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离我们还有多远
2019-11-20鲍尔吉原野
文/鲍尔吉·原野
花日村在大雁山的后边。“花日”就是花儿,蒙古语“花”的音译。蒙古语中,“花日”是花,“讷日”是名字,“觉日”是画,“怒日”是脸蛋子,“夏日”是黄,“穆日”是脚印,“海日”是珍惜,都好记。
为什么叫花日村?我问吉雅泰。花日是外号,这个村的人爱种花,实际上叫大雁村民组。吉雅泰回答。
花儿——大雁,这些名字都好听,淳朴而遥远。我们走上大雁山顶往下看,花日村没什么花,每家门口有三四棵柳树。房子没铺瓦,屋顶的泥巴被太阳晒褪色了,燥白。土埋在地里原本都是新鲜的黄色,也氧化了。进村,见每家窗下摆四五个木制箱子。不是蜂箱,是花箱。
冬天卖橘子的木制包装箱,里边垫一层塑料布,盛土栽花。这些土可了不起。吉雅泰说,草原没有土,是图卜勋老汉套驴车从外地拉来的土。
草原没有土吗?这真是个奇怪的说法。然而,草原真的非常缺土,或者说绿浪翻滚的草原只有薄薄一层表皮的土。这层土珍贵呀,它是无数青草用根须编结的半尺厚的土毡,是草原的衣裳,下面的流沙无止无休。
蒙古人珍惜草原,包括珍惜这一层薄薄的土,它是草原有血有土的皮肤。剥掉这层皮,草原就死了。祖祖辈辈鲜花盛开的故土,死在了GDP上。GDP变成了剥皮抽筋的代名词。野花在草原盛开,野花只用它自己脚下的一盅土。它怀抱自己的土,死后又用枯萎的枝叶填充自己用过的土。除了土,野花一生什么也没有,它们知道报答。
牧民们不挖草原的土栽花。要想栽,自己去弄土吧。就像花日村每家门前摆的木箱子,土像在河床里那样细腻,挤在木箱里,举着娇艳孤独的花朵,如礼物。
图卜勋的家住在村子最东边,比别的家低矮。屋顶西北角已经露天了,还没用泥抹上。门口大鹅叫,老人猫腰从门口走出。他身高一米八多,开口笑,两撇灰胡子从上唇垂下来。
看花来了,吉雅泰说。嗨,都是乡下的花。图卜勋双手在裤线上蹭。他的花木箱放在窗台上,一箱秋海棠,紫红的花瓣像蜡做的;一箱三色堇,也叫猫脸花,每朵花上有蓝、黄、白三种颜色。
这是什么花?我问。太阳花嘛。老汉说,它的脾气很怪,太阳出来才开花,红的黄的小花。老汉指着那箱高棵的花,这是指甲花。春天的时候,苗是红梗就开红花,白梗开白花,它们不骗人。
养花的土是你用车拉来的吗?我问。是,我干不动活了,套驴车拉点土,送给各家种花,也有种柿子的。老汉回答。咋不上草原取土?我问。那不行,咱们从来不挖土,土就像肉一样,咱们不破坏它。什么人破坏土?唉,老汉叹气,伸胳膊指门外,外边来的人都破坏土。开矿呀、种西瓜、种药材,第二年再换地方。种过地的土全都沙化了。开矿更完了,河都完了。
你拉的土是从哪儿破坏来的?吉雅泰开玩笑问他。我的土不是破坏。老汉挺直腰板说。春天,西拉沐沦河的冰化了,发大水。水退了,岸边留一尺厚的淤泥,我套车把泥拉回来。挖泥也不要在一个地方挖,第二年发水,让挖过的地方淤平。
离这儿远吗?吉雅泰问。远,西拉沐沦河离这儿50多里路呢。名叫咪咪的细腰黄狗跑来,坐在地下看老汉伸出的手指。
绕到房后,我大吃一惊,驴车上扣一个驾驶楼。铁皮钻眼,穿牛皮绳子系在驴车驾杆上,驾驶人坐在铁皮楼子前面。现代化,老汉说。
小毛驴拴在车边上,低头吃帆布袋子里掺黑豆的干草。图卜勋套毛驴,咪咪和瑙浩(小黑猫)迅捷地钻进驾驶楼,坐在人造革长椅上,从风挡玻璃里严肃地向外看。
你们坐上吧,绕村子转一圈,老汉邀请。不坐啦,我们谢辞。
毛驴抬头,仿佛闻空气有什么味道。南风捎过来草的气味,我想起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写给小灰毛驴普拉特罗的诗:
这路边的花多美呀。许多牛啊、羊啊,还有人,从这些美丽的花旁走过。而花呢,仍旧立在路旁。花的一生就是春天的一生。然而普拉特罗,如果我们让这些花在秋天也为我们开放,用什么办法让它们永远鲜艳呢?
我见过爱钱财、爱肴馔以及爱珠宝的人。我也见过爱土地的人,图卜勋老人是我见到的最爱泥土的人,仅仅是土,就让他欢喜不尽。村里像蜂箱一样栽着鲜花的土,是他赶车从河边拉来的。而草原上的土,在他眼里是一片不能触碰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