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居民
2019-11-21沙爽
沙 爽
寄居
清晨的海蓝得让人心醉。天蓝的底调之上,搭配雪白的鸥群。八点二十分,数百只海鸥齐集海滩,时而群起低飞,在海面上翻卷成一大团变幻不定的泼墨山水。
这山水浅淡,间或杂以墨点——海鸥的翅羽尖端是纯黑色的,好像只为衬出身体上大片的留白。或者,它们的翔舞更接近对海上风暴的诗意模拟。因为骨骼和羽毛中空,海鸥对暴风雨带来的低气压极为敏感,它们对风暴的理解由体内生发,借由毛羽,向外部迸散。
它们的降落和起飞看上去如此轻捷,翅膀也不会扑啦啦地扇起风声和海水。此前我以为,海鸥应该热衷于奔赴远海,因为那里有密集而闪光的鱼群。但是或许,相比于假扮一只白色小舟随波荡漾,海鸥更喜欢脚踏实地?在鸥群停留过的地方,我看见密集的爪痕,形状宛若三叶草,骨节隐约可见,尖端趾甲锐利。爪痕后面还有小小一坨黑白相间的东西,我用脚尖碰了碰,确定它是海鸥的粪便,而非一块黑底白花的卵石。
赶海的女人们散布在潮间带的礁岩上,她们头上扎着大红浓绿的围巾,或蹲或坐,手持一把小尖锤,轻轻一敲,锤子的尖嘴就凿开坚硬的牡蛎壳,再顺势一挖,滑溜溜的蛎肉就滴进手边的罐头瓶里。这些蛎肉只有指甲盖大小,而在三十年前,也是这一片海滩,随便凿出一块蛎肉,都会大如鸽卵。
潮水退得飞快。我离开礁岩带,去往南边的海滩。
放眼一望,天蓝色的海不知何时已经隐退,海水呈混沌的青黄。三十年前,这一片海滩还是纯沙质地,如今变成了半沙半泥质,海水因此半清半浊,像这世间多数人的生活。但这样的滩涂是造物主真正的恩宠——贝类和海蟹们偏爱这样的生活环境。
没走出几步,我就碰到了一只寄居蟹。它正拖着它棕黄色饰面的六层豪宅,在刚刚退潮的海滩上找寻藏身之所。它要么是个慢性子,要么是个处女座,同伴们早就藏好了,它还留在这儿犹豫不决。
我弯下腰,用指尖敲敲它豪宅的门框:嗨,早上好!但是房主会错了意,当即将行进方向由水平改为垂直,转眼钻进了泥沙里。
我把它挖出来,拈在手指之间。它缩进螺壳里,用坚实的大螯挡住门扉。这只剪刀手的刀口之间有一道黑色的小缝——它可能正从缝隙中向我窥视?
记忆的门扉张开一道小缝……许多年前,就是在这片海滩,我与它们的初遇充满喜感。
那天是舅舅骑车带我来的,他到码头上寻找刚出海归来的渔船,打算买点儿海鲜。我独自在沙滩上乱走,突然发觉,不远处一片“沙沙”轻响,一群细小的沙粒正在飘移——竟然是一大群织纹螺!如果它们静止不动,壳体上那一粒粒凸起的浅黄色纹理,便几近完美地融入沙粒之中。虽然看起来有点跌跌撞撞,但它们行动的速度并不缓慢,等我跑到近前,它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消失在沙子下面。我刨开沙子,海水很快从四面八方渗进沙坑,我只来得及抓住几个俘虏。
我走开了。在十几米远的地方,我又发现了另外一群,同样捉住几只放进衣兜。
而我刚刚追杀过的那一群土遁忍者,发觉危险解除,又悄然浮上地表,继续它们的秘密旅程。
这样奔走在两三群织纹螺之间,我很快斩获了几十只。它们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动来动去,沉甸甸的。
直到回到县城的外祖母家里,我才发现,因为一路上只顾着留心照看舅舅买的一串大螃蟹,衣服口袋里的织纹螺已经溜走了好多——不,我完全搞错了,它们根本就不是织纹螺,而是一群侵占了螺壳的冒牌货。我恼怒地把它们丢在窗台上,在夏天的大太阳下面,它们很快就不再爬来爬去,并且开始散发出臭味。
就这样我记住了它们。事情总是这样,曾经犯下的错误,往往更容易激活大脑中的相关机制——当情节急转,戏剧化的结局意外嵌入记忆库存。
如同久违的故人,又带着某种难以消除的嫌隙,我和一只寄居蟹相互打量。
和螃蟹一样,这些家伙有两只大螯和八条腿,但只有一双大螯和两对步足会露在外面。另外的两双腿则退化得很小,分别支撑和勾住螺壳的内壁。加上柔软的腹部也蜷曲着勾在螺壳深处,这些二手房客竟也与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房子合二为一。它们的两只大螯通常一大一小,小的弯曲时尖端刚好送到嘴边,用以进食;大的则是武器,当身体缩进壳中,这只螯也充作遮挡门户的巨石。有一些种类的虾蟹故意长成这样,如果身形较大,那么大螯的长度甚至可能超过十厘米,像古代中国人谦逊的广袖,饮酒时谨慎地遮住口腔。两只螯的表面和边缘生有许多刺棘状突起,两对用以行走的步足上也遍布尖刺,这些装备除了用于攻敌,对于准备下口的掠食者来说,也不得不反复考虑。
据说,生活在陆地上的寄居蟹通常是左螯大而右螯小,而海洋中的寄居蟹则不受此规则限制,有的右螯大,有的左螯大,也有的两只螯同样大小——这是不是说,它们之中,也分成了左撇子和右撇子?小螯灵活,大螯有力,这个正从手指缝里窥探我的家伙,它到底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
它的这幢豪宅,原本是织纹螺辛辛苦苦建起来的。一幢圆锥形的六层建筑物,宛如一座磨光了棱角的金字塔,虽然总高度不到一点五厘米,但是相当坚固。建筑外墙的主调呈棕黄色,间以乳白色线条,纵向还装饰着立体感十足的印象派浮雕。
作为天才的建筑师,软体动物们在个体的成长中,会不断地完善自己的房子,使之加宽、加长,损坏的瓦片也要随时修补。而对寄居蟹们来说,美满舒适的家居生活注定短暂,好不容易找到新房子,很快就因身体长大,不得不另觅新居。房子固然是越换越大,但质量无从保证。如果住房短缺,两三只寄居蟹会共居一室,分别从壳口和壳壁上的孔洞出入,如同城市里的合租房客。与人类社会一样,寄居蟹的世界同样体现了马太效应——这些没有能力竞争到单独住房的合居者,所共同拥有的房子也往往是比较差的。房产战争残酷而频繁,失去住所的寄居蟹,将随时面临死亡的威胁。如果急切间找不到满意的螺壳,其他质地的简易房屋也会被临时征用:竹节、浮木、玻璃瓶、塑料瓶盖、裂开的椰子,或者随便什么有孔洞又可以拖曳而行的东西……想要不劳而获,就必须接受命运的跌宕和滑稽。
当一只结实华丽的空螺壳被潮水从远海带上海滩,它的发现者会马上检验和评估这个新居所——很遗憾,作为寄居蟹星球完美住宅的上上之选,新居的尺寸往往并非量身定做,对发现者来说,有时它实在太大了。而过大而笨重的住房,往往更容易引来体形更大的竞争者。但是,坐拥上佳房源而调头离开,显然并非上策。小个子的发现者会等候在大别墅旁边,直到第二位换房刚需者到来,但是如果第二位也非合适的居住者,守候将持续下去,有时长达数个小时——相比于住房大事,长时间在外滞留所带来的风险,是值得承担的。事实上,在种群麇集之地,很快会有十几位甚至更多的刚需者驻守在大别墅旁边,序列开始形成:等候们按照体形的大小,自觉排成一列。而如果等候者太多,则降序换房自动改为团队竞争。规则显然是存在的,关于公平、竞争、选择、开始以及结束——以别墅为中心。众蟹呈放射状排出多个队列,一旦感觉时机成熟,各个队列中排在最前面的,也就是体形最大的寄居蟹,便展开实力竞争。而排在后面的小个子们,则会密切关注战况发展,在各个队列间换来换去,试图押中胜算。直到最终,胜利者脱颖而出,成功地占有了新别墅,它舍弃的旧居由排在它身后的第二只寄居蟹继承。以此类推,这个胜利队伍中的每一只寄居蟹,都得到了它的战利品,就此喜迁新居。
这是寄居蟹版的“连续性空屋链”。在整个生物界,包括章鱼、龙虾、小丑鱼和一些鸟类,都会利用空屋链原理,在短时间内完成它们的住宅更新。没有互联网和房屋中介,它们的资讯传播利用了物理和化学——发出呼叫,释放某种化学信息——原初时代的人类或许也曾经如此?生物进化中诞生的社会性令人迷惑:接下来,寄居蟹们会不会将之改良和利用,以强大自己的种族?
这种古老的生物,自中生代侏罗纪起,就已经生活在地球上。到了中生代晚期和新生代早期,出于我们未知的缘由,它们决定把自己定位成二手房住户。没有建房技能,也无力修缮房屋,如何弥补生存短板?直到奧陶纪,一些聪明的寄居蟹发明出一套专利养殖技术,将海葵、苔藓虫和海绵移植到自家房子的外壁——确切地说,是主要移植在住宅的入口处。随着海葵的生长,房门口延伸出一道环形走廊,而日渐长大的房主人,就此有了宽敞的起居室。也就是说,拥有养殖技术的寄居蟹,通过培育自己的寄居者,成功地摆脱了作为寄居者的窘境,把租借来的房子改造成了终身住所。
在天津工作了几年,单位旁边的住宅小区,每平方米房价已经从八万涨到了十一万。作为漂在一线城市的外省中年人,我所面临的窘境,或许正是寄居蟹祖先们在中生代晚期经历的那样?
潮水越退越远,我紧赶几步,把这只寄居蟹轻轻放在海水和沙滩交界之处。某个被中断的时间衔接上了。它会奔赴大海,还是退回陆地?
它选择了第三条路。一眨眼的工夫,它已然隐匿无踪。
香水
一
人类的第六感是否真实存在?有科学家相信,第六感实质上是一个确凿存在的器官,也就是我们鼻腔里的犁鼻器。一对微型的囊状体,长度仅为二毫米,它对大自然的草木花香完全无感,对烟火人间的香辣酸臭也毫无兴趣,但却可以轻易辨识从人体腋下和腹股沟散发出来的荷尔蒙气息——异性间莫名其妙的好感,起因于外激素的彼此和谐,从而保证了种族的顺利繁衍。
而医学界给出的结论稍显悲观:在某些人群中,犁鼻器已经退化到几近消失。难道,人类脱离自然界时日渐久,知觉能力也随之迅速萎缩,包括犁鼻器在内的某些器官,终将成为进化史上的遗迹?
这器官并非人类独有。蛇和蜥蜴之所以要频繁地吞吐它们的舌头,秘密在于,当蛇信缩回,舌尖即探入口腔上方的犁鼻器,嗅粘膜随即开始工作,对舌尖上的各种气味物质作出化学分析,以确定猎物的存在及远近。
大约在20世纪前后,全世界的麝香鹿奇怪地消失了香气——这条信息记录在孙元良先生晚年所作的回忆录中。按照进化理论,一种生物功能出现群体性丧失,很难再自行恢复。但孙元良先生并非喜欢信口开河之辈,只因平生酷爱香花,对与香味有关的信息也就比常人更为留意,他所透露的这条信息,想必自有来源。而雄性麝香鹿之所以分泌香气,是因为它们并非群居动物,到了繁殖季,成年雄鹿便以此吸引异性。或许,人类的猎杀真的一度迫使麝香鹿试图改写自己的生物密码?
而在电影《香水》里,以少女的体香提炼而成的香氛,让万众在顷刻间陷入迷狂,让法官对刽子手顶礼膜拜,让淑女化身荡妇,让绅士变成野兽……当香气散尽,狂欢渐息,人群陷于茫然和恐惧——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二
催情的生物香水并非只出现于陆地,海洋更热衷于催生伟大的药剂师。在进化中,大家会把自身的排水管道铺设到远离头部的位置,但虾族是一个例外。尤其对缅因龙虾而言,它们需要搞一些独特的生物工程设计,以吻合自己药剂师的身份。
将膀胱安放于大脑下面,眼柄下方再配置两个储液囊,里面盛满了足够的尿液——这是龙虾们经过两千五百万年的漫长试验,调配而成的催情香水。储液囊与两个喷嘴相连,辅以训练有素的技艺,药剂师能将尿液射到相当于自己七个身长的距离。
与此相应的,嗅觉器官也需要装备在头顶上。也就是两对触角中较小的那一对,像两只天线,用于接收周围化学物质的微妙变化,除了有关猎物和天敌的资讯,天线还负责探知附近同类们的性别信息——视觉往往具有欺骗性,比如乌贼,会以变幻体表色彩骗过竞争者,而相比之下,气味则难以作伪。
身为我们熟悉的小龙虾的近亲,缅因龙虾乃是世界上最大的甲壳类动物之一,体重甚至可以超过二十公斤。然而长到这个重量级殊非易事,因为生长缓慢,它们至少要在海底健康地生活上五六十年。从外形上看,这个披盔戴甲的大块头更像个拳击手,与它化学家的身份并不相称。事实上,雄龙虾确实喜欢斥之武力,它们之间的争斗,以互相喷射尿液开场,逐渐演变成重量级拳击竞技。战况堪称惨烈:一方巨大的鳌钳猛击向对手的头部和身体,而另一方则趁势锁住并剪碎袭来的敌钳。酣战之下,双方难免断手断脚,触角也经常受伤——相当于人类拳击手一口咬掉了对手的鼻子。尽管比赛如此血腥,但规则仍然存在:双方一旦决出胜负,便通常不再举行复赛,失败的一方会牢牢记住胜利者尿液的气味。而奖牌则可以用于日常佩戴——对获胜者来说,每一场的胜出都会在尿液中有所标记,换言之,一个常胜将军的身份会呈现在它的体液里,里面的徽章越多,就越能在龙虾世界收获广泛的敬意。这瓶特制的古龙水,不仅可以让竞争对手闻风而退,对异性也构成了强大的吸引。
一旦确认了自身的武力优势,这些家伙就开始去骚扰它的邻居。无论邻居们是男是女,它都会跑到人家的大门口,向门里面喷射一股尿液。而邻居们品评着挑衅者的气味,作出各自的分析与权衡,如果自认不敌,就只能乖乖爬出洞穴,任由挑衅者大摇大摆地闯进自己家里。其实屋内四壁空空,并无财物可供劫掠,这个欺男霸女的黑老大,只不过要显摆一番它的威风罢了。经过一场又一场的化学战和心理战,在土霸王的势力范围内,所有的同类都要向它俯首称臣。
对武力的尊崇自有原因,身体雄壮,性格强硬,才足以庇护未来的伴侣和幼子。但是暴烈的性情对伴侣同样构成威胁,雌龙虾因而需要拥有高妙的驭夫技艺。
在缅因龙虾的世界里,恋爱主动权掌握在女士们手中——她探出的触角已选中了英武有力的意中人。经过两千五百万年的精心酿制,她怀揣魔法界的独家香氛,成竹在心。但行事之初,她仍需小心谨慎,在心上人的门前,她先伸进触角,探知他确实待在家里,立即向屋中喷射出秘制香水,而后迅速离开。这股水流会喷得他满头满脸,对他的嗅觉系统进行缓慢渗透。香水的魔力并不会马上生效,刚开始的时候,他有可能会猛地冲出来,挥舞着拳头命令她走开,甚至还会打上她两拳。但是她每天都会前来,这样过了几天,她的春药开始发挥奇效,将他慢慢迷倒。
为了抵达同一目标,人类猎杀麝香鹿,杀死巨鲸,蹂躏罂粟、曼陀罗、迷迭香……而缅因龙虾研制的迷情香水,全部原料都由自身供给。在香剂的魔法之下,暴烈的武士变成了温柔的情人,彬彬有礼地迎候他的新娘。她会在他的居所待上一小段时间,以检验它是否舒适和安全。这期间如果有另外的男生上门挑战,她要观望他是否能持续获胜。假如无人打扰,她也会与他调情,用她的触角轻轻摩挲着他,如同人类的情侣们互相触碰鼻尖。他们的腿也彼此交缠,以此相互品尝——因为龙虾的味蕾长在腿上。与人类一样,发育成熟之后,龙虾们会释放出相应的外激素,情侣间需要确认他们是否当真“气味相投”。而对准新娘来说,婚前考察的半径还要更大,除了身体孔武有力,他还必须足够体贴和温柔——后者与前者几乎同等重要。
经过漫长的前戏,一对情侣决定举行他们的订婚仪式。当她喷洒出她的香水,他也释放出他的,同时用力扇动尾部的附肢。他们的居所有一个后门,平日里用作安全通道,此时伴随着他猛烈的动作,两种香水的混合气味便从后门飘散出去,向四周的乡邻们散发新婚喜帖。与文明社会中的人类一样,龙虾们奉行一夫一妻制,广而告之的婚礼播报,旨在于婚房外面挂出一只“请勿打扰”的牌子——即使他的香水气味仍倾向于呼唤更多的求爱者,但里面加入了她的,香氛所携带的信息立即改写。一旦这只牌子悬挂出来,所有正在寻觅佳偶的雌性,都必须遵循祖先立下的婚姻法则。
三
与所有的甲壳类动物一样,龙虾们的成长伴随着不断的蜕壳。脱掉穿小了的紧身铠甲,换上合身的新外套。他们是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一场持续了亿万年的困境:骨骼生长在身体的外层,所提供的每一分庇护,都意味着同等分量的束缚。
儒勒·米什莱称蜕壳是对“生命的可怕奴役”,并为生存所承担的痛苦深感哀伤。“蜕变过程特别猛烈,有时足都之为折断。螯虾蜕了皮,精疲力竭,既柔软又虚弱。需要两三天,钙质才重新出现,皮肤长成甲壳。螃蟹两三天不成,它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重新生出新壳。在此期间,所有水中动物,即使最弱小的,也可以捕而食之。正义和公平回归,体现在这里,相当惨烈。受害者进行报复了。强者要忍受弱者的法则,沦为弱者的水平,而且作为种类,也跌入死亡淘汰的大平衡中。”“生在世上,如果只死一次,那还会少几分忧伤。可是,任何生命每天都要死一点点,也就是说蜕皮,周而复始地遭受维系生命的局部死亡。”
而在雌性缅因龙虾这里,局部的死亡,亦是重生的开启。当她脱掉绷紧的甲壳,也会同时脱掉她此前的精子库——与海洋中众多随时准备孕育后代的母亲们一样,雌龙虾倾向于有备无患,她们的尾部下方镶嵌有一个小型的储藏库,用以存储前一场婚姻中雄性赠予的精包。这样做的好处是,只要她的卵子发育成熟,便可以随时从中取用,省却从恋爱到婚姻的复杂程序——酿制香水,征服异性,以及由此带来的一连串麻烦。而随着蜕壳,前夫留下的精包连同盛放它们的容器,都将与旧壳一起被无情抛弃,她将再一次恢复处子之身。选择在刚刚蜕壳完毕后进入婚姻,意味着有机会马上充实清空的精子库,赶在下一次蜕壳之前,完成一场甚至两场孕育。而提供一套全新库存,也正合新郎官的本意:未来的孩子,将只传承他的基因。
在新婚后的最初几天里,他们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然后,最重要的时刻来了,她转身面对着他,额头对着额头,眼睛对着眼睛,随即蜷曲起身体。他巨大而有力的螯钳温柔地向两侧摊开,仿佛在向她施以绅士的鞠躬礼仪。她则严肃地举起手臂,轻柔地拍打他的肩侧,随后在另一侧重复同样动作。这个手语的意思是:不要走开,在这里等着我。口头上的叮咛当然是不够的,她开始向他喷洒大量的香水,而他也作出同样的回应,以示承诺。于是她放心地进入卧室之中,开始蜕壳。
剥离贴身的铠甲,换上一袭柔软亮滑的丝质长袍,整个过程大约需要一小时甚至更久。这是生命中脆弱的时刻,蜕壳后,至少需要三十分钟,她的新衣服才能初步硬化,帮助她支撑起自身的体重。而恢复为有效的护身铠甲,则要等到数日之后。
这是真正检验技艺的时刻。身为药剂师,她的香水配方是否足够有效和持久,让他收敛起暴君的本性,化身为温柔的守护天使?香氛的魔力仍在持续,他双钳闭合,爱怜地守在一侧,用触角轻轻爱抚她的身体。接下来的肉体交欢,将展现动物世界里极致的温柔——他的步足会编织成柔软的吊床,轻轻地托起她的身体,让她仰面正对着他;他用螯钳和尾巴支撑起自己的体重,以免对她的身体构成重压。她会配合地伸展开尾巴,让自己的腹部对着他的。他将管状的、由游泳足演化而来的生殖肢插入她的精子库,完成几次用力的抽插。与此同时,仿佛某种神秘的仪式,他们持续地相互喷洒香水,并各自扇动尾部的附肢。然后他温柔地翻转她的身体,将她放下。仪式结束了。再过几天,当她重新拥有了作为强者的坚韧铠甲,她便会离开他的住所,返回自己的家。而他的恋爱仪式仍将继续,只是换成了另一个她。
到底是从什么年代开始,缅因龙虾们练就了这样的技艺,并隆重开启了他们的婚恋仪式?为什么同一区域内的雌性,会自觉地错开她们的蜕壳时间,以轮流与同一位优势男子展开短暂的姻缘?面对浩淼的海洋,我们的知识库存,并不比一条鱼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