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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园家门又名《家国情怀余孟李》

2019-11-20齐致翔

艺海(剧本创作) 2019年6期
关键词:孟小冬师姐师傅

■ 齐致翔

时 间

20世纪三四十年代到新中国诞生。

地 点

北京、上海、香港(梦回)。

人 物

余叔岩——老生,京剧“余派”宗师。

孟小冬——青衣、坤生,余叔岩的徒弟。

李少春——文武老生,余叔岩的徒弟。

梅兰芳——男旦,京剧“梅派”宗师。

李桂春——花脸,李少春的父亲。

余夫人——余叔岩的夫人。

慧 清——余叔岩的女儿。

田 汉——左翼戏剧家。

周信芳——老生,京剧麒派宗师。

包子张——戏迷。

井 上——日本大佐。

京剧界、戏剧界、电影界名人、演员、观众、

日本兵、伪警察等。

场 序 楔 子 戏迷开锣

第一场 余门难进

第二场 余梦梅魂

第三场 爱在相知

第四场 荡气回肠

第五场 冬去春来

楔 子 戏迷开锣

【京剧曲牌引出一老戏迷——包子张挎竹篮、敲锣上。

包子张 开戏了!那位问:什么戏?锁鳞囊?不是。我不是势利眼,也不去春秋亭。那位问:那你敲锣干嘛?告您,角儿来了!

我是谁?解放前捧角儿的戏迷。捧谁?京剧宗师余叔岩,和他俩徒弟孟小冬、李少春。这是一出京剧人演京剧人的新京剧。故事从咱北京南城榆树胡同余宅说起。余叔岩有个拜把子哥哥杨小楼,弟弟梅婉华,就是梅兰芳。后来,日本侵华,杨小楼、梅兰芳分别以拒绝为日伪演出和编演英勇抗敌新戏的方式参与抗战。七七事变后,李少春毅然编演《正气歌》,鼓舞人民同心抗战,孟小冬、余叔岩慷慨参与。后,孟小冬去港台传承余派,李少春留在北平迎接新中国诞生,后来发展创造出属于他的李派。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去卖包子,顺便扒余老板家墙头儿,干吗?呆会儿就知道了。(隐去)

第一场 余门难进

【1938年椿树胡同余宅门外,夜。叫卖声和更梆声可闻。穿长衫留背头的孟小冬走出余宅,叔岩女慧青送出。

孟小冬 (挥手)师妹留步。

慧 青 (探出身)请原谅,我爸胆儿小……劳师姐来三回了。

孟小冬 怪我心急,你叫我什么?

慧 青 师姐呀。您不是我小冬师姐吗?怎么,您不爱听?

孟小冬 爱听,(将慧青拉出宅门)爱听死了!

慧 青 师姐小心!(缩身、关门)

孟小冬 (自顾)我都大老爷们儿了,还不小心?(冷笑)呵呵……

【内叫板:“啊嘿!”,青年李少春穿练功服“走边”上。

李少春 (见人)请问,此处可是余宅?

孟小冬 (打量)你,干什么的?

李少春 余老板徒弟,刚拜的师,头天来师傅家学戏。

孟小冬 李少春?你是怎么让余先生收你为徒的?花了多少银子?等了多长时间?

李少春 你?为何一人在此徘徊?夜静更深,不男不女,还问我银子?你来此作甚?(摆出武生架势)

孟小冬 我知你打天津来,演文武双出,四天五场,来北平也前《骂曹》后《战马超》,前《打渔杀家》后《水帘洞》,招师傅喜欢,同意收你,是不是?

李少春 你怎么知道?

孟小冬 我陪师傅看过你的戏。

李少春 哦,我知道,您是早就跟师傅学过戏的冬皇大姑?

孟小冬 大姑?我有那么老吗?

李少春 (改口)大姐。

孟小冬 我来仨月了,求他收我,他就是不吐口儿!

李少春 那天泰丰楼,怎没见你陪师傅去?

孟小冬 我有脸去吗?我……(急哭出声,露出不再掩饰的女人声)

李少春 (惊)您……真是一女的?

孟小冬 我他妈男的!(一抹眼泪,亮男相)

少 年 别急,我拜师那天您要去了,就知道师傅也要收你呀。

孟小冬 (抓住李胳膊)你哄我?

李少春 师傅当众宣布的!嘿,我拜师还拜出一师姐来,可您,干吗私底下也这扮相?

孟小冬 快说,师傅怎么宣布的?

李少春 那天,泰丰楼可热闹啦!

【“柳青娘”曲牌奏响。大红喜字:“京剧泰斗余叔岩收徒李少春庆典”渐显。泰丰楼上,高朋满座,名士风流。

人喊:余老板到!众鼓掌。起慢长锤锣鼓,少春搀叔岩上。

余叔岩 (唱【西皮原板)

泰丰楼上摆酒宴——

久未临风耳目眩。

梨园弟兄多俊彦,

且将衰朽换笑颜。

少春搀我席间坐——

众 (欢呼)余大师好!祝余老板福寿康宁!诸事遂心!

余叔岩 (点头) 谢各位捧场。叔岩久病在家,今儿见到大家,打心眼儿里暖和。少春第一回进京,就把我折腾出来了,说明我们爷儿俩有缘。不过,孩子毕竟翅膀嫩,需要各位叔叔大爷指路,提携。提归提,可别把他鞋提歪了,让我们孩子找不着北。话不多说,叔岩不能陪酒,也不敢久坐,望各位尽兴。少春爸,你先说。

李桂春 (起立) 请引荐人、北平梨园工会尚小云会长主持拜师仪式。

尚小云 (站出,高声)少春是我看着长大,将来会有大出息。收徒仪式开始。少春给师父行礼!

【少春跪,给叔岩三叩首。

尚小云 师徒互赠礼物。少春赠书画新作《金猴献桃》。

【少春赠师画卷,展开。画面上,一只活泼可爱的猴子手捧一只硕大的鲜桃跪献南极仙翁。众喝彩。

余叔岩 少春,这是你画的?

李少春 弟子初学,师父见笑。

余叔岩 (惊讶地)好大的仙桃啊!

李桂春 这孩子喜欢猴儿。从小儿就在家养猴儿。

余叔岩 (拊掌称赞)好,好。

(接唱〔原板〕)

可见灵性,非同一般。

(笑逐颜开)呵呵呵……

(〔二六〕)

为师送你三句话,

全当师礼记心间。

从今要你“三不演”——

李少春 三不演?

余叔岩 你演过的戏,不经我下挂重说,不能演;文武双出,不必演;猴儿戏,不准演。

李桂春 (愣住)嘛玩儿?这可受不了!

余叔岩 受不了您领回家。

李桂春 您!(窗外一声雷)怎么?没下雨啊?干吗打雷呀?

尚小云 管它打不打雷,少春,师父对你约法三章,还不快谢师父!

李少春 (如梦方醒)谢,谢,谢师父!

(唱〔西皮倒板〕)

李少春遵师命——

【又一声雷震,大雨倾盆。

李少春 (接唱)跟定师父到西天!(噶调,蹦高,扑跪)

余叔岩 看见没有?还是个猴子!

【“哈哈哈……”众大笑、鼓掌。

李桂春 (急喊)三哥圣明!可不让我们演双出、演猴儿戏,我们吃什么呀?

余叔岩 你吃什么我管不着,打道回府!(说着往外走)

李桂春 (追着说)少春还想学杨呢!

余叔岩 还学牛呢?各位,我要借今儿的酒席宣布一件事:后天我还要收一徒弟,仪式免了,特知会各位。

众 您还收谁?

余叔岩 孟小冬。

众 (惊呼)皇上……?(又一声雷)

【“大锣回头”,收光,众隐去。李桂春抓耳挠腮。

李桂春 (寻呼)余先生!余老板!这约法三章咱再研究研究……

李少春 甭研究了,师傅怎么说咱怎么办不完了么?

李桂春 (急得喊)你小子最卖钱的是猴儿戏!

李少春 那您干吗催我拜师?从上海催到天津,又从天津催到北平。

李桂春 不是让你出息成京朝派吗!别像我,唱来唱去成他妈海派啦!

李少春 海派有嘛不好?

李桂春 还有,你刚拜他,他又收一女的,还借咱酒席,这嘛意思?

李少春 嘛意思?人家是师父!

李桂春 我是你爸爸!

李少春 一没词儿就是我爸爸。

李桂春 有词儿也是你爸爸!

李少春 (唱〔西皮二六〕)

爸爸呀爸爸,亲爱的爸爸,

有词儿没词儿您都是我爸爸。

为拜师,您棍不离手把我打扯大,

为拜师,您教儿闯荡京城把根扎。

为拜师,您托人上门说了多少顺情话,

为拜师,您舍得把一生家财往外花。

从今儿起,余先生也是我爸爸——

李桂春 嘛玩儿?

李少春 师徒如父子!

(接唱)跟人学戏就得先咬牙。

李桂春 咬牙?

李少春 他约法三章厉害,还是我从小挨打、您打折了那棍子厉害?

李桂春 他厉害。他断了咱财路啊!

李少春 不怕。

(唱〔流水〕)

凭我从小挨打练就的猴脑瓜,

再多俩爸爸也不怕。

我只想会会那号称冬皇的孟氏女,

看她怎样进的余家?(转身,回到余宅门前)

李少春 (接唱〔原版〕)

我问你,师傅对你有何约法?

你为何不摆酒席就进了他家?

孟小冬 (接唱) 孟小冬没你造化大,

明摆着,我是搭你顺风车,进了余家。

李少春 什么?你搭我顺风车?

孟小冬 哼!(不忿地)我孟小冬怎么混成搭的啦?(转念)不过,

(接唱) 他一起收咱俩,学问很大,

李少春 什么学问?

孟小冬 (接唱)为堵别人嘴,(白)别让人说一个老男人,收个女娃娃!

李少春 (惊叫)啊!

孟小冬 (接唱)也免得师娘老打鼓,

李少春 师娘会打鼓?

孟小冬 你不懂!

(接唱)女人都怕,

怕别的女人闯进她的家。

李少春 女人事还挺复杂?

孟小冬 (接唱) 女人事本就很复杂,

不像你男孩子白璧无瑕。

梅孟仳离人谈笑,

我一腔幽怨无人察。

我学戏实为驱烦恼,

女儿装,全脱掉,为进余家先出家。

我把师傅也当爸!

李少春 (大悟)听说了。

(接唱)你跟梅先生拜拜了。

到底为了啥?您不愿当姨太太?

孟小冬 (愤然)我不愿?谈不到!你小孩儿,跟你说你也不懂。

李少春 我小?我马上娶媳妇儿了!

孟小冬 你?

李少春 也好,咱俩一个爸,师姐弟变亲姐弟,更亲啦!姐!

孟小冬 别,你拜师在前,我应叫你师哥。

李少春 不敢,您名气大,岁数也大。不过,您得帮我想法儿去掉师傅加给我的紧箍咒:约法三章。

孟小冬 我也有紧箍咒,我一女的,进男人家学戏,就扎上了。

李少春 真不容易。

【传来余叔岩的喊声:“小冬!少春!二位贤契,来呀!”

孟小冬 (凝神叫板)来了!就在您家门口儿候着哪。

包子张 (跳下墙头)快进去,师傅打引子啦!

余叔岩 (内叫板)搀哪扶——!(灯暗,起小锣垛头)

第二场 余梦梅魂

【余叔岩持烟袋,慧青搀扶,走至书斋。“范秀轩”米体匾额俊逸神秀。

余叔岩 (打“引子”)清光泻影,已三更,非为病侵,只为梦,伤心最是故人情。(坐于条案后)

孟、李 师傅!(请安,分立两边)

余叔岩 昨晚我一直想,教二位什么呢?后来做了个梦,梦见婉华了。

李少春 梅老板?梅博士?我也梦见过,小时候还跟他演过《坐宫》呢,他把我抱上椅子,师姐更会常梦见……

孟小冬 (倏然转身)我梦见谁啦?我告诉你啦?

余叔岩 (岔开)少春!受婉华贤弟启发,我先教你《战太平》。

李少春 谢师傅。我知那戏很棒,有文有武,有嘎调,有起霸。

余叔岩 最主要,是跟老生、武生身上嘴里都不一样的文武老生。

李少春 文武老生?

余叔岩 因你有条件。

(唱〔西皮二六〕)

学老生,就应该,允文允武,

尤其是当前,山河破碎百姓受熬煎。

你们拜师前,卢沟桥刚已开了战,

我军人,为抗击日寇冲杀在前。

佟麟阁、赵登禹,身先士卒浴血巷战,

为国捐躯,无愧中华好儿男!

(夹念李贺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

收取关山五十州?”

(接唱)又想到我兄弟小楼、婉华,也都在前线,

拒敌息舞台,豪气冲云天。

虞姬刎颈去,项羽力拔山。

你我该向何处去?

难道说只应在孤馆寒院,

空玩味这优雅的人辰、摇条与言前,只把余派当悠闲?

李少春 我心里也矛盾,日本侵华,国难家仇,正这节骨眼儿我来拜师学戏,总觉着不那么踏实。

余叔岩 咱爷儿俩想一块儿去了。

李少春 可上海有一位左翼戏剧家田先生,听说我要拜您十分高兴,说拜了您对京剧将来的发展,包括对我以后的成长,大有益处。还说,有了本事,你也可以像梅先生一样,震慑日本人,抵抗日本人。

余叔岩 所以我梦见了我婉华贤弟。

【弓弦急抖。天幕现叔岩梦中杨小楼、梅兰芳《霸王别姬》影像。

梅兰芳 (抱拳)三哥!小楼大哥为拒敌唱戏抱恨走了,我也发狠去了香港,剩你一个人,你寂寞吗?

余叔岩 寂寞?当然,没人陪我唱戏了。可我也不寂寞。我收了富英、宝森,现又有少春、小冬陪着。有《战太平》可以教少春,有《洪羊洞》可以教小冬。他们都是甘愿为国死,豪气冲云天。有正事干,正好解我对你和杨兄的思念之苦!

梅兰芳 三哥,我也想学《战太平》。

余叔岩 你不正为国家唱着舍身抗敌的《战太平》吗?

梅兰芳 我想听您唱。

余叔岩 听少春唱。

(黑夜里传来嘹亮激昂的《战太平》

〔二黄导板〕。

李少春 (唱)头戴着紫金盔齐眉盖顶——

为大将临战时哪顾得残生呐。

梅兰芳 (鼓掌)好,味儿、劲儿,都好!

孟小冬 (对叔岩)师傅,我也想学《战太平》。

余叔岩 你身上不行。

孟小冬 我练。

余叔岩 (对梦里的梅说) 我教小冬抗击外侮以身许国的《洪羊洞》。听小冬唱!(传来幽咽悲凉的《洪羊洞》〔二黄慢板〕

孟小冬 叹杨家投宋主心血用尽,

梅兰芳 (连连点头)像,像你。

李少春 师姐,你唱得很动情,太像师傅了!

余叔岩 (赞许地)还像我师傅谭鑫培。

孟小冬 (接唱)真(呐)可叹焦孟将命丧……

(忽然唱不下去)

李少春 (见孟踟躇,提醒)“命丧番营”。

孟小冬 (忽改唱旦角〔二黄慢板〕)

真可叹孟氏女一旦梦魇,形同孤魂!

余叔岩 怎么了?改你自个儿的戏啦?

孟小冬 (唱〔二黄原板〕)

觅知音二次里京城来进,

又谁知,那小后生捷足先登,我步他后尘!

李少春 师姐,《洪羊洞》刚唱两句,怎么改旦角了?

孟小冬 (瞪眼)台上唱老生,台下还让我唱老生?

李少春 我以为师姐故意吊“青衣”呢。

孟小冬 我还吊花脸呢!

李少春 您正宗梅派。

孟小冬 (气往上撞)我外秧儿!

【梅兰芳影像消失。

余叔岩 (恍然醒来,追梦)婉华……

李少春 (眨眼) 明白了,师姐是女的。

孟小冬 (大声)我男的!没看我扮相?

李少春 (一惊)男的?……对不起,您坤生,女老生,不带一点雌音儿的正经老生!

孟小冬 (发出老生笑)呵呵呵!师傅不教我文武老生,还不许我带点儿武气?不带武气,中国人就得受欺负!女人更得受欺负!

余叔岩 (训斥)小冬,你这心态学不好戏。你看我梅贤弟。

孟小冬 (愈气)看他干吗?我和他没关系了,我是来学余的!

余叔岩 没关系了?(严肃地)你听我梦中人唱的《生死恨》。

【梦里复现梅兰芳扮韩玉娘。

梅兰芳 (唱〔二黄导板〕)

耳边厢又听得初更鼓响——

〔摇板〕思想起当年事好不悲凉。

遭不幸掳金邦身为厮养,

遇程郎成婚配苦命的鸳鸯!

李少春 好听!梅先生新腔!

余叔岩 (见小冬拭泪)往下听!

梅兰芳 (唱〔二黄原板〕)

我虽是女儿家颇有志量,

全不把儿女情挂在心旁。

但愿得我邦家兵临边障,

要把那众番奴一刀一个,斩尽杀绝,到此时方称了心肠!

余叔岩 听听,婉华演的女人什么样?虽然受了离乱之苦——

孟小冬 还有哪!我也会!

(唱〔原板〕)

恨只恨那程郎把我遗忘,

全不念我夫妻患难情长。

到如今只落得空怀怅惘——

余叔岩 别唱了,你一股子怨气,学不好戏。

【小冬无语呆立,静场许久。

李少春 (鼓掌) 师姐真棒,梅大王新戏她也会了,我听出来,她心里有悬思,可一张嘴就梅派……师姐为爱而唱!

孟小冬 我为恨而唱!(忍不住哭起来)

余叔岩 (对小冬)不管怎样,证明你还在惦记他,学他,忘不了他!

孟小冬 (一吐心中之气)车归车,路归路,您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分手时我对他说,别以为你是王,我还是皇呢,将来,我不唱戏便罢,唱就比你棒;不嫁人便罢,嫁就比你强!您看,我刚和他分手,就来拜师学余啦!实话说我也怨您,我来拜师,您不理我。收少春,才想起搭上我。弄得我先来后到,还得管他叫师哥,我招谁惹谁啦?(踢椅子)

李少春 别,我叫您师姐,您永远是我师姐、亲姐,行了吧?

余叔岩 (训斥地)你这样对婉华,我不同意!(刷地把椅子扶正)

孟小冬 反正,我跟他没关系了,以后谁要再跟我提梅,我跟他急!

余叔岩 (厉声)你不懂我梅贤弟!他的《生死恨》不仅有家国恨,也含了对你的眷恋与不舍。韩玉娘唱“恨只恨那程郎把我遗忘”,难道不是心有纠结为你而唱?不是心怀歉疚、永远留下的生死之恨吗?

孟小冬 (心头一紧)梅……(“郎”字未出口,掩口背身)

余叔岩 梅贤弟把家离国恨融在一起,难道不是在唱他和你吗?

李少春 没错!师傅是在教我们懂得怎么创造人物和进入角色呀!

余叔岩 少春灵!婉华演唱动听,真切,委婉,关键在进入人物。

李少春 师傅讲梅派,不也是给我们讲余派吗?

孟小冬 所以,我崇拜您!要修成余,把梅彻底忘了,您懂吗?

余叔岩 不懂。

李少春 我懂。

孟小冬 这里没你事!

李少春 咱俩一块儿来,怎么没我事?

余叔岩 (对小冬)放《洪羊洞》唱片!

【小冬放余叔岩《洪羊洞》〔二黄慢板〕唱片:叹杨家……

余叔岩 别放我的!我说过,多向你师爷爷学,我只是你师爷爷的九牛一毛!放你师爷爷的〔快三眼〕!

【小冬忙换谭鑫培《洪羊洞》〔二黄快三眼〕唱片:

自那日朝罢归身染重病,

三更时梦见了年迈爹尊。

我前番命孟良骸骨搬请,

那乃是萧天佐以假成真。

余叔岩 (插唱〔二黄四平调〕)

恩师唱晚留遗训,

每聆总觉倍伤情。

焦、孟弟兄今何在,

焦、孟啊!

如今焦、孟变孟、李——(注视小冬、少春)

李少春 师傅,杨、梅二位大师就是您一如焦孟的手足兄弟?您说戏呢,还是说您自己?

余叔岩 不错,杨、梅走了,你们来了!你们也是我的手足亲人哪!你们要爱惜自己,修炼自己,战胜烦恼,才能学好戏。余派讲究控制,内在,也讲体验,进入人物。(问小冬)懂吗?

孟小冬 您懂我此刻的内心吗?

余叔岩 (受到冲击)你!(连声咳嗽)

孟小冬 (为余捶背)您这病,要人服侍,小冬愿一生服侍您……

余叔岩 一生?(抬头看小冬)

李少春 师姐进余门,是想重新有个家!

余叔岩 (一震)家……(难以掩饰的惊悸)

孟小冬 (乞求地)师傅,您知弟子有多崇拜您?崇拜,您懂吗?

余叔岩 不懂。

孟小冬 崇拜就是最大的爱!

余叔岩 噤声!(惊恐地跌坐椅子)

【留声机又传出谭鑫培的〔二黄快三眼〕:

老军报他二人在洪羊洞丧命,

失了我左右膀难以飞行。

为此事终日里忧成疾病,

因此上臣的病重加十分,千岁爷呀!

余叔岩 (问小冬)你,你,你师爷爷唱得好不好?

孟小冬 好。

余叔岩 好在哪儿?

李少春 里边动人!

余叔岩 你师爷爷把自己变成杨六郎!

李少春 变成真人?

余叔岩 除了角色,不能带一点杂念。

孟小冬 我沉迷您的优雅、绵长。您把“最可叹”改成“真可叹”,把入声字“最”改成平声字“真”,又带出一个加强语气的“呐”字——(哼唱)“真呐可叹,焦孟将……”“真”字阴平高唱,“提留音”感情更浓,把感情的深切唱得峰回路转,贯彻了您依韵编腔的“三级韵”法则。

余叔岩 (激动地喊出)知我者,小冬也!(抓住小冬手,旋又甩开)

孟小冬 (喜上心来)师傅,您懂我对您的崇拜啦?

余叔岩 (惊慌地喊)不……懂,我不懂!

李少春 (突然插话)我也想学《洪羊洞》!

余叔岩 (乐得少春为他解围)你可以随你师姐学,但45岁前不能演。

李少春 为嘛?

余叔岩 你太年轻,没有一定的生活历练和积累,不能进入杨六郎。

孟小冬 您尊重师傅,可您的“慢板”跟师爷爷唱得不一样。

余叔岩 那是为了更突出你师爷爷“里边”的东西。你师爷爷“里边”太深,我没学好,才根据我的体会唱成了我自己。

孟小冬 (如醍醐灌顶)那,坤生跟男老生的唱也该不一样?

余叔岩 (茫然)当然。

李少春 师傅,您唱成您自己,师爷爷没打您?

余叔岩 你师爷爷说,他也没按他师傅程长庚的大嗓直腔唱,结果开创了无生不学的谭。梅兰芳学戏有过几位师傅,对哪位都没死学,而是吸收各家之长,融青衣、花旦、武旦、刀马,唱出了他自己。

李少春 我还有个问题:师姐不到45岁,《洪羊洞》为嘛她能学?

余叔岩 你师姐学戏,不为演。

李少春 (惑然)不为演?……

余叔岩 为抚平她的伤痛,排解她的忧烦。

李少春 忧烦?

余叔岩 她也寂寞,有与六郎相似的遗恨与忧伤,一边学戏一边念佛。

李少春 (愈发不解)念佛?

余叔岩 (拿过一张纸)你看,这是你师姐送我的手抄小楷《金刚经》。

李少春 (接过看,激赞)师姐书法了得!

余叔岩 她把学戏当修行!

孟小冬 (内心重又点燃)师傅!您还是懂我,懂我!

余叔岩 可惜,你只是恨婉华,并未真懂他!你虽有委屈,可婉华有难处,你竟率先提出离婚?还居然登报,诉诸法律。

孟小冬 (强烈反弹)您不公平!看来,您心中只有您梦里的婉华贤弟,我在您心里一钱不值!(已控制不住自己)我白崇拜您啦!

余叔岩 (心乱且心惊)你,又说崇拜?你可知,婉华怕你寂寞,知你爱余派,要了我所有的唱片拿给你听。

孟小冬 啊!

余叔岩 婚变后,他不在北平,又是他几次写信,催我把你收入余门。

孟小冬 啊!

余叔岩 你说,拿你二人比,谁比谁更有情?有义?谁比谁更知己?知心?亏你学老生,不懂女人,不懂比你更加委屈的梅大奶奶,也不懂男人,不懂损害过自己家庭又勇于悔改的梅婉华,你怎么演好心胸开阔的伟丈夫、大男人?

孟小冬 (心慌意乱)师傅!人家,人家本来是女老生嘛!(捂脸抽泣)

李少春 (劝解地)师姐,我理解,宽以待人,心胸开阔,才是余派的胸襟。你看,师傅的《捉放曹》多感人,从行路到宿店,明知曹操不对,陈宫一路反思自己,能杀他时仍手下留情。

孟小冬 (翻脸)去!我不是陈宫,我是女人,师傅是大男人,行了吗?

余叔岩 (喝问)男人又怎样?

孟小冬 男人该有人伺候!几个女人都可以!女人该出家,不配有家!

余叔岩 (吼)什么家不家?这里是学堂!

孟小冬 反正我在您心里不值钱,不然您也不会借收少春,搭上我!

余叔岩 (愈发生气)你?(长叹一声)你是搭上的?好好,你走吧!

孟小冬 (大惊)什么?您轰我走?就为抱怨了您不能忘记的梅贤弟?

余叔岩 不说了,你看,我一直为你顶着什么?(递小冬一小报)

孟小冬 (接过读)余叔岩到底收了个女徒弟,见天夜里在家里……什么话?(将小报撕碎扔掉)造谣!

李少春 (愤怒地)这帮孙子,吃饱撑的!您告诉他们,师姐是跟我一起来的,她是搭的!我是垫的!

余叔岩 (颤抖)绯闻!气死……(气晕倒卧)

孟小冬 师傅!(扑向沙发扶余)您没事吧?都是我不好!连累您……

余叔岩 (急)怨我!我干吗非收你呀?我?(踹椅子,气喘,小冬上前捶背,被推开)我求你,别再给我添乱了行吗?我容不得对我梅贤弟有半点不恭。(连连作揖)

孟小冬 您? (无奈连打自己耳光,哭)呜……

【余夫人、慧青闻声出来。小冬忙放开师傅。

余夫人 怎么回事?小冬哭什么?还打自己?(问余叔岩)你惹着她了?

孟小冬 没有,我惹着师傅了!我走了。(起身)

余夫人 怎么回事?你们……?

李少春 (打圆场)没事,我师姐刚走出梅家,心里别扭,得罪师傅了。

余叔岩 (哭音)你让她走吧!走、走啊!(对余夫人)她走了,你也踏实了!

余夫人 (翻脸)哎,跟我什么关系?我碍着你们啦?

余叔岩 (作揖)求你,别添乱了!

【小冬发愣。少春拉她退出。屋内仍争吵,只听哗啦一声,似东西被摔碎。少春拉小冬急下。出院后小冬呆立。

李少春 咱先出去,让师傅消消气儿。

孟小冬 (嘟囔埋怨)乌鸦叫,他也怕。

李少春 我听明白了,师傅真正怕的,是你说“想把余门当自己家”。

孟小冬 (愕然)你!

余夫人 也是,想有家也不能在这儿找啊……

孟小冬 (怒)屁话!你拿师傅当爸,我就不行?我想伺候他一辈子!

李少春 可你说崇拜是最大的爱。师傅听了这个爱字儿能不肝儿颤?

孟小冬 爱也肝儿颤?(无奈地又哭)呜……

李少春 别哭,再哭外界真以为你跟师傅怎么了……

孟小冬 滚!真不能把你当小孩儿。

【此时,传出余叔岩吊嗓声:“提龙笔写碟文大唐国号……”

李少春 听!师傅吊《沙桥饯别》呢。

孟小冬 嘿,他把我轰走他没事了!又跟我饯别了。谁让我是搭的?

李少春 我一直向着你,还跟我较劲?

孟小冬 没有,我谢谢你。

李少春 我东北演出回来,帮你查清绯闻来龙去脉。我揍他们!

孟小冬 没用了,我已经被师傅开了,彻底北漂儿了,你走吧。

包子张 (跳下墙头)孟老板,包子张给您请安了!(打旗人躬)

孟小冬 不敢。(回一旗人礼)

包子张 (抬头,见叔岩女出门)余小姐好!这是余老板的。(拿一兜包子给慧清)

慧 清 (对小冬)别怪老爷子发火儿。不是冲您。张大哥,给他们一人一兜儿包子。钱,我一块儿给了。(给钱,对孟)我爸给您一条儿。(给孟一信封)回家看。(转身回)

李少春 师傅还是惦记你。

孟小冬 (拆信看,一笑)师傅让我跟你上东北,看着你不许演猴儿戏。

李少春 啊?都这会儿了,还不放过我!

孟小冬 说明师傅真疼你!

李少春 不对,师傅用你,说明你是他嫡系,军统!

【门里叔岩接唱:“各国内众番王休要阻道,到西天取了经即便还朝……”

包子张 二位,少赔,我接着趴墙头儿听戏了。

孟小冬 干脆,师傅不要我,我也见天儿来这儿趴墙头儿!(扒墙)

包子张 您稍微靠边点儿,待会儿马先生也来这儿扒墙头。

李少春 什么?都“余言高马”了,还来这扒墙头儿?

【慧清再次出门。

蕴 清 少春哥,我爸也给你一条儿。(给少春一信封)

李少春 (掏出念)《战太平》哪天首演,告诉我,我给你把场。

孟小冬 看,你真是爸的香饽饽儿。

【更绑响。少春、小冬默默走路。

孟小冬 《战太平》几儿露,我也去。

李少春 三天后,新新。演完,请你一块儿上东北。

孟小冬 我不去。

李少春 师傅不让你监管我吗?

孟小冬 我得见天儿去师傅家,他身边儿得有人!

【二人边走边说。少春送小冬进东四三条。灯暗。

第三场 爱在相知

【多日后,医院病房。叔岩轻咳,病床坐起,望窗外轻呼:小冬!似有人回应:师傅!晓夜,小冬提灯赶路。

孟小冬 (唱〔二黄散板〕)

闻师傅报病危心惊胆战,

头昏昏意悬悬彻夜无眠。

恨不能顷刻间跑到医院,(踉跄,摔倒,爬起)

余叔岩 小冬,小冬!(从病床上挣扎坐起)

你怎么还不来呀?我不该!

(唱〔二黄散板〕)

这是我自作自受愧对婵娟……

(咳喘不止)

孟小冬 (圆场,呼叫)师傅,师傅!

余叔岩 (伸手,唱哭头)小冬啊——!(坐起,抢背滚下床)

孟小冬 (伸手,唱哭头)师傅哇……!(踉跄,吊毛摔进门,爬着搀叔岩)师傅!

余叔岩 (爬着坐病床)你终于来了!我有话对你讲!

孟小冬 我也有话对您讲。我不该对您说崇拜,我收回!

余叔岩 不,不怨你,不过,崇拜代表的那个字,只能用在婉华身上,你们可以不做夫妻,可他,永远是你,也是我崇拜的老师。

孟小冬 我知道,师傅不仅爱他,也爱我,不然怎会将梅郎对我的至 爱告诉我?我该怎样感谢他?报答他?

余叔岩 你学好余派,对得起他对你的关爱,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孟小冬 关爱?

余叔岩 对,关爱也是爱。

孟小冬 师傅,我来想跟您说,您要好好配合医生,挺过来。我想有个家是想做您的女儿。

余叔岩 女儿?

孟小冬 伺候您一辈子!

余叔岩 我叫你来也为说一句话,我要你嫁杜、月笙。

孟小冬 杜月笙?

余叔岩 你说过,要嫁就要比婉华强,他有钱有势爱京剧,比婉华强势,符合你的愿望。

孟小冬 女儿不愿,那年杜家祠堂落成,师傅未去给他唱堂会,他竟以武力威胁。

余叔岩 嫁人是你的事。而且他真心爱你,他写信向我道歉,向你求婚,爸盼你早日有个家。你做我女儿,婚姻事该听爸安排。

孟小冬 一切等爸病好出院再说。

余叔岩 不可。爸叫你来,就恐去日无多。

孟小冬 (捂叔岩嘴)我要奉养您到永年。怎么?父女间不可以有爱?

余叔岩 (唱〔反二黄碰板〕)

哪里是,老爸我,不懂关爱,你的心思我明白。

(转〔原板〕)

为人师,就应该,一心只为学生想,

我怎能占你的时间、荒你的学业、

累你终日为我尽孝来?

杜月笙真心把你爱,

求我做阀,为你们的好事做安排。

爸也想,早日还你女儿身,

纵远去,我也会放心撒手乐悠哉!

孟小冬 爸!(感动之极)

(唱〔散板〕)

爸的爱,深似海,

儿三生三世报不来!

余叔岩 爸要你嫁他,还因为他迷余派,能支持你继承发展余派。而你,是最能继承发展弘扬我余派的第一人。

孟小冬 (惊喜地)爸真这么以为?

余叔岩 (唱〔快三眼〕)

爸看好,你女坤生,

音透亮,气澄明,色挺立,状奇清。

亦如男旦更健美,

你是令人乐赏奇绝的女精英。

假戏真做情殊贵,

你为余派注新声!

它日孟派传广宇,

可偿我,上天入地寻你情!

孟小冬 (唱〔散板〕)

小冬一生守余派,

死活都是您后生!

余叔岩 岂不知王骥德说:戏曲声乐三十年一变?

孟小冬 别人变不变我不管。我入余门宗余派,终生不变。(跪)

【此时,余夫人携慧清进门。

余夫人 好,该说戏了吧?

孟小冬 (站起)师娘早,我来看师傅,我该走了。(欲去)

余夫人 别走。师傅想你,还要给你说《洪羊洞》呢。

孟小冬 师娘……

慧 清 是我娘托人带话请你来的。

孟小冬 (意外地)师娘……

余夫人 (干起唱〔二黄回龙〕)

叔岩说,你是他最好传人,如亲女一样,

(接唱〔原板〕)

他料定,你慧心独具,出余胜余,不同寻常。

我与他,伉俪同心,疼你爱你,你毋需多想,

我乐见,你师徒亲如父女,

日夜促膝缠绵宫商!。

孟小冬 (感动地)您,就是我亲娘!(跪)

余夫人 (接唱)

你师傅要抓紧时间为你说戏,

孟小冬 (接唱)

我只要师傅静养一心卧床。

余夫人 (接唱)

《洪羊洞》没说完,怎能让他带着遗憾走?

孟小冬 (接唱)

此时间别再让他挂肚牵肠!

余叔岩 (执拗地唱)

六郎他,死时的眼神什么样?

孟小冬 (急得喊起来)师傅!您别再学……

余夫人 (也很急)你不懂!他要教你杨六郎怎么死?

(接唱)

别让他死不瞑目,含恨去他乡!

余叔岩 你听我怎么跟你师爷爷学戏,包括死前的眼神——(睁大眼望天花板,学谭鑫培唱《洪羊洞》〔二黄快三眼〕

自那日朝罢归身染重病,

三更时梦见了年迈爹尊……

(白)此时,六郎眷恋,眼睛放光。小冬,扶我坐起,我们一起学你师爷爷。

(带小冬唱)

我前番命孟良骸骨搬请,

那乃是萧天佐以假成真……

孟小冬 (无奈听叔岩吩咐)您慢动……

余叔岩 (坐起)我要唱着我师傅的腔儿入睡,向你师爷爷报道……

【小冬走近床边扶叔岩。

余叔岩 (断续说)这段儿,我学了一辈子,今天体会最深。为什么我要你来,因为临死的杨六郎,正要这样演。我今天是不是比以前更入人物了?

孟小冬 (再也抑制不住,俯师傅身上哭)爸……

余叔岩 今天我教得最真切,我高兴,你也该高兴。(对妻女)大家都高兴,是吗?

孟小冬 (泪眼模糊)您躺下,躺下。

余叔岩 (反倒精神)《病房》一场,六郎目光暗淡,神思恍惚,唤宗保“搀哪扶!”这才微微睁眼,但,神光一闪就合。再闪,再慢慢合。(示范闭眼)

孟小冬 (吓得喊)不能合!不能合……

余叔岩 我做给你看,不是我的,是六郎的,亮不亮?(睁大眼)

孟小冬 (见叔岩目如深潭,怦然心动,抓住叔岩手)爸,真亮!

【京剧曲牌〔八岔〕悠然奏起。

余叔岩 (满怀期待地问)里面有什么?

孟小冬 有师娘、师妹。

余叔岩 还有?

孟小冬 我。

余叔岩 (嘴发颤)对,我女儿。

孟小冬 还有,您儿子。

余叔岩 少春?(稍停,摇头)没有,他太机灵,我里面装不下他。

孟小冬 他文武双全,心眼儿活,能替您争气。

余叔岩 我听说,他又坏了我约法三章,在外边演猴儿戏。我写条儿让你去东北盯着他,你怎么没去?

孟小冬 师傅大人大量,干吗对少春这么上心?

余叔岩 上心?这么说,你同情他不守我约法三章?

孟小冬 (欲解释)我……也爱看他猴儿戏。他,(病房门忽地被推开)

李少春 (一步跨进)师傅!

余叔岩 (惊叫)少春!

李少春 接师姐电报,我推掉后面演出,连夜赶回。师傅,大手术您,受得了吗?(趋跪叔岩床前)

余叔岩 人的命,天注定,死马当活马医。

李少春 您要挺过这一关,弟子不能没有您!(扑在叔岩身上哭)

余叔岩 别哭,医生说手术能保命,可又让家属签字。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吗?怎么就报病危了?说说你东北演出情况。

李少春 挣钱啦。您看!(打开手提箱,拿出里面的东西)这是吉林老山参,这是辽源老羊皮,这是长白山鹿鞭回阳散,这是李连贵大饼熏肉,都是孝敬师傅的。(交蕴清手)

余叔岩 你的孝心我领了,可我,用不着了,拿走!我不想看见!

【慧清忙将少春买的东西拿出门。余夫人随慧清下。

李少春 徒弟还有话禀,我这次出去又犯了您的约法三章,演了猴儿戏,(拿出一根棍子)这是我爸打我用的棍子,请师傅狠狠地打。(双手捧棍,跪蹉给师傅)打呀,师傅打!

余叔岩 (浑身颤抖)我是想打你,我问你,为什么明知故犯?不懂约法三章是为保你演老生不带一点猴儿气吗?

李少春 我懂,可我爸逼我,为挣钱,也为满足观众的要求。

余叔岩 为满足你给我买这些东西的孝心吧?说!花了多少钱?

李少春 您不打我不说。

余叔岩 我想打,可(哭音)我打不动了。你走吧。

李少春 我以后改。

余叔岩 (高喊)晚啦!

孟小冬 (憋不住说)师傅,少春演猴儿戏,是为了挣钱制行头排新戏!

余叔岩 (一惊)新戏?

孟小冬 (洪水出闸般)您没演过、没教过、也没见过的新戏!

余叔岩 (向前)什么戏?

孟小冬 《正气歌》。(惊天一锣)

余叔岩 (一震)正气歌?(又一锣)文天祥?(又一锣)抗元保宋至死不屈的大英雄?(又一锣)

孟小冬 是是是。

李少春 您曾说,您一生未排几出新戏,我想替您补上点儿遗憾。

余叔岩 (腾地坐起)为什么不跟我说?

孟小冬 (抢说)怕您……不原谅他,我坦白,我也参加了。

余叔岩 (雷声滚滚)你也参加了?你俩串通好了?

李少春 (抢说)师傅容禀!

(念〔扑灯蛾〕)

在东北,演《智激》,笑骂日本鬼,

戏箱被砸,人被打,含泪憋气回。

我决心,步英烈,把腰杆挺起,

学梅师,演抗战戏,向敌人示威!

孟小冬 (唱〔垛板〕)

在东北,李少春受了日本人的气,

回北平,他动员梨园弟兄奋勇抗击。

演猴儿戏,赚的银子全都投进去,

余叔岩 (惊)你挣钱是为了制行头?排新戏?向日本人示威?

李少春 (点头)《正气歌》呼!

(唱〔流水〕)

文丞相凛然不屈舍生取义,

可激起我同胞抗日对敌。

闻声息,世海、盛戎、世玉、盛章纷纷来参与,

也不论哪个班社,戏份大小,包银多少,一律没人提。

孟小冬 (接唱〔快板〕)

激得我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我申请反串演夫人,

与丞相共赴国难同声同息。

我也想为咱梨园争口气,

也不枉,我与他同门师姐弟,我们都姓余!

余叔岩 (身子一抖)姓余,好,好。

孟小冬 (接唱)没让他守约法,反被卷进去,我也该打,让您出气!(夺少春棍子跪捧给余)

余叔岩 (接唱)

你你你,你们为何去上海?

快给我说仔细!(扔棍子)

孟小冬 (接唱)为避开日伪查禁与侦缉。

余叔岩 (接唱)前门站警备森严怎能躲过去?

孟小冬 (接唱)我们分别乔装走,神不觉来鬼不知。

余叔岩 (接唱)你们想先跟鬼子演场戏?

孟小冬 (接唱)演出时装戏。

余叔岩 (接唱)哈哈,有意思,我也要参与!

孟小冬 (接唱)这件事太危急,

您老掺合不相宜。

余叔岩 (接唱)难道说少春危险你们不考虑?

孟小冬 (接唱)少春说,此事既由他发起,

他纵然被难也不惜!

余叔岩 (叫板)好哇!

(唱〔导板嘎调〕)

少春此言真提气(呀)——

孟小冬 他这句话,把大家的劲头儿都提起来啦!

余叔岩 好哇!(提气翻下床)

(唱〔散板〕)

我若不去,算什么他老师?

孟小冬 (接唱)我们都化装,您,化什么?

余叔岩 少春外出不老带着他那只小屁猴儿吗?

孟小冬 是啊。

余叔岩 (接唱)老夫扮个耍猴儿的。

孟小冬 (笑)哈哈!先前您不准她演猴儿戏,这回您要耍着他演猴儿戏!稀奇,稀奇!

余叔岩 (接唱)也算我参加抗战去,

此生没白当他老师。

孟小冬 得,上车时我保着您。

余叔岩 走!(亮相)

【警笛响。老北京火车站。一队伪警跑上。身后是“前门火车站”。两入口,分写“中国人行”与“日本人行”。日伪军警荷枪实弹。世海等起社人化装难民在“中国人行”进站。

伪 警 (认出世海) 这不是少老板的人吗?少老板呢?

世 海 猴儿打摆子了,起社散了,老板在家憋气呢。

【余叔岩装扮的耍猴儿人手提堂锣牵小猴儿走过,妆成卖艺小妞的孟小冬搀着余。

世 海 看见没,猴儿卖这老头儿了,这爷儿俩不怕传染。

伪 警 听说,叶盛章从天津来,搭李少春的班儿,怎没见?

世 海 叶盛章?听说坐飞机去汉口了。

伪 警 “尿”啦?不敢露面儿啦?我们还找他有事儿呢!

【话音儿没落,盛章晃悠着走来:“谁说?你叶大爷就要打前门过!” 伪警一‘激灵’,招呼一声:“叫人去!”只见盛章身后走来两日本浪人。为首的大喝一声:“八格!你的没有眼睛!”伪警解释:“太君!他上次拖欠行李费。”浪人不容分说,“啪,啪”两耳光:“我的朋友!”伪警被打得直晕:“啊?请!请!”盛章骂:“八格!欠揍!”在两浪人陪同下闯进“日本人行”。日本宪兵“唰”地向盛章立正行礼。

【列车声震耳欲聋。车厢内。两日本浪人摘掉墨镜,揭下粘上的胡子,脱去外罩的和服,露出庐山真面。原来是少春、幼春哥儿俩扮的。众哈哈大笑。

幼 春 今儿戏过瘾!

叶盛章 你过瘾了,我狗仗人势啦!

【又一阵哄笑。车厢另一头,少春眼睛一眨不眨直视天外飞行的老鹰。一条腿搬在脑后。

孟小冬 还练功呢?不歇会儿?

李少春 习惯了。

孟小冬 (低声)你媳妇儿在月子里,你真不该这时候出来。

李少春 不是你非替她钻锅,说不定我就蹦两天。

孟小冬 我反串儿旦角头一回,真怕师傅嫌我瞎演。

李少春 没事。我还把开头儿倒板改麒派了。

孟小冬 你就作(音嘬)吧!

第四场 荡气回肠

【开场锣鼓,上海天蟾舞台。观众入场。石挥、李丽华到后台。

李少春 挥哥,谢谢你为我写《正气歌》,我终于等到这一天。

石 挥 信芳老师建议将《正气歌》改名《文天祥》。你不介意吧?

李少春 改得好!就是不知京、话两下锅什么样儿?师傅会不会打我?

丽 华 不会,你看他高兴劲儿。

李少春 上海警界什么动静?

丽 华 打点了,只要日本人不滋毛,他们装不知。

管 事 (赶来)老大王!大事不好!

李桂春 何事惊慌?

管 事 赵大、钱二,俩‘龙套’临阵脱逃!

李桂春 我让他们走的。你没看,一‘话剧皇帝’,一‘电影皇后’,俩名票儿,非要傍少春演龙套,都扮上了?

管 事 得,今儿戏好看,京、话、电三下锅!

【急急风。一辆汽车停戏院门口。日本大佐井上走下汽车,跟一马弁,前排入座。

【台上。京胡拉〔二黄倒板〕,文天祥披发束手,唱:土牢里养就了浩然正气,少春将麒风余韵揉一起,分外激昂。

【观众席。周信芳、黄佐临、田汉等戏剧界名人低声交谈。

周信芳 少春没白跟石辉交往,从话剧里学了不少东西。

佐 临 他化得好。表演不仅余派,还有麒派,信芳该收他了。

周信芳 他是余先生高足,底蕴深厚,气派比我大。

田 汉 我这次来专为看少春,我写的《江汉渔歌》想请他出主意。

【井上坐一排看戏。马弁不安地坐他身旁。

【台上。狱卒杜浒打倒身旁的元兵,夺下他手中利器。众元兵拔刀向杜。文天祥冷静地:杜浒,人事已尽,天地依然,这才到了我们从容赴义的一天!‘义’会永存于天地之间!

【观众一震。马弁用日本味儿中国话问:您要下命令吗?井上只顾看戏。

【台上。杜浒昂扬地:“丞相!杜浒受国家厚恩,不负丞相教训,能追随丞相而去,死而荣光!”他横刀自刎。立尸不倒。

【一记“冷锤”,井上身子一缩。马弁焦急地:该行动啦?井上制止他:继续听唱……马弁迷惑地看着他。

【台上。众元兵后退。文天祥傲然长啸:“壮哉杜浒!我的好兄弟!”他走向前对观众,激情四溢:“血染就的河山,泪流的大海,河山为你生辉,大海为你壮阔。你是正气的化身,是一切正直人的先导……”

【观众掌声如雷。田汉站起喊好。马弁不能忍耐,请求井上:取缔!取缔!他要冲上台,井上呵斥他:坐下!少春还有一段唱,我要听完!马弁不情愿低下头:哈依!井上训导:懂中国,先要懂京剧!马弁应声:哈依!鞠躬落座。

【台上。小冬扮演的文夫人含泪上前:老爷,为妻还能为你做些什么?文天祥说:夫人!你也和杜浒一样,给了我无穷的力量!不管有何危难,都陪在我身旁,我们是真正的伉俪。还记得我写的《过零丁洋》么?文夫人:记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我要再作一首天地间永不消散的正气之歌。文夫人:好,我来研墨。随即为丈夫铺纸磨墨捧砚。唢呐吹《水龙吟》。文天祥提笔题写、吟唱《正气歌》,头两句为昆曲,后转胡琴,唱〔二黄散板〕、〔原板〕、〔流水〕。文夫人加入,二重唱: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天幕映出“文天祥”手书的《正气歌》行草。

【观众感奋,动容。丞相行草狂舞。信芳拍板唱和。田汉等人皆入戏忘情。上场门把场的叔岩叹曰:好小子!

【井上紧靠椅背,啧啧自语:余派,麒派,海派,京朝,好听!马弁哭丧着脸,偷看戏迷长官。突然,掌声、叫好声大作。井上对马弁用日语发令。马弁立时两眼发光,立正答:哈依!

【舞台上。面对拥向台前的观众,少春出来谢幕。他沉浸在从未有过的昂奋中:谢谢各位观众!帮我一同演完这出戏。我没谢过幕,就当文丞相又出来了,因为文丞相没有死,他永远不会死!观众齐喊:文丞相不死!观众喊声刚落,就听踢门声、砸椅子声“乒”“乓”乱响。一队伪军冲进戏院,围住舞台。四个日本兵引井上登上舞台,他换了日本军服。马弁持手枪。井上宣布:据上海社会局呈报,奉皇军驻沪总司令部命令,禁演有害新戏《文天祥》。持枪日本兵上前捉拿李少春,后台冲上八个手持道具枪的龙套护住文天祥,与日本兵对峙。

井 上 (轻蔑地上前)你们?还要拿烧火棍演戏?

李少春 (昂首向前)这不是演戏!

井 上 (呼喊)是戏中戏!

【小冬扮演的文夫人冲出喊:没错,丞相伟大,少春无罪,要拿,你们把我拿去!

李少春 (上前一步) 你是在东北烧我衣箱、勒我票款、欺负我中国人的井上大鬼?

马 弁 (纠正地)不是大鬼,是大佐!

井 上 (伸出手指)李先生好眼力!这回,跟我走一趟。

经 理 (上台) 太君,我们有警局的批文。”

井 上 皇军司令部的有吗?

李桂春 (上台,推开少春)太君!他在卸妆,我是他爸,我跟你去。

丽 华 (上前) 少老板是我们电影协会请来的,我跟你去。

石 辉 (上前) 少老板演的是我的话剧本,我跟你去。

李桂春 我去!

丽 华 我去!

石 辉 我去!

余叔岩 (走出,一声断喝)不要争了,我去!李少春是我徒弟。

周信芳 (站起,声音更响)你也别争!(神态自若)《文天祥》是我的戏。如不信,可以到卡儿登戏院去看,新戏《文天祥》和《史可法》的预告至今还贴在戏院门外墙上。李少春是替我演的。大佐先生,跟你打交道的,应该是我!(说完,凛然向外走去)

【众伪军和日本兵面面相觑。

井 上 (瞥李少春一眼,走下舞台)将《正气歌》剧本送交军部!

李少春 (呼喊)周伯伯——!

观 众 (呼叫)麒老牌儿——!

李少春 (眼含热泪) 各位!《文天祥》被禁了,可文天祥的抗元大业一定会胜利!那一天不会很远!趁着大伙儿没走,我再给大家唱一遍《正气歌》吧!

【唢呐陡然响起。李少春引吭高歌:“天地有正气——”

【台下观众齐声同唱:杂然赋流形……

【余叔岩走出台与李少春同唱,孟小冬加入。

田 汉 【 剧院里响起田汉诗人般的声音:

《文天祥》演出虽被取缔,《正气歌》歌声却永远留在了上海观众和中国人民心中,留在中国京剧舞台上,成为李少春一生最值得回忆和珍爱的生命之歌。他发自内心的天地间的浩然正气正将日本侵略扫入坟墓。我也寻到了我们左翼联盟,不,我们党,最值得信赖与期待的有生力量。我也要唱段京剧。

(唱〔二黄原板〕)

少春的未来无可限量,

战斗者齐举起手中钢枪。

正气歌激扬起荡寇奇志,

崭新的中国将屹立东方。

到那时,少春的创造力难以想象,

让我们张开臂膀,

迎接那百花争艳的绚丽朝阳。

余叔岩 (问李少春、孟小冬)这是谁?我怎没见过?他唱得那么那么好!

孟小冬 他叫田汉。上海左翼联盟负责人,戏剧界朋友,人称田老大。他还要为《正气歌》开座谈会呢。

余叔岩 哦!(向前深鞠一躬)尊敬的田先生!

田 汉 (庄重地还礼)尊敬的余老师!我为您骄傲,为余派自豪!

余叔岩 谢谢田先生,少春长大了。

田 汉 我只问少春一句,你怎么想起排《正气歌》的?

李少春 我去参观文丞相祠,看到丞相题的正气歌,想起师傅教我《战太平》,讲抗战英烈佟麟阁、赵登禹和梅兰芳演抗战戏《生死恨》,我觉得欠了这些英雄一出戏,我坐不住,我……

田 汉 我明白了,是生活,时代,是你的良心,叫你往前走。

余叔岩 小冬,听听,少春说的那些人,才是值得我们崇拜的。

孟小冬 我想以后搭他的班儿,跟他一起唱戏。

余叔岩 一起?俩余派栓一块儿?

孟小冬 要不,我傍他唱旦角儿。

余叔岩 (惊呼)什么?你要改行?

孟小冬 又怕有负师傅的教习与重托。

余叔岩 (大喘气)好家伙,我以为你忘了你是谁了呢。

孟小冬 没忘,我是孟小冬,您的徒弟,要传承余派,但我首先是中国人,在此国破家亡之际,不能只甘于在我们的小舞台上品味优雅的遥条、发花与人辰。师傅,这是您给我们上第一课的时候就教导我们的呀!少春没忘,敢于突破您的约法三章,我虽是女流,难道就不应效法我师弟一回吗?

余叔岩 你,你,你非要演,可以演二路老生、武生,为何反串旦角 丢了你本功?

孟小冬 师傅为来上海反串耍猴儿的,是不是违反了您自己规定的不准少春演猴戏的大法?

余叔岩 你,你,你,我怕你演文丞相夫人,在台上太动情,在台下出、出不来!

孟小冬 您太小瞧您女儿了,我虽孑然一身,但我懂得伦理大法,慢说我是少春师姐,年纪大他十二岁,我看少春妻也如我亲妹,文夫人本派她来,因她快要分娩,为保母子平安,我坚决要替她钻锅。不过正如您说:戏如人生,我有幸与少春扮戏中夫妻,面对面感受他的英气与才情,领略他的继承与创新,无异又多了个老师,即使我扮的文夫人不能让您满意,也值了!

余叔岩 好,我本来想夸你几句,反被你数落个没完,干脆、咱一块儿拜这小子为师得了!

李少春 您折杀我?

孟小冬 别说我不听您的,您要我嫁上海杜月笙,我不都答应了?

李少春 听说师姐去给他作五姨太?

孟小冬 那有什么?我终于找到一个“他爱我胜过我爱他”的人。况且,婚后他支持我开山门收徒。传承余派,终老一生,不离不弃!

余叔岩 少春,你师姐能做回真女人,我放心了。将来,你要继续向师姐学传统戏。小冬继续支持少春排新编戏。

孟小冬 为报师恩,我想在上海演一回您的《搜孤救孤》。

余叔岩 可惜我得回去住院。请婉华、少春替我看吧。

孟小冬 婉华不一定露面,但他会在家里守着话匣子听。

余叔岩 我知道,你也是为他演。

孟小冬 知女莫如爸。(拥余叔岩)

李少春 师傅,我想傍师姐演公孙杵臼。

孟小冬 那哪儿行?公孙杵臼是二路,我哪能让你傍我?

李少春 你怎么能傍我改行来旦角?

余叔岩 让他来吧,演好二路也不容易,我还傍票友来过王平呢。

第五场 冬去春来

【暗转。《搜孤救孤》演到法场一折。孟小冬扮演的程婴上,唱〔二黄碰板〕“躬身下拜礼恭敬,眼望孤儿泪淋淋……”李少春扮公孙唱:“法场上绑得我昏迷不醒,抬头只见小程婴……”程婴唱:“公孙兄说话要谨慎,泄露了机关大事难成。可叹我程婴绝了后根。无奈何烧纸把酒奠,我那亲,我的儿啊……!”孟、李的“戏中戏”余味儿十足。观众掌声如雷。

【守在自家收音机旁的梅兰芳忘情呼赞:“冬皇!余派!”

李少春 (似听到)听!梅先生果然在家听你!

孟小冬 (边卸妆边对镜子说)谢先生听我唱戏。

李少春 佩服,知梅莫如孟!

孟小冬 少春,(强烈地)跟我去香港吧,杜先生要为我们成立一余派团。我傍你打炮演三场,然后随你排新戏,再演《正气歌》。

李少春 谢谢,我决定随梅先生一起回北京,迎接新中国诞生。

孟小冬 啊?梅先生?(不免失落)你不随我一起传承余派?

李少春 留下也为传承。师傅说过,传承也需创新。

孟小冬 正因如此,我更需你的激励与前行。杜先生要我一定请到你。

李少春 谢谢你和杜先生,我要留下迎接新中国诞生,排《野猪林》。

孟小冬 (失望地)少春!你可知师姐此时的心情?

(唱〔流水〕)

我在余门浸余韵,

总是囿于私情的小女人。

正气歌一扫我胸中郁闷,

你将我带进了忧国忧民的战斗群。

体验着文夫人与丞相生死一道,

才悟出天下情,重在家国与黎民。

只可惜,师姐的情意你不懂,

好教我抱憾无奈又伤心!

李少春 (接唱)

原谅小弟不从命,

梅师邀我向太阳,我敢不同行?

孟小冬 太阳?

李少春 新中国。

孟小冬 梅先生要你留下?

李少春 他还要我劝师姐留下,传承余派,可想到你正新婚,梅先生也不忍伤害师姐的感情。

孟小冬 感情?(冷笑)呵呵!谢谢你和梅先生挽留。谢谢你,也谢谢余师傅,他让我真正懂得了梅先生,梅……郎!

李少春 小弟深知师姐重情重义,对梅先生情深一往,虽经历情扰情觞,但我信,艺术家的真情永在!而杜先生,杜姐夫对师姐的向往与深爱,一定会带给你崭新的生活。

孟小冬 少春,你不知道,我能如愿进余门,多亏梅郎暗中为我铺路,我不明就里,还一直怨他恨他,咳,我终究是个女人,还跟他较日后之短长!如今,我又缠着你不放,而梅郎却要你跟他一起向太阳,我,究竟算什么?我还是被人夸赞的孟小冬吗?还配做红遍梨园的冬皇吗?

(唱〔二黄慢板〕)

孟小冬进余门身心交困,

一则喜一则忧两下为人。

怀犹愤与屈辱与梅分手,

拜佛陀改真身来拜师尊。

修炼成真余派一生之幸,

谁解我真情种做不得女人!

多谢你能说到师姐心困,

嫁月笙为安抚余老师尊。

想当年我也曾爱河浸润,

谁敢说孟冬皇没做过风光女神?

我曾与心上人共乘一戏,

游龙戏凤,颠倒乾坤,无限青春!

奈何转眼成陌路,

冰雪来时渎爱心。

(转〔原板〕)

几十年,几邂逅,不再走近,

为他人,为自己,留点自尊。

人道说,梅郎美,世所罕见,

我也是,奇女子,天下闻名。

梅香雪白凭谁胜?

小冬输爱不输人!

为学余,女儿情态全屏蔽,

学男人,作男人,我湮灭了芳心!

欲奉恩师如老爸,

老爸惜我女儿身。

他哪知最动我心是师弟,

尽管我心中的隐秘始终藏在心。

只为你,你呀你,我梦里频跳的小猢狲!

(唱〔反二黄摇板〕)

师弟呀,姐把梦呓全收起,

任凭相思噬我心,我守正人伦。

实难忘我与师弟共一戏,

感佩你心怀家国勇创新。

我愧为师姐不如你审势,

与你比,总像个长不大的小女人。

你耸立的肩膀可负千斤重

你过人的才气委实太迷人。

奈何你非要晚生我十二岁,

可恨你小小年纪就有两夫人!

你绝我半生鸢梦想,

你让我残冬无由再望春。

临别一语是绝唱,

(声情嘶哑地)

别了啊别了,同在余门的陌路人。

孟小冬腆为豪门妇,

只为将余派来传承。

哪像你,总将旧曲翻新韵,

姐祝你,创新不断骄阳下,

好风借力上青云!

再见你,你不再是昨日的小猢狲!

李少春 变老猢狲?

孟小冬 美猴王!

李少春 不敢,我与师姐是同路,同窗,天赐的姐弟情,无论天南地北!

(接唱)

师姐莫做陌路想,

北京同是咱故乡。

创新先要继承好,

诚望师姐殷殷教,

教我当得起余派真传小儿郎。

孟小冬 (接唱)

师弟聪慧世少见,

传余派,赖你承前启后再发扬。

也如余派在谭派基础上有余香。

师弟呀,天降大任你肩上,

求新求异勇担当。

它日余香融春色,

它日猢狲变猴王。

它日春潮花似海,

师姐为你频鼓掌,我笑傲春光!

李少春 谢谢师姐!师傅嘱你继续教我。继承不好,何谈创新?

孟小冬 (接唱)

非是师姐多谦让,

我此去南方只为传余香。

需怜见,历冬的女人一生多凄苦,

怎像你,生来有幸沐春光,

让我嫉妒又心伤!

再莫说,你为我垫我为你搭,

咱姐弟同出余门同向往,

师弟永在我心上,

春哪春,愿你时时来入梦,

以你新作,疗我情伤……

李少春 (唱徽调二黄)

听师姐诉情怀我百感莫辨,

师弟我望师姐如望云天。

师姐期许是鞭策,

我秣兵厉马谋新篇。

开头便是林教头,

一出场就让他唱春天——

(转身变林冲携林娘子上唱)

“四月晴和微风暖,

柳荫下绿野间百鸟声喧。”

(变回少春接唱)

恋春未必圆好梦,

励志需经冬雪煎。

(喊)师姐请看——

(再变林冲挑酒葫芦上唱)

“大雪飘,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又变回少春接唱)

小弟借此抒感念,

感冬姐坚忍无惧风雪残,

助我愈发意志坚!

你笑对人生多磨难,

你舍己助梅冬日鲜。

人尽知,寒冬近时春不远,

(携手小冬)

冬啊冬,你来看,我永铭,

你一心报春的不解缘!

(插白)师姐请看!(指剧照)秦二哥,岳元帅,蔺丞相,杨白劳,李玉和,都来看你!(指天幕出现的他塑造的《响马传》《满江红》《将相和》

《白毛女》《红灯记》等人物影像。

(唱〔二六〕)

我要为余师添新韵,

我要为余派开新天。

李少春今生只做“人物派”,

谢绝人送“李神仙”。

冬啊冬,你看红日正冉冉——

孟小冬 天哪,这些人物,都是你一人扮演的?

【红日升,国歌奏,天安门前,万人涌来看升旗。

李少春 (接唱)

冬日尽,春正姸,

待师姐,指点小弟再腾翻。

如看林冲迎风踏雪上梁山!

(拥挽师姐)

孟小冬 腾翻?你不一直教我练功吗?临走再教教我!

李少春 师姐看!(一排小翻,一排飞脚,虎跳前扑,飞身高楼阳台)

孟小冬 (喊)你上那么高干什么?快下来,我眼晕!

李少春 闪开了!(自楼顶向下,云里翻,落小冬身边)

孟小冬 吓死我了,你还以为台上翻三张半呢!

一群人 (喝彩上)好,好!我们来自海外,是小冬师傅的徒弟,她让我们来看少春师叔。太棒了,我们开眼啦!师叔好!

李少春 别别,你们都来自哪儿?

一群人 (分说)香港,台湾,日本,新加坡,美国,英国,加拿大,联合国教科文……

李少春 别忙,说慢点儿,我都分不清谁是哪里了,你们让我开眼啦!师姐,你(激动地)可让我开了眼啦!

(唱〔二六〕)

原以为姐孤悬海外冷落寂寞,

想不到你亲传的弟子这么多。

师傅慧眼没看错,

你居然把余派国粹传进联合国。

你真是冬天里的一把火,

火火火火火,

把京剧的魅力烧进人心窝,

管他来自哪一地?

来来来,容小弟重新施一礼,

(趋前一跪)

孟小冬 (搀起)你做什么?

李少春 (接唱)你不是师姐

孟小冬 是什么?

李少春 是我师傅。

孟小冬 (惊叫)啊?

李少春 (接唱)没的说。

孟小冬 胡说!

李少春 当初师傅为收你先收我,我压根儿就是您一垫头儿。

孟小冬 我是搭的。

李少春 我是垫的。

李少春 问师傅去!

孟小冬 好!

包子张 别,余师傅在天上笑呢!笑你善传承,笑你能破格!

李少春 可我要知道,师姐怎么能把余派传到五湖四海?入地上天?

孟小冬 因为我,一生嫁了余派!

李少春 嫁余派?

孟小冬 实现了“我把余门当我家”的初心。

李少春 (恍然大悟)师姐初心不改!

孟小冬 看,富英师哥、宝森师哥、你徒弟元寿都来看你了。

【谭富英、杨宝森、谭元寿等走上,李少春、孟小冬恭迎。

谭正岩 (跑上)还有我呢!

孟小冬 我们来向师傅汇报,你来干什么?

谭正岩 我来致敬我老爷爷的师傅、我爷爷的师爷爷余叔岩,我是潭门七代传人,叫谭正岩,我要归正经余派!所以叫谭正岩。

孟小冬 那,你跟你爷爷的爸爸、你爸爸的爷爷不成师兄弟儿啦?

【众大笑。

谭正岩 我爷爷说谭余是一家,我爷爷拜李神仙,我也想拜他。

孟小冬 你来晚了,自己学吧。

谭正岩 自己学?

孟小冬 学不了?比你小的都学了。这些人都是来学李少春的!

刘小源 (跑上)我叫刘小源,4岁,是天津著名小孩儿。我参加中央电视台票友大赛,唱一段儿李派《野猪林》:“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

包子张 (钻出,兴奋喊)好!李派!新余派!(又喊)包子!北京包子!几十年了、还那味儿!(连敲两锣)

孟小冬 真给我们女老生争气!(搂住女孩)嫁李派吧!

刘小源 嫁!我生得太晚啦!

【众欢呼“啊!”榆树胡同叔岩故居再现,少春、小冬招手,世界各肤色朋友上台,请出余叔岩、梅兰芳、周信芳、田汉。

【合唱尾声:

冬去春来余长在,

梅香扑鼻入梦来。

识得京剧唱大爱,

何处粉丝不开怀?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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