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雪事
2019-11-21赵俊
赵 俊
不管你承不承认,雪正从“瑞雪兆丰年”的比喻中出走。下雪这种天气,正在成为审美意趣的附着物。保罗·策兰的名作《雪的款待》这样写道:“以充满信心地/用雪来款待我:/ 每当我与桑树并肩 /缓缓穿过夏季,/它最嫩的叶片/尖叫。”我不想多解释这首诗的意蕴,因为很多文章已经对它进行了解读。我想说的是,这里的“款待”其实就是高于农业意义的,它在强调雪的精神价值。
当农业社会渐行渐远之后,中国这个数千年的农业大国,正在用一种全新的视角,解读着雪的价值。从社会学角度出发的雪,带着我理性的触须。而更多的时候,雪倾注着我宁静的热情。
它早已贯穿着我人生的始终,像无形的锁扣追随着我。
一
我曾在《诗歌月刊》上发表过这样一首诗——《莫干有雪》:“最先落下的雪,往往成为阵亡者/它们在溪涧里死去,在马路上死去/在墓碑上死去,在一把把颜色各异的伞上死去/就像马赛马拉河上的角马/它们的尸体堆积成山,而更多的同类/正在逃离鳄鱼的颌骨,和著名的死亡旋转/最初的雪已经成为冬天的祭品/接下来的雪将成为山林虔诚的信徒/这些天空洁白的哈达/将被套在竹林的上方/雪霁之后,必有一只麻雀飞过/它们将逃脱弹弓的射程/那粒准备越冬的蛹/在雪中睁开眼睛,又永远地闭上/它们在五脏俱全的地方/竖起永恒的墓碑/等待着下一场暴风雪/在山岚中袭来,那时/麻雀将在雪地里死去/它们的尸体,将重新变成一座坟场。”这是我童年的雪,它介于真实和想象之间,在一片开阔的地带。
童年的时候,每当下雪,看着我们快乐的模样,大人们会说我们太不懂事,不识他们的辛劳。每当秋天来临,他们总会拿着加长的钩子,将毛竹的梢头割下来。这种作物被他们称之为“毛料”,这不但会给他们带来一笔收入,更重要的是,在下雪的时候,毛竹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保护,去掉梢头之后,雪就不那么容易将毛竹压弯了。饶是如此,每当风雪肆虐,村民们还是会担心自己家的山林成为重灾区。我记得有一次小学的课文里讲到“瑞雪兆丰年”,说是雪给那些越冬的小麦盖上一层棉被,而我当场向老师提出疑问:“可是,在我们这里,雪却是要压弯毛竹的,这可是要减产的。”当时老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并告诉我,只要读好课文就行了。
那些毛竹在某种程度还能消受冰雪的盛情,小一点的竹子却是不堪重负。淡竹、红竹在暴风雪之中被彻底压弯了腰,就像那些拉竹子下山的村民一样,总是在夜里哼哼唧唧地叫个不停。那时候,村里小店里贩卖着各种伤筋膏药,包装纸上都标注着虎骨的成分。我那时天真地以为,虽然在莫干山区域已经难觅野生老虎的足迹,但在祖国的山川中,一定还潜伏着不少的老虎,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虎骨被制成膏药呢?
不过,村民们虽然很讨厌雪,但他们也是从孩童的模样过来的。在他们天真无邪的时候,也曾拥有过与雪的蜜月期。山是一种丰富的载体,雪后的世界,就是动物们特别神奇的时刻。虽然我的家乡没有老虎,但野生动物们却也拥有自己的故事。有一年大雪封山,一头黢黑的野猪跑进了一户人家的猪棚。当女主人睡眼惺忪地起床喂猪食的时候,她被那团黑色的闪电吓坏了。
她曾听闻野猪在饥饿的时候,会像得了狂犬病一样用自己锋利的獠牙攻击人。当时她马上尖叫起来,疯了似地箭步夺门而出。而野猪看到她,也做出相同的动作。原来,它的獠牙被村民们埋下的雷管炸没了。失去武器的它,只能迅速逃窜。闻讯赶来的村民们,将野猪驱赶到小溪流中,人们用石头砸它,最后,土枪射出的子弹击中了它的天灵盖。倒在血泊中的它,成为了村民们的晚餐,而我则用这个事例写了《有趣的事》,那是当年的期末考试的题目,成就了我人生中唯一一篇满分作文。
除去稍显诡异、魔幻的章节,雪的世界基本上是按照既定的章程来的。也许是天生对完美的事物存在着疑问,笛卡尔人格的我从小不喜欢堆雪人——那是用装饰的物件去取悦自己,取悦他人。我喜欢对抗,喜欢灵动的瞬间。每当人们招呼着要打雪仗的时候,你总能看到我的身影。当我们躲藏在竹林之间,突然射出的雪球在耳边呼呼而过,这种刺激的感觉,怎么是温情脉脉的堆雪人仪式所能比拟的呢?有时候,我甚至躲在雪人背后,掏着雪人腚上的积雪,将它制作成武器,这成为我“帝国反击战”的一个重要章节。它,既为我提供了掩护,又给我提供了弹药。而那些辛苦堆积雪人的邻居,则会骂骂咧咧,他们劳作的成果就此付诸东流,没有等待阳光的召唤,就化为了一滩雪水。
在山区,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雪线的位置,总是遵循着自然界严格的戒律。有时候,隔壁村下雪了,我们这里却不见雪的踪影;有时候,隔壁村已经封山了,我们这里还有着可以自由进出的通衢。有一年春节,我去临近的一个村找同学玩耍,结果大雪封山了,我硬是翻山越岭,走了好多雪地的泥泞路才回到了家中。如果换到现在,家里的人肯定都吓坏了,可是,没有通讯手段,家人一定觉得我不会做这件事情,当看到我回到家中,他们都非常吃惊,这么小的身体居然如此倔强。
那时候,我们南路乡还没有并入莫干山镇,由于是1958年才从吴兴划到德清县的,操持着吴兴口音的南路人,就成为莫干山麓方言孤岛的遗民。我们隔壁有一个村隶属于吴兴乔溪乡,那个村里的人基本都是太平天国运动后从温州地区迁入的,他们说话时有着两种不同的声道——温州话和当地吴兴方言,随时都在自由切换。我们村和他们交换过土地,我们给他们竹林,他们给我们耕种地,双方心里都有着芥蒂,时常爆发冲突。而雪,将这种冲突最大限度地激发了出来,这是两个孤岛之间的战争。雪后交通不便,我们栽种在他们村的萝卜等农作物,总是被他们顺手牵羊。而他们村的恶霸长林是远近闻名的,很多时候,我们村的人只得忍气吞声。在风雪来临的时候,他们村的人就会对山林放松警惕。我们村的人就冒着风雪,到山上去挖他们的冬笋。他们对山上的事物没有我们村的人那么熟稔,还时常误以为是野猪干的好事。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无论如何,最后双方还是要在雪仗中一见高下的。承担这个任务的,就是我们这些孩子,毕竟,就算我们的雪仗再怎么激烈,恶霸长林也不会对我们这些孩子下手。
虽然有着“世仇”般的关系,但两个村庄之间偶尔的通婚,却缓解了空气中的紧张。下雪的时节基本都和打年糕的时间重合。习惯于吃米饭的我们,从这个时间点开始,就会在食谱中加入新的元素。有一年打年糕的时候,雪下得特别大,积雪让整个村庄都变得缓慢、迟滞。自行车在雪的世界里搁浅,突发奇想的我拿出家里的小板凳,将它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雪橇。其实,它究竟有没有雪橇的作用我不得而知,反正,拿着它,利用坡度在业已结冰的雪地里滑行,显然是可行的。吃过村里碾米厂新出炉的热年糕,我们体内似乎充满了蛮力。由于这个碾米厂已经是方圆五里之内唯一的幸存者,他们村的人也将糯米搬到了那里,等待着年糕从机器里爬出来。他们吃着同样的年糕,眼巴巴地看着我在雪地里快乐地滑行。久违的善意居然在我的心底里滋生,原来这就是和解的意义。我们一起滑行在冰雪世界,从碾米厂到两村的交界处,都是我们快乐的身影。等上坡的时候,我们争相拿着“雪橇”,告诉对方这是自己应该做的……
哦,原来,这就是“雪的款待”。等到开春的时候,冰雪已经和我们无关。春天的蓬勃让整个乡村都能听到竹笋破壳的声音,等到了四五月,它们每天都能往上窜几十公分。忙于农活的我们,虽然已经没有先前面对他们时的剑拔弩张,但又回归到冷漠的姿态。也许,这是在等待着下一场雪,在下一场雪中,我们又和解,像是在演绎某种周期律。
二
雪的童年,被成长的阳光晒化了。冰雪的世界,在生命的册页里,终将会成为被撕烂的碎片。这正像它降临时分,在天空中以琐碎的姿态飘落,被土地收集。
我在县城上中学的时候,雪已经开始缺席。那时候,我们全家已经搬到县政府后面的小区。在这座小城中,雪似乎是不受待见的,又或许,那几年天气真的非常炎热。偶尔见到的雪,当落到地上的时候,就已经宣告了融化的结局。雪霁后,并没有惊喜传递到我的身边,也没有让它们再次在生命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那时候并没有发达的交通,尤其是下雪天,父母都很担心我会铤而走险。如果我那时候想返回乡下去看雪,显然是不被允许的。况且,下雪的日子一般都接近期末考试,繁重的学业也是不允许我放肆的。所幸的是,那时候也没有发达的通讯工具。大部分家庭还没有安装电话,更别说微信这样的社交软件了!这样落后的交通,匹配让大人蒙在鼓里的落后通讯,反而成为了某种心安理得的理由。
而每次回乡下,一场场被我错过的雪,又会在奶奶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复活。那几年,毛竹的价格蹭蹭蹭地往上涨,她和爷爷的收入增加了好几倍。他们的日子过得越宽松,她就越担心雪的重压会破坏自己的美好生活。而每次那些竹子折断的声音在周遭响起,她就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她的描述充满着哀怨,似乎是在向我控诉雪的暴行。而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却在想象着,一场大雪是如何地让整个乡村都沉浸在晶莹剔透的世界里。那是童年生活的延续,让我不至于对成长那么恐惧。这样的祖孙组合,带有一种戏谑的色彩。可能,从这个时间点起,我们的世界观就相互背离了,连接我们的,只是血缘关系和那些共同的记忆。
中学时期,县城中下得最厉害的一场雪,居然发生在春天。那是一次猝不及防的事件,整个小镇都如临大敌。我们县的县城是新的,那时候搬迁才不到五年。这次突发的冰雪天气,像是一次大考,让整个县城都面临着最后的决战。电视和广播时刻在提醒着大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应对这场大雪可能带来的灾害。而我也第一次知道,撒盐可以使积雪的道路变得通畅。这是网络时代到来前最后的知识盲点区,我们需要借助口口相传的方式来了解某些事件。
川端康成的《雪国》充溢着空灵唯美的氛围。在雪国的世界里,有躲避风雪的温泉旅馆,有清丽纯真的艺伎,有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那里仿佛不是现实世界。在魔幻中被雪包围的城市,让我们有一探究竟的冲动。而我在那时候的县城,却和雪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雪国”,那么这座小城市,必然是偏居一隅的边城。
雪在那个春天就那么下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遭遇的“城市之雪”。当春雪覆盖那些开花的树枝,姹紫嫣红和纯白无瑕构成了另一种魔幻之境。在街边清扫积雪的志愿者们戴着耳套,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街角。我认出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其中一个是我同学的母亲。她引导同学们都加入清扫大军,以“好人”的朱批向大家发出了邀请函。她还说,事情完结之后会向校方写表扬信。可我那时候依然是个顽皮的孩子,断然拒绝了这样的邀请。
在学校里,孩子们的天性还是被彻底地激发了出来。虽然,一本正经的老师们早已三令五申,不许在校园里打雪仗,以免学校的玻璃窗遭到破坏,保持他们学究本色的眼镜片也会遭遇不测。在楼道里,我们欢快地喊着各种关于雪的口号和诗句。尤其是我,一个刚从农村转到城市的孩子,天生带着某种卑怯,在雪中也变得异常放肆:“向我开炮,向我开炮!”这爽朗的叫声,带有无厘头的色彩,是一种对经典的后现代处理。结果,两个隔壁班的女学生偷偷地潜伏在我身后,撩起了我的棉衣,往里面放了两个雪球。冻得直哆嗦的我,迅速地跑回了家,可不幸的是,低温症状还是如期而至……
这场雪是及时的,不仅考验了刚刚建成的新县城,也瓦解了我内心羞怯的廊柱。它不再伫立在那里,阻挡我进一步欣赏城市生活的美。上世纪90年代,城乡的二元对立还是很突出的,根植于内心的偏见随处可见。如果说仅仅是他人歧视的话,通过我们自己强大的内心,就可以让这种意识消弭。可往往是我们自己先有了低人一等的感觉。那时候,很多人明明可以考上重点高中却宁愿去读中专,这在农村的学生当中更为普遍。因为,只要通过中专的门槛,他们就可以告别农村户口,让人有一种鲤鱼跃龙门的即视感。
雪荡涤了这一切,并使我终身受用。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在盛大的雪之中,我开始解放天性。那种肆无忌惮,引领着我,走向天性的反面,羞怯的面纱跌落在地,在自由的道路中,我也扫清了积雪。如果说我是一根倔强的毛竹的话,那么,从此我也开始茁壮成长了,砍断了容易压坏的梢头,抖落积雪之后,我走向城市更深的通道,而其中的一个重要的站点,就是2008年那场大雪。
那是一场无差别伤害的大雪。彼时,我已经是一家报社的记者。那时候,由于单位将我派到一个并不熟悉的岗位,我心绪不佳。那个冬天,在一场场夜酒中,我在湖州迷失了方向。
那亦是一次重要的转折,从此我明白社会关系和学生时代过家家式的吵闹具有天壤之别。我虽然已经工作一段时间了,可身上却有着雪般单纯的一面:永远相信单纯的事物总存在于世,只要保持你内心的纯净就好了。这样的心灵鸡汤,却是极其有害的。这是可以预见的挫折,而我却浑然不觉。
这时候,久违的大雪又降临在了人间。起先,我们以为这只是一场稀松平常的雪,甚至比不上我小时候遭遇的那些雪。我像平常时那样,在报社附近的出租屋里逗留,在酒酣之际,拿出心血来潮时买的《隋唐演义》,看着好汉们是如何的刺刀见红。有时候踩踏在雪中,我也幻想着在大唐,如果有这样的雪,也能挎着自己的大刀,成为一个擎天保驾的功臣。这自然是酒后的想法。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整个世界像白雪一样的刺眼。而这种刺眼,正在一日日地加剧。
道路已经基本瘫痪。从湖州回县城只有几十公里的路途,但我始终被困在冰雪之中。中间,有报道称交警支队的支队长在指挥道路抢险的时候,不小心滑倒而双手骨折了。公检法是我之前联系的部门,而调到新部门之后,我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最忙碌的时刻,我只能通过观赏雪景来消磨时间。而无时无刻不在滚动播放的广州火车站的新闻,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世界已经这样的紧密相连,在一座从不下雪的城市,竟有这么多人因为雪而滞留在火车站。因为他们本身就来自遥远的地方,冰雪,阻断了他们归家的路途。而其中有些人,则因为滞留导致的体力不支,永远地倒在了归家的路上。
我在幻想着,如果有一天我也加入到候鸟的队伍,我会和他们一样么?是否也在回归的路上一路踯躅,还是依然像先前一样困在原地。几个同事因为被雪困住,实在百无聊赖,于是邀请我去棋牌室打牌。温暖的空调吹着我们,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你无法走出这个屋子,刺骨的寒风会将你吞噬。
有时候,隔壁的房间里会传出浪笑声,同时,伴随着一些哀叹声。同伴们说,那是一群性工作者在讲述雪中的秘事。下雪,让她们的生计犯难。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明白他们究竟是听清了讲话,还是用自己的意念在揣摩。但是,他们绘声绘色的描写,本身就是故事中有趣的部分,如果他们的想象力弥补了听力的缺失,那不正是一次虚构作品的获胜么?
这是我人生中最接近“雪国”的一次,它将成为绝唱。因为在不到一年之后,我告别了风雪的故乡,踏进了和雪绝缘的南国。
三
在中国,有很多人只有南北的概念。比如,无论我是在家乡还是在深圳,很多人都会用“南方”的概念定义我所居住的地方。其实江南和南国,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异的,其中,“会不会下雪”就是一条重要的标准。在离开江南的前夜,我去杭州西湖边的奥斯卡电影院看了《东邪西毒终极版》,回家的路上飘起了小雨,出租车司机在车里放起了陈奕迅的歌。“我住的城市从不下雪,记忆却堆满冷的感觉。”
略通地理学的人都知道,雪线是和纬度、海拔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的。在深圳,除非你登上梧桐山的山巅,你才能巴望着看到一些零星的雪花。有一年,他们说岭南也有真实的雪来过,当我起床的时候,只是看到了一些水滴。据传,深圳第一次有记录下雪是在1246年初,蒙军在灭朝鲜等诸国后,主力军终于开始全力攻打南宋,在三十几年后的崖山海战中,宋军最后的有生力量也被消灭。岭南的沦陷,意味着整个中原王朝被赶尽杀绝。所以,据说每次深圳下雪都会有一些特别的事情发生。然而,我在深圳的十年,雪只存在于那些夸大其词的说法中。深圳并没有乞力马扎罗山,真实的雪,在这里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奢望。
刚刚到深圳的时候,对于雪的渴望还没有那么的深。可是,社交软件的介入,却不断地将雪呈现在我的面前。全国各地的雪,在微信朋友圈飘扬。因为网络将资讯无限地运送过来,所以每年的雪都会提前,从秋天开始,北方就飘雪了,他们用“第一场雪”的字眼来撩拨所有的朋友。而我还在深圳的冷气中度日,我也知道,深圳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冬天。
失效的部分时节
在鹏城,很多节气是失效的
冬天,就像灭绝的猛犸象
过了冰河时期,它们就以
标本的形式,展览在我的面前
而我,现在已经丧失了部分好奇心
对于这样的气象充满免疫
当北方的寒气聚集在大地的腹部
我和所有的植物一样,等待着冬眠
而在温暖如春的南国
我不得不像一头野兽一样
继续逡巡在自己的领地
继续施展自己的捕猎技巧
有那么一刻,我在为那些
被我扑倒的猎物而进行哀悼
并且大声宣告:让那些节气回归
这样,作为杂食的物种
在寒冷的时节里,我身体里
肉食性的本能将被寒冷锁进大地的衣柜
这些被删除的时节,主要就集中在冬季,而雪,就是其中最重要的章节。在湿热的南方,故乡的雪时常占据着我的心头。可下雪的日子,我未必能够回去,而回去的日子未必会下雪。这些年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的城市,可是,差不多十年了,我见过雪后的草原,可是却从未经历过下雪的过程。几匹吃草的马,在雪后挺立,而我在刺骨的寒风中迅速钻进了诗友的车辆。我也到过雪后的大连、郑州、北京……在萧瑟之中,看到人们在瑟瑟发抖。他们躲进暖气房,用释放出的气体,使城市迅速升温并让雪迅速融化。
我身边的很多广东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雪。他们心中所有下雪的画面,都来自于影视资料。他们想到北海道去看雪,像那些港片里的桥段一样:说着感人的粤语台词,在茫茫的雪原中,爱人彼此追逐着。雪在他们的生命中,从来都是轻盈的,没有任何的重负。可是,大部分的他们,还是和雪缘悭一面。
相比于坐享雪景,我更喜欢看到第一片雪花的到来。我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样的时刻。在2018年的12月,在我离开故乡那么久之后,当天气预报都在诉说着第一场雪将在莫干山降临,我提早几天买好了机票,等待着任性的银装和青翠的竹叶融为一体。因为,我一直想要找回真正的时节,感知记忆中的四季分明。
我走下飞机,和诗人沈苇在杭州下沙短聚。在他高校园区的新家中做饭,快递小哥刚刚把他从新疆家中寄出的几箱书送到,他冒着风雪,继续去往下一个目的地。屋子里的取暖器发出淡红色的光,这是以前在雪天里未曾经历过的。我们打开一瓶白酒,温暖迅速将我们从对寒冷的畏惧中拉回来。
在离开家乡的这些年,他一定见过很多天山的雪。那些雪应该会显得异常粗暴,像2008年的雪一样,摧毁着惯常的一切。
苏醒
太久地沉湎于自己,一只云雀提醒我的孤陋无知
让我闻一闻嫩草的气息
摸一摸婴儿的笑脸吧
人们脱下厚厚的冬衣
小口饮用阳光的甜橙汁
这些融雪后尘土飞扬的街巷
发蓝的圣寺,异族店铺,印度香
马车载来一群年轻的乡村鼓手
他们四溢的激情,火热的目光……
我要扑向他们的旋律
追随他们歌中的骏马、勇士
要拆除一身的墙、瓦、门、窗
我站立的地方变得丰盛广大
世界是我苏醒的身体的一部分
他已享用过那不羁的雪,用诗歌完成在异色土地中雪的必修课。当我们碰杯的时候,雪依然在下,他可能无法感知我的兴奋,因为,下雪的过程我已经许久未曾感知了。也许,在他看来,这样的雪太过于温柔,简直就是隔靴搔痒。
和他分别之后,我踏上去德清的高铁。我在描绘着下雪的蓝图,在那些瓦片上,雪的到来,将让夜晚变得更加透明。透过电灯,白雪在光晕中舞蹈。一只有着琥珀色眼睛的猫,在雪地里哀怨地祈求着吃食……
可是,这仅仅只能说明,我的想象力是如何的匮乏。在雪的广袤无垠中,每个人所能到达的地方都是有限的。当我来到莫干山下的见山庐,庐主慎志浩已经准备好了暖酒的小菜,尤其是那雪中的红萝卜,清冽异常,生津的汁液展现出一种异样的甘甜。北美友人王华儿馈赠的壁炉,则在木屋内展示着冬日最大的善意。传统和现代,在这里达成了和解。
到了夜晚,我不仅感受到了雪的澄明,一场意外的停电,造就了别开生面的围炉夜话。是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安排。
停电的夜晚是现代社会无言的馈赠
它在雪花的重压下降临人间
而炉中的热气,重新捂热冰冷的时空
这是普罗米修斯偷来的火种
还是天使在上帝造办处顺手牵羊
神半眯着眼睛,看调皮的孩子
把玩着焰心,像爱被调试
当木制房屋漏进呼啸的山风
我们获取热量,从深山中孕育的纤维素
炉火的能量得以自证,它将山和人
锻造出新的可能。这是莫邪干将
乐于看到的结局。他们用纵身一跃
完成某种飞升。藉着这勇气的灰
被山峦蒙蔽的气息开始挥发出余威
而围坐在炉火旁的现代人不再羽扇纶巾
也不会围着栏杆凭吊雪的来意和去处用手机传递信息,谋杀至暗时刻
像伦敦受难的时刻,人们在地下室
聆听首相振聋发聩的演说。在每个时代
都有一种更新式的表达。只要我们仍记住
古老的戒律,逾越形式的藩篱并不可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