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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理

2019-11-21张建春

清明 2019年6期
关键词:纹理

张建春

喜欢上“纹理”这个词。

汉字的魅力往往就在这儿,有的字词,看上一眼就一见钟情,想着去和它恋爱,心急火燎地要娶回家去过日子。

“纹理”就是这般的词。

我是在一条小河边,对“纹理”二字钟情的。

“纹理”最早出自于《梦溪笔谈》:予尝于寿春渔人处得一饼,言得于淮水中,凡重七两余,面有二十余印,背有五指及掌痕,纹理分明。

“纹理”一词出于淮水。后有诗句:清寒气骨带冰雪,横斜纹理含风漪。

小河刚刚解冻,春河,水也就是春水了。春水的纹理密仄,湍湍地流,微寒,却是柔和的。春水的纹理带着情趣,被小风一吹,远远近近地荡漾涟漪,将一些早春的小花小草拽着糅合到一起,组合了春天的景像。尽管是初春,但也有盎然之气。

小河东去,水的纹理却是停留下了。缓缓地向岸上走,草木沾了灵气,我跟上沾光。在水的纹理里,我有回归感,大自然不薄万物,即便是草芥,水的湿润也是均摊的。

此时我就是岸边的一株小草,我伸展身子,将自己慢慢拆解开——手臂是叶,双腿是茎。平铺开目光,我竭力吸收水的营养。我放浪形骸,用草的心态,观察鸟的飞动,看一只只早起的虫子如何把阳光藏进羽翼里。我还和青苔捉起迷藏,青苔比我善藏,它们在土和水的旮旯里,身子扁平,让我的目光投不进去。我接受了卑微,因为卑微,在水的纹理里,却是生命澎湃的真实。

水生万物,水的纹理见证万物的浩荡。作为一株草,我会成为春水纹理中的一道,于是我在河边努力着、努力着,真的就是一株草了。

又有谁不是一株草呢?只不过常把自己当作栋梁了。

春风化雨,雨揽着春的腰肢。春的腰肢风情万千,又转化为水的纹理。纹理召唤春天,便把春水做实了,如高明的诗人,每一次抒情,都牵发情感的流淌。

好的诗人会召唤词语,他们用词语营造流放的纹理,让这纹理和心的纹理融合,再生出漩涡与激流。

有一年春天进山,由于脚疾,我没能登山远望。我一个人留在山脚下,寻了一汪山泉打发等待的时间。

山泉好静,蜻蜓点几粒水,把泉水点破了。泉水的纹理一层层地打开,我在如镜的山泉里看到了自己的无奈。山影在泉水里诱惑我,似在诉说高山仰止的神话。水的波一层层洗濯,让我走进了泉水的纹理。

泉水的纹理由山气组成,有石的坚硬,也有地气的柔弱,而更多的是春的清新。我感到了泉水的清冽,感到了山深呼吸的吐纳,感到了春天对寂静的包容。山声沸腾,山泉安静,揉在水的纹理里,却是一种和谐。

我在泉水的纹理里,安然进入梦乡,一梦辽远。梦中我周身放松,如云朵相托而飘飘然,似在仙境。醒来时,群山散淡,目光所到之处,春山处处孕情。这情,竟是水的纹理荡漾去的。

山水本不可分割,泉水就是从山头流下的。齐白石老人家有画《一片蛙声山中来》——几尾蝌蚪随泉的波漪而下,此处无声胜有声。波漪是水的纹理,也是山的纹路。

回途中朋友们调侃我,上山在山泉边做梦,白来一场。我不以为然,和泉水的纹理交流,并领略了山纹水理,值。

幼时的一件事至今记得牢,在水边玩,一不小心滑进了塘中,我水性不好,狗爬式地折腾几下,水就向我口鼻里灌。当时心想,这下完了!但不知怎的,我踩到了塘底,憋足了气,一步步地向塘边走,水竟纷纷打开来,让出了一条路。那时,我还没接触过纹理这个词,现在想想,能从溺水中走出,我是找到了水的纹理。水的纹理不是一团乱麻,寻到了,走得通,也走得远。

也就在这天,我发现一塘荷花开得灿烂。

晚上泡了杯绿茶,为一天过去的时光发呆。茶水清香,啜一口心爽,又觉得撕破了水的纹理,不安起来。

这般情景我曾见过,小鱼戏水,常把一汪静水扰乱了,水的纹理也因此慌乱。可不久这慌乱又恢复常态,水生万物,也是生就自己的。

于是我又把茶喝得有滋有味,道理明摆着,水的纹理是打不乱、撕不破的。

纹是文的演变,理是玉的化身,我的喜爱还是理由充足的。

小时候跟着父母,学干农活。挖土方活重,一锹挖多了端不动,挖少了甩不出去。黄土粘锹,欺负年少体弱的我,禁不住直起腰来看父母一锹又一锹地在土地上忙活,土如听话的孩子,乖乖顺着父母的心思,长了腿般行走。

伯父更是耕田的好手,挥锹挖土,像是利器切豆腐,每一锹土都方方正正,地也是规规整整。看我东一锹西一锹地戳,伯父对我说,按土的纹理挖呀!

土也有纹理?我放下手中锹,打量半天。黄土沉郁,哪来纹路?对伯父的话不曾当回事,心中恨恨,待我长大后力气足了,一样可把土当成豆腐——刀打豆腐两面光。

到了秋天,家中翻盖房子,要梭土坯当砌墙的材料。伯父起得早,和爷爷商量,选了门前的稻茬田,牵牛拉石磙,在田里反复走。地压实了,伯父大声招呼帮忙的人,按稻茬田的纹理梭,土坯结实。

又是土地纹理,我有点上心了。我观察帮我家梭土坯的人,他们果然按着东西向走刀,再顺南北向使铲。一块块土坯从稻茬田里撬出,稻茬在土坯上安好,有的还泛着陈旧的绿意。

我开始明白土地的纹理了,它的经纬在一行行稻棵间穿插,和绿色、生长紧紧绑在一起。而绿色和生长也得顺着土地的纹理,拧着,收获就会贫薄。

高地種旱粮,凹地种水稻,就是顺应了土地的纹理。有几年,村子里的人不知怎么发了疯,非得在高台地上大面积栽水稻。缺水,可想而知,水稻变成旱稻,百分之百地颗粒无收。爷爷指着天发火,不按田地的纹路种,想吃刀子呀?刀子倒没吃上,人的肚子受苦了。好在大片的枯草败叶里,长出了蓬蓬的灰灰菜,救了肚子的急,没有饿死人。

按土地的纹理兴种,农人们都懂得,纹理是风水和地气。七八岁时奶奶领着我在祖坟地上种南瓜,在逆水的坟地上挖南瓜兜。奶奶不是随意挖的,东一兜西一兜看似无序,实际讲究得很:何处生根,何处攀藤,何处坐果都有说法。之后的一切,都实现了奶奶的设定,奶奶看得清地的纹理,南瓜藤就是缘着土地的纹理走动的。

看似神奇,对着植物的游藤,就能把地的纹理看得清清楚楚。

爷爷常说,老祖先是顺着地的纹理,从江西马家坝移民到现在的居住地的。一挑担子,就挑来了葳蕤的藤藤草草,就成就了一个偌大的家族。我問,老祖宗看得清地的纹理?爷爷回答,人如草藤,会攀呢。

许多年后,我理解了爷爷的话,人同草木,一旦和土地结缘,就和草无二样,就会依附土地,亦步亦趋,将根向地的深处扎去。

而能扎根的空白处,必然是在土地的纹理间。

我一直对拱动在土地里的蚯蚓充满敬意,它们上饮清露,下食甘泉,在坚硬的泥巴里游刃有余,如鱼在水中,鸟翔天空。我以为蚯蚓最懂泥土的纹理,沿着这纹理行走,路就畅通无阻。

蚯蚓懂泥土,无疑是个合格的农人。它们会耕耘,会将泥土疏松了,让种子钻入土地,会引导着幼芽,按土地纹理的提示,破土而出,接受阳光和雨露的亲吻。我还以为,在幼苗破土时土地会疼,如是妊娠纹,在土地上留下印迹。

许多年里,我认为自己将成为一个农人,我千方百计解读土地的纹理,甚至爬在地上向蚯蚓讨教,但最终失败了。土地的纹理无处不在,我意会了,却永远解不开。

有一年我去沙漠,对着黄沙发愁。沙粒相互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我捡起沙子,突然发现了它的纹理。那清晰的走向,保持硬度和各自独立,一盘散沙,就来自此了。我兀自想到故乡的泥土,它们紧紧粘合在了一起,组成了整体的纹理,抱团而为,终成绿色无边。

土地的纹理解不开,真的和我做不成农人无关了。

大雾天,我去了紫蓬山。群山在雾中跃跃为仙——“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用在紫蓬山适宜,无疑是雾的原因。

雾是介于天空和大地间的纹理,也是水纹理的另一种表现。

家乡对大雾的形容有趣,叫作“雾气狼烟”。雾气常有,狼烟没见过,据说是烽火台上刮的烟云,将狼的粪便和柴草一起点燃,就会产生乌黑的浓烟。“烽火戏诸侯”,烽火中就有狼烟的成份。

紫蓬山是大别山东向的余脉,逶迤地拖出长长的痕迹,或高或低。在这高低错落中,夹陈着一些土墩子,墩子有历史,最早来自商周,而古墩就有烽火台,偶尔也会升起狼烟。

狼烟是苍老的,时而咳嗽。它和雾一样,也是一种纹理,只不过来自历史。

历史的纹理不好解读,“烽火戏诸侯”,取悦了美人,丧失了江山。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谁能解得透?解不透的纹理依然存在,或许换了种形式,更加密仄。

水摊开身子为雾。要薄成什么样子才能成为雾?说不好,也就不去说。我一路打量紫蓬山的面目,小家碧玉般的山,成了披妆的新娘。薄雾为纹理,倒是让紫蓬山多了神秘和美丽。

山美还是雾美?就看角度和心情了。

要说雾美,还数江南的烟雨。江南的烟雨由雾生成,雾生雨,雨升雾,雾雨交融,袅娜地飘在江南的山水间。

有一年三月去江南,一过长江,烟雨就来了,和我扑个满怀,想伸手抚摸,却又飘飘忽忽离去,手蕴湿意,却不见雾的身影。

看山,山在雾中无形。参天的树也是,雾流动,无形的山、树不停腾挪。

雾的纹理,此时是模糊和温存的。山几重、树一轮、人只影,连在一起,又是一抹永结同心的阵势,为江南摆下了爱的陷阱。

“狼烟”般的雾,为季节打前站。识雾辨天,春雾雨、夏雾热、秋雾寒风、冬雾雪,准确得很。天气的规律,从雾中来,雾又成了季节的纹理。

农人种地看雾,如打卦算命的看人的掌纹。水有灵性,在空中飘就是灵气。

小时候不喜欢雾天,雾有味道,我形容不好的味道,怪怪得令人不舒适。说给别人听,都摇头,说,你是狗鼻子呀,我们怎么闻不到?不过,我坚信雾有味道。如今我还是闻到,区别于花香草气水味,更别于霾,它是实实在在的。

我以为这和纹理有关。雾是水的纹理,天空的纹理,历史的纹理,它会走动,在鼻息里弄出点动静正常。

烟雨中品江南,不就是常用鼻子吗?

雾还在江南的古村落里沉浸,它恋着青砖黛瓦和马头墙。古村落是有墨意的,中国画式的墨意:黑不是黑,黑是文眼——唐诗的眼,宋词的眼,明清小品的眼。透明的黑,和江南烟云雾气暗合。

我曾推开一扇江南古村落孑然的门户,雾一齐涌入,围着一幅老画萦绕,若即若离,似是老画的皮肤。老宅有意,烟雾含情。

走出古村,远远望去,无根的炊烟和雾霭结合,曼妙。心中一惊,这雾竟是乡愁的丝巾,越抹眼中泪越多,泪珠恰结在雾原生的纹理上。

江南烟雾,故乡的树梢、草尖上何其多。

去紫蓬山就是奔着雾去的,“雾气狼烟”很好,雾锁山门很好,不识紫蓬真面目很好。多一层雾气,山不就高一段、大一层?

近山雾愈浓,没想折枝为拐。杖拐进山道,道也雾,山也雾,又成了千结百绕的纹理。

心兀自静下,所有的喧嚣不见了。尘世与我何干?名利与我何干?笔无处着墨与我何干?你有你的大天地,我有我的小空间。扯山雾为裳,做个山人真好,山道悠悠,通往高处……

一只叫天子被我惊吓,一串鸣叫破雾冲天,雾般的纹理挂在叫天子的歌喉上。

钻树林,朋友闹了一场有趣的事。秋林多浆果,通红的浆果坠在他白色的衣领上,打了个红色的印记,老婆不饶,非说是吻痕,任凭朋友使出浑身解数说明,还是解释不通。

浆果的印记纹理清朗,实在是像樱桃小口,暗合得很。朋友被闹得下不了台,忙请我去解救,我出了个主意,让朋友的老婆闻下衣领。

朋友的老婆释然了,果然是浆果味道。一场浆果闹出的绯闻就此了结。

浆果留下的纹理如是唇的亲吻,倒可以联想和生发。果实肯定是爱的结晶,草木有心,往往在花开时体现。花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不喜欢花的人几乎没有,花透明,她们的体香透明,随之而来的花的纹理也透明,发自心底的喜欢当然也是透明的。

对着灯火细细观察过一朵花的纹理,纹理如一条条小路,姗姗地向远方游去。路明了,甚至能看到芬芳的气味,在小路上行走。我看过蜜蜂为一朵花争斗,它们在花蕊里相互纠缠,花粉喧嚣,而花的纹理不乱。就如小路小径上腳步纷扰,路就是路,镇定地向既定的目标前进。

纹理有思想,有质感,而又是俗命的。就说唇吧,唇的纹理细致,它传达爱和美丽。唇红齿白,那是美丽的轻吻,却将爱物化了。

初恋的吻是圣洁的,将吻的纹理献给最爱的人,一定是梦的情节。

眼睛也是有纹理的,目光打动人,往往是纹理在传送。目光从眼睛里流出,轻柔、有重量,这种重量带着感情,会刻在目示的一切里,成为铭记。

喜悦、悲哀、期艾、愤怒、平和、爱怜,目光说出的话,如文字的书写,抒情或者凝重,都可以传为永远。

眼睛的纹理会变,它是感情的表达。有一个好友,他一辈子守着一双眼睛生活,他说这眼睛是一本书,百读不厌。好友是平和的,他走得稳、立得正,在平和中把生命的一笔一画写得周全。朋友也担心,如若这双眼睛熄灭了,还有没有能点亮他的灯火。

朋友守着的眼睛,在某个早晨化为了一阵风吹去。朋友从悲伤中走出时,已经是满头白发,我去看他,他的斗室里挂满了照片,每张照片突出的是目光。喜、怒、哀、乐,这些目光层次分明,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内容,朋友沉浸其中,仍是一尾鲜活的鱼。

我留意世间的纹理,某次去一旅游胜地,碰到一个银发银须的老人,专为人看手相。男左女右,看的是人手掌的纹理,什么生命线、爱情线、财富线,说得头头是道。我当然不相信,如果能从手的纹理中看出人生的走向,老人为何不为自己指条路,何必在山风中赚取骗人的钱?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对于手的纹理也是一样。我注意过,人的掌纹千姿百态,清晰或者紊乱,都是由血肉组成,是人体的组成部分,不可或缺地刻在生命的内核里。一次手掌受了伤,以为伤口愈合后,手掌的纹理会发生变化。事实是纹理还是过去的纹理,只是随着皮肤的变化,旧的纹理换了新装。

这几天阴雨绵绵,尽管是春天,依然寒意不减。想到了雨的纹理,我走向阳台,将手伸出去,一滴又一滴,春雨在我掌心聚集。

水,淹没了我的掌纹。纹理被春雨滋润,它会长出青青草吗?我竟有了些诗情——

这,将跟随我一辈子的纹理,

会记下我生命的整个过程。

彻彻底底地暴露在纹理的面前,不藏不掖,没有隐私,我能坦荡吗?

六岁时的一个早晨,我被邻家放树的拉锯声吵醒。锯子咬进树木中,彼此摩擦,声音滞涩昏暗,让我难以忍受。我匆匆下床,飞也似的跑到邻家。

是一棵两个成人合抱的楝树,春天来了,树的枝头已长满了绿芽。拉锯人甩去了外套,还是汗流不止,头上淡淡地冒着热气。放树是个技术活,拉锯的人要协调、使力均匀,否则锯条拉断,树还会好好站立着。

从边上人的窃窃私语里,我大概听出了放树的缘由:邻家的二爷病重,怕是不久于人世了,放倒老楝树,为他做老家(棺材)呢。我的心为之一沉,尽管很小,还是有生和死的概念的。

树是老树,粗、壮、高。不过,楝树是苦树,一身的苦,全须全尾的苦。放倒它,我并不感到可惜,若是换上枣树之类,或许心会软一下。唯一让人牵挂的是树上的喜鹊巢,树一倒巢就毁了,忙了一冬的花喜鹊会住到何处?一对花喜鹊倒是冷静,它们立在一边树上的枝头,静静看着,似乎即将毁掉的家,和它们无关。

老楝树轰然倒下,击起了一阵阵春尘。锯子的切口整齐,白白的茬子相互映衬,令我吃惊的是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的清晰。六岁还是不识算的年龄,只听到有大人数,他们要验证什么似的,最终得出结论,树的年轮一百二十圈,树有一百二十岁。

邻家二爷七十三,树比二爷大六十多岁。二爷老,树更老,老楝如若不放倒,还不知要活多少年。

老楝的年轮组建了树的纹理,楝树的树纹美丽好看,细致如一层云絮,加之木质油红,是难得的好材质。

我结婚时,奶奶还健在,她做主放了院子中的一棵楝树,请木匠为我打了张二十四卯朝天的四方桌。桌子打好,仅用清漆一抹,树的纹理清清朗朗,摊开了就是天空的云图,又像是一卷抽象的淡墨画。奶奶说,楝树苦,苦的身子不生虫,不朽变。这桌子可以传代,我用了很多年,时常为楝树的纹理入迷,纹理实际上是剖开的年轮,每一个年轮中都应包容了岁月的酸甜苦辣。

邻家的二爷是在放倒老楝树的秋天去世的,应验了乡村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哭哭泣泣地打发,也没见多少悲伤。老人们有羡慕的,说是二爷住上了好老屋,睡上了好“材”。也有不以为然的,说是二爷苦了一辈子,还是被苦包封了。

二爷被一棵老楝带走了,一走不再回返,阴阳两隔,这叫作“宁隔千里路,不隔一层板”。那天,我对棺木上明朗的纹理记忆深刻,小波浪一样缀在棺木的六面,有一股升腾的力量。说是二爷被棺木带走,还不如说是被老楝的纹理抬走的。

人和树木同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只不过人比草木生命短,死了再难复生。树的纹理在年轮中生成,人又何尝不是。

如果说纹理,树的纹理最为直观,它是以生存和年龄来刻画的。岁月侵蚀,树默默忍受,烙在皮肤上,再刻进心里。树是世界上最为耐得住寂寞的孤独者,它们立住了,就如钉子钉下了,不走动不招摇,甚至一年年形成的年轮也不交隔。猛兽都是孤独者,乌合之众才爱喧嚣,树是猛兽,它的内涵用纹理记录得明明白白。

人也是有纹理的,肉体的纹理在身体的各个部位。思想的纹理摸不着,但如是个写作者,往往会在文字中呈现,明快或者晦涩,藏是藏不住的。

阳光是阳光者的通行证,阴暗绝不能用阳光作墓志铭。

星空下,一棵老树兀立。树来自深山,我揣测它的年轮,铺展开它的纹理,心莫名的悲戚:山中的年轮和城市的年轮可能合拍,山气和城市之气能否合作为如云如绵的纹理?

抬头,南飞的雁变换了方阵,鸣叫声没变,那是对春天的欢呼。

“纹 ”字最早来自龟壳,它是壳的表层,有着疼和苦的隐忍。

而“理”字,可以更加古老。它存在于所有的心跳里,虚实结合,诉说或者沉淀,低调地成为学问。

我无意打开“纹”和“理”,反而想着把它们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我在水的纹理里感叹时光的流逝,在土地的纹理中领略耕种的艰辛,在树的纹理间惦念岁月的沉重,又在手的纹理边发现左右不同的分工……纹理有路,每条路都通向神秘的终点。

曾迷恋丝绸的美丽和轻柔,对它所展示的风采五体投地。丝绸如云,而这云是可以用来抚摸,甚至是可以撕裂的。裂帛之音由天而成,竟也十分动听。

丝绸为纹理,密集的纹路,通向何方?

我急于求解,走进了养蚕基地。蚕乃天虫,在桑叶上寻觅生活,把大千的绿揣进胸怀,纤微的丝便从嘴中吐出。“春蚕到死丝方尽”,丝的纹理结茧,网住了欲飞欲翔的热望。破茧的蛾将扑火,直面光明的念头,是在封闭的纹理里铸成的。

当纹理用丝绸的面目出现,飞蛾的翅膀早化为灰烬。纹理活着,天虫的身影就死不了,桑叶就明晃晃地绿着。

一抹方巾在秋风中拂扬,那是一景。我的眼中,这景是蚕的,是桑的,是精神和物化了的纹理。

早年读《老子》,对“道法自然”不甚了了,倒是到了如今的岁月,有了新的理解。纹理是大自然留给时间的记忆,留下了,就不会轻易消亡。石化了的三叶虫,在山石中静卧,一任岁月磨砺,还是让人折腰兴叹。

故土多圩堡,它来自于百年前的淮军将领。金戈铁马后的硬汉,总有柔和的时候,他们大兴土木,在故乡的土地上留下了传奇的标点。由此上溯到商周,古人们就有杰作,他们留下“坞”,之后又有“墩”的遗存。“坞”“墩”“圩堡”一脉相承,都是人类居住所在,将一统生活封闭起来。历史的纹理一贯连通,撕裂了,还会生臂,紧紧地挽将起来。

我常在静静的空灵里,小心地在淮军圩堡的遗存里伸出双手,感受阳光的古老。撕一块圩堡的太息敷在目光上,一切既浑浊又透明。纹理无边,我无法摆脱。

我感到幸運,如若没有历史的纹理网罗,又怎能明白和清醒?

由“道法自然”,生长出物化了和虚拟了的纹理。由“以史为镜”触发了比较和确切的纹理。也正是这些纹理,构筑成了生活和生命中的真实……

春花盛开,每朵花都是一首小令。

梅花报春,久久立于枝头。她留恋春枝,让蜜蜂痴狂,她芬芳的眸子流连,似在等待自己的最爱。

木兰无叶生花,在一段时日里,用花当叶,用花盛装阳光,把阳光当酒来饮。一旦醉了,叶就葳蕤了。

海棠垂丝,红花和枝干保持距离。距离产生美好,如一对恋人,鸿雁传书,往往比拥抱更具诗意。

花的小令,也正是春天纹理的一部分。她们是大自然最真实的表达,纹理随风漾动,春光明媚。

沐春风,莫如说是在春的纹理里沉落。我沉落,沉落得氤氲自在。

是夜,写小文《纹理》。拾取汉字,我又在文字的经纬里,陷于密仄的纹理。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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