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格博雪峰下走出的女诗人
——读诗集《我的卡瓦格博》
2019-11-20张永权
◇张永权
藏族是中华民族中最具诗性的民族之一,雄奇壮丽的雪山高原和格桑花盛开的草原湿地,就是他们诗歌的牧场。从古至今,涌现了许多藏族的行吟诗人。就是有成就的书面诗人也不少。在世界史诗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格萨尔王传》,就是出自于藏族。达赖六世仓央嘉措的诗,影响中外。新中国成立后,在党的民族政策和文艺路线指引下,更是出现一批新的书面创作的藏族诗人。20 世纪60 年代,在中国诗坛获广泛好评的藏族诗人饶阶巴桑,就是在云南迪庆高原成长起来的。改革开放以来,引人注目的还涌现了一批藏族的女诗人。梅卓、完玛央金、桑丹、那萨、单增曲措等女诗人的诗,洋溢着浓郁的藏族诗歌风味。近几年,云南一个藏族女诗人耶杰·茨仁措姆(汉名和欣)的诗歌作品,再一次引起诗坛对藏族女诗人诗歌的关注。特别是她的第一部诗集《我的卡瓦格博》(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9月版)的出版发行,不仅预示着一位有艺术个性和才华的藏族女诗人的出现,也给诗坛带来了一股充满了藏族女诗人性灵的奇美诗风。我认为《我的卡瓦格博》就是放在当今整个诗坛上看,也不愧一部真正优秀的诗集。
读完这部诗集,我们了解到出身在世界自然遗产三江并流核心区,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奔子栏夺通村藏族农民家庭的茨仁措姆,在濳移黙化中传承着藏族的文化精神,并在善良而艰辛的母亲引导下,“好好读书,改变自己的生活”。母亲的话,让她明白了山沟沟的穷孩子,只有付出百倍的努力,有了文化,才能改变生活的现状。由于学校离家远,她每天凌晨3 点钟就起床,踏上冰霜冻结的山路,赶到学校上课。一个11 岁才上小学二年级的大龄女学生娃,又不会讲汉语,用她的刻苦和努力感动了老师,对她认真教诲。她的一篇作文《杜鹃花》,作为优秀文章,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并在全班朗读。她受到了极大的鼔舞,一颗文学创作的种子,就这样播在了这位农家藏族女孩的心上。初中毕业,她就考上在当地令人羨慕的昆明师范学校,她的命运也因此改变。教书、育人后,写诗、摄影成了她的业余爱好。从教11 年后她调入迪庆藏族自治州文联,成了一名文艺工作者。虽然她2012 年才开始发表作品,但都充满了特别的艺术个性和对故土的热爱之情,引起关注,还参加了鲁迅文学院十三期民创班的培训,一个名叫耶杰·茨仁措姆藏族女诗人的名字,不断在全国各大报刊、网络亮相。这部《我的卡瓦格博》就是她这些作品的精选结集。她是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迪庆藏族自治州文联主办的文学刊物《香格里拉》的常务副主编。她也成了从圣峰神山下走来的一名引人关注的藏族女诗人。
她遇上了一个好时代,读书改变了她的命运,但却没有改变她对卡格博雪峰下的这块故地的血肉联系。她对被藏族人民称为神山、圣峰的卡瓦格博,充满了永恒的敬畏和“今生笃定/不离不弃”的赤子深情,甚至“我要用一万年的跋涉/一千次的轮回/等待和你相见”,一句“我的卡瓦格博”朴实而真诚的诗语,抒写了这位卡瓦格博雪峰下走来的藏族女诗人,对故土的挚爱情怀。因此,用凝结着她真情的诗歌,来抒写雪域高原、卡瓦格博雪峰下故土的神奇、瑰丽,表现女诗人对大自然的赞美,追求人与大自然的和谐之美,成了这部诗集的主旋律。
以卡瓦格博为象征的藏族文化,哺育了这位女诗人,使她的这些诗歌就像卡瓦格博雪峰一样,充满了大奇大美,令人神往,令人着迷的魅力。海拔6740 米的卡瓦格博雪峰,是诗人故乡太子雪山的主峰,云南最高的雪峰,她集藏族人民的宗教信仰,爱情传说与圣峰神奇壮丽的自然景观一体,是藏族人民心中的“雪山之神”,是不可攀登的雪峰禁区,也是女诗人要倾情抒写的诗题。我们跟随女诗人,走进雪峰下的小木屋,走进那个古老的部落,聆听祖辈的回声,寻找祖母的歌谣,“像经络一样密布的玛尼石/顺着雄鹰的翅膀/悄无声息地飘落”,沉浸在女诗人“我的小木屋”的呼唤声中,品味着人与自然完美结合的小木屋的宁静与甜美,那是一个何等神秘而让人遐思的诗歌氛围!雪峰下的圣地,像雪花一样洁白。雪花,就成了诗人反复吟唱的意象。她在《雪花》中抒写道:“雪花离开天空/奋力地落下/像开满野花的牧场上/奔跑的羊群/听,由远而近的啼声/像婴儿的啼哭一样美妙/这浩浩荡荡的雪花/仿佛要将人世间所有的幸福/一片一片地抛向大地……”别致的雪花抒写,奇幻的雪花飘落景象,雪花化成了奔跑的羊群,从无声的润泽中,她却听到了新生婴儿美妙的啼哭,雪花让她感到了“幸福是白色的”。这是一种大自然带来的幸福,是一种圣洁、没有任何污染的幸福。这首雪花诗,被诗人抒写得气象非凡,有声有色,有感有悟,有情有景,情景交融,是出自于诗人对原生态大自然崇敬的真情实感。在《三月里一场安静的雪》中,把一场春雪也描写得出神入画:“雪来自三月的高原/初春的嫩芽还未探出双眼/飞舞的雪花却落满一地/鹰翅上的春天高原一样辽阔/雪花和白云一起飞翔”。这是多么神奇壮丽的高原雪景!鹰翅上的春天高原一样辽阔,奇特的想象,让人拍案叫好。雪花和白云一起飞翔,诗中之画,出奇出新,是生长在雪城高原的诗人,对高原雪景的独特发现。这类作品,还有对风的歌吟,对高原季节变幻的描画,对圣地自然文化景观的诗意呈现。在《夏泽滩草原》中,“八月的牧场/我触手就碰落了/十万头牦牛/十万只绵羊/十万支锅庄的音符”。在这样神奇的草原上,“你沸腾的血液我来不及点燃/鲜花已把我埋葬/你敞开心扉我来不及入驻/篝火已把我焚烧/帐篷是你万年的家/草地绿了我的双眼/……从你的梦中走来/却走不出我一夜的无眠”。在这里,诗人感受到回归大自然的美好,人与大自然合谐一体的幸福。今夜无眠,就是这种回归的独特体验。
在中华民族的大地上,藏族居住的雪域高原,可谓是最神奇的地方,也是女诗人耶杰·茨仁措姆刻骨铭心,抒发他乡愁情怀的土地。她的乡愁,在《向西的路》上,“那些用身体丈量土地的族人/与大地贴得很近/每一次呼吸都连着前世与未来”,信仰中的乡愁,使她与这块土地身心相连,心心相映。她的乡愁,是一种永远的牵挂,“一头牵着黄昏/一头牵着黎明”,无论何时何地,她“如一滴水落入汪洋”,故乡在她心上。她的乡愁是担忧现代化的“城市之手”,把高原的湿地和一根根连着故土的血脉分离、变形,击碎了石头的梦想。她要永远用心捧着阿爸手中的木碗,坚守着黑颈鹤回飞的路线。她的乡愁在一片落叶的四季轮回的轻吟中,把乡愁化成一个四季中的故乡模样,化成了一支诗人的生命之歌、自然之歌。她的乡愁是母亲的那支照亮诗人心灵的火把,是父亲那一声引心灵共鸣的“酥油灯亮了”的轻吟和一把记载女诗人童年岁月的栎木柄斧。女诗人不忘乡愁,回望雪山、回到雪山,赞美“撑开一片天空/让云朵歌唱/让彩虹舞蹈”的卡瓦格博神山圣峰,从灵魂深处唱出了“我的卡瓦格博”的真情之歌。乡愁在,故乡在,一本《我的卡瓦格博》,就是一部女诗人乡愁情结的诗歌纪录和深情抒发。在这些乡愁的记录与抒写中,还有那首让我拍案称赞的《六月》:“阿妈说 六月是石板上长草的季节/哦 我听到了/花儿开放的声音/我的高原如启封的牛奶坛子/湖水也笑了/风从坝子经过/牧草没有回应/经卷一样打开的牧场/牛羊马群信步走来/天上的云朵/草甸上的花朵/我的高原和桑烟一样迷人”。六月处于一年的中间,人到中年最成熟,充满了活力。在诗人眼中,大自然也是有生命的。季节轮换的六月,也和人一样,是一个生命勃发的季节,是一个鹰飞草长、鲜花盛开的季节。特别是女诗人深爱的故乡雪域高原,到了六月,万事万物都呈现出生命旺盛的神奇景象。她以女诗人敏感的智慧之眼,发现了最能表现故乡六月神奇而典型的生命奇观,把她对故乡的挚爱深情融进“六月是石板上长草的季节”“花儿开放的声音”“湖水也笑了”等充满生命意识的诗行中,向我们呈现出诗中有画,画中有情的六月高原的生命景象。石板上长草,无声的花儿在开放中发出了生命的歌唱,湖水也因此而欢笑,高原的六月,是生命成熟的六月,是生命勃发充满希望的六月,也是触动诗人心灵深处乡愁的六月。一首十余行的小诗,就这样把诗人对故乡的爱,别致而深情的抒写了出来,直逼读者的心灵。
诗歌是诗人的感情与生活交融的艺术,也是诗人性灵的呈现。诗中有我,我出个性之诗、灵性之诗。《我的卡瓦格博》从书名我们就感受到这部诗集,充满了女诗人强烈的主体意识。她大多以“我”作为抒情的主体,来抒写她对卡瓦格博雪峰下,这片神奇土地的热爱,对美好大自然的生命崇拜,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命统一,表现诗人对生活与人生的感悟。因此,她歌唱雪域大自然的美好与神奇,抒发热爱故乡的乡愁情怀,都充满了强烈的主观意识,洋溢着一名女诗人的率真感情。读她的这部诗集,处处让我感受到诗人那种“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真情实感,也无不让我们感受到诗人的性灵呈现和鲜明的个性色彩。正如别林斯基在论文学时说的:“诗人的个性越是深刻有力,就越是一个诗人。”也如我们的传统诗论,袁枚的《随园诗话》所说:“自三百篇至今,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这里的性灵,就是指诗人的个性。说的是自诗经以来,凡流传下来的,都是具有个性的作品,而非那些堆砌词藻的东西。耶杰·茨仁措姆的《我的卡瓦格博》,就是一部充满了诗人个性的灵性之诗。
我认为值得关注的,《我的卡瓦格博》还是一部具有较高审美品位的诗集。这部作品除了思想内容上的雪域高原大自然的神奇壮丽之美外,在诗美艺术上,作者追求的也是一种朴实、自然、清新而有味的诗风。这种诗风宛如从雪域高原传来的那种原生态的民歌,她的这些作品,显示了诗人吸收藏族民歌养料的成功,读这些诗,我们仿佛聆听到雪域高原汩汩流淌的山泉声音,或是从马背上传来的一曲让人惊异的藏族牧歌,或是一位藏族的民间行吟歌手,站在雪峰上放声歌唱的高原天赖。这是一位藏族女诗人在那块诗性土地上出身、生活、成长,受其影响的结果,藏族民歌文化,也就在潜移默化中成了她的诗歌元素,这是外来诗人无可代替的民族本色呈现。她有一颗善于发现生活中具有诗意题材的诗心,又有一个充满幻想,善于联想的诗脑。像《躺在雪花的翅膀上》把诗人的想象,抒写得神奇而浪漫。一片小小的雪花,诗人却想象出她有一双飞翔的翅膀,诗人“躺在雪花的翅膀上/任意飘落……落在枝头/落在屋顶/落在田野/落在江河/抑或落进深深浅浅的沟壑/大地一片洁白……”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飞翔,多么浪漫的想象,多么圣洁的情爱!由于诗人是一个走出了山村的藏族女孩,接受过现代的教育,还到中国作协的鲁迅文学院学习,她珍惜难得的学习机会,阅读了不少中外诗歌经典,这不仅扩大了她的眼界,更是学到了古今中外诗歌的艺术表现手法,并在创作中运用。使她的诗歌既坚持弘扬了包括藏族民歌和中国古典诗歌的优秀传统,又接受了现代中外诗歌的艺术精华。她既善于放飞想象,又能自由抒写现场情景。她的作品有藏族民歌的风味和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美,清新中的含蓄美、精炼美、音乐美,又有现代诗歌的口语抒写,还有中国20 世纪80 年代朦胧诗的风格。例如《一朵花在雨夜绽放》,那是一朵什么花,诗人没有明写,但却让人感受到诗人在用一朵在雨夜绽放的花,来象征经历过风雨的美好事物,是走出了坎坷的诗人人生,还是风雨中呈现彩虹的爱情?诗语很明白,但诗意却朦胧。《静与静》,也是一首可感而又不确指的朦胧诗:“湖面与停泊的船只/阳光躺在水底/目光落下/如一页信纸/静与静的热烈/沉默的沸腾”,无论是意象还是情景,都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朦胧的诗意美。诗人是在抒写一种静中有动的诗画美感,还是在隐喻一种人生哲理?都可让你去补充,去想象。她努力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炼字炼意的传统,又把陌生化的诗语表现运用得恰到好处,从而增强了她诗歌浓郁的诗味。如前边引用过的“阳光躺在水底”中的“躺”字,就使一片阳光光生动起来,鲜活起来,诗意也随之浓郁。在《梦醒》中,“穿过雨水打湿的路/整夜的梦还未晒干”,用“晒干”来形容梦醒,非常陌生,也似乎不当。但因为是穿过雨水打湿的路之梦境,这个阳生化的用词,就增强了诗语的张力,在“是”与“不是”的陌生化中显示出诗的艺术魅力。《牵马走过依拉草原》也是一首充满陌生化诗语魅力的好诗,其结句“水波载着卓玛荡漾/高原发芽的牧歌/如白云一样轻柔”,用“发芽”来表现充满生态气息的牧歌,陌生化诗语中的新奇意象,诗意盎然。再用“白云一样轻柔”来形容卓玛牧歌的优美,可谓美到让人心醉。又如《回望雪山》的“撑开一片天空/让云朵歌唱/让彩虹舞蹈”,“撑开”一词,可见诗人提炼动词的功夫,它生动而形象地表现了雪山的高大与威力。假如换成伸进天空,就无“撑开”一词的丰厚内蕴。而“让云朵歌唱/彩虹舞蹈”中的“歌唱”与“舞蹈”又显陌生化诗语的审美品格。如今不少现代诗人,包括一些名诗人,他们的创作非常随意,不重视诗语的提炼,甚至在诗中充斥着口水话、脏话和垃圾语言,败坏了现代诗的名声。一位藏族女诗人,却在她诗歌创作中,学习继承弘扬中国诗歌的优秀传统,注重诗语的提炼和运用一些属于诗的艺术手法,坚守着“诗就是诗”的艺术原则,为我们呈现出了一部具有浓郁诗意,审美品格较高的诗集,让人欣喜,值得鼓励。
由于《我的卡瓦格博》是耶杰·茨仁措姆的第一部诗集,也难免还存在一些不足。从思想内容上看,诗人的观注点在故乡的大自然,抒写故乡的生态美,这无疑是一个美好的选择。但作为藏族是一个有着深厚悠久传统文化的民族,这方面题材的抒写,显得溥弱。对藏区的时代变化和人民生活的关注也不够。在艺术构思和题材选择上,时有自我雷同,有的词语的提炼也不够精准,如《六月》中“我的高原和桑烟一样迷人”诗人用“和”这个连结词就不准确,从语意看,是用桑烟来比喻高原的迷人,把和字换成如字或像字就对了。这些问题提出来供诗人参考,希望她能总结创作生涯中第一部诗集的经验与不足,百尺杆头更进一步,不断从高原向高峰攀登。以诗人的才华来看,她是有能力去表现一个民族时代巨变的诗人,是能够写出大诗、甚至史诗的诗人。
我们期待着诗人新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