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书
2019-11-21苏眉
苏 眉
花落花开的传奇人生——关于法国素朴艺术代表人物萨贺芬·路易
若萨贺芬拥有一点点美貌,她会令很多人着迷。她一个人在森林的湖水中唱着歌沐浴,阳光洒下来,世界很寂静。她喜欢寂静,喜欢赤足,喜欢树木和溪流,喜欢一个人走到野外,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上安静地坐上半天,或者长久地面对广阔的原野,感受风的味道,悲伤的时候,她会抱住一棵树,和虫子、鸟儿说话,照相的时候还说,她必须仰着头,因为灵感来自天上。
然而事实是,萨贺芬一点也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看上去也不洁净,并且,出镜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有一条松弛的脖子和充满赘肉的身体,行动笨拙,总是汗渍渍的样子,头发蓬乱地盘在头上,做成一个古怪的发型,这就是法国电影《花落花开》(Seraphine)的女主角,萨贺芬·路易(Seraphine Louis),法国“素朴艺术”(Naive Art)代表人物之一,人们给她的最终定位是一名天才女画家。然而我不知道,所以,当影片开始的时候,我陷入了一团迷雾。
影片一开始,我看到萨贺芬在黄昏渐暗的溪流中赤足寻找着什么,教堂的钟声响起,她挎起篮子循声而去,那画面真美,我是指教堂,那冷峻优雅的大理石建筑漂亮得像油画。这种充满美感的静物蒙太奇,一直贯穿着整部影片,优雅而富有寓意的画面和朴素深邃的精神内核,让《花落花开》显得卓尔不凡,隐忍神秘,充满了低调的华丽。
随着影片的继续,我们又看到萨贺芬胡乱地采集各种植物的花朵和根茎,放在终日随身携带的篮子里,趁厨师不备盗走清洗动物内脏残留的鲜血,在教堂里做完弥撒后用小罐舀走蜡烛油。在辛苦劳作一天后,她在狭小简陋的卧室里点上一小支蜡烛,仔细勾勒出一只李子的形状,墙上挂着圣母像,原来,她收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是为了制作画画的颜料,她是法国乡村一名低贱的女佣,一个人生活,她是那么贫穷,甚至没有一支画笔,只能用手指作画。
她告诉伍德——这个发掘到她的著名艺术收藏家,她是听从天使的指引,开始作画的,天使总是会和她说,现在该做什么。她画下天使告诉她的一切,直接长在根茎上的一串苹果、花朵一样的羽毛、五彩斑斓的叶子、像眼睛一样的鱼,还有充满疼痛的树木。那些画,和现实中的所有一切,都不一样,像是一种没有言语的歌声,只有听到了,才能体会到那寂静中的绚烂美妙和灵魂的轻颤。她没有受过任何训练,也没有上过学,看上去就是一个粗俗邋遢的打杂女佣,一点艺术气质也没有,然而她的作品是那么奇特,像一个谜团,简直就是上帝派来考验人们的智慧的。
萨贺芬的画作,本来就是超越智慧的,有些东西不可言说。虽然她的每一幅画,都可供评论家们争讨半天,然后写出各种各样形而上的艺术鉴赏文章,但是对于萨贺芬来说,她和她的神就是整个世界,若再要挤进一点什么东西,那便是爱。她喜欢伍德,不声不响地为他准备可口的午餐,留意他的一切,当看到他身边有女人后,甚至也摆出一副嫉妒的小女人的面孔,于是伍德只能尴尬地告诉她,他是个同性恋,永远不会和女人结婚。他鼓励她不要放弃画画。后来二战爆发,身为德国人的伍德不得不逃亡,而萨贺芬,在强大意念的支持下,继续用一种殉情般的姿态投入到画画中去,她开始用大幅画板作画,也开始用颜料,虽然依旧贫穷着,而且比原来更穷,有时候一天的食物就是别人施舍给她的半碗汤。她的自尊在穷困潦倒的生活中显得有些可笑,杂货店的老板施舍给她一块午餐吃剩下的熏肉,她仿佛有一种受辱的表情,杂货店老板嘀咕着“怎么也不道声谢”,她转身出门,刚到街口,就把食物塞到了嘴里。
她有着种种古怪的习性,偏执寡言,也不与人交往,见到房东就躲,唯一的朋友,就是两个修女。出名后阔起来了,开始邀请各种各样的人到画室来欣赏作品,她等不及地要让自己扬名立万。她购置了各种各样的家具和器皿填塞房间,圣母像被摆在了不起眼的地方。她甚至为自己定制了昂贵的嫁衣和一栋豪宅。她花钱如流水,最终伍德承受不住,向她摊牌:如今世界动荡,又遭遇金融危机,她的画展只能延期,作品也卖不出去。她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怎么可能,你只要把我的画放在高雅画框里,再描上漂亮的花边,别人就会来买了。”伍德沉默地戴上帽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萨贺芬愤怒了,她恶狠狠地压低声音给伍德打电话,她说画展必须要办,她已经告诉了天使,它们已经在路上了,一切都没有办法回头了。这个时候的萨贺芬全然没有了安静的气质,她在深夜作画的时候大声歌唱,她不再惧怕房东,因为她现在租下了她的大层楼面。她画的画开始变得混乱污浊,像受伤的肉,修女看过以后问她,萨贺芬,你确信是神在指引你么?萨贺芬说,我确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确信。
她终于还是疯了,在一个清晨,披着尚未完成的白色婚纱,依旧臃肿着,给每家每户派发圣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最终两个警员把她送上了精神病院的车子。
她极度敏感,在精神病院引起骚乱,医生只能把她绑起来。伍德没有放弃她,给她办了画展,支付她在医院的费用。后来他帮她订了一个房间,推门可以看到广阔草地和巨大树木。影片最后,萨贺芬提了一个椅子走出去,湛蓝的天空宛若天堂,巨大的植物依旧沉默地慈悲着。她坐到树下,坐到了广袤的寂静中。也许,她寻回了自己,虽然从此以后,直到逝世,她再也没有碰过画笔。
黯淡的素描本——关于绘画艺术生让娜
她是不大为人知晓的。她隐在另外一个男人身后,在他的传记中,她甚至没有一个全名。她爱他。她的爱情是灾祸。也许在她自己看来,根本不是这样的。然而,谁又说得清呢。她已经死了,不知道在天堂里,她会不会后悔。可是,天堂里没有她的容身地了,据说,自杀的人是无权进入天堂的。
先来说让娜爱上的这个男人吧,他叫莫迪利阿尼,一位犹太人,和毕加索曾是同处一室的贫穷画家,后来,他和死后成名的毕加索一样,画作被拍卖到了2600万美元,甚至更多。然而他的一生,几乎都是在困窘中度过的——不过身边不乏女人。他是那么英俊迷人。
在他拥有过的众多的女人中,我只想说说让娜,那个勇敢地跟随莫迪利阿尼到最终的女人。与人共度一生似乎是件简单的事情,如果你遇到一个好男人的话。然而莫迪利阿尼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男人,他酗酒,依赖毒品,酒后乱性,有疯狂的暴力行为,曾经在酒后搅局,一句话不对就动手打人,砸掉画室,毁掉朋友的作品,甚至殴打自己的女人,其中也包括让娜。
让娜结识莫迪利阿尼的时候才19岁,在克拉罗西美术学院学习素描,是一位艺术家的妹妹,父亲是知名设计师,家境优越。她爱上莫迪利阿尼后,不顾家人反对,毅然离家,和爱人住到一起,并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他们的生活异常困窘,在莫迪利阿尼临终的那些天,他们唯一的食物就是沙丁鱼罐头,也没有水喝,当时让娜还怀有身孕。莫迪利阿尼荒淫无度的生活给了他致命的报复,他患上了严重的肺结核,他咳血,咳嗽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然而依旧暴躁疯狂,不顾让娜的劝阻,外出酗酒、参加舞会,最终奄奄一息地被朋友抬回来。那是他们山穷水尽的时刻,莫迪利阿尼才36岁,但是已经像一个走入暮年的老人一样灯枯油尽了。
让娜在那个时候给自己画了一幅肖像:一把匕首插入了她的心脏。
在精神上,她已经自杀了。这份痛,她已经无法承受。她睡觉的时候枕头下放着一把刀,她无法独自承受孤独。第二天,当莫迪利阿尼醒来的时候,他让让娜找来一条绳子,把两个人的手腕绑在一起,举行一场模拟婚礼。让娜将这个场景画成了一幅素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莫迪利阿尼亦知道自己是愧对让娜的。他的爱,她的爱。世界是一条绳索,他们在俗世中受了绞刑。
莫迪利阿尼很快去世了,让娜被家人监护起来,他们怕她出事。然而她还是趁她哥哥熟睡的时候从窗口一跃而下,那个时候,她只有22岁,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更让人心碎的是,第二天一个邻居发现了她的尸体,但是出于一些说不清的缘由,她的父母拒收她的遗体,尸体被送到警察局,也被拒绝了,这个善良的邻居又把尸体送到莫迪利阿尼的画室,由于还欠着房租,房东也不许尸体入门。让娜的哥哥看不过去,就将她草草葬在郊区一个荒凉的墓地,就这么安静地送走了一个脆弱的亡灵。
也许俗世的眼是无法打量爱情的。而爱情,本身就是不可言说的,就像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星辰是什么样子一样。而世界上又有什么的事情是说得清道得明呢?让娜的爱情,还包涵了一大堆俗世的、非俗世的、宗教的、心理学的、小众的复杂因素,说她为艺术而献身,或为爱情而献身有些可笑,也许她只是简单地选择了一条她不得不走的道路,然后,就这么一根筋地走下去,说得文艺一点,就是“遇到了一场灾祸般的爱情”,用佛教的言语说,也可以称其为“劫数”,这是注定的事。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个人。
我只是无限地怜悯她,和她肚子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她脆弱的灵魂飘走后的那个无人认领的躯壳。所有的这些都被堆积在一本默默无名的书里,在某天午后一个嘈杂的西餐厅,令一个与她异国的女人,默默叹息了好长时间。
让娜在跳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来了——我的爱人。
祭奠
我喜欢法国片。它们讲述故事的方式,有一种自在的优雅含蓄,将生活本质还原,并不去夸张美化,这是很多法国电影的风格。可以让我在一个沉默的午后,一坐好久而并不感到索然。也许是因为他们各自都有灵魂。
La Ceremonie,《冷酷祭奠》,另一个片名叫《仪式》,看过好久,依旧印象深刻。索菲刚出场的时候沉默幽静,像走进现代都市的一头小鹿。她似乎来自深山密林,身上带有棕木的神秘气息和缭绕雾气。她是镇定的,即便深处是最湍急的涡流,也有平静光滑的水面。冷静、自持、不卑不亢,一种刻意的维系,潜在的隐隐不安,在貌似镇定的背后,一点点,弥散出来。
索菲有纤细眉眼,消瘦,金发,并不算十分美丽,但也有三分颜色,若穿上纯色开司米、亚麻布长裙,金发垂肩,她还可以是个俏皮迷人的小主妇,然而她只是个保姆。索菲知道自己卑贱的身份,所以她额外自尊。她沉着应对莱利维尔夫人的面试,成功进入富有的莱利维尔一家当管家,他们对她十分有礼,她淡然相待。她看到主人家的巨大豪华卧室、华贵衣物,十分平静,内心是隐忍的。索菲不是怨天尤人的女子,但是她有她的想法,她是不满的,但是她尚有自持力。她娴熟地料理一切,制作可口菜肴、洗涤熨烫衣物。闲暇的时候,到附近小便利店购买朱古力,那种封面上有清晰朱古力图片标识的。她在自己的保姆房里打开电视,将大颗栗色糖果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她只吃这种零食。
看到后来,发现索菲是文盲,一切都迎刃而解了。索菲努力隐藏的强大不安,来自于一颗沉坠自卑的心灵。其实她是非常聪明的,不识字只是她一个小小的缺陷,犹如雀斑。但是在法国这个高端文化的社会,文盲几乎是和绝症病人一样稀少而绝望。至少索菲这样认为。
而后她认识珍。这个略略有些神经质的年轻女人,在邮局工作,琐碎狭隘,高兴起来的时候像个冷静的疯子,索菲似乎不是很喜欢她,但是她坦然接受了珍的友谊。珍识字,可以帮她对付一些留言条。珍和她是同一阶层的,她们都不是高贵的女子,她们迅速成为好友,像一对天真幼女,在路边采食野生蘑菇,用裙角兜住,到珍家用黄油烹饪,配粗面包制作简单午餐。似乎这种友情,将要逐渐散发甜美气质。
然而她们是有缺陷的。她们的缺陷来自于内心的巨大黑洞,诸如欲望、不甘、嫉妒、愤恨,等等。人性中的恶只要稍稍冒一冒头,便可制造一个完全的幻灭。
索菲的秘密被发现了,她强硬而剧烈地反击、威胁,试图换回一份浅薄的自尊。然而她失败了,索菲最终在珍的教唆下失控,她们在一个唱着歌剧的夜晚,设计了一场貌似完美的谋杀。她们平静地枪杀了莱利维尔一家,两个大人,两个孩子。他们是相爱的一家人。
这依旧是一个关于自我和失控的故事。欲望和克制,骚动和自持,冷静和爆发,灵魂在无声无息中逐渐走向终结。我理解这部电影的中文译名为何叫《冷酷祭奠》,或叫《仪式》,因为它们都无关生活。它们只是一场生者和死者的游戏。她们与爱背离,所以,即便活着,也如同没有节奏的呼吸,无法获得安宁,她们的一生,亦是一场盛大的祭奠。为死去的灵魂。
每一个卑微的灵魂背后,都有一个悲伤的故事。她们只是做不了自己的主人。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