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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时光

2019-11-20北雁

香格里拉 2019年4期
关键词:小可大鹏母亲

◇北雁

1

刘春荣钉好最后一颗钉子,总算把匾牌挂牢了。在下面扶着人字梯的陈红虹仰着头说正了正了,快下来吧!刘春荣没有答应。侧着身子把匾牌上的文字在心里再默念一遍,最终“幸福时光”四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刘春荣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在颤抖。陈红虹在下面连催几遍都叫不动他,干脆放开梯子进店招呼客人,吓得他差不多从人字梯上摔下来。但他却很快稳住身子,在楼梯上继续他那种触电似的颤抖。

阳光像蜂刺一样叮得人浑身发疼,刘春荣骂了声鬼日的太阳,这才决定重新回到地面。但他却有些意犹未尽,甚至还在心里抱怨陈红虹。鬼子的太阳!他在心里骂。若不是阳光毒人,他真想在上面多呆一会儿,刚才那颤抖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像是一种幻觉。飘飘欲仙。他想此时让人在下面一推,让他从人字梯上摔下来该有多好?然后他再沿着店门口那六级水泥台阶滚下去,一直摔到台阶下面的阴沟里,最好头还要被沟沿上的石头磕出一地鲜血,看看脑袋或是其他部位是否发疼?

刘春荣站定后就把手伸进裤包,在大腿上狠掐一把,再卯足劲左右来回扭了几把。哇——,那个疼劲儿,让他眼里一下子闪出了泪花。但他知道,这泪是幸福的。而且绝对货真价实。刘春荣就故意让身子在店门口的镜子前站了站,米白的夹克,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运动衫,下面是一条鹅黄的休闲裤,还有大腿上的疼痛,以及眼里忽闪忽闪的泪花,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刘春荣禁不住又抬起头,看了看店门正上方那块刻着“幸福时光”的匾牌。

怎又站着不动了,今天这么忙,老往镜子里照什么?陈红虹这回有些生气了。刘春荣说我眼睛让灰给眯了!说完放下手里的工具,用手背往左眼圈面上来回揉动。灰眯了?陈红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立起身把手往围腰上一擦,我看看!说着用手小心地为他翻起眼皮,吸了口气对着他眼皮下面使劲一吹,陈红虹带着体温的口气和细碎的唾沫星子就吹到了刘春荣脸上,让他一时眼冒金星,却又无比温热和舒坦。

陈红虹继续吹了一口,问他好了没有?刘春荣把头从陈红虹手里摆脱出来,转到一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说好了。说完低下头要帮陈红虹挂衣服,陈红虹说算了,这些碎事你做不好,去把梯子还人家吧!刘春荣说好,说完人却没动,抓起陈红虹的手在手里紧紧捏着。陈红虹没挣。他便来了胆气,一把抱住陈红虹,接着一口亲到她脸上,陈红虹在耳边骂说人家看着哪!刘春荣赶紧松开手,做贼一般往四周扫了几眼,街上行人不多,店里一两个顾客也正忙着挑选衣物,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样。虚惊一场的刘春荣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放开了陈红虹,有些不舍地走到梯子跟前合好梯子扛上,却还要挤眉弄眼地往镜子里再一照,这才抬起梯子往外走。

2

居然大白天说谎不脸红了!这么一想连刘春荣自己都乐了。换作以前,他几乎是从不照镜子的。他那张紫檀脸,还有上额光亮的头皮,以及上腭和鼻子之间与常人的巨大反差,以至让梅河中学的学生给偷偷取了个“刘北京”的名号。开初大伙都有些莫名其妙,直至有一天,年轻的政教主任为抓几个躲在厕所抽烟的男生,便将那张“猿人进化图”从学生厕所内墙上揭下带回办公室,大伙才清楚地看到在倒数第二个上腭突出的类人猿下面,弯弯斜斜地标有“刘春荣”三个字。于是这张进化图迅速开辟了它的传播新渠道,“刘北京”这个雅号从此就在老师之间迅速广泛地传播开来。

一个雅号自然不代表什么,要命的是他右眼下面不远的地方,一块拇指甲般大小、长错了位置的深色小“酒窝”,还有他那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都是让他不自信的因素。但这么说已经是绝对打了折扣的描述。因为那种不自信,让他甚至不敢和女学生对视。所以到了现在,他可以每天撒着小谎,甚至有些略作矫情地在梅河镇上这个被他取名为“幸福时光”的时装店里自由出入,一下子让他自己都在怀疑,这种感觉是否真实?

那天中午,他骑着摩托车回到学校,面对那一身光鲜的衣服,向来巧舌如簧的李大鹏硬是愣了半天,才终于想到一句可以表露当时心情的话语:妈妈呀,居然一下子年轻了五十岁!

球!刘春荣带着一脸的笑走进寝室,关好门打开灯,从书架上取下一面掌心大的小圆镜,从头到脚再细致地看了几遍。李大鹏一张乌鸦嘴,什么话从他口里说出来都戳人。年轻五十岁?那么刘春荣是否还得钻回娘肚子里再等十年方才出生?但这句话已经很好了,至少比以前好,动不动就在老师或是学生前当面喊一声:“阿爷”,或者又在学校教师公示栏里当众翻出历史课本,指着刘春荣的照片,从解剖学、生物学、遗传学和生理学等多个角度对“北京人”的外貌特征进行一通绘声绘色地详解,接着又继续添油加醋扇风点火,那情境,就似把人剥光衣服再往屁股上狠狠地抽一样。

事实上李大鹏那一声惊叹绝不违心。连续好几天,无论在老师堆里还是学生面前,刘春荣看到的都是惊诧。他从此也有些飘飘然了。开始埋怨自己,或者埋怨起了陈红虹。当然他那时还不知道陈红虹就叫陈红虹,包括那个在梅河镇上新开的服装店子也不叫“幸福时光”。但他还是埋怨自己,埋怨自己朝前为什么就没有勇气走进一两家稍稍新潮的店子?梅河镇上自然不缺这样的店子,但就是没有过早地来了陈红虹。想来这一切,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

那天不知为何,一时心血来潮的他终于鼓起勇气,心怀忐忑地走进了梅河镇街东边这家新开的店子,自动迎宾器一声“您好!欢迎光临。”就让他在惊惶失措中差不多从店门口直摔下去。接着就在门后面那块光洁的立镜上,他看到了自己一张惨白的死灰脸。他突然恨起了时装店里明亮的灯光,还恨起了那面光滑明亮的立镜,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头犍牛发疯似地冲过去撞破镜子,再寻一道隙缝钻进去便再不出来。但陈红虹出现了,就那短短一秒钟不到的对视,刘春荣居然忘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腼腆和不自信。

是的,陈红虹给人的外观印象不仅仅是好看,要紧的是那种亲切和可信。当把一件米白色的休闲款西服递到刘春荣的胸前,在立镜前再一比划,刘春荣那张死灰脸居然迅速还原到了他原本的紫檀色。如果说第一套衣服能让刘春荣找回一些青春,那么连续两三个星期,陈红虹独具慧眼的发现和搭配,应该是让刘春荣彻底地找回了自信。刘春荣居然一下子发现,购物原来是这么一件神圣得让人有些着迷的事情!要紧的是他居然敢和这个好看的老板娘对视了,并在这一刻间发觉了她远比电影明星更为浑厚的成熟魅力。他开始常常在梦里遇见这个女人:陈红虹。更准确地说,是带着一个十岁女孩的单身女人:陈红虹。

3

刘春荣跟陈红虹说,咱们的店子应该改个名字,什么“时尚衣福”,太土太直白,没有新意。必须诗情画意一些。陈红虹就问改什么好?刘春荣故意皱起眉头,一副苦思冥想的作态,东张西望好半天,方才像个肚子里憋着蚕的母鸡,吞吞吐吐地说,我看就叫——“幸福时光”得了!他把那四个字说得特别响亮。陈红虹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你是老师,是文化人,你说好就肯定好!

这么说刘春荣不乐意了,他发觉陈红虹那种百依百顺或者是乐于迁就人的性格,估计他就说个乱七八糟的名字,陈红虹也会全盘接受。他扳过她的脸,煞有介事地盯着陈红虹的眼睛,我说好有什么用?店是你开的,说到底是你的私人财产……

好好好,当然好了!

刘春荣看着陈红虹一本正经的点头说是,方才满意地露出笑容。他知道陈红虹这回是真说好了。但这一切,具体说来就是这四个字,完全可以归纳为他这段时间里最直接、最纯粹的心理直觉。当然他俩能够这么头挨着头、身挨着身说话,已经是两个多月之后,刘春荣和陈红虹基本确定关系,并且决定终生相随的时候。

刘春荣从心底承认,自认识陈红虹以来,他始终是幸福的。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疯狂地追求陈红虹的,甚至还冒着冬日的严寒骑着摩托车来回三十多公里,到隔壁的小镇买来玫瑰花送给她。而这个女人,似乎就是上天为他注定的缘分,温情,体贴,大度,无论什么都让他感到中意。重要的是她和他一直心有灵犀,都不用怎么费力,一切就都进展顺利了。当然其中也有些波折,说具体了就是李大鹏的推波助澜。因为他很快发现,李大鹏居然在和他抢戏了。这么说也不全对,事实上是他俩都在追求陈红虹。至于是谁先起的头,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了。最先占据上风的自然是李大鹏无疑,以买衣服为借口,他出入陈红虹店子的频率一直居高不下;后来熟悉之后就不买衣服,改送玫瑰了。但李大鹏送玫瑰的排场可不小,他骑一辆大排量的摩托,常常就在梅河镇上人流最多的时候把油门轰到最大,在一阵极其聒躁的发动机震动声中,以飚车的速度横越梅河大街,最终在一声尖锐的声响中将摩托车在陈红虹店门口刹停,正当全镇子人都对这个不可一世的噪声制造者指骂的时候,他却慢慢悠悠地下了车,以一副文质彬彬的作态把花给店主人送去。可正当人们投来好奇的眼光,静待事态进展的时候,他却早已经骑上摩托,以飞一般的速度从人群里挤出,毫无例外地又给人流如潮的梅河镇街留下一阵漆黑的浓烟和刺耳的锐响。

对于送花,刘春荣也挺执著,不过他却早被李大鹏抛在节拍之后。每天课后买花回来,他几乎无一例外地带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店子,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陈红虹收银台上那一束玫瑰,血红、冷峻,好似李大鹏充满挑衅和嘲弄的眼神。

这眼神似乎暗示着他和李大鹏之间那场不可避免的决斗。在一个周末后午,送完花的刘春荣刚回到学校,就见李大鹏拿了一个铁管,高声大气地出现在宿舍门口:刘北京,有胆的你出来!躲在后面偷阴使坏、撬人墙角算什么英雄好汉!

事实上,这个蛮横得甚至有些不讲理的李大鹏一直让他发虚,职工大会时校长常因为公务电话让会议中断,李大鹏索性就换了台音量超大的老年人手机,偏偏在这时候让人弄响,却还老年痴呆似的木讷一阵,让宋祖英高分贝的“好日子”在气氛紧张的会议室一遍遍轰响;学生大会时校长上台作纪律要求,李大鹏却也常常不请自来,搞些即兴讲话喧宾夺主,胡闹得简直有些无法无天。如今面对陈红虹,刘春荣极不情愿地和李大鹏成了敌人。可那一刻他却鬼使神差地头脑发热,在一大群围观起哄的师生人流之中,连摩托车都没停妥当,就如同赤膊上阵的敢死队员一般,英勇无畏地出现在李大鹏面前。

在人群哄吵中,刘春荣从一开始就感觉脚步有些沉重,但恰恰因为周围的哄响和阴晦的天色掩饰了他内心的胆怯,呼呼的北风更是为他的冲动带上了十二分悲壮,这让李大鹏和所有围观之众都始料未及。当然最终的结果还是不了了之,也不是其中哪个人自己怂了或是逃了,关键是他们身在学校,即便校长不在,哪怕再普通的老师也不会让两个大龄单身教师在众目睽睽之下,因为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而发生什么贻笑大方的粗暴之举。

李大鹏的威慑没起到任何作用。可就这一个意外的插曲,却让一贯不自信的刘春荣突然一下子凌驾于云天之上。校内校外的一些流言,甚至把他说成是慷慨赴死的烈士。第二天他再次送花到陈红虹那里,却意外地发现收银台上没有了玫瑰。他知道一贯目无校纪的李大鹏向来不会比他晚。在这个再无明确的暗示之后,他很快就可以和陈红虹肩并肩靠在一起说话,身子挨着身子坐在一起吃饭了。事后陈红虹告诉他,居然会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与人格斗,她多么幸福!

陈红虹一句话让他心中暖流不断。他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幸福吧!而此后很长时间,让他真正感到幸福和惬意的,是因为这个女人让他知道了男士洁面乳、雪花膏,以及许多他从前根本就不曾知晓的事物。而他从此也注意起了自己的穿着、打扮,从最细微的细节去展示自己。更重要的是他又找回了撒谎、撒娇和软弱的感觉。这一切,几乎就是从童年开始,便已经在他身上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幸福时光!真好。事实上这几个字已经在心底构想了很久。直到现在被正二八经地确定为陈红虹店子的名字,并由他亲手钉到高高的门楣上,让他在举手投手间都能看到,这才真正是件让人感到幸福的事情。

就当作是在朋友圈里晒一下心情吧!但事实上这比朋友圈高级得多了,因为它比任何虚幻世界都更加真实,而他的幸福早已经被高高地悬挂到心爱的女人的店门上,让梅河镇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到,这竟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创举?

在梅河中学这个不大的校园里,有好几个老师是提得起毛笔的。而他们的父辈和祖辈,就有许多不俗的诗书画作品,最终被保存到了地方文献之中,或是被书刻到梅河镇街那些深庭大院的墙壁之上,经风历雨见证光阴,成为当地文化昌达的一种重要标识。而他们自己,则一次次凭着绝好的笔墨功夫,在县级和县级以上的比赛中,领回一本本鲜红的证书。

但刘春荣都不屑一看。他认为即便圣人也都有败笔的时候,何况挂了姓李的又会得罪姓王的,用了姓王的又让姓张和姓赵的找出瑕疵来。他于是直接到了县城,在一个四川人开的刻字店里,用电脑里的行书体,把“幸福时光”四个字刻到了这块肥厚的椿木上。最终只上了清漆,保留了木纹的原色,拙朴却不失雅致。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为寻这块木板,他也颇费一番力气。但他却感觉值得。因为他坚信,没有任何字眼,能够表达得出他此生拥有的幸福。

是的,幸福就是一种感觉。有着这样甜美的感觉,刘春荣就感觉自己每天都是幸福的。陈红虹告诉他,有个小小的仪式就够了,不要太讲究排场。他坚决地说不。他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人。而且是今生今世、彻彻底底属于他的女人。他要在一个响亮、阔气的仪式上,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已经成为一家人了。

4

接到父亲的电话时,刘春荣才知道父亲已到了学校门外。他把父亲接进自己的寝室,打开门把挂锁放到书桌上,他发觉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开这把锁。他让父亲坐床上,自己干站了半天却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刘春荣爱干净,拾起抹布,在仅有的一把椅子和书桌上干擦一下,坐下后发觉还是有些冷。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对陈红虹的屋子那么迷恋。

父亲提了一篮冬雪梨,刘春荣知道这梨树就长在他家场院正中,暮秋里从梨树上摘下后被到青松毛堆里,能储到来年的四五月。刘春荣以前一直很喜欢吃。但今天他却看都不看一眼。父亲怯怯地坐下后就开始抽烟,狭小的屋子马上就被烟雾弥满。刘春荣感觉有些气闷。他不知道要和父亲说什么。就把头往一边扭着。父亲清了清痰,说你妈就是让我来看看,你那媳妇长什么样?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像是个泄了气的轮胎。刘春荣不说话。父亲等了好半天才又说,梅河镇上的人,精明得很啊!你妈就怕……

刘春荣唰一下子站起身:我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

突然抬高的声调,把父亲吓了一跳,脸皮皱了几下,才艰难地恢复了原样:孩子的事,哪能不操心呢?

我还算是孩子?再过两个月,我都四十了

父亲还想说话,但刘春荣已经下了逐客令:要是没有什么事,你就先回吧!

刘春荣说话时不看父亲,他这话是切着牙齿说出来的。连他自己也听到牙齿在唇间尖锐地磨响。父亲没有要走的意思,刘春荣就直起身子,拾起书桌上的课本就要出门。父亲还是没动,他便拾起先前放在书桌上的挂锁,父亲只得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身来,说你妈其实挺想你的,都七年了,你连一次都没回去过。要不然,就把她们娘俩带回去,把客事放家里来办!

父亲话没说完就被刘春荣推出门。其实父亲可以赖着不走,但就在被儿子推出门的时候,他发现刘春荣已经把那篮他刚放下的梨提在手里,自然是要给他提回去,他于是就在刘春荣的下一个动作之前,一把抢过竹篮,奋力挣开刘春荣将要关上的门,把篮子往地上一放,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一直跑出了学校。

目送着父亲跑出校门,刘春荣就用不着锁门了。回到寝室坐到他的单人床上发愣。父亲打来电话,他想直接挂了,但想了想最终没挂,接听后放在离耳朵很远的地方,像是握着一个烫手的山芋。他听见父亲蚊子一般的声音伴着剧烈地喘息:女人嘛,我在来学校之前就已经在她店门口见到了,人很清秀标致。包括她那孩子也乖巧。和你挺有父女相的。只要你们好好过日子,你妈和我就没有意见!……

刘春荣懒得作声。父亲喂、喂、喂,连喊几声,问说你在听吗?刘春荣没有回答,他明白这个家终究还是母亲说的算,父亲的意见向来无关紧要。父亲是无辜的,他真没有必要怨恨父亲。但他却又不想就此妥协,父亲的声音又在电话里响了起来:我在篮子底藏了两万块钱,别告诉你妈!

5

父亲挂了电话。刘春荣的心绪却好不起来。他想在屋里静静地待一会儿。可陈红虹的电话却打过来了。刘春荣想告诉她今天太忙,就准备在食堂随意打发一顿。可他却听见陈红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来医院,小可的鼻血又止不住了!

陈红虹的哭腔像针刺一般戳中了刘春荣的心脏。他迅速发动摩托车出门,来到梅河医院大门口把车停下。沿路清晰可见的点点殷红,一直把他的目光引到了这个设备简陋的乡级医院治疗室。黑压压的人群中有学校的老师和同学,陈红虹就站在最里面,焦躁不安地看着医生把一大卷纱布塞进陈小可狭小的鼻腔。

她是在课堂上被老师和同学送到医院的。就和以往一样,事前也没有任何征兆。但每一次都会让人如此不得宁心。

刘春荣从人群外面挤了进来,站在陈红虹旁边,托了托陈红虹的手肘,陈红虹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刘春荣知道,陈小可是陈红虹的另一半生命。但是父亲却错了,她和刘春荣根本没什么父女相,甚至就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刺头,一条没心没肺的叭儿狗。不论何时何地,老喜欢让人出丑。并且老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和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睛,警觉着你,提防着你。被她那锐利的眼光一盯,刘春荣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种不自信,如同赤身裸体的猿人行走在属于它的丛林和荒野。

这一点陈红虹早就注意到了。但不论当面教还是背后讲,陈小可依旧还是那么一种神色,冷冰冰的眼睛让刘春荣在她面前待不到三分钟。所有他和陈红虹发生的一切,都要等到她完全熟睡以后,刘春荣才像是一个地下工作者,把压抑了一整天的激情如同TNT 炸药一般尽情释放出来。但就目前来看,刘春荣都是无法尽情的。多少个晚上,他像极了一个死皮癞脸而且是贪得无厌的疯子,不依不饶地缠住陈红虹。似乎也正是因为陈红虹一贯的善良和温情,以及最终的底限和坚守,才让他愈发不知满足并且是死皮癞脸地追探着这一切。

然而在面对刘春荣的时候,陈小可绝对是坚不可催的。她谢绝了刘春荣的一切惠好,零食、玩具、彩色纸、漫画书、贴画、金钱。甚至有那么一两次,她居然当着陈红虹的面,郑重其事地把刘春荣妄图通过陈红虹的手送给她的礼物还给他。陈红虹当即给了这个不争气的女儿一巴掌。指印在她的小脸上清晰可见。但她没哭。用锐利的眼光扫了刘春荣一眼,刘春荣就感觉自己像是被照妖镜照到的妖魔鬼怪,赤裸裸地被打回了原形。他发觉自己多么丑陋,卑贱,肮脏,下流,可耻。

陈小可最致命的弱点,莫过于她那怎么都止不住的鼻血。陈红虹说她小时候常把手指放进鼻孔里抠,抠来抠去,鼻血就流出来了。为此陈红虹也曾打过她的小手,不准她再抠鼻子。但后来,陈小可的鼻血依旧常常不请自来。还没等陈红虹开口,她就很自觉地报告:妈妈,这次我可没抠鼻子!

鼻血流多了,人就容易发昏,而且脸色苍白,身体瘦弱,四肢无力,甚至还给人一种发育不良地担心,风大了都怕被刮走。每一次上医院,医生总会告诉陈红虹,得好好上大医院检查一下。陈红虹为此焦透了心,每每肝肠寸断。

到了现在,又有一个人为之焦心不已了。这个人就是刘春荣。他上百度查,或是向老师和学生打问,遍查各种偏方,把毛巾用冷水浸泡后敷在小可的前额,晚上睡前用棉签往鼻孔内壁涂香油,流血时用手或细绳勾住陈小可的左右中指,或是往耳朵里吹气,到田里找刺儿菜挤出汁液来让陈小可喝,或是烧一把头发,把灰末往陈小可鼻孔里吹,再或是听信老人的话,到残砖断瓦或是山地里寻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到炭火里烧透后再放到陶罐里,煎出一碗漆黑的汤水让陈小可吞服……该用的方法都用了,但下一次该流的时候,陈小可的鼻血照样还会流,怎么都无法根治。但刘春荣却愿意这么不知疲倦地尝试下去,有时甚至不希图会有什么效用。但不这么做了,他就会觉得举手无措,没有颜面和勇气出入陈红虹那小阁在梅河镇上租住的房子。

终于有一天,陈小可无法忍受,刘春荣分明听见,那个发育不良的瘦小身子瞪睁着一双冷眼对他说道:别再玩这些乱七八糟的鬼花样了!你累不累?

那声音像极了叭儿狗尖锐的不友好的鸣叫,更像一把锐利的尖刀刺在刘春荣敏感的胸口上。见血封喉。一招致命。就在刘春荣即将倒地死去的时候,陈红虹狠狠地瞪住她,她却继续说道:我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怜悯,我也用不着你这么竭力讨好!

陈红虹再一次抬起了手掌,然而看着女儿高傲的头颅,她最终没有打下去。她哭了,抱着女儿一起狠狠地哭了。但那个晚上,刘春荣却有了意外地收获,第一次触摸到陈红虹纯白、修长,并且是富有弹性的胴体。他们就是在那一个晚上开始彼此坦露无遗地睡到一个床上的。当然以前也睡在一起,而且刘春荣也都窥见了陈红虹作为一个女人的私秘,但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因为那时候他只是粗暴蛮横的侵略者,并非绝对的征服者、胜利者。现在好了,陈红虹自愿给了他,满足了好奇心和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可就在他像是一头威武的狮子触碰到唾手可得的猎物时,却发现陈红虹的眼里渗满了泪水。他一下子泄气了,一动不动地退到一边,帮陈红虹拉上被子。陈红虹终于放声哭了出来,用哽咽的声音抱着他说:原谅小可……她就是倔强!

6

第二天天色傍黑之前,刘春荣终于火急火燎地赶到县城车站,送走了陈红虹和陈小可。他把三万块钱塞给了陈红虹。只有刘春荣自己知道,这其中有两万是父亲给的,其他的一万块,是他这么多年积攒的工资。这些钱原本都被他计划到了婚礼的筹办之中。但现在情况紧急,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

但他是心甘情愿的。并且他还感激起了父亲。因为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他的工资存折就被母亲收走了,反给他办了另外一张卡,在每次母亲取到工资后,会转存八百块钱到他的卡上。所以,父亲的出现,让他在陈红虹面前有了一种属于男人的底气。要不是想让婚宴办得更丰盛一些,他还情愿把兜里的另两万块钱也都一起给她。

他知道家里的钱,父亲是拿不到一分一厘的。所以这两万块,要么是父亲偷偷积攒的私房钱,要么是他到什么地方跟人借的。但最大的可能居于后者。因为在母亲面前,父亲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私秘。他突然想到父亲的身体已经老迈得多了,花白的头发脱落大半,后背有些驼,牙齿也缺了不少,烟还没抽两口,就开始重重地咳嗽,接着整个身子就跟筛糠似的抖动起来。但这样的身体,每到农忙季节就忘了自己的年龄,还常常出去做苦力,挣到的钱却都被母亲积攒到一起,以防“不备之需”。是的,“不备之需”是母亲的口头禅,那些钱父亲和在家的兄弟都用不到一分一厘,她的存钱箱像个无底洞,发生那件事后母亲甚至变得有些贪婪和不可理喻。

陈红虹哭得泪流满面。但知道刘春荣给她塞钱时她却拒绝了。这让他感到十分地沮丧。难道?……他刚要开口,陈红虹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教书挣不来钱,带小可上医院看病的这点钱我倒还有。你有这份情,我已经很满足了!

话说到这份上,刘春荣就更加坚决地把钱塞进陈红虹的小包。然后把她们娘俩送上远去省城的夜班车。当陈红虹透过车窗和他挥手作别的时候,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地拥抱一下陈红虹。或者当即打个电话向那个从不拘言笑的校长请个“霸王假”,然后像个男人一样,和他心爱的女人一起远去,为她遮风挡雨,乘风破浪。

陈小可的鼻血终于还是没有止住,昨天晚上长长的棉纱塞进去,鼻孔里倒是没有血了。但今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毛巾刚擦到脸上,鼻孔里的血又继续滴出来。晓不得是突然间流出来的,还是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浸透了纱布。看到那殷红的血滴,陈红虹就决定不再拖延,甚至连洗把脸都顾不上,就带着女儿去了县城。

下午一点钟,刚走进教室上课的刘春荣接到陈红虹的电话,便知道陈红虹整整一个上午的努力已归徒劳。他于是按照陈红虹的交代,把她藏在出租房里的银行卡找出,便迅速蹬上摩托车,以八十迈的时速从梅河镇街一气赶到县城车站。在回来的路上,七拐八弯的山路上那些来回忙碌的推土机、挖机,还有山包一般堆在路中间阻断交通的塌土,让他感到了几分后怕,却也让他少了许多内疚和不安。

医生说小可鼻腔里照出了一个黑影,得赶紧上省城!陈红虹见到他时一下子变得泪流满面。她到底没哭出声来,但刘春荣却在她的泪眼里读到了一种被信赖的温暖。

没事,有我呢!刘春荣说得很自信,可当把眼睛瞟到小可脸上,却发觉那个脸色泛白的孩子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从陈红虹哽咽的声音里隐约知道了今天上午发生在医院里的一切,上省城医院已是唯一的选择。但梅河就是那么一条一泡尿都不够尿的街,陈小可上省城看病的事在当晚就传遍了小镇的坎坎角角。刘春荣在天完全黑透以后回到学校,老师们的关切却让他感觉自己活得不像个男人。久病成良医,一个老师在李大鹏的单身宿舍讲起了一年前上省城看病的经历,排除挂号、预约、加床、CT检查、红包、转院、手术、二次手术、重症监控和病危通知等等一些显性字眼,那种绘声绘色的描述更是让他如坐针毡。他感觉自己这么多年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对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陌生,而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他却无情地把陈红虹母女丢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回到清冷的单身寝室,他恨不能给自己狠狠地来上一顿耳光。他又一次地想到陈红虹的万千种好,便不能入睡。保重!保重!困难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他给陈红虹发了短信。陈红虹很快就回复了:你也保重!短短四个字的回复让他有了些许安慰。但没想到,这就成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陈红虹给他的仅有一次回复。此后几天,不论他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陈红虹一概不作回复。他急了,他上网查过,流鼻血是好几种病症的先兆,县医院的医生不是说小可鼻腔里有一道黑影吗?他一下子联想到了许多种可怕的后果,想着想着,连他自己都忍不住骂起自己:乌鸦嘴!跟着连忙往地上吐几口口水,再用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陈红虹始终没有回来,而他们的婚期却已经近在眼前。要命的是他在这之前已经把请柬全都分发了出去,不光是梅河镇上的,还有邻乡或是远在县城和其他地方的朋友。但陈红虹就是没有任何消息。一时间,他吃饭睡觉,甚至上课改本,全不得宁心。他曾无数次地来到梅河镇上,从那个被他命名的店子前走过。除了那块“幸福时光”的匾牌依然夺目,他所期盼的惊喜却始终没有出现。

红虹啊,我的女人!刘春荣一遍遍在心里默念,后来还直接说出口来:小可,我的女儿!从今以后我再不和你逗气了,你一定要回来!

7

母亲的电话应该是刘春荣在这段时间的最大收获。尽管那时候,母子俩闹得脸红脖子粗,而他也曾经发誓从此再不进那个家门,但一看到这个熟悉的号码,他心中的恐惧依旧远远大于愤恨。

母亲似乎从来就没有如此开通过。你爸给我说了,第二天我们还一起到了那个你们一起开的小店,我们都挺中意的。虽说她带了个孩子,但或许这就是你的缘分。我们也不在意了。正如你爸所说的,那孩子,的确和你有几分父女相。要不你就把她们母女一起接回来,这么大的喜事,放在家里办才是!

那店是红虹自己开的!红虹是个外地女人!他迫不及待想告诉母亲,但母亲还是那样急性子,嘴巴快得根本就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会儿扯东一会儿扯西,说了很多话,他感觉有些聒吵,听着听着就有些分神,但有一点他却可以确定,母亲对他的婚事有一种超乎想象的喜悦和激动。末了还怕他意志不够坚决:你不小了,以前的事,都怪妈不好,再别做什么挑肥拣瘦了,咱们拖不起啊!要不然你们先到民政所把结婚证领了吧。

母亲的话让他差不多当场喊出一声妈来。家里终于对他宽容了,接纳了他的女人,甚至可以对她曾经的一切忽略不计。

母亲的电话让他回味了整整一天。因为母亲的意见是可以代表全家的。这么说他就有了全家人的支持。事实确如母亲所言,他快四十了,早已不再是挑肥拣瘦的年纪,何况陈红虹又是那么一个顶好的女人。

但新婚在即,他的新娘却找不到了,电话还是不通。刘春荣从未想过,在如今这个通讯发达的时代,短短一个11 位数的手机号码,就可以判定一个人在世间的存在。他上网查,问省城的朋友,没听到有什么特别的事故。但他心里依旧放之不下。陈红虹还是没有消息,便有人开始为他操心了,包括和顺饭庄的老板,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专门打电话问他的包席要不要继续,他吞吞吐吐,无法作答。第二天,和顺老板娘居然也打来电话,刘春荣大声骂道:如果新娘不回来,我一个人来吃,饭钱照给行不行?

但发火归发火,真是那样的场面,他刘春荣能应付得了?可气的是还有诸如李大鹏之流者,如今却似报复一般火上浇油,专找他的疼处说笑。过不了两天,他就再不敢到李大鹏的单身俱乐部了。然而和自己寝室一墙之隔的那间屋子,依旧每天晚上摇滚不断,乌烟瘴气,像是在庆祝什么伟大的创举,让他根本无法宁心入睡。失眠,头疼,心情烦躁,水米不进,胡子拉渣,紫檀脸铁青,总之很快就和梅河镇街上睡桥洞的“哲学家”们一般模样了。

一天下午,李大鹏酒气熏天地来到他的寝室,神秘兮兮地说:据可靠情报,你那“幸福时光”的女人,原本是做那种事的,也没和任何人结过婚,后来不知咋搞的,就留下了那个女孩。你也知道,那种地方,不干不净,留下的孩子,当然也就……

李大鹏酒气上来,说不下去了。但他却还是在打了两个酒嗝之后,硬撑着把话说完:兄弟,我劝你,还是放弃了吧!便宜没好货。学哥一样,今朝有酒今朝醉,哪里有床哪里睡,逍遥自在。结了这门亲,你就接了个祸根,小孩的病,先天的,鼻血长流不止,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治不好的。

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刘春荣擂响了桌子,怒气冲天的样子像极了周星驰电影里的火云邪神。尽管这些天来心绪难平,但他感觉自己说了句最男人的话:陈红虹以前做过什么我不管,但她就是我的女人!哪怕就是一泡屎,我也会把它咽下去!谁还胆敢对她说三道四,小心我打折他的舌头!

然而这样的风声风语,居然早就在梅河镇上传遍了。有人甚至加篇十五,说陈红虹就是当年的“风城一枝花”,一个晚上能接十几次客。又说陈红虹女儿得了绝症,连省城都治不了,她于是就把女儿抛在医院,自己一个人一走了之。又说她女儿的病还有得救,但需要很多钱,她就带上了女儿,一起去找女儿的父亲,筹钱看病去了。又说她女儿根本没病,母女俩就是两个如假包换的骗子,轻轻松松就骗走了刘春荣三万块钱。刘春荣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样,尖嘴猴腮,老得都已经掉牙,那么一个好看的女人,长得都跟花一样水灵,怎就看得上他?现在已经被弄得哑八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了!

他打了无数遍电话,可陈红虹开初是不接,后来居然停机了。他立即给她充话费,再打,居然又成了关机!刘春荣绝望得差不多当场就哭了出来。

各种传说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刘春荣心里熬煎得厉害,要命的是他又再次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就算他不回家筹办也没事,她已经组织好了村里的三亲六戚,到时就是包上几张车,也要过来参加婚礼,为他庆祝!

看刘春荣不吭声,母亲又说,钱的事,别怕,你的工资存折就在我这儿,这么几年来,我一分都不曾给你花,就防这等不备之需……

什么?钱?刘春荣一下子为母亲的话生发无限希望。

这些天来,关于陈红虹的各种议论从未停止,但他相信陈红虹绝对不是骗子,而且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正直女人。而他却可以原宥她的一切过去。包括那个难以驯服的小刺头,那条极不友好的叭儿狗,那双让他感到万般恐惧的照妖镜似的眼睛,即使她就真患了绝症,他想他是绝对做得到毫无保留地去为她救治。是的,所有一切无怪乎就是钱的问题。他可以动员陈红虹把“幸福时光”的店子暂先盘给别人,而他也可以再去借一些。或者拿他的工资本到信用社去抵押,可以贷款,十万八万,甚至就是二十万三十万,都没有问题的。

可是整整两个星期,陈红虹却还是连个口信都没有。你该不会骗我吧?这么想的时候刘春荣终于再也坐不住了,他找出那面掌心大小的镜子一照,心里又重新绝望了。她怎么会看得上我的呢?所以她每次都对我有所保留。回想当初在陈红虹那阁出租房里的大床上,他一味疯狂地进攻,而陈红虹只知道疯狂防守,所有细枝末节,都让他感到无比温暖和懊丧。是的,和陈红虹在一起的每一分一秒,他都有着无穷的幸福,却也有如此之多的苦恼。到现在,他就感觉自己怎么都离不开陈红虹了。小可是不是真的活不了了?他不敢相信这样的结论,但除此以外,没有理由会让陈红虹突然间便联系不上了,刘春荣时常想到,此时省城的大医院里,陈红虹一定变得焦头烂额、消沉绝望。刘春荣想他要是在她身边,让她那疲惫的身体靠上一阵有多好?他想到要去省城,到陈红虹身边。和她一起经风历雨、排忧解难。可他不能这么空身前往,他想他首要的事务还是得先筹钱!归根究底,一切困难都是钱的事。当母亲给他说到钱,他就一下子激动起来,连着说了一长串对对对对,妈,我要钱!

尽管语言生硬,甚至还有些厚颜无耻。但母亲这回不生气了。沉吟片刻,问他需要多少?刘春荣就问你为我存了多少?十七八万吧!母亲回答说,除了每月给你打八百块,这么多年来,我一分都没有取过。刘春荣就说那我全要了。母亲突然提高了音量,一场婚礼要得了那么多?

刘春荣被母亲问得不知所言。沉默片刻,方才怯怯地说,您不是说钱都是我的?

当然是你的,但结婚之后难道就不用花钱了?假若你们再要个小孩?或是想买个房、买个车呢?还有你知道我们这个家,没准什么时候就得用钱,得防不备之需啊!

又是那个可怕的“不备之需”,刘春荣气泄了大半。

不是妈说你,你就是太直肠子了,你有多少,哪能都跟人家说?虽然你们以后就过一家,但你总得有些保留啊!总之你得多打个心眼,再漂亮的女人,也都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你难道忘了上次……

陈红虹不是那种人!刘春荣几乎是吼出来的。上次的事,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坎,他容不得让任何人提起。

你吼什么吼?母亲于是也生气了:你不和我讲明白,休想拿走一分钱!

说完就挂了电话。刘春荣心里难受了。他知道母亲就这么一个脾性,像极了七八月份的天气,关键时候,说变就变,一点情面和余地都不会给。刘春荣却从心里明白,即便就是到信用社贷款,也得先拿到工资存折,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他于是又跟母亲打了电话,强装言笑:妈,红虹那孩子病了,急需用钱!

什么病需要这么多钱?母亲话声里充满冷漠。刘春荣就吱吱唔唔地说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但需要很多钱,十几万或许还不够!

什么?母亲又开始变换声调了,我就说便宜没好货,人家精明得很啊,什么这不要那不要的,其实就是瞅准了你一个领工资的老师,设好圈套让你往里面钻啊!找了这么一个媳妇,包准你不出一个月就倾家荡产,到头来还要被人家抽光水、榨干油……

便宜没好货!刘春荣已经是第二次听人说到这样的话了。他的陈红虹能作货来比?他从心里感到了痛,但母亲还在那边叽哩咕噜地说着,一字一句都跟骂街的泼妇一般难以听闻,再和她说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刘春荣挂电话的时候恨不能把手机往墙上摔去。陈红虹还是没有音信。宁静下来的时候,把母亲的话和大街上那么多的蜚言蜚语联系到一起,让他完全不敢想象。但他却怎么都不愿相信陈红虹会是那样的人,可你怎就没有个音信?虹?

8

刘春荣在第二天就回了一趟家。结论却和没回家一样,既没要回存折,也没要到一分钱。母子俩却把一个家闹得个鸡飞狗跳。

刘春荣老家其实和梅河镇子相距不远,顶多十五公里路程。但自打上次和家里闹翻之后,即便就是大年三十,他宁愿一个人在学校陪同守门的老头看春晚,也绝不会回家过年。然而至多不过七年时间,村子变得都让他认不出来了。在家务农的老二兄弟盖了栋钢混房子,来不及装修就因为经济接不上,带媳妇到广东打工去了,留下两个刘春荣七八年都未曾再见的侄儿和一个小外甥,现在已上了小学和初中,却都全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打扮,见了面连喊声伯或舅都觉烦。

刘春荣不图那声叫。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回他那笔钱。转眼大学毕业十五个年头,前八年,刘春荣的工资他自己花,时常要给家里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表一下心意。家里算不上殷实,但至少衣食无忧。他那一份心意,是他的钱,百分之百地代表他的仁爱和孝顺。后来因为发生了那门子事情,母亲索性就收走了他的存折,晃眼七年过去,钱还是那份钱,但心意与否,都莫再提了,因为他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的支配权。

他照旧不是母亲的对手。母亲把所有电话里没有说完的话全骂出来了。这样一来,不用任何人说,村里的人就都知道刘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刘春荣也只得灰溜溜地回到他的学校。路过梅河镇街的时候,他在那个熟悉的店子面前稍作停留,“幸福时光”的匾牌依旧醒目,只是蒙上一层灰,让它失去了原本的光鲜。什么便宜没好货?我的女人是最圣洁的女神,谁还敢对她说三道四,我打折他的舌头!

可一想到临走时母亲在他后面说过的话,刘春荣就感觉心里一阵发毛。在狭窄的村道里,尽管他已经把油门轰到最大,但母亲的话依旧像武侠片的千里传音一样灌进耳朵:从今天起,我就每天都到梅河镇上等着,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胆敢回来,我就痛骂她一顿,让她再别纠缠我儿子!痴心妄想的吸血鬼,啊呸……

母亲向来说到做到,先前的事,也就是让她这么给搅浑的……

那时刘春荣还在遥远的绕山河学校教书。虽然三十出头,但紫檀色的肤色却和现在没多少改变。说得再简单一点,就是如今的他比那时更接近于真实年龄。

不过那时的刘春荣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女朋友。虽然就只有他一半多的年龄,似乎还有些发育不完全,特别是那双眼睛,就是那种藏不住任何阅历的简单。但刘春荣已经满足了。因为在此之前,婚姻和恋爱就似一堵堵高大的厚墙,把他一次次碰得皮塌嘴歪。家里却一直希望他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哪怕就不是干部和老师,做点小生意开个铺面,终究好一些吧!然而这些都没有。最终家里得知那女孩是刘春荣的学生,并且小学都没有读完。母亲一下子坐不住了,带着形影不离的小外孙专程上了一趟遥远的绕山河,想凭自己大半辈子的经见好好开导开导他。哪晓得刘春荣根本听不进去。母亲气啊,找到了校长,一个劲儿地哭,说我命怎就这么苦,一把尿一把屎拉扯大的孩子,千辛万苦供他读了大学,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老师的饭碗,媳妇都没进门,就连自己母亲的话都听不进去了!

年迈的老校长好容易让她停下来,说,妹子,都不容易,春荣老师教书挺好的!就是咱们山里,条件艰苦,女教师都分不到山上来。而春荣老师又太过勤奋,一直沉缅于课堂,就把找对象的事给耽误了。后来在学校做饭的龚叔出于好心,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年纪虽然小点,但见面了春荣老师也很中意,居然还是他当年六年级班的学生,当然春荣老师只教过她一学期。不过山里人纯朴,春荣在这里,又是老师,吃不了亏的!

可母亲没容他把话说完就直接到了女孩子家,心就一下子更加凉了,不但家徒四壁,还有一个瘸腿的父亲。她恍惚间看见,自己的儿子在这个家里,很快就变成了一条被牛虻和蚊虫蜇死的犍牛。而她辛苦养大的儿子,得有钱供养家里的不备之需啊。当即下了狠心,在刘春荣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和女孩父亲毁了婚约。

母亲心安理得地回到家,没想女孩当天晚上就上吊了。当然最终没有死成。但在绕山河山村却成了大事。按照绕山河的乡俗,女孩子与人毁亲,就得杀猪宰牛,请全村父老大吃三天,此后家里的大事小事,全得看着村里人的脸色行事。那女孩的心窄得像是一张白纸,就在当天夜里把自己吊在树上。当被村人救下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女孩家的客事最终被村人给免了,因为事出有因,大家都能理解。但救人的成了英雄,刘春荣却成了负心的陈世美。当他抱着一万分地歉意,再次走进那个家庭,妄图与女孩重归于好,却知道那个和他甚至还没有牵过手的女孩,已经在病床上许身给了救她的那个人。而刘春荣事先给过她的两万块财礼,也基本都花在了医院,即便女孩家愿意偿还,可那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事了。刘春荣木头木脑地回到学校,倒在床上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出门。

校长劝不住,只得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便又上了一次遥远的绕山河,看到他胡子拉渣,半人半鬼地坐在寝室里,并且知道刘春荣两万块钱被打了水漂,气得差不多当场昏过去。那已是刘春荣当时一年半的全额工资了。她于是毫不留情地收走了儿子的工资存折。

那个雨季,刘春荣工作调动到了梅河中学。但却给全乡落下这么一个笑话,加之他生性面薄,紫檀脸经不起哪怕稍稍过火的一丁点儿玩笑,七八年过去,除了比当年徒增年岁,他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的改变。他那张经得起老的紫檀脸,在岁月面前是不会吃亏的。最终他把这一切结果都归咎给了母亲,是她毁了他的亲事,是她收走了自己的工资存折,是她让自己变成了负心无耻的陈世美,留给全梅河人一个难以忘记的笑柄和口实,从此让他在面对任何一个女孩时,都没有了自信和勇气。

9

确切地说,是陈红虹让他告别了所有的不自信和昔日忧伤。在离别的这短短十几天里,刘春荣方才知道,自己对这个女人有多迷恋。但想着想着,陈红虹居然就成了一个名字,他甚至记不起她长什么模样。她可能真是骗了我!刘春荣拼命地抵止着这些念头进入脑海。他忘不了陈红虹白嫩的皮肤,修长的身体,饱满的乳房,微微上翘并富有弹性的臂部,以及属于她的一切美丽。

是的,陈红虹的身体就是一个迷人的仙境。他一辈子都不想走不出这个让他沉缅的境地。但每每想到这些,他又宁愿陈红虹不要回来。因为他知道母亲的脾性,最终做出什么过激的言行,那就完全无法收场了。

可偏偏陈红虹却在这时候回来了。就在刘春荣和她约定新婚的前一个晚上。和往前一样,刘春荣正心烦意乱地蜷缩在自己单身寝室的小床上。外面的风哗哗地吹着。刘春荣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刘春荣估摸着肯定又是和顺饭庄一样的无聊电话,挂了电话就把手机摔到一边。没想电话却执著地响个没完,刘春荣只得懒洋洋地接听了。你在哪里啊!那个熟悉的声音,激动得刘春荣差不多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撤开手机又重新接到耳边,里面确实是陈红虹的声音。他大呼一声万岁,连衣裤都来不及穿,就恨不能让自己缩成一段电波,顺着手机信号直奔到陈红虹身边。

“幸福时光”小店门口,那个他日夜思想的女人,高挑的身材,白晰的脸蛋,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风衣,在狂风里孤单地等着。看不到陈小可,刘春荣心里有几分忐忑,但他顾不上那么多了,还没把摩托车停好,就一个大步跃上那六级水泥台阶,紧紧地把陈红虹抱在怀里。

他们热烈地接吻了。就在“幸福时光”店子的门外,肆无忌惮得甚至可以说成是放肆,根本不在乎梅河镇街上那一盏盏灿如白昼的路灯。吻得嘴都麻了,刘春荣却还紧紧咬住陈红虹的上唇,让陈红虹生气地推了他一把,但他却并不满足。回到陈红虹租住的小屋,他们一开门就继续接吻,然后就睡到床上,疯狂地做爱了。四十岁的刘春荣又和以往一样,在一番没头没脑地跌撞之后,终于被比他小六七岁的红虹老师带进了一个美丽而又神秘的幽所,最终地动山摇,山洪毕泄……

伏在陈红虹雪白的胸膛上,紫檀脸的刘春荣像是一个熟睡的孩子,尽情享受着母亲的抚爱。但这一刻他却清醒了,他树直身子,问陈红虹,小可呢?没有回来。陈红虹绽开了笑靥,说明天咱们不是要结婚了吗?……刘春荣打断了她。便宜没好货!尽管他始终在提醒自己,绝不能把那些刺人的话带入脑海,但他感觉自己做不到。他不敢去看陈红虹。我就想问你两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陈红虹有些茫然,刘春荣就说,第一,你是不是以前做过那个?第二,小可是不是没有爸爸?

陈红虹没有说话。刘春荣就说其实也不复杂,你就说是,还是不是?陈红虹垂下脸,轻轻地点了点头。刘春荣明白了。原来那一切流言并非空穴来风。小可没有回来,她应该不会回来。她此时就应该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着她的妈妈回来凑医药费。而刚才这次做爱,在此之前是多么艰难的事,如今轻而易举就做到了。这就是个圈套。他最终的所得,或许就是这个圈套产生的附加值!母亲和李大鹏都没说错,便宜没好货!而面前这个赤裸的女人,她的身体应该和她的灵魂一样肮脏。说不好明天婚礼一办,她就会拿着钱走人。但没事,他愿意承受。这是他曾经一万次都预料到的事了。但他总得明白一些吧,不能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

他起了身,穿好了衣服。把兜里揣的五万块钱放在柜台上。他佩服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能力,东拼西借,在短短几天里就筹到了三万块钱,组成一个基本说得上完整的数目,摆到陈红虹面前。灰暗的灯光下,暗紫色的钞面,就似他的紫檀脸一样熠熠有光,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脸色竟也如此地迷人。

我会负责到底的。小可如今也是我的孩子了!

说完,他走出了陈红虹的陋室。他想回到他在学校里的单身寝室。他需要静一静。静静地自我陶醉一番。

冰冷的大街上,他突然想起陈红虹还蜷在被窝里,傻愣愣地看着他,木头木脑的表情,就和当年在绕山河学校的单身寝室里发愣时完全一致。想到遥远的绕山河,他禁不住一声苦笑。他想他怎么老是失败在女人和钱里头。但再一想,他却又感到十分地满意了。母亲是伟大的。他从未想过就在他走上教坛那年家里突然生变,二妹突然去了,一个怪病让她年轻的生命去得毫无征兆。医生告诫痛不欲生的母亲,得防遗传下一代。从此,那个被她接回来的刚满一岁的小外甥就成了家里的“不备之需”,母亲从此也就变得如此不可理喻和斤斤计较了。可至今十五六岁的他壮得像头小牛。母亲常常说:她要看着外孙长大,给他盖房子娶媳妇,再看他生儿养女,让他一辈子不受任何一点委屈。母亲多么伟大!

10

我带着极度的委屈,就想回来告诉你,我在第二天下夜班车时就被小偷偷走了钱包和手机。我像个疯子一般翻遍了车站所有的垃圾箱,才找还回钱包,但现金和手机都没有了。记不住的你的号码,我失去了与你联系的方式。在那么大的城市,我无时不刻不在想象,回来的这一刻,我会怎样小鸟依人地靠在你的怀里,告诉你我是如何费尽一切努力,才让小可看上病并且做完了各种检查。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时间多么伟大,它洞悉了一切,让我们彼此更加了解对方。小可的病好了,尽管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病,可在没查清病灶而无法对症下药之时,它简直比绝症还可怕。我知道她不喜欢你,也不敢保证她会不会在咱们的婚礼上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就把她先寄回老家,希望待这一切结束了,再让她慢慢适应。但我还是太天真了。也或许我今生罪孽太重。即便逃离到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且以最宽容的胸怀去接纳一切,然后爱上一个简单而又朴素的人,度过余生。但残酷的现实却不肯原谅我曾经的过去!“幸福时光”的钥匙你是有的,我把你的钱都放在抽屉里面。其实我和小可不缺钱,但我却得感谢你,那三万块钱,曾经给了我们怎样的温暖和感动……

读罢短信,陈红虹的手机就真打不通了。刘春荣痛苦地意识到,他这辈子都可能再也打不通了。来到“幸福时光”小店里,各种衣物、模特、立镜,包括桌椅,什么都没有变化。拉开抽屉,那迭钱的确完好无缺地放在里面。不用看,他知道应该是有八万块。而其中的三万则是在陈红虹下夜班车前被小偷偷走了。

母亲没有来过,也没有和任何人闹过,但他的幸福时光却一下子走到了尽头。他感觉自己怎就像个凶残的刽子手,把陈红虹的一切美丽,粗暴地屠杀了。

狗日的不备之需!刘春荣感觉到一种莫大的委屈。他好容易让自己坐到椅子上,然后把那迭钱重重地抛到半空,“幸福时光”的匾牌下面,立时淋起一场缤纷的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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