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轴上的北极星
2019-11-20山西卢静
山西◎卢静
1
翻越青石大山后不久,似曾相识的涛声袭耳。我来到一个码头。
一粒黄埃,涨成潮头的巨舟,预设的太阳,一重重敷上低矮起伏的山峦、碧绿喜人的田畴与暗藏麦穗的河面。
男人与女人,穿梭堤岸,或者爬上屋檐一枚悠闲的叶子,给童子讲故事,每一次都将“从前”,修饰成桅杆的符号。
你却无法猜测,复述者的神情。
一只只飞旋的陶轮,提醒我新石器时代来临了。
啊!多么陈旧发黄的太阳!
我被碾成一粒陶泥,四周却爆发,激情洋溢的欢呼——
谁,是第一个发现者?黎明的金马匹后,东方降生的庄严火驹,竟然如此新鲜,坠下熔点的红露!
“不妨去村落看看。”三闾大夫,我一路旅行的引领者甩袖而言。
遵命!
我迫不及待地答道,梦寐以求。
村民饰满黄泥的脚,透露卓尔不凡的气质与自信,甚至让我拽紧电灯发明的时代。
连击穿礁石的暮年,也点作一鸥,等待水晶钟面的急剧旋转。
2
水分子的变奏里,黑暗的浪上闪烁着陆与岛。
野花拆解的阡陌,纵情在大地女神丰腴的身躯上驰骋,谷子纷纷探出头颅,谷穗饱满得惊坠了,芒尖涨高的七彩光辉。
谁拾起一粒,大河饱经忧患的滚滚热泪?
未熟的豆子,躲在豆荚里,我要伸出拇指与食指捉住它吗?
我家厨房时尚精致的玻璃罐里,盛装着黄豆、黑豆、花豇豆……七夕夜我写下深情的红豆诗,我也曾与母亲游荡于故乡可爱的田野,醉心于昆虫与泥土合奏的献祭里。
然而,突坠的千年钟摆下。
仅仅此刻,谷秆驮起我一世牵挂的姐妹。分针藏匿的锐角里,新石器时代的农业革命,惊醒了我——一员人类后代蒙恩的味蕾。
3
弓形的井口,疾射两只万花筒的波纹,自幼拦截过我,一只书五谷丰登,一只写六畜兴旺,逢了年节,红纸金字贴上乡村人家的谷仓与畜栏。
野生动物的驯养,浑圆的苍穹下,是否激发过飓风?
我邻居的小孩子,从未见过耕牛与羊群,但他一丝一毫不感到陌生。
一枚车前子居篱下,是否注释了,文明的血脉沉淀?
箭翎捆扎的时针,冥冥之中,以沉痛,回应着大气剧烈的呼吸。
谷坳牛羊,比比皆是。
至于马,布封曾说,人类所曾做到的最高贵的征服,就是征服了这豪迈而剽悍的动物。
擦过马耳的风呼啸着,周流天地,动息有情,是否预示未来,我无法目击的那更加惊心动魄的剧目。
4
云,青得忽然就要远游。
一条壕沟横卧眼皮时,村子北边的墓地清莹莹的,还有一侧窑场的鳞光。
一边是黑暗的挽歌。
一边是冲刺的火。
我回忆双掌拍打的河面,反射的光线倾覆、迸溅。
此刻,熊熊火光正抱紧窑内的焰苗,恰似泪水抱住苦难,微笑抱住甘甜,一只双耳陶罐紧抱泥土,锐痛的火,大声呐喊,飞溅着剧烈、欢欣而又微妙的万千声响。
五角形的动词,难以点燃神龛中一盏简陋的明灯。
我却毫不怀疑,比树叶稠密的日子里,我清晰或隐晦地听到一口窑悠长的回音。
三闾大夫捧一只水罐,百感交集,又回首道:我们和他们仅仅隔一条鸿沟,多么远,又多么近——
旅人啊!
5
植物荣而复枯、枯而复荣所演示的宇宙循环节律里
纵横交错的海带,紧缠我的腰身。
虚设的电话线,穿越退潮的太平洋一只贝壳的耳朵时,嘿呦嘿呦,一阵夯土号子声,阻断了我的答辞。
村东头一群人开始造屋,削土筑土,里外搬运,一派热烈迷人的气氛,毫不次于,我丢在17楼鸽子笼里的一本书。
墨洇着京师之野,于时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
一座庄重的大房子,在村子的心脏里舞蹈,厚厚的细草黄泥土发出四壁的梦呓,几根朴拙的柱子,守护沉重的夜幕降临时,屋子的圆心令我安定的灶坑。
一只射击我胸膛的氧,冒出假想的入海口,滔滔不绝地演绎,哦,良田阡陌,将彻底改变多少事物。
从游狩到定居,从手工技艺的繁荣与传授,到大规模的社会组织,新制度的形成与思想的变迁。
雏菊遮掩的幽深小径,生机无限而变幻莫测。
三闾大夫微微颔首道,让我们继续远游,见证日晷一寸寸地移动吧。
6
我回眸一瞥。
向遗落身后的村庄,看田间星罗棋布的耕作者,看一些人不分白昼黑夜,登高临川,观察着天象、地理与水文。
一个佩戴蛙壳项链的女人,却弯腰在挨近壕沟的村舍,弯腰在中央灶坑辛苦拨火,排烟孔是她的天窗,连通着天轴美丽的北极星。
一忽儿,她又搬动朴实而大美的彩陶罐。
偶尔,也擦过草鱼的鳞片,爬上屋顶远望我们,脸庞浸在三足乌栖息的太阳里高唱。
我垂下眼皮,如此简陋的屋舍,饥荒与传染病的阴影还徘徊在村口。
她充满自信的微笑,完全像一位女神,为原始村落蒙上一层宫殿般的光辉。