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一只狗

罗 鸣

许言在小区后山散步的时候，遇到了一只狗。其实后山不大也不高，只是一个小土坡而已。山上植物茂盛，有一条小径通到山顶。顶上有一个亭子，年久失修，已然破败不堪。因为地势较偏，再加上路灯大多坏了，所以去的人很少，尤其是晚上。以往和妻子一起晚饭后散步，许言提议走上去看看，都被妻子拒绝了。那里太阴暗了，蚊虫又多，她说。许言一个人走在小区重复的路线上，有点寡味，便决定沿着小路走上去看看，也是因为有一年多没去过那地方了。许言往里面走了几十米，便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起初以为是风声，他加快了脚步，但那声音一直紧跟着自己。

这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远处还有一些没有坏掉的路灯发出的微弱光线。许言回头，看见了一只体型较大的狗。它站立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许言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看见这只狗弓起身体，眼里发出红光。许言知道这是狗要发起进攻的信号。虽然心里有点慌张，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年轻时在农村有过遇见恶狗的经历。他让身体舒展开了，尽量挺直，不发出一点声响。这只狗和他对峙了几分钟，猛然窜进小路旁的乱树丛中去了。

许言决定不再上山，他加快脚步折回到小区中心广场上。那里灯火通明，还有许多中老年妇女伴着音乐正在跳广场舞。许言在广场的一边看见了他的同事张小倩。她正坐在一张木条凳上，旁边还有那只被她牵着的拉布拉多狗。

妻子不喜欢张小倩和她的狗，许言也不喜欢她的狗。它见到许言就会发出一阵低吼声。许言认为这只狗很丑，耷拉着双耳，脸上全是褶皱。许言站在远处挥手和张小倩打招呼，不自觉地看了看那狗的脸，然后又去看张小倩的脸，隐约地感觉她的额头上已经有皱纹了。

大概五六年前，许言在张小倩的介绍下买了这个小区的二手房。这个小区交通便利，生活很方便，绿化也好，还有一座小山，风景很好，当然……当时张小倩是这样介绍的，她没有把话说完，言外之意许言还是知道的。那天她单独请许言吃饭。那时张小倩是个惹人注目的少妇，皮肤尤其白净。在她意味深长的眼神注视下，许言答应回家和妻子商量。现在看起来，他还是应该感谢张小倩的，这个小区的房价翻了几番。

广场上，张小倩微笑着说，今天就你一人出来散步啊。

许言想，有好久没看见张小倩老公了。

张小倩每天晚上都要出来遛狗，不管刮风下雨。许言第一次去张小倩家，就看见这只狗了，那时它还很小。张小倩把它抱在怀里。它看见许言一直不停地狂叫，不管许言怎么逗它、讨好它。

许言回答张小倩说，她今天有点不舒服，在家看电视。

许言一直站在很远的地方和张小倩说话，倒不完全是因为这只狗喜欢朝他叫。这一两年，许言和妻子喜欢上了晚饭后散步，总是能遇见张小倩。张小倩会主动站在远处，停下脚步和他们打招呼。这都养成习惯了。

许言说，好久没见到你老公了。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说，他不住在这里。

如果这时妻子在身边，许言是不会这样问的。他感觉张小倩的神色有点变化。

她继续说，我们离婚快一年了。

张小倩脚边的那只狗突然朝许言狂吠起来，张小倩赶紧俯身呵斥它。许言趁这个时候，赶紧说了声“再见”，转身就离开了。他不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还能往下再说什么。安慰她？他感觉张小倩说到她离婚的时候，语气好像很平静，并不忧伤。

许言回到家，看见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对她说，我在小区后山遇到了一只流浪狗。

妻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什么狗？

不知道！许言生硬地说。他觉得没趣，低着头走进书房，心里想着张小倩。

张小倩曾经对许言开玩笑：我“儿子”好像不喜欢你。许言知道所谓儿子就是那只拉布拉多狗。

许言当时回了一句：这是狗眼看人低。

许言第一次去张小倩家，张小倩发现狗一直对许言不友好，就把它关进一间小房间。狗在门后挠门板，发出阵阵哀嚎声。也许就是这次，这只狗给许言留下了永不磨灭的“仇恨”记忆。当时狗的哀嚎声也让许言坐立不安。

自从通过张小倩介绍，买了二手房搬进小区以后，他们在单位外见面的机会多了，张小倩反而对许言冷淡起来。有一次他们在单位过道上遇见了，许言问张小倩怎么回事，张小倩说，你看你老婆的眼神，要把我吃了。

许言说，不会吧，我倒没有感觉出来。

张小倩淡淡一笑说，也许是我想多了。

后来，许言还是感觉出来了。他和妻子散步时遇见张小倩，客气地打过招呼分手以后，妻子总会提到她的狗，有些话越来越不好听。许言明白，她是不喜欢这狗的主人。偶尔她也会故意说，你们公司这个张小倩长得还真漂亮啊。

许言会赌气地说，她确实长得好看啊。他语气加重一点，人家长得好看，关你屁事。

其实他们确实也没多少事，只是以前下班后私下吃个饭，偶尔会跑到KTV唱歌。许言唱歌很好，浑厚，男低音。张小倩甜美的声音让许言心神荡漾。情到深处，两人都不唱歌了。许言会情不自禁地拉着张小倩的手，邀请她跳舞，然后在沙发上拥抱起来。

也就到这个地步了。

多年前那次去张小倩家，之前许言倒是幻想了许多，情绪酝酿饱满。但是那只狗破坏了他们的好事。张小倩挣脱了许言的拥抱，把房门打开，那只狗一下子冲到张小倩怀里。张小倩对许言歉疚地说，不好意思，我受不了它这种叫声。

后来，沉默、尴尬的许言望一眼那只狗，整理整理衣服，用手抹了抹头发，就从张小倩家离开了。

这件距离现在好几年的事情，一直在许言心里搁着。晚上散步的时候，许言看见那只狗和张小倩，这事有时会突然从心里冒出来，但很快又被他掩饰过去。他知道，妻子会同时关注他和张小倩的表情。

现在他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想，张小倩怎么离婚了?这几年他和她正正常常地过去了，吃饭、唱歌基本没有，应该不是自己的责任。

以前许言问过张小倩，为什么不要一个孩子。张小倩回答得很坚决：我不想要小孩，烦，再说，我已经有“儿子”了。许言也知道张小倩不喜欢他问她家里尤其她丈夫的事，他旁敲侧击零星地打听到，她丈夫是一个上市公司的高管，常年在外奔波，在家的日子很少。

所以张小倩日子很闲也很有钱。当年她主动对许言说，你们买房首付如果不够，我可以借你们一点。

许言说，那还是算了。如果我老婆问起这钱是向谁借的，我不好说。我老婆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我怕敷衍不过去。于是张小倩笑他，她的声音乱颤：我估计你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但是张小倩离婚了，而且一年前就离了，他竟然不知道。许言凝视着书桌上的台灯，多多少少有点同情起她来。现在他们公司的效益不好，收入大打折扣。她快四十了吧，如今孤身一人。许言知道，张小倩在公司里给人一种冷艳的感觉。除了对他很好以外，她不爱搭理别人。

他回想起刚才在广场上张小倩孤零零地坐在木条凳上，似乎脸上有一种落寞的表情。许言突然伤感起来。

许言赶紧从书房里出来，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他看见儿子的房间门开着，就走进去。上初一的儿子正聚精会神地写作业，他走到他身后，用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他呆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轻轻转身离开。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对儿子说，你不要往后山那个地方跑，我今天在那儿遇见了一只野狗。小区的狗多，你要离它们远点。

儿子抬头侧身，疑惑地望着许言，嘴里回答，嗯，爸爸，我知道了。

搞不清楚是谁家的狗跑丢了。许言想。

许言决定中午请张小倩到公司旁边的小饭店吃饭。既然已经知道了，他就应该表示一下关心，顺便问一下她下一步的打算。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再说他心里还是有张小倩的。

上午在公司里他给张小倩发了一条微信：今天中午请你吃饭。

很快，张小倩回复：好，哪里？

他赶紧回了一句：我们以前经常去的“一品轩”，我先去，在那里等你。

中午，许言赶到“一品轩”，进门他感慨了一下，好几年没和张小倩一起来这里吃饭了。到了中午，饭店里人也很少，比较清静，人不多眼不杂。他要了一个小包间，把包间号发给了张小倩。

过了一会儿，张小倩推门进来。

她进来时，许言眼睛一亮。她伸出手，故意说，你好，许言同志。这是以前他们常有的开场白。许言感觉，她今天格外容光焕发，身上的香水味也很浓郁。关上门，她又笑着对许言说，我们又开始约会了，是吧，帅哥？然后又说了一句，你赶紧把你发给我的微信删掉，别说我没提醒你。

她故意目不转睛地盯着许言看。

许言笑了。他说，我今天是同情你，请你吃饭。

同情我什么？

你现在是孤家寡人了。

我是解放了，我现在可以自由地和我想交往的男人来往，你要愿意，也包括你。她嘴角上翘，故意露出自在自足的神情。

刚才张小倩没来的时候，许言还在担心，该怎么对她说，应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他真心佩服张小倩的轻描淡写、云淡风轻。她这种神情更让许言迷醉。隔着桌子，他伸出手抓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他认为这举动也是一种关怀的表现。

她微微用力想把手缩回去，说，你别随随便便地想占我一个单身女子的好处。

许言紧紧抓住她的手说，我在你面前永远是弱势群体。他找到了多年前和她说话的感觉。如果不是桌子挡住，他会顺势把她拉进怀里。

菜上好了。

他们这才安安静静地坐好。许言说，怎么离婚这么久了，出了什么事吗？

张小倩没有回答，她继续盯着许言。许言感觉她的目光有点严肃。

过了很久，她说，你是真关心我吗？

许言表情诚恳地点点头。

她说，其实我们早该离了。他在外面有人了。我也早感觉到了。只是一年前，这扇窗户纸被捅破了。其实也没有什么，我们早就没有感情了。几年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早就没有他了，只是……她停顿一下，欲言又止，又接着说，我不会欺骗自己，你如果真的关心我，就应该早一点过来陪我。

许言知道“过来陪我”的意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他和张小倩这件事上，一开始他就有点犹疑不决。很多时候，他会自然地想到她的那只狗，想到自己妻子的目光。

她见许言不说话，望着桌上的菜问，你点酒了吗？

许言摇摇头说，没有，我们下午不是还要上班?

她的脸色由刚才的严肃变成哂笑，她说，我以为你会陪我一个下午，我已经请过假了。你真的只是请我来吃顿中饭？看来，我这人喜欢自作多情。

他说，我下午还有一个文案要写。他的声音很轻，他还没有准备好，心里有点慌乱。

是吗？她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你一个人吃吧，我先走了。

吃一点再走，他的语气一再弱下去，你去哪里？

她没有说话，径直站起来，拉开包间门，回头朝许言望了一眼。

许言坐着没动，他望着张小倩远去的背影，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挽留她。

他确实还没有准备好。

她的目光让他难受。下午在办公室，他也一直心神不宁，一直在想那目光，那目光里有多少鄙夷的成分，或者还有其他什么？

他忍不住给张小倩发了一条微信：过几天，我去你家。他觉得自己有点大义凛然、义不容辞的味道。然后就一直等待张小倩的回复。等到下班，他把这条微信删了。

吃过晚饭，他故意问妻子，你感觉好一点了吗？他希望自己今天还是一个人在小区里走走，最好是能遇见张小倩。他想好好和她说上几句。

妻子说，我没事了，我们一起去散步吧。

他们一起下楼，在小区里没有遇见张小倩。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妻子说，你一直闷闷不乐，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她的目光在许言的脸上扫来扫去。

许言没有回答她，快步朝前走，把她丢在身后。回到家，进到盥洗间洗了澡，然后就进入自己的书房。书房里有一张小床，以往许言在家加班夜里迟了，就会在小床上睡一夜。许言倒在床上，眼望着天花板。

还是那道目光在许言脑海里晃悠，张小倩的形象越发清晰起来。被她鄙夷的感觉忽然变少了，倒是增添了一些酸楚的味道。他想起几年前和张小倩在KTV的情景，身体的渴望也愈发强烈起来。

妻子推门探进半个身子，看许言躺在床上，嘀咕了一句，又把身体缩回去，把门关上。

许言想，今晚我一定要去张小倩家。

但他决定等一等。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过了很久，他听见客厅里电视关了，妻子回到他们的卧室。他轻轻开门走出书房，然后悄悄打开大门走出去。他已经想好了，如果妻子突然闯出来问他，他就说，出去买一包烟，晚上要加班。

走到楼下的时候。他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已经十点多了。

他来到张小倩住的那栋楼下。抬头朝上望。她家的房间里还有灯光。张小倩不是喜欢早睡的人，这他知道。他站在楼下发了一条微信：我在你家楼下。他按了门铃，门铃不响。看着手机等了半天，没有回复。他想，也许手机不在她身边。

这时正好有人从单元里出来，许言赶紧拉住门，走进去。这栋楼是老式楼，没有电梯。张小倩家住在三楼。许言轻手轻脚地上楼。

他站在张小倩门前，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

他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

他听见门里传来狗叫的声音，是张小倩的那只狗。它跑到里面大门边上，隔着门板朝外狂叫。声音越来越响。整个楼道里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

这个单元里其他家养的狗也跟着叫起来，连成一片。许言听见楼上楼下有人在房间里大声地询问起来。

他赶紧转身朝楼下快步走去。走出单元大门的时候，那些狗的叫声依然在夜空中回荡。

许言开始恨起狗来，尤其是张小倩的那只狗。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无聊的时候，便在便笺上写了许多“狗”字，然后在上面打“×”。他想张小倩一定会看到昨晚他在她家楼下发的那条微信。他想她也一定会想到狗突然狂叫的原因。他想知道他站在门口又匆匆离去后，她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在张小倩办公室外转悠了几次，最后狠狠心推门进去。里面有人告诉他，张小倩没来，她请了几天病假。

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又有点后悔，刚才那女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眼神有点怪怪的。他和张小倩关系好，以前大家都知道，而且还议论过，现在已经渐渐被人淡忘了。

他还是忍不住，跑到公司外面，给张小倩打电话。

张小倩接通电话，语气像对待一个陌生人。许言料想到她会是这样的态度，女人是容易记仇的。有一瞬间，他想把电话断了，然后义无反顾地回到自己办公室，把这件事彻底抛在脑后。

但是他忍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听见那边传来她的笑声，那种亲热的语气又传过来，他听见张小倩说，过两天吧，你这两天仔细想想，如果还想来看我，就给我打电话。

许言说，那只狗……

张小倩说，我知道。

张小倩主动挂了电话。

真的就是因为那只狗，许言回到办公室还在想。他在那些“狗”字上狠狠地打了个大大的“×”。

晚上他对妻子说，你一个人去散步吧，我手头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说着，他就进了书房。如果这时在小区里遇见张小倩和她的狗，如果那只狗又朝他咆哮，他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他确实要好好想想，这一次再去找张小倩，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他依旧躺在那张小床上，望着天花板。

听见外面有人敲门，听见儿子去开门，听见陌生人的声音，然后他从书房里出来。

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站在门口。他们自我介绍是小区的物管。他让儿子回去写作业，他听见那个男人问他，你们家养狗了吗？

许言没有直接回答，他从来人的表情中感觉这里面肯定有事情。和狗有关。他感兴趣，他想邀请他们进门问一问。来人却说，不了，我们还要一家一家询问。

我家没养狗，许言说，能问问出了什么事吗？

那个女的把一张传单递给许言，说，小区里不知从哪跑来一只狗，昨天晚上把一个正在跑步的女大学生给咬伤了。我们正在调查，是不是哪家有狗跑丢了。也提醒一下，这两天大家要注意安全，尤其是小孩。

许言想起在后山遇见的那只狗。他说，我前几天也遇见一只流浪狗，在后山，不知道是不是这只狗。

许言把当时遇见狗的情形告诉了这两个人，又把那只狗大概的样貌说了一下。女人说，应该就是这只狗。它没敢咬你，你人高马大，算是侥幸。

我们正在组织人捕杀这只狗。那个男人说。

我们小区狗也太多了，这里面有很多隐患。许言对这两个转身往楼上走的物业工作人员大声说。他想讲的是，应该把小区里的狗都赶尽杀绝，包括张小倩的那只狗。

许言坐在客厅看手上拿着的传单。上面是小区居民养狗的一些规定，有许多条。其中有些条款许言还是感兴趣的，比如:居民养狗，必须要有有关部门颁发的养狗证；狗要到卫生防疫站接受狂犬病免疫接种，并提供相关证明；对于体型较大的狗类，主人要给它装上嘴套。许言想，一定要给张小倩的狗戴上嘴套，不能让它再叫唤了。

这时妻子开门进来。她比以往散步的时间短。她一进门就问，刚才物业有人到过我们家了吧？

她把刚才在小区里散步时打听到的情况告诉许言。今天小区里基本上没有人带狗出来遛弯了，要么关在家里，要么送到亲戚朋友那里去了，那个被狗咬伤的女孩据说伤势很严重，而且听人说那只狗身上有狂犬病毒，养狗的人怕传染到自己家的狗，都不敢把狗带出来了。据说那只狗到现在还没有被抓到。

许言感觉后脊发凉。心想着侥幸侥幸。

我遇见你们单位那个张小倩了，她也没带她的狗出来散步。她说。

许言想，这倒是个好消息。

妻子到儿子的房间提醒他去了。许言坐在沙发上回想那天和狗对峙的情形。他回到自己书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那只野狗慢慢变成张小倩那只耷拉着耳朵、眯着眼睛的狗，它在朝他狂吠，旁边拉着栓狗绳的张小倩却在朝他哈哈大笑，然后她把狗绳一丢，那只狗咆哮着朝许言扑了过来。

许言猛然清醒过来。他竟然做了一个短梦。

第二天早上，许言开车把儿子从家里一直送到学校。以往儿子上学早，他很少送。他们住的小区也离学校不远。一路上他叮嘱儿子，放学回来进小区一定要走大路，不要去穿那些小路，进小区就赶紧回家……儿子说，我也不怕狗。许言说，别逞能，那狗专咬你们小孩子。他提前半个多小时到了公司。闲着无事，就转到张小倩办公室门前，从敞开的门往里瞅，没有看到张小倩。他给张小倩发了条微信：今天还来不来上班？很快张小倩回了：我在上班路上，有事吗？

许言想了想，回了一条：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在楼顶平台上见一下。

楼顶平台是公司员工躲着抽烟的地方。许言经常上去。公司里抽烟的人不多，许言又是老员工，没人会去说他。许言提前十分钟来到平台上，点着一根烟等张小倩。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张小倩从过道门里走上来。

他朝张小倩露出笑容。张小倩却阴着脸径直走到他身边说，昨晚散步看见你老婆却没看见你，你躲在家里是怕见我吧。

许言笑得更灿烂了，他赶紧说，现在这不还是我主动约你上来说话的，我为什么要怕你？我是怕你的狗。听说你昨晚没带狗散步，你的狗呢？

狗嘛——狗送到我姐姐家去了。张小倩中间停顿了一下说。

这下好了，许言故意做出手舞足蹈非常开心的样子，惹得张小倩笑了起来。之前她一直故作深沉。她说，这下你阴谋得逞了，那你什么时候过来陪我？

许言说，我老婆跟我说了，她过两天要出差，到时我一定去你家。他朝通往平台的过道门看了一眼。

张小倩也跟着回头朝那里看。那我等你，说话算数。她说完朝许言递了个意味无穷的眼神，转身朝楼道口走去。

许言望着张小倩的背影。终于没有狗了，他想。但他感觉自己并不十分开心。

快到中午的时候，许言在想要不要再约张小倩一起吃个饭。他猜想她也一定在等他约她。他想过去都是张小倩主动约他的，现在自己倒主动起来。这时候他听见办公室外传来有人吵架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就和办公室里的同事一起走到过道上。吵架的地点是张小倩她们办公室，他听见有张小倩的声音。

许多人围在门口。许言朝里看见张小倩和她的女同事正扭打在一起，而且两人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许言对他前面的人说，我们要进去把她们拉开。但是没人进去。许言看见张小倩和她的女同事两人开始互相拽扯对方的头发，正在犹豫要不要分开前面的人进去。这时，公司主管出现在他们身后，对他们说，你们让开。他们看着主管走了进去。主管站在一边大声对她们说，你们给我停下。那个女的先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张小倩也把手松开。

主管说，上班时间打架，怎么回事？

那女的说，她打了我一耳光。

张小倩说，谁叫你乱嚼舌头，说人坏话。

我说什么了？那个女的哭着叫起来。

主管朝围在门口的人大声呵斥，你们在这干什么？赶紧回去上班。说完，从里面重重地把门关上。

回到办公室，许言的同事说，没想到张小倩这女人这么厉害，大大地抽人一耳光，以前也就知道她不爱理人。许言低着头坐在办公桌前，心里不舒服，没有搭话。另一个同事说，张大美女发起火来，还真挺厉害的。我算是见世面了，亲眼目睹两个女人打架。

他们是这两年才进公司的，不知道以前许言和张小倩的关系。许言不想听他们多说，又走出去到平台上抽烟。他想，我还是不请张小倩吃中饭了，这时候要是让人看到……再说，说不定张小倩还会朝他发火。他能猜出一些来，那个和张小倩打架的就是昨天他询问张小倩情况的女人。

他是第一次看到张小倩披头散发的样子。他有点不舒服。

下午，他收到张小倩一条微信：都是为了你。只有这五个字。许言没回，他不知道怎么回。过了一会儿，又一条微信过来：晚上有空吗？我们一起吃个饭。许言马上回了一条：改日吧，晚上我有事。

开车回家的路上，许言想，张小倩这时一定非常生气，一定在骂我。

在一楼单元门口，许言看见一张贴在门上的布告，他停下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布告上面写着：最近小区发生流浪狗伤人的严重事件，严重危害小区居民的人身安全，为了社会和谐以及维护城市形象，保障广大居民的人身安全，经小区物委会和业主委员会研究决定，依照本市家犬管理条例，对本小区内遭人遗弃、无人看管的流浪狗一律收容、扑杀，并希望小区居民积极配合，发现流浪狗及时举报，对有功人员给予一定奖励。许言注意到，公告下面写着小区物业的电话。

许言上楼进家门，鞋也没换径直走到儿子房间门口，看见儿子正坐在书桌边写作业。这时，妻子听见动静从厨房出来，对许言说，你有没有听说，那个被狗咬伤的女孩在医院里死了。

过后几天，许言在公司都没碰见张小倩，他们也没给对方发微信。许言等待妻子出差的日子到来。他想，到时候见到张小倩，相逢一笑，一切都好说了。他不时在脑海里回想当初在KTV里和张小倩一起唱歌的情景，努力让自己的情绪饱满起来。

妻子一边收拾出差的东西一边叮嘱许言，我不在家的这几天，你就不要出去了，你一定要把儿子照看好。许言拼命点头说好。她又说，也不知道那只狗有没有被逮到，你最好早晨送儿子上学，下午再把儿子从学校里接回来。不要让他一个人在小区里走。

许言说，你放心，我一定照办。

许言上午请假，开车把妻子送到高铁站。看着妻子进了检票口，他给张小倩发了条微信：我老婆出差了。他本来想再写上一句：我今天晚上去你家。后来想想，妻子晚上一定会打电话回家，询问情况，她一走我就不在家不太好交代。他想还是等一天再说。

张小倩也没回他。到了晚上，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下楼到小区里走走。他在小区到处走，在以往能碰到张小倩的地方都转了一下，没有看见张小倩。他想，狗没了，她也没散步的兴趣了。他走到张小倩家楼下，抬头朝上面望了一眼，但没有停止脚步。他刚回到家，打开电视机，家里的座机电话就响了。老婆问他在干什么，他说看电视。妻子见他在家，没说几句就把电话挂了。他拿着电视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不停地调换，他觉得自己很无聊，心里空落落的，但就这样一直快到十二点，儿子已经睡了。他才打着哈欠上床。但头一落上枕头，人又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折腾，想把脑海里那些胡思乱想清除出去。

一直到第二天白天，张小倩那边一点回音都没有。他怕张小倩没有看到那条微信，又重发了一遍。他想，这样不行啊，我老婆出差三天，明天就回来了。他就跑到楼顶平台上给张小倩打电话，那边接通了，又马上挂了。他又拨打了一遍，那边干脆不接了。他有一种被欺骗后的愤怒。下来经过张小倩办公室门口，如果不是前两天张小倩和人打架，他想他会走进去当着别人面把张小倩喊出来。

下午，他和领导打个招呼，提前离开公司开车去接儿子。和儿子在小区外一家小饭店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刚和儿子回到家，电话就响了。妻子说，怎么刚才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儿子也不在家。他说，我和儿子在外面吃饭。妻子又开始在电话里叮嘱他，他听了几句，那边还没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他把手机拿出来，打开微信，看见张小倩一条微信，刚刚才发的。

我的狗丢了。

他回了一条：过会儿我去你家。

那边回过来还是这一句“我的狗丢了”。

许言想，不管了，打死今晚也要见她一面，我是个男人，别让她以后说我。但他决定迟一点再去。万一老婆又打电话过来。她不打他手机，就是要看看他在不在家。他看了会儿电视，洗了澡，又到儿子房间把儿子的床铺好。他出来的时候，把门带上。他站在门外对儿子说，我出去买一包烟，顺便在小区里转转，过一会儿就回来，你早一点睡觉。

他下楼朝张小倩家走去。

老小区，路灯坏了不少。他从楼房之间的小路走过去，光线更暗了。现在已经九点多了，路上已经很少能看见行人，四下很安静，只有他走路的声响。快到张小倩家那栋楼，他给张小倩发短信：我马上到你家。站在楼下，他给张小倩打电话，接通后说，你把单元门打开。张小倩这个单元的门铃坏了，上次就没有按响。

他抬头往楼上看，突然有一团黑影从他身旁窜过去，他被吓了一跳。再低头定睛看时，黑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单元门锁响了一下，张小倩在楼上开了门。许言上楼，看见大门虚掩着，就推门进去。他把门带上，站在门里走道上，朝着客厅里四下张望，看见张小倩的背影。她坐在长沙发上。

屋子里有一种熟悉的女人气息，一种兴奋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朝张小倩喊了一句，我来了。

这时候，张小倩缓慢地朝他回过头来。

他看见一张憔悴的脸和一副忧伤倦怠的表情。

从离开自己的家到张小倩家的路上，许言一直在想象他走进她家里后将要发生的一切：她站在门前，第一时间扑到他的怀里，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小声地安慰她，然后拥抱着走向沙发，他让她躺在自己的怀里……此刻，他在她那种空洞无神的目光注视下，坐到了她旁边的小沙发上，茶几的另一边。

他望着她。她把头低垂下来，不再看他。好像他并不存在。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屋子里很安静。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好久她才疲倦地抬起头，说，你来了。她好像才明白过来，身边多了个男人。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之中。她对他说，又好像自言自语，我的欢欢丢了。说完就用手捂着脸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许言知道，欢欢是那只狗的乳名。

许言顺势离开小沙发，坐到长沙发上，靠近她的身边。不要伤心了，好吗？他的声音很轻柔。他和她之间还保持一点小小的距离。他还不敢轻易地去碰她，只是从茶几上抽出纸巾递给她，故作沉重地说，狗不是送到你姐姐家去了吗？

我姐昨天打电话告诉我欢欢跑了，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说完，接过纸巾又抽泣起来，身子也向许言这边略微倾斜一点。

许言伸出一只臂膀从她的身后把她搂住，让她的上身靠在自己胸膛上。他微微地挪动一下臀部，朝她那边移了移，但是他的身体还是僵直的。

她开始趴在他的腿上哭泣。他用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和她的耳垂。

很长时间，只是这样。他在回想当年在KTV时他们拥抱的细节。

他的一只手慢慢地抚摸她的脖颈，再一点一点朝她身前伸过去。

她突然坐直了身体，摆开他的臂膀，冷冷地说，你还是坐回去，不要在我身边。

他松开她，身体前倾弓坐着，眼望着前方。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走到小沙发的位置，但没有坐下。他忍住不快说，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找到时间来看你。

她埋着头说，我的欢欢丢了，我什么事情也不想干，对不起。

许言在心里挣扎，他可以猛然走过去，再走到她的身边，然后粗暴地把自己的身体压在她身体上面，不管她怎么反抗，也许过一会儿她就会变得驯服，会把她的狗忘掉……也许还会有另一个结果。

他不想再忍了，他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他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响亮，变得理直气壮。他说，我知道丢了狗你很伤心，我知道你和狗的感情，但是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喜欢你的男人，一个你也喜欢过的男人，我在你面前，难道还不如一只破狗？

他盯着她看，希望她有所反应。

一只破狗？她抬起头，和他的目光相遇。许言看到怨恨和轻蔑的眼神，他听见她说，你说什么？……好吧，你走吧，从我家里离开，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让许言愤怒。他想激怒她也想让自己被激怒。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他狠狠地丢下这一句话，朝门口大步走去。

反复无常的臭女人，他又狠狠地大声说了一句，他想让她听到。他猛地拉开门走出去，又重重地带上。

他愤怒地朝楼下走。走到一楼的时候，听见单元门外突然传来狗的叫声。他看见一楼门厅里有一根没有头的废拖把棍，他把它抄在手上。

许言追逐着那只狗，张小倩的狗。有时梦境和现实只隔着短暂的时间和空间。和许言一起追逐的还有小区的物管。他们手里拿着木棍、叉子和捞网。他们是许言打电话喊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人在失去理智时可以干一些他以前不想干的事情。

张小倩也奔跑在小区里，她也在找她的狗，她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狗的名字。她是在许言离开后，听到楼下狗的叫唤从楼上冲下来的。她打了许言一记耳光，还骂了他一句“畜生”。

许言手上的拖把棍击中狗的时候，张小倩正好冲到楼下。她听到狗“嗷”的一声，这是被许言的木棍击中后发出的凄厉的惨叫。许言没有想到张小倩会这么快就来到楼下。她披散着头发，目睹了他疯狂的一击。

可以这样推断一下，张小倩的那只狗从她姐姐那里跑出来以后，千辛万苦地想回到张小倩的身边。它凭着记忆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来到张小倩家楼下。许言前面看到的那团黑影也许就是它。

它永远不喜欢许言，它不喜欢许言去张小倩家，它不喜欢这个男人和自己的主人亲热。也许它在黑暗中看见许言上楼，它从黑暗处跑出来在单元大门前徘徊，它想上楼，冲着许言吼叫。它嗅到许言的气味，看见他从楼道里出来，伸缩着身体朝他发出进攻前的低吼。

许言是被张小倩打了一记耳光后，才拨打小区物业电话的。这一点也毋庸置疑。小区物业的电话，每一个单元门口的布告上都有。

布告上说，我们要杀死流浪狗！

被许言击中的狗落荒而逃，不管张小倩怎样在后面呼唤它。它也许受了重伤而忘记了人类的美德。那个高大的男人，他下手很重，他想一击致命。其实它和许言在后山遇见的狗完全不同，也许它是一只善良的狗，一直被人娇生惯养，它只会撒娇般壮壮声势那样的吼叫，它并不勇敢。

许言感到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张小倩这一巴掌也是很用力的。“畜生”这个词更伤透了他的心。许言坐在他的车上。

我和张小倩彻底完了。他想。

他手握方向盘，注视着前方。他并不明白自己怎么坐在车里。怕被狗咬这是可能的。后山上的那只狗，还有那个被狗咬死的女孩，在他潜意识里像噩梦一般存在。也许还有黑夜的因素。黑夜总是蒙蔽人的双眼，黑夜像幽灵穿行于现实与梦幻之间。

他开着车在小区的路上缓慢前行。

狗自然在他前方，只有一只狗。恍惚间他以为是后山的那只狗，他打开车灯再看时，是张小倩那只丑陋的拉布拉多狗。

有时候，噩梦醒来，许言会全身颤抖，汗如雨下。

那只狗蹲在道路的中央。它朝汽车望着，也不避让，也不叫喊。也许它看见了坐在车里的许言。

最后，这个男人猛踩油门，车子朝它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