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
2019-11-20甘肃梁积林
甘肃◎梁积林
1 一股风把迎面的我刮了个斜噎,我不是二胡、声声脚印、昨夜的篝火。
我见到了一个人在干河滩上踅摸什么,我见到了一只鹰把天空啄出了一点黑血,我见到了羊虎沟,我见到了三岔口,我见到了一个牧羊人,天冷天热都披着毡衣,像个皇帝,永远坐在那座堠堡。
突然地驴叫。
突然地狼嗥。
天又下雪了,雪上加雪,白上加白。突然地转身,时间打了一个趔趄。
2 卡拉库尔,羊群已出了栅圈。一只狗,拉动铁绳,叫得很凶。
一群乌鸦,打开口袋,在荒滩上捡拾着琐碎的哇哇。
黄胶泥的屋棚,黄胶泥的人,黄胶泥的烟突上,拴着的,是一个阴沉沉的天空。
不想惊扰那个烽燧。
不敢回望那个峡谷。
干脆把摩崖上的那匹马牵下,干脆把牧羊人的那杆鹰翅膀的烟锅子借哈。
要走就走到大雪纷飞,要走就走到西夏。
3 满滩的芨芨都挂上霜了,就连那个牵驴老汉的胡子上,也白锖锖的,他哈着寒气,偶尔吆喝上一声:
嘚儿嘚儿。
地上的旧雪像是一件羊皮褂子,在风中呼扇扇地,说是西伯利亚的寒流,说是气温下降了10℃。
一截破败的断垣上,站着一只隼鹘,它唳了一声,仿若打开一座城门的咯咛。风更猛了,咝咝笛音,一群羊,斜斜地,拐进了,另一个朝代之中。
4 羊台山下,大片的沙葱花开。可汗高坐头颅,一只红狐,这不是比拟。
远非你说的那样孤独,也不是你说的那么悲凄。
一个小小是羊圈,就是一个部落的生生不息。就不说这时已是黄昏,就不说一只旱獭突然呱呱呱地叫了几声。
一匹马蹭了蹭,断垣上的芨墩。
而我的行走,是另一个部落的迁徙。一只老鹰,穿过眉翼,飞进了我的身体。
5 这是一座破败的城堡,上面,蹲着几只缩着脖子的老鸫,像是几盏燃尽了油的老式铜灯。
这几天,沙漠上的雪又厚又大。游走的那四匹骆驼,找不到自己的部落。
我多次遇见那个考古的人,围着篝火,他滔滔不绝,好像他就是不断脱落的阳关三叠。
穿过山梁,穿过那座古国,即使一只乌鸦在半空哇哇哇了一个下午,也没把那几盏油灯点着。
6 我比过药片,比过伤。比过寺院,比过墙。我赶动60年代的双脚。雪是昨夜落的,月亮像拴在羊圈门上的半扇大车轱辘。这里是月氏人住过的地方,现在是一座羊舍,和一个石头俄堡。
吱咛声,像是风声,又像是一场战争。一个人的战争其实是巨大的。啊——那只狺狺不止的狗,原来是自己在攻着自己的城池,都攻老了,都攻旧了,都攻成荒原了。
就像我,就像我的脚。
7 一只黄鹰叼住了一只黑鹰在天空盘桓,两块云之间有一道闪电的擦痕。
亘古的羊攀上了亘古的蹄印,两个嘴唇就是两座蒙古穹隆。
我是我的部落啊,而你呢,阵阵驼铃,已在红红丹霞山顶窸窸窣窣。
我必须给你指明方向:向东是阿拉山盟,向西是甘州府治,向南是祁连山脉,向北是额济纳旗。
而我呢,已坐在了自己的中心,弹三弦,唱小曲,认识了一个下凉州的瞎兄弟。
8 总有一辆勒勒车向西缓缓移动,两翼的铁钩碰撞着栏杆,咣咣当当,没完没了地响到天际。
总有一群羊堆在了一起,自搭凉棚,而牧羊的人在一个岸湾里打盹,或者,一遍遍地拆开又重新编着一根牛皮鞭子。
总有一只闷蝉,不停地划着火柴,似乎,要把一团蔫了的蓬草点燃。
总有一只展翅静止的鹰,在天空的边角上,像是神挂在那里,晾晒的一件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