现在还出不了门,刚出院,线还没拆。老婆一直没工作,去年开始在二机厂宿舍门口卖煎饼果子,上个月一天早上,因为摊子往路口多推了半尺,跟旁边做鸡蛋灌饼的发生了口角。其实矛盾早就有了,在那地方,煎饼果子和鸡蛋灌饼似乎天生势不两立。对方是两口子,男人动了手,铁皮凳子举起来,正好抡在鼻梁骨上。两口子当时跑了。报了案,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人。住院费医药费已经花进去小一万。他爹也不争气,刚“栓”住了一回,已经说不了话了,每天吃喝拉撒就只会嗯嗯嗯嗯,上个礼拜的事,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这个家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润哥两根指头在沙发扶手上硬邦邦地一摔,是斩钉截铁的口气:“命要紧。这个主,当哥的替你做了!”
润哥只请了三天的假。火车上已经用了一天,明天晚上走,票都买了,第二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丸子爸爸。说实话,我感觉润哥这人跟蕙姐一点都不像兄妹,刚好相反,话不多,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有一股很强的爆发力,腮帮子上一咬一根肌肉,从里到外都给人一种很硬实的感觉。去车站接他回来时,我们在车上聊了几句,听说他以前在监狱当过武警,我就随口问,有没有枪毙过犯人。本来是句玩笑,没想到他很严肃地回答,枪毙过两个。
八点半,刚上班。我带路,直奔物业办公室。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财富壹号。确实名不虚传,假山、流水、繁花、绿植,应有尽有,该响的响,该绿的绿。当然,这里面很大程度上有丸子爸爸的功劳,丸子爸爸的物业经理看来干得很称职。物业办公室在假山后首,从西往东数第三间门,就是丸子爸爸。润哥停下,点烟。我去叫丸子爸爸。
我的任务到此为止。剩下的,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丸子爸爸出门朝润哥走过去的时候,我沿着人工湖一直绕到另一座假山的对面,足足转了一整圈。我回来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很平静,我的某些担心多余了,什么都没发生。润哥远远地冲我招了一下手,然后朝我走过来,好像已经等我多时了,剩下丸子爸爸一个人站在那里。只见他在润哥刚转过身,就掏出手机,找号码、拨电话,迅速背过了脸去。
一股遒劲的西北风从我背后吹来,迎风朝我走来的润哥本能地眯起了眼睛。我看见了他眼角两边密集而粗粝的鱼尾纹,上午刺目的阳光将那里所有的皱纹都挑开并且照亮了,那道道沟壑,看上去既拘谨又含辛茹苦。我忽然意识到他其实也是一个老实人,跟蕙姐一样。兄妹俩表面上看着不像,其实很像,骨子里的像。我有点难过,心口发堵,觉得不值,蕙姐为了这么个人,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了。润哥也是,千里迢迢地赶来,好像就是为了专门来成全丸子爸爸的。
回到我们家之后,润哥口气又恢复了之前的那种斩钉截铁:“该说清楚的都说清楚了。离,抓紧离,越快越好。你就当那个人死了。”润哥说着,眼圈又红了,一个字比一个字声音小,你是我妹,当哥的对不起你,哥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蕙姐的脸没动,那张被水泥封着的嘴终于张开了,里面一片无声的汹涌,很多东西都在争先恐后地涌出来。蕙姐哇地一下,终于哭出来了,婴儿般响亮。
丸子归女方,就这一个要求。“离婚协议书”是润哥回去之后亲自替蕙姐起草的,发到了我的电子邮箱里。精神赔偿费、抚养费,一概未要。两个人一没房二没车,出租屋里几样二手家具也带不走,不要也罢。嘴上不好说什么,我心里暗暗地替蕙姐觉得亏。本来净身出户的应该是丸子爸爸才对。
好久没再见到丸子爸爸。自从润哥那次来过之后,他基本上就没在出租屋里再露过面,事实上很可能就没再回来过。燕宁十一月份报了舞蹈班,每周两节课,隔三岔五还要回趟姥姥家,周末很忙,基本上不再需要丸子再陪她搭积木捏橡皮泥了。没有了任务的丸子依然还是一个人,每天背着一个又大又沉的书包从我的窗户下面经过。书包的肩带很长,像一双胳膊从后面掐着他的脖子。还学会了骑电动车。经常是蕙姐骑着车去接他,他自己把车骑回来,后座上带着蕙姐。丸子的成績不太好,我听我妈说,丸子的班主任微信问过几次蕙姐,说丸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上课时经常一个人对着窗户发呆,要么就是在本子上闷头乱画。蕙姐没回,那头也就不再问了。有一次周一早上去幼儿园的路上,等红灯的时候,燕宁突然在背后叫了我一声爸爸,爸爸,以后我再不对你发脾气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昨天丸子哥哥批评她了,丸子跟她说有爸爸要懂得珍惜。燕宁还告诉我,丸子说他其实还是想跟着爸爸。他是男孩,而且现在他大了,还是跟着爸爸好。
丸子对燕宁说:“可是爸爸不要我。我知道,他不能要,他现在有别人的儿子。”
结婚证当初是在县城民政局领的,离婚手续也得回去办。两个人一起走的,坐火车。蕙姐出门时大包小包,丸子背着自己那个又大又沉的书包跟在后头。蕙姐和丸子这趟回去,不打算再来了,租我们家的房子已经退了。
关于丸子爸爸,我们都相信他即将进入一个新的轨道,全新的生活,同时也是全新的自己。毛老板在财富壹号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来搬家那天是星期天,毛老板也来了,仍然开着那辆六十多万的“别摸我”。第一次有这么高档的车和这么高档的女人出现在我们家门口,还真有点不太习惯,觉得把我们家连胡同带外面的整条马路都衬得寒酸了。但说实话,人比我想象中的要朴实,不是那种一身珠光宝气的样子。年轻当然是不年轻了,但也没有老到那种会让人刻意去关注年龄的程度。其实毛老板没必要来的,东西根本不多,再说丸子爸爸自己也可以开车来。她什么意思呢,是在标榜,还是一种洗白?
不管怎样,这样的结果其实不坏。该唾弃的唾弃,该宽宥的我们也得宽宥,一码归一码。我跟我妈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丸子爸爸和蕙姐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和毛老板才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志同道合也好,各取所需也好,总之更般配。彼此需要才是最大的般配。丸子爸爸年轻、能干、有野心,情商又高,他应该过上更好的、属于自己的生活。毛老板也是。
那之后又过去很长时间,大概两个月后,快过年了,我有一次去电信公司交宽带费,从门口出来时,碰见了他。第一感觉是有些意外,似乎并没有如我想象中的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电信公司在营市街,离我们住的地方不算近,我是开车去的。他没开,骑车。蕙姐最后弄成那个样子,我们之间的话题似乎多了很多禁忌。他的头发比过去长了不少,显得脸更瘦,下巴更尖。脸色也不太好,一副长期睡眠不足的样子。我说有机会去找我喝酒去,他笑笑,说不能喝了,心坏了。我以为他开玩笑。“不是”,他很认真地又补充了一句:“医生交代不让喝酒,左心室有一根毛细血管破了。”
我说那就以茶代酒。
转身告别前,他叫住我,张嘴时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他问我,你那里有没有丸子妈妈的电话?丸子妈妈回去手机就换了,一直联系不上。我实话实说不知道,得回去问问我妈。他似乎是有什么顾虑,连忙说没有就算了。我已经拉开了驾驶室的门,他很不合时宜地从口袋里摸出烟来,递给我一根,给自己也点上一根,在吐出来的第一口烟后面很突兀地说了一句,丸子下半年就该上初二了。我以为他想聊一会,没想到他说完就低头骑上了车,一条腿撑在地上,一只手抬起来,冲我很隆重地挥了一下。我这才发现,这辆自行车就是以前他从小区牵回家的那辆,豪华、香艳、金光灿灿,太阳下直晃眼。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和毛老板的事情。从时间上推断,那时毛老板应该已经离开财富壹号了,准确地说是离开了本地。她回了威海老家。她男人刚出来,职务犯罪,刑期不重,三年,但是精神打击很大,在里面的时候还撑得住,出来之后反而不想活了,大半夜一口气吞了四十片安定,遗书都写了,差点没抢救过来。前婆婆一个人坐长途车专门跑来求她。这个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她了,也只有她了。过去的事情是他对不起她,她替儿子赔罪。毛老板把自己关起来,想了一夜,天亮后,答应了。这些都是我那个在丸子爸爸手下当差的表弟告诉我的。
春节到了,万家团圆。里里外外,到处都是紧锣密鼓的年味,年三十下午大街上就基本看不见人了。蕙姐打电话来拜年,正包饺子,手上沾着面,电话让丸子拿着,丸子在电话里改口直接叫姥姥。姥姥过年好。他们娘俩也好,丸子在新班级里适应得很快,没谁再把台球杆抽到他脸上。蕙姐自己也是,该吃吃,该笑笑,比之前正常的时候还正常。上个月有人刚给她介绍了一个,镇卫生院的会计,不抽烟不喝酒,对丸子也不错。蕙姐满口都是跟过年相匹配的喜气洋洋。没有人提到丸子爸爸。年初四,刚上班,我表弟告诉了我一件事,这次不是顺道,专门跑来跟我说的,说的就是丸子爸爸。丸子爸爸死了,自杀,烧炭。在浴室。木炭还是他自己从网上买的。门缝都拿胶带封死了,怕死不成,死不透。人躺在浴缸里,旁边放着一瓶剩了一半的红酒。那么好的红酒,可惜了,才喝了半瓶。他是在毛老板财富壹号的那套房子里面死的。毛老板走了之后,房子已经挂给中介了。财富壹号的房子,本来很好卖的,但出了这样的事,估计一时半会不会有人问津了。
责任编辑 木 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